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南都甲乙紀(續)
北事
六月初三日(己未),都督陳洪範請任北使;命來京陛見。史可法乞選臣齎監國、即位二詔及使吳三桂、謝升二敕,抵山東、北直曉諭。時訛傳“謝陛”偽“謝升”也。
十五日(辛未),馬士英以大清國攝政王所諭南朝官民示奏聞,請遣官詔北行;士英疏曰:‘據東鎮太子太師東平伯劉澤清揭前事內稱:“六月初六日,據北來難民嚴太、沈紹祖、潘章、張敬山等云:北兵五月初一日追賊至京,出示云:大清國攝政王令旨,諭南朝官紳軍民人等知悉:曩者,我國欲爾大明和好,永享太平,屢致書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爾悔悟耳。豈意堅執不從;今被流賊所滅,事屬既往,不必論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軍民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為爾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賊不滅,誓不返轍。所過州縣地方,能削髮投順、開城納款,即予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不分,盡行屠戮。有志之士,正乾功立業之秋;如有失信,為何以服天下乎!特諭”。看此示,是不知中國已有主矣。理合速差文武二臣頒詔北行,以安中外臣民之心。從此南北,又換一局。臣已遣陳洪範向議和款主事馬紹愉往督輔史可法處相機商酌’。十六日(壬申),馬士英舉陳洪範北行。十九日(乙亥),僉都左懋第以母死於北京,願同陳洪範北使。
二十六日(壬午),進舊輔謝升上柱國少師、盧世漼工部侍郎、黎玉田兵部尚書、王應華光祿卿,俱充山陵使,祭告先帝後祔葬。二十七日(癸未),大清兵入德州,盧世迎降;濟王走死,馬元騄奔南京,謝升亦出仕於大清。
二十九日(乙酉),北歸諸臣南下;舟次上閘,監軍凌駉在舟。時李建泰已作大清輔,駉有撫東之命;與署道於連躍出示,稱順治元年。然駉於南京,亦發疏不絕。
是日,傳報濟寧固山額真石等奉攝政王令,調兵馬巡視山東;所到地界,官民出郭迎接,違者以抗師治罪。大清國平西王吳三桂稱攝政王簡選虎賁數十萬絡繹南下,牌仰山東德清一帶仰體大清安民德意。七月丙戌朔,有北兵數人持告示至青州,一為攝政王、一為平西王吳,各稱安民。又有大清兵部文二角,索一路清冊;惟濟寧未降,東昌、臨清皆服。又臨清中軍張顯榮稱:攝政王命固山額真石六家總兵駐德州、侍郎王鰲永招撫山東。
八月初二日(丁亥),張鳳翔家眷與楊仕聰同舟遇南京頒詔官,即同南行,借臨清兵自衛;凌駉預戒兵丁,言北朝兵無送人南往之禮,到濟寧即返。時馮銓、李建泰、謝升俱為大清國內院大學士。
初五日(庚寅),進左懋第兵部右侍郎僉都,經理河北;進郎中馬詔愉太僕少卿、陳洪範太子太傅。
大清已除王鰲永總督山東、河南,以方大猷為監軍。署巡撫事楊汝成、張維機從陸至,大猷遣牌送至濟寧登舟。
