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詩曰:
背後之言不可諶,得饒人處且饒人。
雖收芒碭無家客,殞卻梁山主寨身。
諸將縞衣魂欲斷,九原金鏃恨難伸。
可憐蓋世英雄骨,權厝荒城野水濱。
話說公孫勝對宋江、吳用獻出那個陣圖道:“是漢末三分,諸葛孔明擺石為陣的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隊,中間大將居之。其像四頭八尾,左鏇右轉,按天地風雲之機,龍虎鳥蛇之狀。待他下山沖入陣來,兩軍齊開,如若伺候他入陣。只看七星號帶起處,把陣變為長蛇之勢。貧道作起道法,教這三人在陣中,前後無路,左右無門。卻於坎地上掘下陷坑,直逼此三人到於那裡。兩邊埋伏下撓鉤手,準備捉將。”宋江聽了大喜,便傳將令,叫大小將校依令如此而行。再用八員猛將守陣。那八員:呼延灼、朱仝、花榮、徐寧、穆弘、孫立、史進、黃信。卻叫柴進、呂方、郭盛權攝中軍。宋江、吳用、公孫勝帶領陳達磨旗,叫朱武指引五個軍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對陣報事。
是日巳牌時分,眾軍近山擺開陣勢,搖旗擂鼓搦戰。只見芒碭山上有三二十面鑼聲,震地價響。三個頭領一齊來到山下,便將三千餘人擺開。左右兩邊,項充、李袞。中間馬上,擁出那個為頭的好漢,姓樊名瑞,祖貫濮州人氏,幼年學作全真先生,江湖上學得一身好武藝,馬上慣使一個流星錘,神出鬼沒,斬將搴旗,人不敢近,綽號作混世魔王。怎見得樊瑞英雄?有《西江月》為證:
頭散青絲細發,身穿絨繡皂袍。連環鐵甲晃寒霄,慣使銅錘更妙。好似北方真武,世間伏怪除妖。雲遊江海把名標,混世魔王綽號。
那個混世魔王樊瑞,騎一匹黑馬,立於陣前。上首是項充,下首是李袞。那樊瑞雖會使神術妖法,卻不識陣勢。看了宋江軍馬,四面八方,擺成陣勢,心中暗喜道:“你若擺陣,中我計了。”分付項充、李袞道:“若見風起,你兩個便引五百滾刀手殺入陣去。”項充、李袞得令,各執定蠻牌,挺著標槍飛劍,只等樊瑞作用。只見樊瑞立在馬上,左手挽定流星銅錘,右手仗著混世魔王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狂風四起,飛沙走石,天愁地暗,日月無光。項充、李袞吶聲喊,帶了五百滾刀手殺將過去。宋江軍馬見殺將過來,便分開做兩下。項充、李袞一攪入陣,兩下里強弓硬弩射住來人,只帶得四五十人入去,其餘的都回本陣去了。宋江在高坡上望見項充、李袞已入陣里了,便叫陳達把七星號旗只一招,那座陣勢,紛紛滾滾,變作長蛇之陣。項充、李袞正在陣里,東趕西走,左盤右轉,尋路不見。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裡指引。他兩個投東,朱武便望東指;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公孫勝在高埠處看了,便拔出那松文古定劍來,口中念動咒語,喝聲道:“疾!”只見風盡隨著項充、李袞腳跟邊亂卷。兩個在陣中,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四邊並不見一個軍馬,一望都是黑氣,後面跟的都不見了。項充、李袞心慌起來,只要奪路回陣,百般地沒尋歸路處。正走之間,忽然地雷大振一聲,兩個在陣叫苦不迭,一齊搨了雙腳,翻筋斗攧下陷馬坑裡去。兩邊都是撓鉤手,早把兩個搭將起來,便把麻繩綁縛了,解上山坡請功。宋江把鞭梢一指,三軍一齊掩殺過去。樊瑞引人馬奔走上山,走不迭的,折其大半。
宋江收軍,眾頭領都在帳前坐下。軍健早解項充、李袞到於麾下。宋江見了,忙叫解了繩索,親自把盞,說道:“二位壯士,其實休怪。臨敵之際,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聞三位壯士大名,欲來禮請上山,同聚大義,蓋因不得其便,因此錯過。倘若不棄,同歸山寨,不勝萬幸。”兩個聽了,拜伏在地道:“已聞及時雨大名,誰不知道。只是小弟等無緣,不曾拜識。原來兄長果有大義,我等兩個不識好人,要與天地相拗。今日既被擒獲,萬死尚輕,反以禮待。若蒙不殺收留,誓當效死報答大恩。樊瑞那人,無我兩個,如何行得?義士頭領,若肯放我們一個回去,就說樊瑞來投拜,不知頭領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壯士,不必留一人在此為當。便請二位同回貴寨,宋江來日專候佳音。”兩個拜謝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從投降,我等擒來奉獻頭領麾下。”有詩為證:
八陣神機世最難,雄才諸葛許誰攀!
