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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策

諸家得失策

問:“人之一身,猶之天地,天地之氣,不能以恆順,而必待於範圍之功,人身之氣,不能以恆平,而必待於調攝之技。故其致病也,既有不同,而其治之,亦不容一律,故藥與針灸不可缺一者也。然針灸之技,昔之專門者固各有方書,若《素問》、《針灸圖》、《千金方》、《外台秘要》,與夫補瀉灸刺諸法,以示來世矣。其果何者而為之原歟?亦豈無得失去取於其間歟?諸生以是名家者,請詳言之!”

對曰:“天地之道,陰陽而已矣。夫人之身,亦陰陽而已矣。陰陽者,造化之樞紐,人類之根抵也,惟陰陽得其理則氣和,氣和則形亦以之和矣。如其拂而戾焉,則贊助調攝之功,自不容已矣。否則,在造化不能為天地立心,而化工以之而息;在夫人不能為生民立命,而何以臻壽考無疆之休哉。此固聖人贊化育之一端也,而可以醫家者流而小之耶?

愚嘗觀之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是一元之氣,流行於天地之間,一合一辟,往來不窮,行而為陰陽,布而為五行,流而為四時,而萬物由之以化生,此則天地顯仁藏用之常,固無庸以贊助為也。然陰陽之理也,不能以無愆,而雨暘寒暑,不能以時若,則範圍之功,不能無待於聖人也。故易曰:“後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此其所以人無夭札,物無疵厲,而以之收立命之功矣。”然而吾人同得天地之理以為理,同得天地之氣以為氣,則其元氣流行於一身之間,無異於一元之氣流行於天地間也。夫何喜怒哀樂心思嗜欲之汩於中,寒暑風雨溫涼燥濕之侵於外,於是有疾在腠理者焉,有疾在血脈者焉,有疾在腸胃者焉。然而疾在腸胃,非藥餌不能以濟;在血脈,非針刺不能以及;在腠理,非熨焫不能以達,是針灸藥者,醫家之不可缺一者也。夫何諸家之術惟以藥,而於針灸則並而棄之,斯何以保其元氣,以收聖人壽民之仁心哉?然是針與灸也,亦未易言也。孟子曰:

“離婁之明,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若古之方書,固離婁之規矩,師曠之六律也。故不溯其源,則無以得古人立法之意,不窮其流,則何以知後世變法之弊。今以古之方書言之,有《素問》、《難經》焉,有《靈樞》、《銅人圖》焉,有《千金方》、有《外台秘要》焉,有《金蘭循經》、有《針灸雜集》焉。然《靈樞》之圖,或議其太繁而雜;於《金蘭循經》,或嫌其太簡而略;於《千金方》,或詆其不盡傷寒之數;於《外台秘要》,或議其為醫之蔽;於《針灸雜集》,或論其未盡針灸之妙,溯而言之,則惟素、難為最要。蓋素、難者,醫家之鼻祖,濟生之心法,垂之萬世而無弊者也。夫既由素、難以溯其源,又由諸家以窮其流,探脈絡,索榮衛,診表里,虛則補之,實則瀉之,熱則涼之,寒則溫之,或通其氣血,或維其真元,以律天時,則春夏刺淺,秋冬刺深也。以襲水土則濕致高原,熱處風涼也。以取諸人,肥則刺深,瘠則刺淺也。又由是而施之以動搖進退,搓彈攝按之法,示之以喜怒憂懼,思勞醉飽之忌,窮之以井滎俞經合之源,究之以主客標本之道,迎隨開合之機。夫然後陰陽和,五氣順,榮衛固,脈絡綏,而凡腠理血脈,四體百骸,一氣流行,而無壅滯痿痹之患矣。不猶聖人之裁成輔相,而一元之氣,周流於天地之間乎!先儒曰:“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此固贊化育之極功也,而愚於醫之灸刺也亦云。”

頭不多灸策

問:“灸穴須按經取穴,其氣易連而其病易除,然人身三百六十五絡,皆歸於頭,頭可多灸歟?灸良已,間有不發者,當用何法發之?”

