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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太真外傳

楊太真外傳楊貴妃小字玉環,弘農華陰人也。後徙居蒲州永樂之獨頭村。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州司戶。貴妃生於蜀。嘗誤墜池中,後人呼為落妃池。池在導江縣前。(亦如王昭君生於陝州,今有昭君村;綠珠生於白州,今有綠珠江。)妃早孤,養於叔父河南府士曹玄家。開元二十三年十一月,歸於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自天寶六載十月,復改為華清宮。)使高力士取楊氏女於壽邸,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太真宮。天寶四載七月,冊左衛中郎將韋昭訓女配壽邸。是月,於鳳凰園冊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半後服用。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鄉驛,望女兒山所作也。故劉禹錫有詩云:“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兒山詩》,小臣斐然有感:開元天子萬事足,惟惜當時光景促,三鄉驛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仙心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天上忽乘白雲去,世間空有《秋風詞》。”

又《逸史》云:“羅公遠天寶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宮中玩月,曰:‘陛下能從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枝桂,向空擲之,化為一橋,其色如銀。請上同登,約行數十里,遂至大城闕。公遠曰:‘此月宮也。’有仙女數百,素練寬衣,舞於廣庭。上前問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密記其聲調,遂回橋,卻顧,隨步而滅。旦諭伶官,象其聲調,作《霓裳羽衣曲》。”

以二說不同,乃備錄於此。)是夕,授金釵鈿合。上又自執麗水鎮庫紫磨金琢成步搖,至妝閣,親與插鬢。上甚喜,謂後宮人曰:“朕得楊貴妃,如得至寶也。”

乃制曲子曰《得寶子》,又曰《得子》。先是,開元初,玄宗有武惠妃、王皇后。後無子。妃生子,又美麗,寵傾後宮。至十三年,皇后廢,妃嬪無得與惠妃比。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後庭雖有良家子,無悅上目者,上心悽然。至是得貴妃,又寵甚於惠妃。有姊三人,皆豐碩修整,工於謔浪,巧會旨趣,每入宮中,移晷方出。宮中呼貴妃為娘子,禮數同於皇后。冊妃日贈其父玄淡濟陰太守,母李氏隴西郡夫人。又贈玄琰兵部尚書,李氏涼國夫人。叔玄為光祿卿銀青光祿大夫。再從兄釗拜為侍郎,兼數使。兄又居朝列。堂弟尚太華公主,是武惠妃生,以母,見遇過於諸女,賜第連於宮禁。自此楊氏權傾天下,每有囑請,台省府縣,若奉詔敕。四方奇貨、童僕、駝馬,日輸其門。

時安祿山為范陽節度,恩遇最深,上呼之為兒。嘗於便殿與貴妃同宴樂。祿山每就坐,不拜上而拜貴妃。上顧而問之:“胡不拜我而拜妃子,意者何也?”

祿山奏云:“胡家不知其父,只知其母。”

上笑而赦之。又命楊以下,約祿山為兄弟姊妹,往來必相宴餞。初雖結義頗深,後亦權敵,不葉。

五載七月,妃子以妒悍忤旨。乘腳踏車,令高力士送還楊宅。及亭午,上思之不食,舉動發怒。力士探旨,奏請載還,送院中宮人衣物及司農米麵酒饌百餘車。諸姊及初則懼禍聚哭,及恩賜浸廣,御饌兼至,乃稍寬慰。妃初出,上無卿,中官趨過者,或笞撻之。至有驚怖而亡者。力士因請就召,既夜,遂開安興坊,從太華宅以入。及曉,玄宗見之內殿,大悅。貴妃拜泣謝過。因召兩市雜戲以娛貴妃。貴妃諸姊進食作樂。自茲恩遇日深,後宮無得進幸矣。

七載,加釗御史大夫,權京兆尹,賜名國忠。封大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八姨為秦國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給錢十萬,為脂粉之姿。然虢國不施妝粉,自炫美艷,常素麵朝天。當時杜甫有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宮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又賜虢國照夜璣,秦國七葉冠,國忠鎖子帳,蓋希代之珍,其恩寵如此。授銀青光祿大夫鴻腫卿,列戟,特授上柱國,一日三詔。與國忠五家於宣陽里,甲第洞開,僭擬宮掖,車馬僕從,照耀京邑。遞相夸尚,每造一堂,費逾千萬計,見制度宏土於己者,則毀之復造,土木之工,不捨晝夜。上賜御食,及方外進獻,皆頒賜五宅。開元已來,豪貴榮盛,未之比也。上起動必與貴妃同行,將乘馬,則力士執轡授鞭。宮中掌貴妃刺繡織錦,亡慮百人,雕樓器物又數百人,供生日及時節慶,續命楊益往嶺南長吏,日求新奇以進奉。嶺南節度張九章,廣陵乏史王翼,以端午進貴妃珍玩衣服,異於他郡,九章加銀青光祿大夫,翼擢為戶部侍郎。