多謀喜見公孫勝,樊瑞逡巡便入山。
宋江聽說大喜,請入中軍,待了酒食,換了兩套新衣,取兩匹好馬,叫小嘍囉拿了槍牌,送二人下山回寨。兩個於路在馬上感恩不盡。來到芒碭山下,小嘍囉見了大驚,接上山寨。樊瑞問兩個來意如何。項充、李袞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該萬死。”樊瑞道:“兄弟如何說這話?”兩個便把宋江如此義氣說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賢,義氣最重,我等不可逆天,來早都下山投拜。”兩個道:“我們也為如此而來。”當夜把寨內收拾已了。次日天曉,三個一齊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請入帳中坐定。三個見了宋江沒半點相疑之意,彼各傾心吐膽,訴說平生之事。三人拜請眾頭領,都到芒碭山寨中,殺牛宰馬,管待宋公明等眾多頭領,一面賞勞三軍。飲筵已罷,樊瑞就拜公孫勝為師。宋江立主教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數日之間,牽牛拽馬,卷了山寨錢糧,馱了行李,收聚人馬,燒毀了寨柵,跟宋江等班師回梁山泊。於路無話。
宋江同眾好漢迴轉梁山泊來。戴宗於路飛報,聽得回山,早報上山來。宋江軍馬已到梁山泊邊,卻欲過渡,只見蘆葦岸邊大路上,一個大漢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下馬扶住,問道:“足下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答道:“小人姓段,雙名景住。人見小弟赤發黃須,都呼小人為金毛犬。祖貫是涿州人氏。平生只靠去北邊地面盜馬。今春去到槍竿嶺北邊,盜得一匹好馬,雪練也似價白,渾身並無一根雜毛,頭至尾長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馬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喚做照夜玉獅子馬,乃是大金王子騎坐的,放在槍竿嶺下,被小人盜得來。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前來進獻與頭領,權表我進身之意。不期來到凌州西南上曾頭市過,被那曾家五虎奪了去。小人稱說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廝多有不穢的言語,小人不敢盡說。逃走得脫,特來告知。”宋江看這人時,雖是骨瘦形粗,卻甚生得奇怪。怎見得?有詩為證:
焦黃頭髮髭鬚卷,盜馬不辭千里遠。
強夫姓段涿州人,被人喚做金毛犬。
宋江見了段景住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同到山寨里商議。”帶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灘上岸。晁天王並眾頭領接到聚義廳上。宋江教樊瑞、項充、李袞和眾頭領相見。段景住一同都參拜了。打起聒廳鼓來,且做慶賀筵席。
宋江見山寨連添了許多人馬,四方豪傑望風而來,因此叫李雲、陶宗旺監工,添造房屋並四邊寨柵。段景住又說起那匹馬的好處。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頭市探聽那匹馬的下落訊息,快來回報。且說戴宗前去曾頭市探聽,去了三五日之間,回來對眾頭領說道:“這個曾頭市上,共有三千餘家。內有一家喚做曾家府。這老子原是大金國人,名為曾長者,生下五個孩兒,號為曾家五虎。大的兒子喚做曾塗,第二個喚做曾參,第三個喚做曾索,第四個喚做曾魁,第五個喚做曾升。又有一個教師史文恭,一個副教師蘇定。去那曾頭市上,聚集著五七千人馬,紮下寨柵,造下五十餘輛陷車,發願說他與我們勢不兩立,定要捉盡俺山寨中頭領,做個對頭。那匹千里玉獅子馬,見今與教師史文恭騎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廝之處,杜撰幾句言語,教市上小兒們都唱,道:
‘搖動鐵鐶鈴,神鬼盡皆驚。鐵車並鐵鎖,上下有尖釘。掃蕩梁山清水泊,剿除晁蓋上東京。生擒及時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盡聞名。’”