嘗謂:“穴之在人身也,有不一之名,而灸之在吾人也,有至一之會。蓋不知其名,則昏謬無措,無以得其周身之理,不觀其會,則散漫靡要,何以達其貫通之原。故名也者,所以盡乎周身之穴也,固不失之太繁;會也者,所以貫乎周身之穴也,亦不失之太簡。人而知乎此焉,則執簡可以御繁,觀會可以得要,而按經治疾之餘,尚何疾之有不愈,而不足以仁壽斯民也哉。

執事發策,而以求穴在乎按經,首陽不可多灸及所以發灸之術,下詢承學,是誠究心於民瘼者。愚雖不敏,敢不掇述所聞以對。嘗觀吾人一身之氣,周流於百骸之間,而統之則有其宗,猶化工一元之氣,磅礡於乾坤之內,而會之則有其要。故仰觀於天,其星辰之奠麗,不知其幾也,而求其要,則惟以七宿為經,二十四曜為緯;俯察於地,其山川之流峙,不知其幾也,而求其要則惟以五嶽為宗,四瀆為委,而其它鹹弗之求也。天地且然,而況人之一身?內而五臟六腑,外而四體百形,表里相應,脈絡相通,其所以生息不窮,而肖形於天地者,寧無所綱維統紀於其間耶!故三百六十五絡,所以言其煩也,而非要也;十二經穴,所以言其法也,而非會也。總而會之,則人身之氣有陰陽,而陰陽之運有經絡,循其經而按之,則氣有連屬,而穴無不正,疾無不除。譬之庖丁解牛,會則其腠,通則其虛,無假斤斫之勞,而頃刻無全牛焉。何也?彼固得其要也。故不得其要,雖取穴之多,亦無以濟人;苟得其要,則雖會通之簡,亦足以成功,惟在善灸者加之意焉耳。

自今觀之,如灸風而取諸風池、百會,灸勞而取諸膏肓、百勞;灸氣而取諸氣海;灸水而取諸水分;欲去腹中之病,則灸三里;欲治頭目之疾,則灸合谷;欲愈腰腿,則取環跳、風市;欲拯手臂,則取肩髃、曲池。其它病以人殊,治以疾異,所以得之心而應之手者,罔不昭然有經絡在焉,而得之則為良醫,失之則為粗工,凡以辨諸此也。至於首為諸陽之會,百脈之宗,人之受病固多,而吾之施灸宜別,若不察其機而多灸之,其能免夫頭目鏇眩、還視不明之咎乎?不審其地而並灸之,其能免夫氣血滯絕、肌肉單薄之忌乎?是百脈之皆歸於頭,而頭之不可多灸,尤按經取穴者之所當究心也。若夫灸之宜發,或發之有速而有遲,固雖繫於人之強弱不同,而吾所以治之者,可不為之所耶?觀東垣灸三里七壯不發,而復灸以五壯即發,秋夫灸中脘九壯不發,而漬以露水,熨以熱履,焫以赤蔥,即萬無不發之理,以其見之《圖經》《玉樞》諸書,蓋班班具載可考而知者。吾能按經以求其原,而又多方以致其發,自無患乎氣之不連,疾之不療,而於灼艾之理,斯過半矣。抑愚又有說焉,按經者法也,而所以神明之者心也。蘇子有言:“一人飲食起居,無異於常人,而愀然不樂,問其所苦,且不能自言,此庸醫之所謂無足憂,而扁鵲、倉公之所望而驚焉者。”彼驚之者何也?病無顯情,而心有默識,誠非常人思慮所能測者。今之人徒曰:“吾能按經,吾能取穴。”而不於心焉求之,譬諸刻舟而求劍,膠柱而鼓瑟,其療人之所不能療者,吾見亦罕矣。然則善灸者奈何?靜養以虛此心,觀變以運此心,旁求博採以曠此心,使吾心與造化相通,而於病之隱顯,昭然無遁情焉。則由是而求孔穴之開合,由是而察氣候之疾徐,由是而明呼吸補瀉之宜,由是而達迎隨出入之機,由是而酌從衛取氣,從榮置氣之要,不將從手應心,得魚兔而忘筌蹄也哉!此又歧黃之秘術,所謂百尺竿頭進一步者,不識執事以為何如?”

穴有奇正策

問:“九針之法,始於歧伯,其數必有取矣。而灸法獨無數焉,乃至定穴,均一審慎,所謂奇穴,又皆不可不知也。試言以考術業之專工?”

