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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離北關誤入槐市 布朋風搬及諸真

珠蓮得計,遂命廚人厚辦酒筵,以待七竅。無何,七竅自部歸矣。珠蓮凝妝艷服,接於屏後。七竅下輿,內侍展開中門,只見絳燈數十道,如星排列,擁著珠蓮,立候門內。七竅剛入,外侍將門掩卻。珠蓮以手扶定七竅,嬌聲言曰:“郎君歸何晚也?”七竅曰:“政務煩重,計議難以盡善,故至夜靜始歸,有勞夫人久久等候。”珠蓮曰:“妾受郎君之福,郎君不辭勞苦,經心案牘,妾敢坐享安逸,不候郎君乎?”七竅曰:“身力甚疲,惜未命得廚人,設筵以陪老母。”珠蓮曰:“妾已命彼辦之,專候郎君歸府。”七竅曰:“如是,速命廚人宴設內堂,以請老母。”內侍稟曰:“已設多時矣。”七竅喜曰:“夫人善揣吾情,快請老母入席。”丫結回稟曰:“老夫人業已就寢,囑大人飲之。”七竅聞稟,又入母室請安。母曰:“吾兒近日勞心,可與吾媳同飲。飲畢早早安宿,不然,明晨上朝,又勞車駕。”七竅曰:“兒自知之,老母毋代兒憂,兒辭母出矣。”

是時,珠蓮亦候於門。七竅出室,珠蓮隨出。入席,殷懃勸飲。飲至半酣,珠蓮假意問曰:“郎君入朝奏議政事,龍顏可欣喜否?”七竅曰:“承恩寵愛,無不言聽計從。”珠蓮曰:“國無遊民,朝無幸位,聖賢言之矣。郎君政柄得傳,何弗將世遊民,概行除去?”七竅曰:“耕於野者為農,交易於市者為商為賈,胡有遊民耶?”珠蓮曰:“以妾言之,遊民甚眾,郎君特未之思耳。”七竅曰:“遊民安在?”珠蓮曰:“如天下之僧、道兩種,非遊民而何?”七竅曰:“儒、釋、道教,不可偏廢,自古已然。吾為何人,輒敢禁止?”珠蓮曰:“真釋、真道,原不可廢。彼假釋、道名號,以煽惑人心者,獨不可禁乎?”七竅曰:“夫人之言固是。然彼為僧、道,未嘗煽惑於民,民間亦無有為彼所惑而告及官長者,吾又如何禁之?”

珠蓮見言不入,恐七竅生怒,他日難以再提,乃佯言曰:“郎君見識極大,非婦女所能知也。但妾與郎君,前生緣結夫婦,今生同食同寢,可謂愛厚恩深。以妾之心,無刻不有郎君,不知郎君視妾為何若?”七竅曰:“吾視夫人,如趙氏連城,萬金不易也。”珠蓮曰:“君言如是重妾,妾受其意,殆有隔膜焉。”七竅曰:“如何?”珠蓮曰:“世之夫婦,一德同心,有事則計較籌商,無言不吐。蓋謂夫婦身雖分而為二,而其實則一也。妾見郎君有言不為妾告,將視妾如路人乎?抑視妾如仇人乎?”七竅曰:“吾有何言未語夫人耶?”珠蓮曰:“郎君細思,待妾不啻朋友矣,亦知妾於郎君,一言一行,無不護衛。以妾靠郎君以終老,郎君亦靠妾產子以承宗支,是妾之靠郎君,無異於郎君之靠妾也。二人之言,何容隱秘?”七竅曰:“吾於夫人前,無言不道,究有何說未及告之?”珠蓮曰:“郎君曾言紫霞真人尚多秘囑,妾問數次,竟不一吐。不知汝為妾告,其為入道言也,妾得而習之;其為居官言也,妾亦得而與郎君記之,何秘而不宣乎?”七竅曰:“紫霞秘語,吾不必言。

