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地廣第十六
大夫曰:“王者包含幷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邪?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扞也。詩云:‘莫非王事,而我獨勞。’刺不均也。是以聖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散中國肥饒之餘,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默也?”
文學曰:“古者,天子之立於天下之中,縣內方不過千里,諸侯列國,不及不食之地,禹貢至於五千里;民各供其君,諸侯各保其國,是以百姓均調,而繇役不勞也。今推胡、越數千里,道路迴避,士卒勞罷。故邊民有刎頸之禍,而中國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囂囂而不默也。夫治國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親附,然後來遠;百姓內足,然後恤外。故群臣論或欲田輪台,明主不許,以為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故下詔曰:‘當今之務,在於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公卿宜承意,請減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國弊落不憂,務在邊境。意者地廣而不耕,多種而不耨,費力而無功,詩云:‘無田甫田,維莠驕驕。’其斯之謂歟。”
大夫曰:“湯、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國千里,非貪侵也;所以除寇賊而安百姓也。故無功之師,君子不行;無用之地,聖王不貪。先帝舉湯、武之師,定三垂之難,一面而制敵,匈奴遁逃,因河、山以為防,故去砂石鹹鹵不食之地,故割斗辟之縣,棄造陽之地以與胡,省曲塞,據河險,守要害,以寬徭役,保士民。由此觀之:聖主用心,非務廣地以勞眾而已矣。”
文學曰:“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踰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地,地彌遠而民滋勞。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非徒是也,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塗,巴、蜀弊於邛、筰;橫海征南夷,樓船戍東越,荊、楚罷於甌、駱;左將伐朝鮮,開臨屯,燕、齊困於穢貉,張騫通殊遠,納無用,府庫之藏,流於外國;非特斗辟之費,造陽之役也。由此觀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為縣官計過也。”
大夫曰:“挾管仲之智者,非為廝役之使也。懷陶朱之慮者,不居貧困之處。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於當世。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何斗辟造陽也!”
文學曰:“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聖。必將以貌舉人,以才進士,則太公終身鼓刀,寧戚不離飯牛矣。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時,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志,惟仁之處,惟義之行。臨財苟得,見利反義,不義而富,無名而貴,仁者不為也。故曾參、閔子,不以其仁易晉、楚之富。伯夷不以其行易諸侯之位,是以齊景公有馬千駟,而不能與之爭名。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於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故惟仁者能處約、樂,小人富斯暴,貧斯濫矣。楊子曰:‘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苟先利而後義,取奪不厭。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幷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於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貧富第十七
大夫曰:“余結髮束修年十三,幸得宿衛,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獲祿受賜,六十有餘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仆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奉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廢著,子貢之三至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
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夫乘爵祿以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入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蕘者不能與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
大夫曰:“山嶽有饒,然後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後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污,不能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於車,濟江、海者因於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台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杅,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於天,物布於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於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於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原憲、孔急,當世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於窮巷,當此之時,迫於窟穴,拘於縕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
文學曰:“孔子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君子求義,非苟富也。故刺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君子遭時則富且貴,不遇,退而樂道。不以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妄取。隱居修節,不欲妨行,故不毀名而趨勢。雖付之以韓、魏之家,非其志,則不居也。富貴不能榮,謗毀不能傷也。故原憲之縕袍,賢於季孫之狐貉,趙宣孟之魚飧,甘於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佩,美於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軾段乾木之閭,非以其有勢也;晉文公見韓慶,下車而趨,非以其多財,以其富於仁,充於德也。故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
毀學第十八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托於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內,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於瓮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卒死於溝壑而已。今內無以養,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
文學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於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夫晉獻垂棘,非不美也,宮之奇見之而嘆,知荀息之圖之也。智伯富有三晉,非不盛也,然不知襄子之謀之也。季孫之狐貉,非不麗也,而不知魯君之患之也。故晉獻以寶馬釣虞、虢,襄子以城壞誘智伯。故智伯身禽於趙,而虞、虢卒幷於晉,以其務得不顧其後,貪土地而利寶馬也。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今之在位者,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於懸門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鳥名鵷鶵,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腐鼠,仰見鵷雛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鵷鶵乎?”
大夫曰:“學者所防固辭,禮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學以輔德,禮以文質。言思可道,行思可樂。惡言不出於口,邪行不及於己。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禮以行之,孫以出之。是以終日言,無口過;終身行,無冤尤。今人主張官立朝以治民,疏爵分祿以褒賢,而曰‘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於所聞也?”