九載二月,上舊置五王帳,長枕大被,與兄弟共處其間。妃子無何竊寧王紫玉笛吹。因此又忤旨,放出。時吉溫多與中貴人善,國忠懼,請計於溫。遂入奏曰:“妃,婦人,無智識。有忤聖顏,罪當死。既蒙嘗恩寵,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於外乎?”

上曰:“朕用卿,蓋不緣妃也。”

初,令中使張韜光送妃至宅,妃泣謂韜光曰:“請奏:妾罪合萬死。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惟髮膚是父母所生。今當即死,無以謝上。”

乃引刀剪其髮一繚,附韜光以獻。妃既出,上憮然。至是,韜光以發搭於肩以奏。上大驚惋,遽使力士就召以歸,自後益嬖焉。又加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

十載上元節,楊氏五宅夜遊,遂與廣寧公主騎從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誤及公主衣,公主墮馬。駙馬鄭昌裔扶公主,因及數撾。公主泣奏之,上令決殺楊家奴一人,昌裔停官,不許朝謁。於是楊家轉橫,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

其天下人心羨慕如此。上一旦御勤政樓,大張聲樂。時教坊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上施木山:狀瀛州、方丈,令小兒持絳節,出入其間,而舞不輟,時劉晏以神童為秘書省正字,十歲,惠悟過人。上召於樓中,貴妃坐於膝上,為施粉黛,與之巾櫛。貴妃令詠王大 娘戴竿,晏應聲曰: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
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

上與貴妃及嬪御皆歡笑移時,聲聞於外,因命牙笏錦紋袍賜之。上又宴諸王於木蘭殿,時木蘭花發,皇情不悅。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顏大悅,方知回雪流風,可以回天轉地。上嘗夢十仙子,乃制《紫雲回》(玄宗嘗夢仙子十餘輩,御卿雲而下,各執樂器,懸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之音。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雲回》。今傳授陛下,為正始之音。”

上喜而傳受。寤後,餘響猶在。旦,命玉笛習之,盡得其節奏也)。並夢龍女,又制《凌波曲》(玄宗在東都,晝夢一女,容貌艷異,梳交心髻,大袖寬衣,拜於床前。上問:“汝何人?”

曰:“妾是陛 下凌波池中龍女。衛宮護駕,妾實有功,今陛下洞曉鈞天之音,乞賜一曲以光族類。”

上於夢中為鼓胡琴,拾新舊之曲聲,為《凌波曲》。龍女再拜而去。及覺,盡記之。會禁樂,自御琵琶,習而翻之。與文武臣僚,於凌波宮臨池奏新曲,池中波濤湧起,復有神女出池心,乃所夢之女也。上大悅,語於宰相,因於池上置廟,每歲命祀之)。二曲既成,遂賜宜春院及梨園弟子並諸王。

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鍾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惟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阿瞞(上在禁中,多自稱也)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

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耶?”

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樂器皆非世有者,才奏,而清風習習,聲出天表。妃子琵琶羅檀,寺人白季貞使蜀還獻。其木溫潤如玉,光耀可鑑,有金縷紅紋,蹙成雙鳳。弦乃未呵彌羅國永泰元年所貢者,淥水蠶絲也,光瑩如貫珠瑟瑟。紫玉笛乃桓娥所得也。祿山進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為之。諸王、郡主、妃之姊妹,皆師妃,為琵琶弟子。每一曲徹,廣有獻遺,妃子是日問阿蠻曰:“爾貧,無可獻師長,待我與汝為。”

命侍兒紅桃娘取紅粟玉臂支賜阿蠻。

妃善擊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聲,雖太常梨園之妓,莫能及之。上命采藍田綠玉,琢成磐:上方造、流蘇之屬,以金鈿珠翠飾之,鑄金為二獅子,以為趺,彩繒褥麗,一時無比。先,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輦從。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

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篇。承旨,猶苦宿醒,因援筆賦之。第一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第二首: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第三首: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乾。

龜年捧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妃飲罷,斂繡巾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會力士終以脫靴為恥,異日,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

妃子驚曰:“何學士能辱人如斯?”