初六日(辛卯),視朝畢,召廷臣及左懋第、陳洪範、馬紹瑜議北使;遂召對面諭之。尚書顧錫疇恭擬祭告陵園文、祭告大行皇帝後文、吳三桂封爵制書敕命鐵券、黎玉田高起潛敕命、諭宣北京人民諭,一一呈覽。十四日(己亥),僉都御史左懋第言:‘臣銜以經理河北、聯絡關東為命。夫河北,則山東、北直也;關東,則遼東矣。遼東久為清有,北直為清現居;山東雖殺偽官,遍地皆土賊。臣家人來云:膠州被圍賊至十餘萬,則不皆向化可知也。經理實有封疆之責;以封疆重寄之銜而往議金繒歲幣之事,名實相乖:此銜之當議者也。馬紹瑜昔年赴清講款,為清所折,奴顏婢膝,清送之參、貂;台臣陸清源糾之。其與清交情深淺,臣誠不知;但聞其私許金十萬、銀百二十萬,逢人頌揚,臣不便與之同行也’。
十六日(辛丑),史可法奏:‘邱茂華所稱吳三桂師次慶都,建大清國順治元年旗號,迫人削髮’。
十八日(癸卯),催陳洪範速行。二十一日(丙午),大清國遣遼人四名到沂州索糧戶冊。
二十三日(戊申),催左懋第、陳洪範星馳渡淮,銀、幣令馬紹瑜隨後護行。
三十日(乙卯),劉澤清請褒封吳襄,使三桂銜感。劉孔昭奏:‘三桂父子效忠,宜加殊禮’。時舉朝皆知三桂無心本朝,而奸黨故欲崇之,已寓賣國之意矣。八月初二日(丁巳),光祿少卿沈廷揚奉命海運十萬石餉吳三桂,道梗不可行,祈止之;上不許。二十三日(戊寅),贈吳三桂父襄遼國公。
凌駉在臨海佯款大清國,馳奏亟乘機恢復;遂令巡撫王燮、總兵邱磊速赴任山東。改駉巡按山東御史,給空札一百勸功。
三十日(乙酉),兗東道郭正中奏大清騎下東省。
九月十四日(己亥),御史徐養心言人自德州來者,言山東有大清國巡撫方大猷、道臣張安豫牌赴濟上;宜敕王燮早行。大清國總河楊方興駐濟寧,傳檄山東州縣,漸次款服。方興,遼東貢生,登進士第一;尚主,歷官內院。至是來總河,與濟寧道朱國柱議取江南,修漕運。
十六日(壬寅),大清兵入宿遷。二十三日(戊申),大清將楊方興收服土寇掃地王等。二十五日(庚戌),大清國山東撫方大猷承選豐、沛二知縣胡增光、欽光到任;二人兄弟也,俱魚台生員。
二十六日(辛亥),田仰報忻州、郯城、宿遷烽火逼近。
十月初三日(丁巳),大清國牌到濟寧,稱攝政王發大兵十萬南下,諭州縣預備糧草。有臨清總兵進濟寧駐札。初五日(己未),大清國東路兵到沂州、西路兵至濮。初八日(壬戌),大清國取豐縣,胡增光入城;前知縣劉燧走死。
十三日(丁卯),馬士英奏賜王永吉一品鬥牛服色,少隆接待北使之禮。劉澤清報:‘贛、沭、沛、邳、曹、單、開、歸,處處皆有大清兵;陳洪範、左懋第渡河無期,玉燮、邸磊赴任無地。徐州為張成福所守;成福送母至淮,令馬化豹代須。今成福還徐、化豹回淮,大清將已在沂、郯;必令邱磊渡海先收登、萊。邳、宿正當南北通衢,令修清河廢城,使馬化豹、柏承馥防守。如此派定,以待使臣回日定和戰’。
十六日(庚午),大清兵入海州。十七日(辛未),大清兵至宿遷界,鄉兵羊酒迎之;縣民盡逃。
十一月初四日(戊子),總兵邱磊報青州之變;磊於白沙祭海,裝家眷、行李於船,將下船北發。初六日(庚寅),邱磊帶百餘騎至安東,柏承馥、王尊垣召磊進署,突兵擒之。至二十一日(乙巳),王燮為邱磊引罪。
初十日(甲午),大清兵破海州,將獄囚盡放;天明,回兵泗口。大清兵馬八萬分路南下,一向沭陽、一向邳州、一向宿遷;又牌行鄰縣,催辦糧料。十一日(乙未),大清兵攻邳州,署印推官沈冷之固守待救。“遺聞”云:‘史可法統兵抵白洋河’。十二日,大清兵入宿遷;可法提兵救之,隨拔營去。
十三日,高傑抵徐州。先是,河南巡按陳潛夫探得大清朝於十月二十五日發兵,一往山東、一往徐州、一往河南,豫王將從孟縣過河。傑與澤清書:‘清朝發一王子,領兵號二十萬,實七、八千;齊駐濟寧。近日河南撫鎮接踵告警,一夕數至;開封上下北岸,俱大兵問渡甚急。恐一越渡,則天塹失恃;長江南北,盡為戰場。時事到此,令人應接不暇。惟有殫心竭力,直前無二,於萬難之中求其可濟,以報國恩而已’。澤清以聞。
