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游日記三十六
二十五日曉霽。崔君來候余餐,與之同入市,買琥珀綠蟲。又有顧生者,崔之友也,導往碾玉者家,欲碾翠生石印池杯,不遇,期明晨至。
二十六日崔、顧同碾玉者來,以翠生石界之。二印池、一杯子,碾價一兩五錢,蓋工作之費逾於買價矣,以石重不便於行,故強就之。
此石乃潘生所送者。先一石白多而間有翠點,而翠色鮮艷,逾於常石。人皆以翠少棄之,間用搪抵上司取索,皆不用之。余反喜其翠,以白質而顯,故取之。潘謂此石無用,又取一純翠者送余,以為妙品,余反見其黯然無光也。今命工以白質者為二池,以純翠者為杯子。時囊中已無銀,以麗江銀杯一隻,重二兩餘。
畀顧生易書刀三十柄,余付花工碾石。是午,工攜酒肴酌於北樓,抵晚乃散。
二十七日坐會真樓作記。
二十八日花工以解石來示,二十九日坐會真樓。上午往叩閃知願,將取前所留翰札碑帖。閃辭以明日。還過潘蓮華家,將入晤,遇雞足安仁師麗江公差目把延至,求閃序文。與邱生邱,新添人,眇(miǎo瞎)一目,以箕仙行術,前會於騰,先過此。同行。萬里知己,得之意外,喜甚,遂同過余寓。坐久之,余亦隨訪其寓。下午乃返。
三十日晨餐後,往拜潘,即造閃知願。猶不出,人傳先生以腹瀉,延入西亭相晤。余以安仁遠來,其素行不凡,且齎jī懷抱有麗江《雲中全集》來至,並求收覽。閃公頷之。
余乃出,往安仁寓,促其以集往,而余遂出龍泉門觀九龍泉。
龍泉門,城之西南門也,在太保山之南麓。門外即有澗自西山北夾而出,新城循之而上。澗之南有山一支,與太保並垂,而易羅池當其東盡處,周回幾百畝,東築堤匯之,水從其西南隅泛池上溢,有亭跨其上,東流入大池。大池北亦有亭。池之中,則鄧參將子龍所建亭也,以小舟渡游焉。池之南,分水循山腰南去,東泄為水竇,以下潤川田。凡四十餘竇,五里,近胡墳而止焉。由池西上山,北岡有塔,南岡則寺倚之。
寺後有閣甚鉅同“巨”。
閣前南隙地,有花一樹甚紅,即飛松之桐花也,色與刺桐相似,花狀如凌霄而小甚,然花而不實,土人謂之雄樹。既而入城,即登城北,躡其城側倚而上。
一里余,過西向一門,塞而不開。
乃轉而北又里余,則山東突之坪也。其西寶蓋山穹立甚高,東下而度一脊,其南北甚狹,度而東,鋪為平頂,即太保之頂也,舊為寨子城。
胡淵拓而包此頂於內,西抵度脊處而止,亦設門焉;塞而不開,所謂永定、永安二門也。
舊武侯祠在諸葛營,今移於此頂,余入而登其樓,姜按君有詩碑焉。坪之前有亭踞其東。由此墜而下,甚峻,半里即下臨玉皇閣後,由其西轉閣前,而入會真飯焉。
六月初一日憩會真樓。
初二日出東門,溪之自龍泉門灌城而東者,亦透城而出。度吊橋,遂隨之東行田塍中。十里至河中村,有石橋,北來之水遂分而為二:一由橋而東南注,一繞村而西南曲。
越橋東一里余,則其地中窪而沮洳jùrù低沼。
又里余,越岡而東,一里,抵東山之麓。由岐東北二里,過大官廟。上山,曲折甚峻,二里余,至哀牢寺。寺倚層岩下,西南向,其上崖勢層疊而起,即哀牢山也。飯於寺。由寺後沿崖上,一里轉北,行頂崖西,半里轉東,行頂崖北,一里轉南,行頂崖東。頂崖者,石屏高插峰頭,南北起兩角而中平。玉泉二孔在平脊上,孔如二大履lǔ麻鞋,並列,中隔寸許,水皆滿而不溢,其深尺余,所謂金井也。今有樹碑其上者,大書為“玉泉”。按玉泉在山下大官廟前,亦兩孔,而中出比目魚,此金井則在山頂,有上下之別,而碑者顧溷hùn同“混”之,何也?又一碑樹北頂,惡不喜歡哀牢之名,易為“安樂”焉,益無征矣。南一里至頂。南一里,東南下。又一里,西南下。其處石崖層疊,蓋西北與哀牢寺平對,俱沿崖而倚者也。