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

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覽《漢成帝內傳》,時妃子後至,以手整上衣領,曰:“看何文書?”

上笑曰:“莫問。知則又人。”

覓去,乃是“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寶避風台,間以諸香,安於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

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妃曰:“《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

上曰:“我才弄,爾便欲嗔乎?憶有一屏風,合在,待訪得,以賜爾。”

屏風乃虹霓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雜廁而成。水晶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以珍珠瑟瑟。間綴精妙,迨非人力所制。此乃隋文帝所造。賜文成公主,隨在北胡。貞觀初,滅胡,與蕭後同歸中國,因而賜焉,(妃歸衛公家,遂持去。安於高樓上,未及將歸。國忠日午偃息樓上,至床,睹屏風在焉。才就枕,而屏風諸女悉皆下床前,各通所號,曰:“裂繒人也。”

“定陶人也。”

“穹廬人也。”

“當壚人也。”

“亡吳人也。”

“步蓮人也。”

“桃源人也。”

“斑竹人也。”

“奉五官人也。”

“溫肌人也。”

“曹氏投波人也。”

“吳宮無雙返香人也。”

“拾翠人也。”

“竊香人也。”

“金屋人也。”

“解佩人也。”

“為雲人也。”

“董雙成也。”

“為煙人也。”

“畫眉人也。”

“吹蕭人也。”

“笑人也。”

“垓中人也。”

“許飛瓊也。”

“趙飛燕也。”

“金穀人也。”

“小鬢人也。”

“光發人也。”

“薛夜來也。”

“結綺人也。”

“臨春閣人也。”

“扶風女也。”

國忠雖開目,歷歷見之,而身體不能動,口不能發聲。諸女各以物列坐。俄有纖腰伎人近十餘輩,曰:“楚章華踏謠娘也。”

乃連臂而歌之,曰:“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楊造得小楊收。”

復有二三伎,又曰:“楚宮弓腰也。何不見《楚辭別序》云:‘綽約花態,弓身玉肌?’”

俄而遞為本藝。將呈訖,一一復歸屏上。國忠方醒,惶懼甚,遽走下樓,急令封鎖之。貴妃知之,亦不欲見焉。祿山亂後,其物猶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不知所在。)初,開元末,江陵進乳柑橘,上以十枚種於蓬萊宮,至天寶十載九月秋結實。宣賜宰臣,曰:“朕近於宮內種柑子數株,今秋結實一百五十餘顆,乃與江南及蜀道所進無別,亦可謂稍異者。”

宰臣表賀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之感。是知聖人御物,以元氣布和,大道乘時,則殊方葉致,且橘油所植,南北異名,實造化之有初,匪陰陽之有革。陛下玄風真紀,六合一家,雨露所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雲矣。”

乃頒賜大臣。外有一合歡果,上與妃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與卿固同一體,所以合歡。”

於是促坐,同食焉。因令畫圖,傳之於後。

妃子既生於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於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然方暑熱而熟,經宿則無味。後人不能知也。

上與妃采戲,將北,惟重四轉敗為勝。連叱,骰子宛轉而成重四,遂令高力士賜緋,風俗因而不易。

廣南進白鸚鵡,洞曉言同,呼為“雪衣女”,一朝飛上妃鏡台上,自語:“雪衣女昨夜夢為鷙烏所搏。”

上令妃授以《多心經》,記誦精熟。後上與妃游別殿,置雪衣女於步輦竿上同去。瞥有鷹至,搏之而斃。上與妃嘆息久之,遂瘞於苑中,呼為鸚鵡冢。

交趾貢龍腦香,有蟬蠶之狀,五十枚。波斯言老龍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賜妃十枚。妃私發明駝使(明駝使,腹下有毛,夜能明,日馳五百里),持三枚遺祿山。妃又常遺祿山金平脫裝具,玉盒,金平脫鐵面碗。

十一載,李林甫死,又以國忠為相,帶四十餘使。十二載,加國忠司空。長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小男,尚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尚承榮郡主。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二載,重贈玄琰太尉,齊國公。母重封梁國夫人,官為造廟,御製碑,及書。叔玄又拜工部尚書。韓國婿秘書少監崔女為代宗妃;虢國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為讓帝男妻;秦國 婿柳澄男鈞尚長清縣主,澄弟潭尚肅宗女和政公主。