嘗謂:“針灸之療疾也,有數有法,而惟精於數法之原者,斯足以窺先聖之心。聖人之定穴也,有奇有正,而惟通於奇正之外者,斯足以神濟世之術,何也?法者,針灸所立之規,而數也者,所以紀其法,以運用於不窮者也。穴者,針灸所定之方,而奇也者,所以翊夫正以旁通於不測者也。數法肇於聖人,固精蘊之所寓,而定穴兼夫奇正,尤智巧之所存。善業醫者,果能因法以詳其數,緣正以通其奇,而於聖神心學之要,所以默蘊於數法奇正之中者,又皆神而明之焉,尚何術之有不精,而不足以康濟斯民也哉?

執事發策,而以針灸之數法奇穴,下詢承學,蓋以術業之專工者望諸生也。而愚豈其人哉?雖然一介之士,苟存心於愛物,於人必有所濟,愚固非工於醫業者,而一念濟物之心,特惓惓焉。矧以明問所及,敢無一言以對。夫針灸之法,果何所昉乎?粵稽上古之民,太朴未散,元醇未漓,與草木蓁蓁然,與鹿豕狉狉然,方將相忘於渾噩之天,而何有於疾,又何有針灸之施也。自羲農以還,人漸流於不古,而朴者散,醇者漓,內焉傷於七情之動,外焉感於六氣之侵,而眾疾胥此乎交作矣。歧伯氏有憂之,於是量其虛實,視其寒溫,酌其補瀉,而制之以針刺之法焉,繼之以灸火之方焉。至於定穴,則自正穴之外,又益之以奇穴焉。非故為此紛紛也,民之受疾不同,故所施之術或異,而要之非得已也,勢也,勢之所趨,雖聖人亦不能不為之所也已。

然針固有法矣,而數必取於九者,何也?蓋天地之數,陽主生,陰主殺,而九為老陽之數,則期以生人,而不至於殺人者,固聖人取數之意也。今以九針言之,燥熱侵頭身,則法乎天,以為鑱針,頭大而末銳焉。氣滿於肉分,則法乎地,以為圓針,身圓而末鋒焉。鋒如黍米之銳者為鍉針,主按脈取氣法乎人也。刃有三隅之象者為鋒針,主瀉導癰血,法四時也。鈹針以法音,而末如劍鋒者,非所以破癰膿乎?利針以法律,而支似毫毛者,非所以調陰陽乎?法乎星則為毫針,尖如蚊虻,可以和經絡,卻諸疾也。法乎風則為長針,形體鋒利,可以去深邪,療痹痿也。至於燔針之刺,則其尖如挺,而所以主取大氣不出關節者,要亦取法於野而已矣。

所謂九針之數,此非其可考者耶!然灸亦有法矣,而獨不詳其數者,何也?蓋人之肌膚,有厚薄,有深淺,而火不可以概施,則隨時變化而不泥於成數者,固聖人望人之心也。今以灸法言之,有手太陰之少商焉,灸不可過多,多則不免有肌肉單薄之忌。有足厥陰之章門焉,灸不可不及,不及則不免有氣血壅滯之嫌。至於任之承漿也,督之脊中也,手之少沖,足之湧泉也,是皆猶之少商焉,而灸之過多,則致傷矣。脊背之膏肓也,腹中之中脘也,足之三里,手之曲池也,是皆猶之章門焉,而灸之愈多,則愈善矣。

