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窮秀才故入陰魔障
話說石茂蘭看守河工三年,方才回家。進的城來,無處投奔。只得先往岳丈家去看看。到了房宅門口,見物是人非。甚是驚異,打聽旁人說:“房守備夫婦俱沒了。他家小姐被王詮設法娶去。王詮已死,房小姐並不知歸往何處去了。這宅子是奉官變賣填補虧空了。”茂蘭聞說,大驚失色。回想:“不聽翠容之言,所以致有今日。”暗地裡痛哭一場。前瞻後顧,無處紮腳。遂投城外客店裡宿下。反覆思想,欲還在此處住罷,這等落寞難見親朋。不如暫往襄陽,以便再尋生路。店裡歇了一夜,次早就往襄陽府去了。到得襄陽,見那城郭宏整,人煙輻湊。居然又是個府會,比黃州更覺熱鬧。落到店中,歇了兩日。買了些紙來,畫了幾張條山,寫了幾幅手卷。逐日在街頭上去賣,也落得些錢,暫且活生。一日,走到太平巷來,東頭路北第三家,是胡員外的宅子。路南錯對門是個酒鋪,門上貼一付對聯道: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石生走近前來,就進酒鋪里坐下。酒保問道:“老客是要吃酒的嗎?”石生答道:“只要吃四兩。”那酒保把熱酒取過四兩來,給石生斟上,就照管別的客去了。石生把酒吃完,還了酒錢。正要起身出去,忽從店裡邊跑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長隨的打扮。問石生道:“你這畫是賣的嗎?”石生答道:“正是。”那人把畫展開一看,夸道:“畫的委實不錯,這是樁什麼故事?”石生道:“是朱虛後誅諸呂圖。”那人究問詳細,石生把當年漢家的故事說了一遍。並上面的詩句也念給他聽了。那人道:“你這一張畫要多少錢?”石生答道:“憑太爺相贈便了。”那人從包里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錢,遞給石生。揀了一張畫,卷好拿在手中。仍上裡邊吃酒去了。
此時,適值胡員外,在門首站著。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想道:“我相此人,終須大貴。”遂走過來問道:“尊客是那邊來的呢?”石生答道:“在下是從黃州府羅田縣來的。”胡員外問道:“羅田縣有個石嵐庵,你可認得他嗎?”石生答道:“就是先嚴。”胡員外道:“既然這樣,世兄是位公子了,如何流落到此處?”此時,石生不知道,方才那個買畫的是魏太監私訪的家人。就把他父親生前棄官,死後修河的事情逐一說了個清楚。都被那買畫的人,聽在心裡去了。胡員外也把字畫拿過來一看,稱讚道:“世兄寫畫俱佳,甚屬可敬。若不相棄,到舍下少敘片刻何如?”石生略不推辭,就隨著胡員外走過去了。
進得胡員外的院來,讓在西書房裡坐下。叫人打整酒飯。胡員外問道:“世兄曾進過學否?”石生答道:“已徼幸過了。”胡員外又道:“世兄既經發軔,還該努力讀書,以圖上進,區區小成,何足終身。”石生答道:“晚生非不有志前進,無奈遭際不幸,父母雙亡,夫妻拆散。家業凋零,不惟無以安身,並且難於餬口。讀書一事,所以提不起了。幸承老先生垂顧,相對殊覺赧顏。”胡員外道:“窮通者人之常,這是無妨的。從來有志者事竟成。世兄果有意上進,讀書之資,就全在老夫身上。何如?”石生當下致謝不盡。待飯已畢,胡員外道:“念書須得個清淨書房,街西頭我有一處閒房,甚是僻淨。先領你去看看,何如?”石生答道:“如此正妙。”
胡員外領著石生,家人拿著鑰匙,開了大門。進去走到客位,東山頭上有個小角門,裡邊是一個大院子。正中有個養魚池,池前是一座石山子。山子前是兩大架葡萄。池北邊有前後出廊的瓦房三間,是座書房。前面掛著“芸經堂”三字一面匾。屋裡東山頭上,有個小門,進去是兩間暖書房,卻甚明亮。後邊有泥房三間是個廚屋,廚屋前有兩珠垂楊,後邊有幾棵桃樹,兩株老松,一池竹子。石生看完,胡員外道:“這個去處,做個書房何如?”石生答道:“極好。”胡員外道:“世兄若愛中了此處,今晚暫且回店。明日我就著人打掃,後日你就搬過來罷了。但大門時常關鎖,出入不便。從東邊小胡同里,另開一門,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石生謝道:“多煩老先生躁心。”遂別過胡員外而去,不題。
卻說胡員外到了次日,就叫人另開了一個小門。把書房裡打掃乾淨,專候石生搬來。到了第三日,石生從新買的書籍筆硯,自家拿著。叫人擔著鋪蓋,直走到書房裡邊,方才放下,時當炎暑天氣。西山頭上鋪著一張小床,把鋪蓋擱在上面。前檐上,一張八仙桌子,把書籍筆硯擺在上頭。胡員外進來看了一看,說道:“這卻也罷了。”又道:“世兄既在此住紮,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晴明天氣賣些字畫,或可餬口。倘或陰天下雨,難出門時,老夫自別有照應,斷勿相拘。”石生再三致謝,說完同著胡員外鎖了門,仍往街上去了。
胡員外回到家來,向夫人馮氏說道:“我看石公子日後定是大發。佳婿之說,大約應在此人了。但不知二女從何而出?”夫人答道:“渺冥之事,未必果應,這也不必多說。”再說石生到了街上,又賣了幾張字畫。天色已黑,買了一枝蠟燭,潑了一壺熱茶,來到門首,開了鎖進來。關上門,走到屋裡。把燭點上一看,書籍筆硯俱沒有了。心中驚異道:“門是鎖著,何人進來拿去?”吃著茶,坐了一會。譙樓上,已鼓打二更了。忽聽得,東山頭上角門響了一聲。從裡邊走出一個女子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兩手捧著書籍,姍姍來前,仍舊把書籍放在桌上。你說這女子是什麼光景?