言恐夫人面顏發赤矣。”珠蓮曰:“妾身生相府,閨門恪守,毫無失德,何者見鄙於紫霞?紫霞有言,必又顛倒是非也。此言不對妾吐,妾實不安!”言罷而泣。七竅曰:“夫人毋泣,吾將紫霞所說,為汝告之。”珠蓮曰:“彼究何言乎?”七竅曰:“彼言吾之侍從如李赤等,皆屬水妖;即夫人亦蚌女珠光魂附珠蓮而生者。謂吾以堂堂仙子,甘為水妖迷弄,實屬可鄙。

如不早早看破,終必墜於餓鬼道中。”珠蓮聞之,滿面添紅,謂七竅曰:“如紫霞言,郎君何以處妾?”七竅曰:“吾原未信,以夫人生自相府,豈有水族蚌女所能附其屍乎?”珠蓮笑曰:“天地間從無此音淨。”七竅亦笑曰:“有則有之,恐非汝也。”珠蓮自此不復問及,而其恨於心者實甚焉。每逢七竅入部理政時,暗與蚌母二人約及赤鯉、毒龍、蝦妖、老蛟商議阻道之策,未果。

且說三緘在北海關收了花精,取了道號,師徒復住二日,然後離卻此地,向前而行。行約旬余,來至一市,人煙輻輳,密若蜂房。市之周圍,槐樹甚多。問諸父老,以“槐市”對,蓋因樹取名也。三緘厭其煩瑣,於此市右覓一閣曰“槐蔭”,極寬敞亦極僻靜,遂與徒眾入閣居住。住至三日,見閣中老道倉皇奔走,步履不停。三緘詢曰:“老道近日有何公幹?如是倉皇?”老道曰:“道爺初到此間,不知敝地風俗。”三緘曰:“貴境風俗,應是淳良。”老道曰:“敝地有二惡人,姓金,一名如玉,一名如石,在此市內,虎視一切。每遇生辰,合市居民皆要厚禮相祝。如一不到,為彼查得,則私刑弔拷,且有喪及身家者。市人畏甚,群以槐市大王爺、二王爺稱之。”三緘曰:“二人威名如此,有何法術?”老道曰:“有不服者,立就死亡,亦未見伊若何動作。”三緘曰:“彼必有邪術,致人於死。汝其倉皇若斯者何也?”老道曰:“明日系大王爺生期,凡此地僧道,俱要一體晉祝。今歲吾當領首,故於四處催收祝禮,明日送之府中。”三緘曰:“汝等送祝,可有筵席相待乎?”老道曰:“無之。惟祝儀不齊,罰則有耳。”三緘詢罷,暗謂徒眾曰:“是地膏腴萬頃,人民殷富,不幸有此人魔,肆擾橫行,亦是美中不足。”狐疑曰:“吾師胡弗除茲惡類,以安善良?”三緘曰:“彼雖極惡,於吾無犯,如何除耶?”狐疑曰:“彼不犯吾,吾去犯之。”三緘曰:“習道人毋管人閒。”言已,仍歸靜室。

狐疑不服,商及金光道人,暗於詰朝出閣窺看,見市內饋送紛紛。狐疑上前,直奪儀禮。眾人嘩曰:“汝奪此祝儀,想不顧性命矣!”狐疑怒目言曰:“如有三頭六臂者,叫他來狐老子手內來取祝禮,取得去方算好漢;不然,槐市王爺且讓與狐老子當焉!”眾人聞說,奔告大王爺。大王爺怒曰:“哪裡來茲野道,欲拔虎鬚而為戲耶?汝等急返,視其所在,吾即前來持之。”眾人忙回奪儀處,見狐疑尚在其間。眾人面面相窺,似有駭然之象。狐疑毫不理會,也不他去。未逾片刻,二位王爺持棍而來,厲聲吼曰:“何方野道,敢奪吾祝禮?”狐疑曰:“汝為誰?”市人曰:“此為槐市之王爺也。”狐疑曰:“吾謂稱王爺者,形象猙獰可畏,今而見及,乃一平常人耳。有何武藝,敢稱王爺乎?”大王爺曰:“與爾閒談,不知吾之厲害。待吾賞爾一棍!”狐疑將身閃過,回手一劍。大王爺倒退十餘步,不敢向前。二王爺又以棍擊狐疑,金光道人以斧挑之,此棍已拋入半空。二人自知勢不能敵,回頭欲遁,早被狐疑與金光道人擒歸閣中。當將二位王爺捆於閣之短柱,方入靜室,稟之三緘,曰:“槐市二魔,弟子已擒下矣!”