晁蓋聽了戴宗說罷,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我須親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輩,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小弟願往。”晁蓋道:“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卻是賢弟去。”宋江苦諫不聽。晁蓋忿怒,便點起五千人馬,請啟二十個頭領相助下山。其餘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晁蓋點那二十個頭領?林沖、呼延灼、徐寧、穆弘、劉唐、張橫、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楊雄、石秀、孫立、黃信、杜遷、宋萬、燕順、鄧飛、歐鵬、楊林、白勝。共是二十一個頭領,部領三軍人馬下山,征進曾頭市。宋江與吳用、公孫勝眾頭領就山下金沙灘餞行。飲酒之間,忽起一陣狂風,正把晁蓋新制的認軍旗半腰吹折。眾人見了,盡皆失色。吳學究諫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長改日出軍。”宋江勸道:“哥哥方才出軍,風吹折認旗,于軍不利。不若停待幾時,卻去和那廝理會,未為晚矣。”晁蓋道:“天地風雲,何足為怪。趁此春暖之時,不去拿他,直待養成那廝氣勢,卻去進兵,那時遲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宋江那裡違拗得住。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聽訊息。
且說晁蓋領著五千人馬二十個頭領來到曾頭市相近,對面下了寨柵。次日,先引眾頭領上馬去看曾頭市。眾多好漢立馬看時,果然這曾頭市是個險隘去處。但見:
周回一遭野水,四圍三面高崗。塹邊河港似蛇盤,濠下柳林如雨密。憑高遠望綠陰濃,不見人家;附近潛窺青影亂,深藏寨柵。村中壯漢,出來的勇似金剛;田野小兒,生下的便如鬼子。僧道能輪棍棒,婦人慣使刀槍。果然是鐵壁銅牆,端的盡人強馬壯。交鋒儘是哥兒將,上陣皆為子父兵。
晁蓋與眾頭領正看之間,只見柳林中飛出一彪人馬來,約有七八百人。當先一個好漢,戴熟銅盔,披連環甲,使一條點鋼槍,騎著匹沖陣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聲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國草寇,我正要來拿你解官請賞,原來天賜其便!如何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晁蓋大怒,回頭一觀,早有一將出馬去戰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結義的好漢豹子頭林沖。兩個交馬,鬥了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曾魁斗到二十合之後,料道斗林沖不過,掣槍回馬,便往柳林中走。林沖勒住馬不趕。晁蓋領轉軍馬回寨,商議打曾頭市之策。林沖道:“來日直去市口搦戰,就看虛實如何,再作商議。”
次日平明,引領五千人馬,向曾頭市口平川曠野之地,列成陣勢,擂鼓吶喊。曾頭市上炮聲響處,大隊人馬出來,一字兒擺著七個好漢:中間便是都教師史文恭,上首副教師蘇定,下首便是曾家長子曾塗,左邊曾參、曾魁,右邊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掛。教師史文恭彎弓插箭,坐下那匹卻是千里玉獅子馬,手裡使一枝方天畫戟。三通鼓罷,只見曾家陣里推出數輛陷車,放在陣前。曾塗指著對陣罵道:“反國草寇,見俺陷車么?我曾家府里,殺你死的不算好漢。我一個個直要捉你活的,裝載陷車裡,解上東京,碎屍萬段!你們趁早納降,再有商議。”晁蓋聽了大怒,挺槍出馬,直奔曾塗。眾將怕晁蓋有失,一發掩殺過去,兩軍混戰。曾家軍馬一步步退入村里。林沖、呼延灼緊護定晁蓋,東西趕殺。林沖見路途不好,急退回來收兵。看得兩邊各皆折了些人馬。晁蓋回到寨中,心中甚憂。眾將勸道:“哥哥且寬心,休得愁悶,有傷貴體。往常宋公明哥哥出軍,亦曾失利,好歹得勝回寨。今日混戰,各折了些軍馬,又不曾輸了與他,何須憂悶!”晁蓋只是鬱鬱不樂,在寨內一連了三日,每日搦戰,曾頭市上並不曾見一個。
