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騷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鷖,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恕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托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鹹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誇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於三代,而風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旨,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瑰詭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艷而采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侯,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
譯文
《辨騷》是《文心雕龍》的第五篇。從這篇起,到第二十五篇《書記》的二十一篇,是全書的第二部分。這部分主要是就文學作品的不同體裁,分別進行分析和評論。各篇大體上有四個內容:一是指出每種文體的定義和寫作特點,二是敘述各種文體的發展概況,三是對各種文體的主要作品進行評論,四是總結這種文體的寫作特點。所以,這部分總的來說,雖可以稱為文體論,但也涉及許多創作和批評的意見。
本篇主要論“騷”,但不限於屈原的《離騷》,也評論了《楚辭》中的大部分作品。所謂“辨”,首先是過去評論家對《楚辭》有不同評價,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楚辭》的主要作品《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典,需要辨其異同;再就是《楚辭》中屈、宋以後的作品,成就不一,需要辨其高下。這也就是本篇的主要內容。
全篇共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引證漢代劉安、王逸等各家對《離騷》的評論,認為其稱讚和指責都不盡合實際。第二部分提出自己對《楚辭》的意見。劉勰比較了《楚辭》和儒家經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第三部分講《楚辭》對後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出騷體寫作的基本原則。
《辨騷》是在漢人評論《離騷》的基礎上,對《楚辭》所作較為全面的總結。劉勰的評論,因受到“宗經”思想的束縛,並不完全正確。但總的來看,他給《楚辭》以《詩經》之下、漢賦之上的歷史地位,這是正確的。特別是他提出了《楚辭》浪漫主義表現方法的特點,認為這方面雖然在內容上有“異於經典”的地方,但它是“自鑄偉辭”,有一定的創造性和可取之處。根據《楚辭》的特點及其影響,劉勰最後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創作原則,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與正、華與實的統一,這是他的卓見。
(一)
自從《國風》、《小雅》、《大雅》以後,不大有人繼續寫《詩經》那樣的詩了。後來湧現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了。這是興起在《詩經》作者之後,活躍在辭賦家之前,大概由於離聖人還不遠,而楚國人又大都富有才華的原因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讓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劉安認為:《國風》言情並不過分,《小雅》諷刺也很得體,而《離騷》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能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的環境,能夠消遙於塵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簡直可以和太陽、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卻認為:屈原喜歡誇耀自己的才學,懷著怨恨而投水自殺;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二姚的故事,與《左傳》中的有關記載不符合;講到崑崙和懸圃,又是儒家經書所不曾記載的。不過他的文辭很華麗、雅正,是辭賦的創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可以說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後來,王逸卻以為:《詩經》的作者說什麼曾提著耳朵警告,屈原就比這和緩得多。《離騷》裡邊常有根據經書來寫的,例如說駕龍乘鳳,是根據《易經》中關於乘龍的比喻;說崑崙和流沙,是根據《禹貢》中關於土地的記載。所以,後代著名學者們所寫的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是和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可以和他並稱的。此外,如漢宣帝稱讚《楚辭》,以為都合於儒家學說;揚雄讀了,也說和《詩經》相近。劉安等四人都拿《楚辭》比經書,只有班固說與經書不合。這些稱讚或指責都著眼於表面,常常不符合實際,那就是鑑別不精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二)
要考查這些評論的是非,必須核對一下《楚辭》本身。像《離騷》裡邊陳述唐堯和虞舜的光明偉大,讚美夏禹和商湯的敬戒,那就近於《尚書》中的典誥的內容。《離騷》裡邊又諷刺夏桀和商紂的狂妄偏邪,痛心於后羿和過澆的滅亡,那是勸戒諷刺的意思。《涉江》里拿虬和龍來比喻好人,《離騷》里拿雲和虹來比喻壞人,那是《詩經》里的“比”和“興”的表現方法。《哀郢》里說回顧祖國便忍不住流淚,《九辯》里慨嘆楚王在深宮裡,難於接近,那是忠君愛國的言辭。察看這四點,是《楚辭》和經書相同的。此外,在《離騷》里假託什麼龍和雲旗,講些怪誕的事,請雲神去求洛神,請鴆鳥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離奇的說法。在《天問》里說什麼共工觸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個太陽;在《招魂》里說,一個拔樹木的人有九個頭,地神有三隻眼睛,那是神怪的傳說。《離騷》中說要學習殷代賢大夫彭鹹的榜樣,《悲迴風》中也說要跟著伍子胥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招魂》里還把男女雜坐調笑當作樂事,把日夜狂飲不止算是歡娛,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舉四點,是和經書不同的。總之,講《楚辭》中和經書相同的有這樣一些內容,說它誇張虛誕的描寫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裡邊包含的內容已雜有戰國時的東西了。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後代辭賦相比,那就好得多了。從各篇中的基本內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採取了經書中一些內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的。因此,《離騷》和《九章》是明朗、華麗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辯》則辭句美妙而表情動人,《遠遊》和《天問》的內容奇偉而文辭機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觀華艷而又有內在的美,《卜居》顯示出曠達的旨趣,《漁父》寄託著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超越古人,而辭藻又橫絕後世。這種驚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藝術,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了。
(三)
從王褒《九懷》以後,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樣總是趕不上。屈、宋所抒寫的怨抑的情感,使讀者為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動;他們敘述的離情別緒,也使讀者感到悲哀而難以忍受。他們談到山水的時候,人們可以從文章音節懸想到岩壑的形貌;他們講到四季氣節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文章辭采看到時光的變遷。以後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遺風,使作品寫得華麗絢爛;司馬相如、揚雄循著他們的餘波,因而作品具有奇偉動人的優點。可見屈、宋對後人的啟發,並不限於某一個時期而已。後來寫作才能較高的人,就從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內容;具有小聰明的人,就學到些美麗的文辭;一般閱讀的人,喜歡其中關於山水的描寫;比較幼稚的人,只留連于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方面依靠著《詩經》,一方面又掌握著《楚辭》,吸取奇偉的東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華艷的事物而不違背實際;那么剎那間就可以發揮文辭的作用,不費什麼力就能夠窮究文章的情趣,也就無須乎向司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滔)教了。
(四)
總之,假如沒有屈原,哪能出現《離騷》這樣的傑作呢?他驚人的才華像飄風那樣奔放,他宏大的志願像雲煙那樣高遠。山高水長,渺無終極,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際;因而為文學創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字字句句都光彩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