文學曰:“聖主設官以授任,能者處之;分祿以任賢,能者受之。義貴無高,義取無多。故舜受堯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苟非其人,簞食豆羹猶為賴民也。故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夫泰山鴟啄腐鼠於窮澤幽谷之中,非有害於人也。今之有司,盜主財而食之於刑法之旁,不知機之是發,又以嚇人,其患惡得若泰山之鴟乎?”
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醜好,鄭嫗不擇遠近,商人不媿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儒、墨內貪外矜,往來遊說,棲棲然亦未為得也。故尊榮者士之願也,富貴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門,闒茸與之齊軫,及其奮翼高舉,龍升驥騖,過九軼二,翱翔萬仞,鴻鵠華騮且同侶,況跛牂燕雀之屬乎!席天下之權,御宇內之眾,後車百乘,食祿萬鍾。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飽,非甘菽藿而卑廣廈,亦不能得已。雖欲嚇人,其何已乎!”
文學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賢士徇名,貪夫死利。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孫叔敖早見於未萌,三去相而不悔,非樂卑賤而惡重祿也,慮患遠而避害謹也。夫郊祭之牛,養食
年,衣之文繡,以入廟堂,太宰執其鸞刀,以啟其毛;方此之時,願任重而上峻阪,不可得也。商鞅困於彭池,吳起之伏王屍,願被布褐而處窮鄙之蒿廬,不可得也。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勢,志小萬乘;及其囚於囹圄,車裂於雲陽之市,亦願負薪入東門,行上蔡曲街徑,不可得也。蘇秦、吳起以權勢自殺,商鞅、李斯以尊重自滅,皆貪祿慕榮以沒其身,從車百乘,曾不足以載其禍也!”
褒賢第十九
大夫曰:“伯夷以廉飢,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虧大體,匹夫匹婦之為諒也,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蘇秦、張儀,智足以強國,勇足以威敵,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萬乘之主,莫不屈體卑辭,重幣請交,此所謂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與謀,而權不能舉當世,民斯為下也。今舉亡而為有,虛而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遺亡,非立功名之士,而亦未免於世俗也。”
文學曰:“蘇秦以從顯於趙,張儀以橫任於秦,方此之時,非不尊貴也,然智士隨而憂之,知夫不以道進者必不以道退,不以義得者必不以義亡。季、孟之權,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為之曰‘微’。為人臣,權均於君,富侔於國者,亡。故其位彌高而罪彌重,祿滋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後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後求祿。故香餌非不美也,龜龍聞而深藏,鸞鳳見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為烏鵲魚鱉,食香餌而後狂飛奔走,遜頭屈遰,無益於死。今有司盜秉國法,進不顧罪,卒然有急,然後車馳入趨,無益於死。所盜不足償於臧獲,妻子奔亡無處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視。方此之時,何暇得以笑乎?”
大夫曰:“文學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絜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陳勝釋挽輅,首為叛逆,自立張楚,素非有回、由處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奮於大澤,不過旬月,而齊、魯儒墨縉紳之徒,肆其長衣,─長衣,容衣也。─負孔氏之禮器詩、書,委質為臣。孔甲為涉博士,卒俱死陳,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文學曰:“周室衰,禮樂壞,不能統理,天下諸侯交爭,相滅亡,幷為六國,兵革不休,民不得寧息。秦以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幷吞戰國以為郡縣,伐能矜功,自以為過堯、舜而羞與之同。棄仁義而尚刑罰,以為今時不師於文而決於武。趙高治獄於內,蒙恬用兵於外,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凶而儒墨或乾之者,以為無王之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於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憤於陳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為百姓除殘去賊,豈貪祿樂位哉?”
大夫曰:“文學言行雖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貞,不過高瞻下視,絜言污行,觴酒豆肉,遷延相讓,辭小取大,雞廉狼吞。趙綰、王臧之等,以儒術擢為上卿,而有奸利殘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竊權重,欺紿宗室,受諸侯之賂,卒皆誅死。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況無東方朔之口,其餘無可觀者也?”
文學曰:“志善者忘惡,謹小者致大。俎豆之間足以觀禮,閨門之內足以論行。夫服古之服,誦古之道,舍此而為非者,鮮矣。故君子時然後言,義然後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滿而不溢,泰而不驕。故袁盎親於景帝,秣馬不過一駟;公孫弘即三公之位,家不過十乘;東方先生說聽言行於武帝,而不驕溢;主父見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貴,莫知恤士也,於是取饒衍之餘以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也。當世囂囂,非患儒之雞廉,患在位者之虎飽鴟咽,於求覽無所孑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