三緘出得室外,出而詢曰:“爾二漢子,何不為天下好人,而為強寇?”二人曰:“不為強寇,誰肯敬吾?”三緘曰:“人生在世,能有幾許?爾為強寇,凌虐鄉愚,其在無知,見爾所作,人人畏懼,孰敢不尊,勢必效尤。將見始而強橫施於兄弟,繼而施於族黨,終而施及鄰里。一旦遇著官宰,加以殛刑,碎其身軀,敗其家產,絕滅其子孫,皆爾所致焉。此以爾之強橫而害及他人者也。至於爾慣以強橫加人,俄焉身死,則有素受爾之凌辱者,常欲報施於爾而不得,今見爾埋沒黃沙,鄉人又必以強橫而施爾子孫,此因爾之強橫而害及後嗣者也。況爾以強橫加人,受其凌虐者怨聲載道,厭及上天,不加爾以瘟癀,必加爾以殺身之禍。死入陰府,幾以強橫而得人帛財、奸人妻女,陰刑受盡。或罰變牛馬,為當年財帛被爾占得者而耕跨之;或罰變娼妓,為當年妻女被爾淫污者而奸宿之。此強橫之害及後身者也。且姦淫一事,世有現報於妻女者,以見當日淫人妻女,爾身甫沒,妻女即被人淫。此強橫之害及妻女者也。吾見世之強橫者,不死於官刑,必死於殺身;不死於殺身,必死於天殺。此強橫之害及本身者也。有此數害,爾自思之,恐亦心膽俱碎,汗流浹背矣。”

如玉、如石聽了三緘這席言詞,啞然不語。三緘曰:“在爾以為一己強橫,天下無敵,又何遇著吾之弟子而被擒乎?可知強中更有其強,不得謂爾強橫之量,足以合天下而莫能及之。今既落吾手中,若不將爾強橫洗滌盡淨,吾縱容爾,吾之弟子素愛鋤強扶弱,決不汝寬。不但爾也,即山精水怪,能呼風喚雨者,尚且擒之誅之,如爾勇恃血氣,一介莽夫,不過小術略施,命遂喪矣!”如玉、如石俯思良久,心性開明,乃向三緘而拜之曰:“道長所言,始而聞之,心甚忿然,繼而思之,心甚朗然。茲者喚吾兄弟於迷途,宜提吾兄弟於道岸。願拜門下,以求指點終身。”三緘曰:“爾果真心乎?”如玉、如石曰:“若有假意,天神鑒之!”三緘曰:“如此收爾為門牆之客。”二人喜拜了三緘,又拜諸道兄,仍向三緘座前,跪地不起。三緘曰:“吾既收爾,復有何求?”如玉、如石曰:“祈師賜以道號,吾好歸去,將家務一切交與吾兒,從師遨遊,以習道果。”三緘見其意切,乃為之取道號曰“玉白子”、“石堅子”。二人得了道號,重拜三緘,隨請到家,消閒而去。

且說珠蓮自得七竅一言。惱恨紫霞不置,常常設計,欲害三緘,以阻道門。無奈紫霞乃上界天仙,水族之妖法力難敵。

一日,呼及赤鯉等商議此事。赤鯉曰:“紫霞法力甚大,吾輩妖部,無有能敵者。惟靈宅真人亦屬上界金仙,道法不讓於彼。

且為闡道一事,常使吾等往阻,挫辱累遭。欲害三緘,不如先在靈宅前是非搬弄。倘靈宅挺身一行,不怕三緘法力無邊,難以敵矣。”珠蓮曰:“此計甚善,汝等速去,隨機刁播。”赤鯉等於是各駕妖風,直投靈宅洞府。