十五日(己亥),劉澤清奏:‘清將夏成祖已發濟寧;楊方興在宿遷集鐵匠打鐵條,為扎筏之用。臣今議分汛防河,三里一保、百步一圈,空處築牆,挑濠灌水,勒令有司興工。王燮、田仰、王永吉自安東至徐,蕭、碭屬督輔,開、歸屬越其傑,各申報竣;候左懋第回日另圖也’。二十日(甲辰),田仰言:‘清將已駐沂、莒二州,哨馬至沭、榆;遼人趙福星為宿遷道,兵五千鎮守’。
十二月乙卯朔,大清國萬騎下河南。
初三日(丁已),王永吉總督防河,劉、高二將聯絡張縉彥、王燮分布河北,王燮移駐淮上,命黃得功、劉良佐移駐近地以援邳、宿。
十五日(己巳),左都督陳洪範南還;上言:‘初,禮部薦臣,以臣與吳三桂同里戚誼,意大清之破賊,必三桂為政;其事殊不然。九月十六日,臣至德州,大清撫方大猷示以攝政王令,有“來使不必敬護,止許百人赴京朝見”。夫曰朝見,則目無天使矣。閣臣主議,以抗節為不辱命;但知三桂借兵於清,未知大勢之何如也。錦衣駱養性為之撫,遣兵相迎。二十九日,司務贊畫王言齎臣名帖送內院,回言馮銓、謝升等詞色甚薄,卻帖不收。十月十二日,奉御書入正陽門;臣隨宿鴻臚寺,關防甚嚴,水火不通,饑寒殊苦。十四日,內院剛林偕十餘人來視,戎服佩刀,直登寺堂上坐,指地下氈,令臣等坐;大聲責臣江南不應更立天子,且曰“毋多言,我將不日下江南”。十五日,剛林來收銀,將十萬兩交訖;蟒緞余幣,尚在後也。私計吳三桂不受書,則萬金可無與,諸人踴躍搶散。明日,遣兵押行。臣等請祭告諸陵及改葬帝後,皆不許;朗誦檄文。二十七日,促行,防守甚嚴。十一月朔,至天津;復運緞絹悉押去。疑養性有私於臣,革職逮問。初四日,過滄州;有官來追,執左懋第回京,不容敘別。十六日,過濟寧;大清兵乃還。十一日,到徐州,渡河’。洪範入見,言大清兵萬分緊急,旦夕必下江南。馬士英惡之,曰:‘有四鎮在,何慮焉’!陳洪範請加恩使北臣,兵科戴英劾止之;言‘洪範出使無功,正使身陷異域、下役群聚晉爵,天下聞之,恐哄然竊笑也’!
十八日(壬申),馬士英疏言:‘清兵雖屯河北,然賊勢尚張,不無後慮;豈遂投鞭問渡乎?且強弱何常之有,赤壁三萬、淝水八千,一戰而江左以定;況國家全盛,兵力萬倍於前,廓清底定、痛飲黃龍,願諸臣刻勵之也’。命王永吉防河北、張縉彥防河南,分許定國、王之綱信地。“遺聞”云:‘大學士王鐸疏請視師江北,以復國讎;不允’。時大清兵至夏鎮,別由濟寧南渡,攻海州、圍邳州。史可法、高傑、劉澤清各請告急;不應。
二十日(甲戌),命史可法會兵援邳州。二十四日,張緒彥分諸將防河:寧陵以東至歸德屬王之綱、寧陵以西至蘭陽屬許定國、祥符以西屬劉洪起、河雒委李際遇。高傑北征,發徐州。
二十九日(癸未),加高傑太子少傅、史可法太傅。先是,程繼孔斬木編筏,勾引北兵渡河,偽投傑降。傑知其詐,因誘斬之,收其眾。至是,士英追理其功,故有是命。
使臣左懋第殉節
左懋第,字仲及,號蘿石;登州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出陳文莊之門。壬申冬,授韓城令。三年之中,流寇薄城者三、入境者再;皆設法擊走之。癸酉,考選戶科給事中。尋以吏〔科〕給事中,奉敕察核南京、燕湖等處兵餉;未復命而上崩。