所謂灸法之數,此非其仿佛者耶!夫有針灸,則必有會數法之全,有數法則必有所定之穴,而奇穴者,則又旁通於正穴之外,以隨時療症者也。而其數維何?吾嘗考之《圖經》,而知其七十有九焉,以鼻孔則有迎香,以鼻柱則有鼻準,以耳上則有耳尖,以舌下則有金津、玉液,以眉間則有魚腰,以眉後則有太陽,以手大指則有骨空,以手中指則有中魁;至於八邪、八風之穴,十宣、五虎之處,二白、肘尖、獨陰、囊底、鬼眼、髖骨、四縫、中泉、四關,凡此皆奇穴之所在。而九針之所刺者,刺以此也。灸法之所施者,施以此也。苟能即此以審慎之,而臨症定穴之餘,有不各得其當者乎?雖然,此皆跡也,而非所以論於數法奇正之外也。聖人之情,因子以示,而非數之所能拘,因法以顯,而非法之所能泥,用定穴以垂教,而非奇正之所能盡,神而明之,亦存乎其人焉耳。故善業醫者,苟能旁通其數法之原,冥會其奇正之奧,時可以針而針,時可以灸而灸,時可以補而補,時可以瀉而瀉,或針灸可並舉,則並舉之,或補瀉可並行,則並行之,治法因乎人,不因乎數,變通隨乎症,不隨乎法,定穴主乎心,不主乎奇正之陳跡。譬如老將用兵,運籌攻守,坐作進退,皆運一心之神以為之。而凡鳥占雲祲、金版六韜之書,其所具載方略,鹹有所不拘焉。則兵惟不動,動必克敵;醫惟不施,施必療疾。如是雖謂之無法可也,無數可也,無奇無正亦可也,而有不足以稱神醫於天下也哉!管見如斯,惟執事進而教之!”

針有深淺策

問:“病有先寒後熱者,先熱後寒者,然病固有不同,而針刺之法,其亦有異乎?請試言之!”

對曰:“病之在天人也,有寒熱先後之殊,而治之在吾人也,有同異後先之辨。蓋不究夫寒熱之先後,則謬焉無措,而何以得其受病之源;不知同異之後先,則漫焉無要,而何以達其因病之治。此寒熱之症,得之有先後者,感於不正之氣,而適投於腠理之中,治寒熱之症,得之有後先者,乘其所致之由,而隨加以補瀉之法,此則以寒不失之慘,以熱則不過於灼,而疾以之而愈矣。是於人也,寧不有濟矣乎?請以一得之愚,以對揚明問之萬一,何如?蓋嘗求夫人物之所以生也,本之於太極,分之為二氣,其靜而陰也,而復有陽以藏於其中;其動而陽也,而復有陰以根於其內,惟陰而根乎陽也,則往來不窮,而化生有體;惟陽而根乎陰也,則顯藏有本,而化生有用。然而氣之運行也,不能無愆和之異,而人之罹之也,不能無寒熱之殊,是故有先寒後熱者,有先熱後寒者。先寒後熱者,是陽隱於陰也,苟徒以陰治之,則偏於陰,而熱以之益熾矣。其先熱後寒者,是陰隱於陽也,使一以陽治之,則偏於陽,而寒以之益慘矣。夫熱而益熾,則變而為三陽之症,未可知也。夫寒而益慘,則傳而為三陰之症,未可知也。而治之法,當何如哉?吾嘗考之《圖經》,受之父師,而先寒後熱者,須施以陽中隱陰之法焉。於用針之時,先入五分,使行九陽之數,如覺稍熱,更進針令入一寸,方行六陰之數,以得氣為應。夫如是,則先寒後熱之病可除矣。其先熱後寒者,用以陰中隱陽之法焉。於用針之時,先入一寸,使行六陰之數,如覺微涼,即退針,漸出五分,卻行九陽之數,亦以得氣為應。夫如是,則先熱後寒之疾瘳矣。夫曰先曰後者,而所中有榮有衛之殊;曰寒曰熱者,而所感有陽經陰經之異。使先熱後寒者,不行陰中隱陽之法,則失夫病之由來矣。是何以得其先後之宜乎?如先寒後熱者,不行陽中隱陰之法,則不達夫疾之所致矣。其何以得夫化裁之妙乎?抑論寒熱之原,非天之傷人,乃人之自傷耳。經曰:“邪之所湊,其氣必虛。”自人之盪真於情竇也,而真者危;喪志於外華也,而醇者漓;眩心於物牽也,而萃者渙;汩情於食色也,而完者缺;勞神於形役也,而堅者瑕。元陽喪,正氣亡,寒毒之氣,乘虛而襲。苟能養靈泉于山下,出泉之時,契妙道於日落,萬川之中,嗜欲淺而天機深,太極自然之體立矣。寒熱之毒雖威,將無隙之可投也。譬如牆壁固,賊人烏得而肆其虐哉?故先賢有言曰:“夫人與其治病於已病之後,孰若治病於未病之先。”其寒熱之謂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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