又南下里余,為西來大道,有茅庵三間倚路旁,是為茶庵。由此東向循峽而入,五里,過一坳。坳中有廟西向。東一里,度中窪之客,復東過坳。又從嶺上二里余,盤北突之嘴。其北峽之底,頗見田形。於是東南下,二里,越一峽而東,一里,東上岡。又里余,逾坳東南行,見其東有南北峽,中乾無水。峽東其山亦南北亘,有一二家倚之,是為清水溝。
溝中水不成流,以從峽底東度脈者。隨峽南行一里,復度而東上岡,始望見南壑中窪,其南有峰危聳中立,即筆架山之北峰也;前從水寨西南盤嶺時,所望正南有峰雙突如馬鞍者,即此峰也。
其峰在郡城東南三十餘里,即清水西山南下之脈,至此而盡,結為此山,南北橫亘,西自郡城望之,四頂分尖,北自此臨之,只見北垂一峰如天柱。從岡上東盤北峰,三里降而下窪,始有小水自北峽下,一里,涉之。又東循北山一里余,過一脊坳。又西稍降一里,始見東山漸豁。山岡向東南下,中路因之;又一岐東北分趨瓦渡;又一岐西南下坑,坑中始聞水聲。有三四家倚西山崖下,是為沈家莊,其下有田塍當坑底焉。
已暮,欲投之宿,遂西南下一里余,及坑底。
渡小水,西南半里,投宿村家,暮雨適來。
初三日雨潺潺不止。飯而登途,稍霽。復南下坑底,半里,渡坑澗。復東南上坡,一里余,得北來大路,隨之南行岡脊三里。其岡在垂塢中,遂隨之下一里,南行塢中。其中有小水唧唧,乃穿壑西南,逼近筆架東北之麓,合北來沈莊水,同東而繞於閃太史墓前者也。路又南一里,逾一小坳。一里稍下,遂沿塢東行,其塢始豁而東向去,水從其西南瀕筆架山之北岡,亦隨之東折。一里余,逾一小岡而下,即閃墓之虎砂也。北望有塋當中坡之嘴,乃涉壑而登之,即閃太史夫人馬氏之冢,太翁所擇而窆biǎn埋葬者,已十餘年矣。其脈西北自昨所度沈家莊東岐之脊東南下,又峙為一巨山下墜。
自西而東者為虎砂,即來道所再逾者;自東而南為龍砂,即莊居外倚者,而穴懸其中,東南向。外堂即向東之塢,水流橫其前,而內堂即涉壑而登者,第少促而峻瀉。當橫築一堤,亘兩砂間,而中蓄池水,方成全局。
虎砂上有松一圓獨聳,余意亦當去之。其莊即在龍砂東坡上,又隔一小塢,亦有細流唧唧,南注外堂東下之水。從墓又東半里,逾小水抵莊。莊房當村廬之西,其門南向。前三楹即停太翁之柩者,鑰之未啟;後為廬居,西三楹差可憩。時守者他出,止幼童在。
余待久之,欲令其啟鑰入,叩太翁靈幾,不得。遂從村東問所謂落水坑者,其言或遠或近,不可方物。有指在東北隅者,趨之。逾岡脊而北,二里余,得一中窪之潭,有水嵌其底,四面皆高,周遭大百畝,而水無從出。從窪上循其北而東上坡,又里余而得儸儸寨,數十家分踞山頭。其嶺亦從北而亘南,東南接天生橋者,為閃莊東障之山。余時不知其為天生橋,但求落水坑而不得,惟望閃莊正東,其山屏起下陷,如有深穴,意此中必有奇勝,然已隨土人之指逾其北矣。
遍叩寨中儸儸,終無解語者。遂從東嶺西南下,仍抵窪潭之東,得南趨之道,乃隨之循東嶺而南。二里,見有峽東自屏山下陷處出,峽中無水而水聲甚沸。乃下,見有水西自壑底,反東向騰躍,而不見下流所出,心奇之而不能解。乃先溯旱峽遵北嶺東入,二里抵下陷處,見石崖駢列,中夾平底。半里,峽分兩岐:一北向入者,峽壁雙駢而底甚平,中無滴水,如扶塹而入,而竟無路影;一南向入者,東壁甚雄,峽底稍隆起,而水與路影亦俱絕。路則直東躡嶺而上,余意在窮崖、不在陟岵hù有草木的山,乃先趨北向峽中。
底平若嵌,若鴻溝之界,而中俱茅塞,一里未有窮極。復轉,再趨南向峽中,披茅而入。半里,東崖突聳,路輒緣西崖上。俯瞰峽中,其南忽平墜而下,深嵌數丈。東崖特聳之下,有洞岈然,西向而辟於坑底。路亦從西崖陡下坑中,遂伏莽而入洞。洞門高數丈,闊止丈余,水痕尚濕,乃自外入洞中者。時雨甫過,坑源不長,已涸而無流。入洞二丈,中忽暗然下墜,其深不測。