人材一表,兩鬢整齊。烏雲繚繞,柳腰桃腮。美目清皎,口不點唇,蛾眉淡掃。金蓮步來三迴轉,卻只因鞋弓襪小。何等樣標緻,怎般的窈窕。細看來,真真是世上絕無人間少——
右調《步步嬌》
又見一個女子,年不過二八。雙手捧著筆硯,裊裊而至。照樣放在原舊去處。你說這個女子是何等模樣?
面龐員漫細長身,鬢髮如雲。鬢勻髻高半尺頭上戴,金蓮三寸不沾塵。口輔兒端好,眸子兒傳神。丰姿甚可人。又雖不是若耶溪邊浣紗女,卻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
右調《耍孩兒》
這兩個女子站在桌前,石生麾之不去。問道:“你莫非是兩個鬼嗎?”彼此相視而笑。少頃,走近前來,把石生雙目封住。石生全然不怕,極力掙開。又把燭吹滅,石生從新點上。鬧有半夜,石生身覺睏倦,倒在床上。二女子把他抬著屋裡走了一遭,依舊放在床上。石生只當不覺。時將雞叫,二女子方回豎頭屋裡去了。只聽得兩個女子笑著說道:“石郎如此膽量,定當大成。吾等得所託矣。”到了次晚,石生又在外回來。點上燭時,二女子仍舊在桌旁站候。石生問道:“你兩個是要做么?”二女子答道:“俺要念書。”石生道:“我且問你,你二人是何名姓?”只見那個大的答道:“我叫秋英。”小的答道:“我叫春芳。”再問其姓氏,俯而不答。石生道:“你既要念書,須得書籍。”二女子答道:“都有。”石生先寫字數行,叫兩女子來認一遍。認去無不字字記得清楚。石生道:“你兩個卻也念的書。”二女子轉入屋裡,各拿四書一部出來上學。石生問道:“你各人能念多少呢?”二女子答道:“能念兩冊。”號上兩冊,一個時辰就來背書,卻是甚熟。教他寫字,出手就能成個。石生甚是驚訝。
又一日晚間,春芳領著一個唇紅齒白七八歲的幼童走進門來。見了石生就跪下磕頭。石生問道:“這又是誰?”春芳答道:“這是我的兄弟,名喚馗兒,特來上學。望先生收留下他。”石生道:“這那有不收之理。”春芳送一紅紙封套給石生。石生問道:“這是什麼?”春芳答道:“是馗兒的贄見,先生收下罷。日後還有用處。”石生打開一看卻是金如意一支。遂叫馗兒過來號書。念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多。叫他寫字,寫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好。沒消一月的工夫,三個的四書俱各念完。號上經典沒消半年,五經皆通。講書作文,開筆就能成章。一年之後,文章詩賦,三個俱無不精通。一日晚間,石生向三個徒弟道:“爾等從我將近二年,學問料有近益。我各出對聯一句,你們務要對工,以見才思。遂先召春芳出一聯云:
紅桃吐葩艷陽早占三春日,
春芳不待思想順口對道:
綠柳垂線繁陰遍遮四夏天。
又召秋英出一聯云:
竹有箭松有筠歷風霜而葉柯不改,
秋英也順口對道:
金在熔石在璞經琢煉而光彩彌彰。
又召馗兒出一聯云:
設幾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
馗兒也接口對道:
望門牆而受業淑陶漸摩欣被先生之風。
石生夸道:“你三個對的俱甚工穩,足見竿頭進步。”自此以後,師徒四人相處,倏忽間二載有餘。這石生在外鰥居已久,見二女子又是絕色美貌。未免有些欣羨之意,時以戲言挑之。二女子厲色相拒道:“你我現系師徒,師徒猶父子也。遽萌苟且之心,豈不有忝名教,自誤前程。勸先生斷勿再起妄念。”石生見其詞嚴義正,遊戲之言,從此不敢說了。石生與二女子,雖有幽明,卻同一家。只石生自己知道,總不向人說出。
但不知後來終能隱昧否?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