靈宅子曰:“汝等來此胡為?”赤鯉曰:“特來辭師,隱於山林,以避三緘鋒銳。”靈宅子曰:“三緘有何鋒銳,而欲避之?”赤鯉曰:“吾輩奉師尊命,累去累敗,無一次稍勝三緘。然勝敗乃戰鬥之常,弟子固不足恨。所恨者,三緘常誇大口,奈弟子等無有法力以服之也。”靈宅子曰:“三緘犬子,所夸者何?”赤鯉曰:“吾不忍道,蝦妖對師言之。”蝦妖曰:“不必說矣。如一說出,恐師氣斃矣。”靈宅子曰:“不妨。”蝦妖曰:“前日與三緘戰,三緘見吾等敗下,大聲言曰:‘汝者小小水妖,動言為靈宅門人,累欲害吾,吾將法力略施,化為烏有,即此已見汝師手段。汝如不服,去叫靈宅來茲,吾將手訣指時,俾彼亦化作灰飛,方見老師爺的法力!’”靈宅子曰:“此果三緘之言乎?”蝦妖曰:“然!”靈宅子曰:“汝胡不早為吾告耶?”蝦妖曰:“吾等受辱而返,師已氣得無顏。再以此言向師道之,恐師無地自容矣!如將師尊氣壞,弟子等無人指使,以受挫辱,心想留師活得千年,俾弟子多受三緘之辱耳!”

靈宅子聽到此處,怒目言曰:“三緘犬子欺人大甚,實不彼容!”蝦妖曰:“師不容彼,其事尚小,恐彼不容師也。弟子勸師權且忍耐,以避鋒銳。待三緘得道飛升,那時又來充一充狠。否則,師即能逃三緘之手,弟子等恐不能逃三緘之辱焉。”靈宅子大怒不已,遂低眉合目,片刻而言曰:“三緘犬子今在槐市,吾必有以報之。爾等先到市中,布下陰風大陣,吾即乘雲來市,鎮守此陣,以擒三緘。”赤鯉等奉命而來,將靈宅真人所予晦天旌展在東角。霎時天烏地暗,風聲怒號。市中人民不知所以,個個入室,閉門不出。無何,風勢愈大,摧折林木。玉白子、石堅子奔入稟之,三緘忙命狐疑騰空偷望,是何妨物大起妖風。狐疑駕動風車,直入天際,只見東角之上,巨旌一面,蕩蕩飄飄,究不知妖物為誰,有如此法力。剛欲風車扭轉,又見當頭祥光直照,仰面諦視,乃一仙子,左手持定麈尾,坐於雲端,右手持一葫蘆,向地吐一黑珠。珠生黑氣,頃之黑氣密布,迷漫天地。狐疑不分東北,隨所乘之風車鏇轉半空,弗能自主。是時金光道人見狐疑許久不下,亦乘風而上,恰遇狐疑風車搖搖,半空簸弄。

金光曰:“狐兄所見者何妖?”狐疑一一告之。金光曰:“爾胡不歸告師乎?”狐疑曰:“因風車不能下墜,故遲之又久耳。”金光於是將所乘風車與狐疑品對而行,不料俱為陰風吹去萬里之遙,迴環無有定所。三緘見二弟子俱未歸來,暗持隱身旌出戶而視。正值陰風大震,瓦解鴛鴦。急急轉身,意欲退入戶中,持腸紼子以拋之。殊被陰風一卷,將身卷在空際。靈宅子放出金針數萬,隨風飛舞。狐疑、金光之目被刺而墜,早為毒龍所擒。三緘一人幸有寶旌掩著,針不能刺。然身在空際,無由得下,莫可如何。

紫霞默會知之,乃謂復禮子曰:“三緘誤入槐市,困於靈宅陰風陣中。爾速請清虛、凌虛諸真人來洞商議。”復禮子領了師命,忙向各洞而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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