余乃以石塊擲之,久而硿然,若數十丈不止。然有聲如止洞底,有聲如投水中,固知其下有水而又不盡水也。出洞南眺,其坑亦南夾,不知窮極,然或高或窪,底亦無有平準。乃從舊路北出半里,復隨大路行峽底半里,復隨北嶺小徑二里,西抵聞水聲處,其坡在閃墓正東。二里,逾橫峽而南,有寨數家,乃西通山窠,南通落水寨總道,大路自山窠走天生橋,出枯柯、順寧,即從此寨沿南嶺而入者。余時尚不知所入嶺即天生橋也,惟亟西下絕壑,視西來騰躍之水。一里,抵壑之懸絕處,則水忽透石穴下墜。其石皆磊落倚伏,故水從西來,掏空披障而投之,當亦東合天生橋之下者也。其水即沈家莊西北嶺坳諸水,環閃墓、閃莊之前,又東盤岡嘴,始北曲而東入於此。此所謂小落水坑也,即土人所謂近者,余求之而不得,不意過而遇之。
時已過午,遂南越一岡,又西下一里,仍南渡其水曲,復西逾坡,一里再至閃莊。余令顧奴瀹水餐飯。既畢,而其守者一人歸,覓匙鑰不得,乃開其外門而拜於庭,始詢所為天生橋、落水洞之道。乃知落水有二洞,小者近,即先所遇者,為本塢之水;大者遠,在東南十里之外,乃山窠南道所經,為合郡近城諸流。
又知天生橋非橋也,即大落水洞透穴潛行,而路乃逾山陟之,其山即在正東二里外。
余隨其指,先正東尋天生橋。
二里,至橫峽南嶺之寨,將由南嶺大路東入。再執途人問之,始知即前平底峽中東上之坡,是為天生橋,逾之即為枯柯者。余乃不復入,將南趨落水寨。
一土人老而解事,知余志在山水,曰:“是將求落水洞,非求落水寨者,此洞非余不能指。若至落水寨而後回,則迂折多矣。”遂引余從其寨之後東逾嶺。莽蒼無路,姑隨之行。
二里,越嶺東下,即見一溪西南自落水寨後破石門東出,盤曲北來,至此嶺東麓,即搗入峽。
峽東即屏山下陷之南峰,與所逾之嶺夾成南北峽。水從南入峽,懸溜數丈,匯為潭。東崖忽迸而為門,高十餘丈,闊僅數尺,西向峙潭上,水從潭中東搗而入之,其勢甚沸。余從西崖對瞰,其入若飲之入喉,汩汩而進,而不知其中之崆峒作何狀也。余從西崖又緣崖石而北,見峽中水雖東入,而峽猶北通,當即旱峽南或高或窪南出之峽,由此亦可北趨。峽底西向旱壑洞,固知兩洞南北各峙,而同在一峽中,第北無水入而南吸大川耳,其中當無不通,故前投石有水聲,而上以橋名也。
從西崖俯瞰久之,仍轉南出。土老翁欲止余宿,余謂日尚高,遂別之,遵南路可以達郡,惟此處猶不得路,蓋沿大溪而南,抵西山峽門,即落水寨;西越坡,溯小溪而西上嶺,盤筆架山之南,即郡中通枯柯大道。余乃西從之。
沿坡涉塢,八里抵西坡下,有儸儸寨數家,遂西上坡。
層累而上八里,其山北盤為壑,而南臨下嵌之澗,有四五家倚北峽而居,上復成田焉。又西盤西峰南嘴而上三里,其上甚峻。又平行峰頭二里,余以為此筆架南峰矣,而孰知猶東出之支也,其西復下墜為坑,與筆架尚隔一塢。乃下涉坑一里,越坑西上,始為筆架南垂。有數十家即倚南崖而居,是為山窠。當從投宿,而路從樹底行,不辨居址,攀樹叢而上,一里遂出村居之後。
意西路可折而轉,既抵其西,復無還岐,竟遵大路西北馳。
二里余,下涉一澗,復西北上坡。
二里余,越坡,復下而涉澗。共三里,又上逾一坡,乃西向平下。二里出峽門,已暮,從昏黑中峻下二里,西南渡一溪橋,又西北從岐逾坡,昏黑中竟失路迷路。
躑躅二里,得一寨於坡間,是為小寨。
叩居人,停行李於其側,與牛圈鄰,出橐tuó袋子中少米為粥以餐而臥。
初四日其家插秧忙甚,竟不為余炊。
余起問知之,即空腹行,以為去城當不及三十里也。
及西行,復逾坡兩重,共八里,有廬倚山西向而居,始下見郡南川子。又隨坡西向平行五里,趨一西下小峽,復上一西突之岡,始逼近西川。下瞰川中之水,從坡西南環坡足,東南抱流而入峽,坡之南有堰障之,此即清水關沙河諸水,合流而東南至此,將入峽東向而出落水寨者也。於是東北一里余,下至坡麓。循嘴北轉半里,始舍山而西北行平陸間。二里,西及大溪,有巨木橋橫其上,西渡之。西北行川間,屢過川中村落,十六里而及城之東南隅。度小橋,由城南西向行,一里而入南門,始入市食饅面而飽焉。下午,返會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