第四日,忽有兩個和尚直到晁蓋寨里來投拜。軍人引到中軍帳前,兩個和尚跪下告道:“小僧是曾頭市上東邊法華寺里監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時常來本寺作踐囉唣,索要金銀財帛,無所不為。小僧已知他的備細出沒去處,特地前來拜請頭領,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時,當坊有幸。”晁蓋見說大喜。有詩為證:
間諜從來解用兵,陳平昔日更專精。
卻慚晁蓋無先見,隨著禿奴暮夜行。
晁蓋便請兩個和尚坐了,置酒相待。林沖諫道:“哥哥休得聽信,其中莫非有詐?”和尚道:“小僧是個出家人,怎敢妄語!久聞梁山泊行仁義之道,所過之處,並不擾民。因此特來拜投,如何故來啜賺將軍?況兼曾家未必贏得頭領大軍,何故相疑?”晁蓋道:“兄弟休生疑心,誤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林沖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應。”晁蓋道:“我不自去,誰肯向前?你可留一半軍馬在外接應。”林沖道:“哥哥帶誰入去?”晁蓋道:“點十個頭領,分二千五百人馬入去。十個頭領是:劉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歐鵬、阮小七、燕順、杜遷、宋萬、白勝。”
當晚造飯吃了。馬摘鑾鈴,軍士銜枚,黑夜疾走,悄悄地跟了兩個和尚,直到法華寺內看時,是一個古寺。晁蓋下馬入到寺內,見沒僧眾,問那兩個和尚道:“怎地這個大寺院沒一個僧眾?”和尚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惱,不得已各自歸俗去了。只有長老並幾個侍者,自在塔院裡居住。頭領暫且屯住了人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廝寨里。”晁蓋道:“他的寨在那裡?”和尚道:“他有四個寨柵,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弟兄屯軍之處。若只打得那個寨子時,別的都不打緊,這三個寨便罷了。”晁蓋道:“那個時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氣,再待三更時分,他無準備。”初時聽得曾頭市上整整齊齊打更鼓響,又聽了半個更次,絕不聞更點之聲。和尚道:“軍人想是已睡了。如今可去。”和尚當先引路。晁蓋帶同諸將上馬,領兵離了法華寺,跟著和尚。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處不見了兩個僧人,前軍不敢行動。看四邊路雜難行,又不見有人家。軍士卻慌起來,報與晁蓋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舊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見四下里金鼓齊鳴,喊聲振地,一望都是火把。晁蓋眾將引軍奪路而走,才轉得兩個灣,撞出一彪軍馬,當頭亂箭射將來。不期一箭,正中晁蓋臉上,倒撞下馬來。卻得呼延灼、燕順兩騎馬,死並將去。背後劉唐、白勝救得晁蓋上馬,殺出村中來。村口林沖等引軍接應,剛才敵得住。兩軍混戰,直殺到天明,各自歸寨。
林沖回來點軍時,三阮、宋萬、杜遷水裡逃得性命。帶入去二千五百人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著歐鵬,都回到帳中。眾頭領且來看晁蓋時,那枝箭正射在面頰上;急拔得箭出,血暈倒了。看那箭時,上有“史文恭”字。林沖叫取金槍藥敷貼上。原來卻是一枝藥箭,晁蓋中了箭毒,已自言語不得。林沖叫扶上車子,便差三阮、杜遷、宋萬先送回山寨。其餘十五個頭領在寨中商議:“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來,不想遭這一場,正應了風折認旗之兆。我等只可收兵回去,這曾頭市急切不能取得。”呼延灼道:“須等宋公明哥哥將令來,方可回軍。”有詩為證:
威鎮邊陲不可當,梁山寨主是天王。
最憐率爾圖曾市,遽使英雄一命亡。