上每年冬十月,幸華清宮,常經冬還宮闕,去即與妃同輦。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國忠賜第在宮東門之南,虢國相對。韓國、秦國,甍棟相接。天子幸其第,必過五家,賞賜燕樂。扈從之時,每家為一隊,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相映,口百花之煥發。

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於路歧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窺其車,香氣數日不絕。駝馬千餘頭匹。以劍南旌節器仗前驅。出有餞飲,還有軟腳。遠近餉遺珍玩狗馬,閹侍歌兒,相望於道。及秦國先死,獨虢國、韓國、國忠轉盛。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服而行,亦無蒙蔽,衢路觀者如堵,無不駭嘆。十宅諸王男女婚嫁,皆資韓。虢紹介,每一人納一千貫,上乃許之。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以下),於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 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

其年十一月,祿山反幽陵(祿山本名軋草山,雜種胡人也。母本巫師。祿山晚年益肥,垂肚過膝,自稱得三百五十斤。於上前胡鏇舞,疾如風焉。上嘗於勤政樓東間設大金雞障,施一大榻,捲去簾,令祿山坐。其下設百戲,與祿山看焉。肅宗諫曰:“歷觀今古,未聞臣下與君上同坐閱戲。”

上私曰:“渠有異相,我禳之故耳。”

又嘗與夜宴,祿山醉臥,化為一豬而龍首。左右遽告帝。帝曰:“此豬龍,無能為。”

終不殺。卒亂中國。)以誅國忠為名。鹹言國忠、虢國、貴妃三罪,莫敢上聞。上欲以皇太子監國,蓋欲傳位,自親征。謀於國忠,國忠大懼,歸謂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東宮監國,當與娘子等並命矣。”

姊妹哭訴於貴妃。妃銜土請命,事乃寢。

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巴蜀,貴妃從。至馬嵬,右龍武將軍陳玄札懼兵亂,乃謂軍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盪,豈不由楊國忠割剝庶,以至於此。若不誅之,何以謝天下?”

眾曰:“念之久矣。”

會吐蕃和好使在驛門遮國忠訴事。軍士呼曰:“楊國忠與番人謀叛!”

諸軍乃圍驛四合,殺國忠並男暄等。(國忠舊名釗,本張易之子也。天授中,易之恩幸莫比。每歸私第,詔令居樓,仍去其梯,圍以束棘,無復女奴侍立。母恐張氏絕嗣,乃置女奴嬪妹於樓複壁中。遂有娠,而生國忠。後嫁於楊氏。)上乃出驛門勞六軍。六軍不解圍,上顧左右責其故。高力士對曰:“國忠負罪,諸將討之。貴妃即國忠之妹,猶在陛下左右,群臣能無憂怖?伏乞聖慮裁斷。”(一本云:“賊根猶在,何敢散乎?”蓋斥貴妃也。)

上回入驛,驛門內旁有小巷,上不忍歸行宮,於巷中倚杖欹首而立。聖情昏默,久而不迸。京兆司錄韋鍔(見素男也)進曰:“乞陛下割恩忍斷,以寧國家。”

逡巡,上入行宮。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牆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位涕鳴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家好注,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乞容禮佛。”

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

力士遂縊於佛堂前之梨樹下。才絕,而南方進荔枝至。上睹之,長號數息,使力士曰:“與我祭之。”

祭後,六軍尚未解圍。以繡衾覆床,置驛庭中,敕玄禮等入驛視之。玄禮抬其首,知其死,曰:“是矣。”

而圍解。瘞於西郭之外一里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於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

初,上在華清宮日,乘馬出宮門,欲幸虢國夫人之宅。玄禮曰,“未宣敕報臣,天子不可輕去就。”

上為之回轡。他年,在華清宮,逼上元,欲夜遊。玄禮奏曰:“官外即是曠野,須有預備,若欲夜遊,願歸城闕。”

上又不能違諫。及此馬嵬之誅,皆 是敢言之有效也。

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

“燕市人皆去”,祿山即薊門之士而來。“函關馬不歸”,哥舒翰之敗潼關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馬嵬驛也。“環上系羅衣”,貴妃小字玉環,及其死也,力士以羅巾縊焉。又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裡,黃裙逐水流。”

至此應矣。
初、祿山嘗於上前應對,雜以諧謔。妃常在座,祿山心動。及聞馬嵬之死,數日嘆惋。雖林甫養育之,國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
 
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惜我方便乎?”

遂並其女刺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於獄中,猶問人曰:“國家乎?賊乎?”

獄吏曰:“互有之。”

血凝其喉而死。遂並坎於東郭十餘步道北楊樹下。

上發馬嵬,行至扶風道。道旁有花,寺畔見石楠樹團圓,愛玩之,因呼為端正樹,蓋有所思也。又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後欲改葬,李輔國等不從。時禮部恃郎李揆奏曰:“龍武將士以楊國忠反,故誅之。今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

肅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於他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別殿,朝夕視之而欷焉。上皇既居南內,夜闌登勤政樓,憑欄南望,煙月滿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

歌歇,聞里中隱隱如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

翌日,力士潛求於里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後,上復與妃侍者紅桃在焉,歌《涼州》之詞,貴妃所制也。上親御玉笛,為之倚曲。曲罷相視,無不掩泣。上因廣其曲,今《涼州》留傳者益加焉。

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御,多非舊人。上於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曲半,上四顧淒涼,不覺流涕。左右亦為感傷。新豐有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曲》,舊出入宮禁,貴妃厚焉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

上持之,悽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麗,獲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岐王所進《龍池篇》,賜之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後高麗知此寶歸我,乃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尋以為得此不足為貴,乃命還其紫金帶。惟此不還。汝既得之於妃子,朕今再睹之,但興悲念矣。”

言訖,又涕零。

至乾元元年,賀懷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獨彈琵琶(其琵琶以石為槽,雞筋為弦,用鐵撥彈之),貴妃立於局前觀之。上數枰子將輸,貴妃放康國子上局亂之,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於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歸,覺滿身香氣。乃卸頭幘,貯於錦囊中,今輒進所貯幞頭。”

上皇發囊,且曰:“此瑞龍腦香也。吾曾施於暖池玉蓮朵,再幸尚有香氣宛然。況 乎絲縷潤膩之物哉。”

遂淒倫不已。自是聖懷耿耿,但吟:

刻木牽絲作者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云:“有李少君之術。”

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絕大海,跨蓬壺。忽見最高山,上多樓閣。泊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復抽簪 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雙鬟復入。俄有 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

逾時,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

妃冠金蓮,紫綃,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

方土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乃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金釵鈿合,負新垣平之詐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

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

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愛,無自苦耳。”

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

及至移入大內甘露殿,悲悼妃子,無日無之。遂辟穀服氣,張皇后進櫻桃蔗漿,聖皇並不食。帝玩一紫玉笛,因吹數聲,有雙鶴下於庭,徘徊而去。聖皇語侍兒宮愛曰:“吾奉上帝所命,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會妃子耳,笛非爾所寶,可送大收。”(大收,代宗小字。)

即令具湯沐。“我若就枕,慎勿驚我。”

宮愛聞睡中有聲,駭而視之,已崩矣。妃子死日,馬嵬媼得錦拗襪一隻,相傳過客一玩百錢,前後獲錢無數。悲夫,玄宗在位久,倦於萬機,常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慾。自得李林甫,一以委成。故絕逆耳之言,恣行燕樂,衽席無別,不以為恥,申林甫之贊成矣。乘輿遷播,朝廷陷沒,百僚系頸,妃王被戮,兵滿天下,毒流四海,皆國忠之召禍也。

附錄

楊妃夢與明皇游驪山,至興元驛,方對食,後宮忽告火發。倉卒出驛,回望驛木,俱為烈焰。俄有二龍,帝跨白龍,其去若飛,妃跨黑龍,其行甚緩。左右無人,惟一蓬頭面物,貌不類人,望帝去之甚遠,觸一危峰,沉煙藹中。開目,則獨自一室,面物曰:“某此峰神也。”

有一騎來授妃益州牧蠶元後。悠然夢覺,翌日,漁陽叛書至。帝至馬嵬縊妃子死。帝曰:“夢今有應矣。與朕游驪山。驪與離同;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兵器也。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於旁,楊字也。吾跨白龍,西遊之象。彼跨黑龍,陰暗之理。獨行無左右之助,一騎馬也。峰神,乃山鬼也,果死於馬嵬乎。當授益州牧蠶元後,牧,養也;養蠶所以致絲也,益旁加絲,縊字也。”

帝後夢至一處,題曰東虛府。又至一院,題曰太一玉真元上妃院,入見太真,隔一雲母屏對坐,不見其形。帝曰;“汝思我乎?”

妃曰:“人非木石,安得無情。異日,當共跨晴暉,浮落景,游玉虛中。”

帝曰:“碧海無涯,仙人路絕,何計通耗?”

妃曰:“若遇雁府上人,可附信矣。”

後果遇鴻都道士於海上仙 峰得釵合私言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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