當日眾頭領悶悶不已,眾軍亦無戀戰之心,人人都有還山之意。當晚二更時分,天色微明,十五個頭領都在寨中納悶。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嗟咨嘆惜,進退無措。忽聽的伏路小校慌急報來:“前面四五路軍馬殺來,火把不計其數!”林沖聽了,一齊上馬。三面山上火把齊明,照晃如同白日,四下里吶喊到寨前。林沖領了眾頭領,不去抵敵,拔寨都起,回馬便走。曾家軍馬背後卷殺將來。兩軍且戰且走,走過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脫。計點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敗輸虧。急取舊路,望梁山泊回來。退到半路,正迎著戴宗,傳下軍令,教眾頭領引軍且回山寨,別作良策。
眾將得令,引軍回到水滸寨上山,都來看視晁天王時,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飲食不進,渾身虛腫。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親手敷貼藥餌,灌下湯散。眾頭領都守在帳前看視。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轉頭看著宋江,囑付道:“賢弟保重。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言罷,便瞑目而死。
宋江見晁蓋死了,比似喪考妣一般,哭得發昏。眾頭領扶策宋江出來主事。吳用、公孫勝勸道:“哥哥且省煩惱。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傷。且請理會大事。”宋江哭罷,便教把香湯沐浴了屍首,裝殮衣服巾幘,停在聚義廳上。眾頭領都來舉哀祭祀。一面合造內棺外槨,選了吉時盛放,在正廳上建起靈幃,中間設個神主,上寫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頭領,自宋公明以下,都帶重孝;小頭目並眾小嘍囉,亦帶孝頭巾。把那枝誓箭,就供養在靈前。寨內揚起長幡,請附近寺院僧眾上山做功德,追薦晁天王。宋江每日領眾舉哀,無心管理山寨事務。
林沖與公孫勝、吳用並眾頭領商議,立宋公明為梁山泊主,諸人拱聽號令。次日清晨,香花燈燭,林沖為首,與眾等請出保義宋公明,在聚義廳上坐定。吳用、林沖開話道:“哥哥聽稟:治國一日不可無君,於家不可一日無主。今日山寨晁頭領是歸天去了,山寨中事業,豈可無主。
四海萬里疆宇之內,皆聞哥哥大名,來日吉日良辰,請哥哥為山寨之主,諸人拱聽號令。”宋江道:“卻乃不可忘了晁天王遺言。臨死時囑道:‘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為梁山泊主。’此話眾頭領皆知,亦不可忘了。又不曾報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吳學究又勸道:“晁天王雖是如此說,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豈可一日無主。若哥哥不坐時,誰敢當此位?寨中人馬如何管領?然雖遺言如此,哥哥權且尊臨此位坐一坐,待日後別有計較。”宋江道:“軍師言之極當。今日小可權當此位,待日後報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須當此位。”黑鏇風李逵在側邊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宋江喝道:“這黑廝又來胡說!再休如此亂言,先割了你這廝舌頭!”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做社長,請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頭!”吳學究道:“這廝不識尊卑的人,兄長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且請哥哥主張大事。”
宋江焚香已罷,權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軍師吳用,下首公孫勝。左一帶林沖為頭,右一帶呼延灼居長。眾人參拜了,兩邊坐下。宋江乃言道:“小可今日權居此位,全賴眾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氣相從,共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馬數多,非比往日,可請眾兄弟分做六寨駐紮。聚義廳今改為忠義堂。前後左右立四個旱寨。後山兩個小寨。前山三座關隘。山下一個水寨。兩灘兩個小寨。今日各請弟兄分投去管。”有詩為證:
英雄晁蓋已歸天,主寨公明在所先。
從此又頒新號令,分兵授職盡恭虔。
“忠義堂上,是我權居尊位,第二位軍師吳學究,第三位法師公孫勝,第四位花榮,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呂方,第七位郭盛。左軍寨內,第一位林沖,第二位劉唐,第三位史進,第四位楊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遷,第七位宋萬。右軍寨內,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歐鵬,第七位穆春。前軍寨內,第一位李應,第二位徐寧,第三位魯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楊志,第六位馬麟,第七位施恩。後軍寨內,第一位柴進,第二位孫立,第三位黃信,第四位韓滔,第五位彭玘,第六位鄧飛,第七位薛永。水軍寨內,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張橫,第六位張順,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六寨計四十三員頭領。山前第一關令雷橫、樊瑞守把,第二關令解珍、解寶守把,第三關令項充、李袞守把。金沙灘小寨內令燕順、鄭天壽、孔明、孔亮四個守把,鴨嘴灘小寨內令李忠、周通、鄒淵、鄒潤四個守把。山後兩個小寨,左一個旱寨內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個旱寨內令朱武、陳達、楊春六人守把。忠義堂內:左一帶房中,掌文卷蕭讓,掌賞罰裴宣,掌印信金大堅,掌算錢糧蔣敬;右一帶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築城垣陶宗旺。忠義堂後兩廂房中管事人員:監造房屋李雲,鐵匠總管湯隆,監造酒醋朱富,監造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興、白勝。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撥定朱貴、樂和、時遷、李立、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已自定數。管北地收買馬匹:楊林、石勇、段景住。分撥已定,各自遵守,毋得違犯。”梁山泊水滸寨內,大小頭領,自從宋公明為寨主,盡皆歡喜,人心悅服。諸將都皆拱聽約束。
異日,宋江聚眾商議,欲要與晁蓋報仇,興兵去打曾頭市。軍師吳用諫道:“哥哥,庶民居喪,尚且不可輕動。哥哥興師,且待百日之後,方可舉兵,未為遲矣。”宋江依吳學究之言,守住山寨居喪。每日修設好事,只做功果,追薦晁蓋。一日,請到一僧,法名大圓,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龍華寺僧人。只為遊方來到濟寧,經過梁山泊,就請在寨內做道場。因吃齋之次,閒話間,宋江問起北京風土人物,那大圓和尚說道:“頭領如何不聞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吳用聽了,猛然省起,說道:“你看我們未老,卻恁地忘事!北京城裡是有個盧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時,何怕官軍緝捕,豈愁兵馬來臨!”吳用笑道:“哥哥何故自喪志氣?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難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長者,如何能勾得他來落草?”吳學究道:“吳用也在心多時了,不想一忘卻小生略施一計,便教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稱足下為智多星,端的是不枉了,名不虛傳。敢問軍師用甚計策,賺得本人上山?”
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段計來,有分教:北京城內,黎民廢寢忘餐;梁山泊中,好漢驅兵領將。正是:計就水鄉添虎將,謀成市井賺麒麟。畢竟吳學究怎地賺盧俊義上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