宏光立,入見,陳中興大計;命視師江上。升僉都御史,巡撫應、安等處。以母死於天律,乞守制。而朝議遣大臣使北通好,營先帝山陵並議割地歲幣。公自請北行,因得葬母;升兵部侍郎,齎國書、金幣以行。而副之者太子太傅、左都督陳洪範及太僕寺少卿、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兵部司務陳用極等從行。
八月,行次滄州,陳洪範遣信先致吳三桂封冊;三桂不啟封,緘奉攝政王。九月,至楊村。士人曹遜、金鑣、孫正疆謁見,言報國之志;公喜,署為參謀。十月,進至張家灣。聞以四夷館處使臣,行屬國進見之禮;洪範無言,參謀陳用極曰:‘此事所系甚大’。公爭之,乃改鴻臚寺;遣官騎迎入。十四日,內院剛林來,責以朝見;公曰:‘敕命先謁陵、後通好;今未拜先帝梓宮,不敢見’。剛屈而去。明日復來,言如前,公終不屈;一一抗拒,聲色俱厲。既,持國書、金幣去。公遣參謀陳用極以謁陵事請,不得;乃陳太牢於寺廳,率將士哭三日。
二十七日,忽數騎遣行,出永定門。十一月初五日,止滄州里舖;又數騎追執公及紹愉還,而獨令洪範南。副將張有才、楊逢春、劉英止滄州;公返北都,拘之太醫院,不通出入。上攝政王啟,不報,而時令人說之降;公不答。洪承疇謁之,公曰:‘鬼也?承疇松、杏敗死,先帝賜祭、加醮九壇、錫蔭久矣;今日安得更生’!李建泰亦來謁,公曰:‘受先帝寵餞,不徇國降賊,又降清;何面目見我耶’!漢臣投謁者皆受罵,亦憚見之。
乙酉正月,劉英及曹遜、金鑣入訊,逾垣得見;遂發疏,令金鑣及都司楊文泰赴金陵奏之。及至,而金陵已失守矣。曹遜曰:‘如何’?公曰:‘復何言’!七日不食,慟哭誓必死。
閏六月十五日,以江南即平,再下薙髮令。副將艾大選首髡如詔,公杖大選及傳浚,大選自經死;浚恐,為蜚語聞。十九日,捕下刑部;公曰:‘我自行我法、殺我人,與若何與?可速殺我’!以兵脅公薙髮,公大呼‘不可’。而參謀兵部主事陳用極字明仲,蘇州崑山人;與游擊王一斌、王廷佐、張良佐、守備劉統亦大呼‘不可’。遂以公等六人下獄。
二十日,攝政王召見,鐵鎖擁入內朝;公麻衣孝巾,向上長揖,南面坐於庭下。攝政王數以偽立福王、勾引土賊、不投國書、擅殺總兵、當庭抗禮五大罪,而公辯對侃侃,終不屈,惟請一死。命薙髮,堅不肯。攝政王問在廷漢臣云:‘如何’?吏部侍郎陳名夏曰:‘為福王來,不可饒’。公曰:‘若中先朝會元,今日何面目在此’!兵部侍之郎金俊曰:‘先生何不知興廢’!公曰:‘汝何不知羞恥?我今日祗有一死,又何多言’!攝政王揮出斬之。僉都趙開心將起有言,同坐掣其裾而止。公至宣武門外,神氣自若;南向四拜,端坐受刑。儈子楊某涕泣稽首,而後行刑。公既出,趙開心始得啟王,王將從之;而已報死矣。題絕命詩有曰:‘峽坼巢封歸路回,片雲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將盡,盪作寒煙總不磨’!馬紹愉率所從將士,悉薙髮降;陳用極、王一斌、王廷佐、張良佐、劉統與公同日見殺。忽沙風四起,卷市席棚於雲際,屋瓦皆飛;一時罷市。
陳用極之門人鹹默,序其事傳之。蓋國朝以奉使死者,忠文王褘、忠節吳雲與公三人而已。公與會稽章大理正宸誼最深;公死,大理亦遯荒野。公之同鄉姜給諫采,出其詩以梓於世。
東村老人曰:‘蘿石之死,比文信公尤烈。有一人而可洗中朝三百年之氣,可見讀聖賢之書者原有人實踐。紛紛盜名之輩,妄言聲氣,賣降恐後矣’!
左公至北,陳洪範欲以國書畀禮部。公謂館伴:‘必以龍亭出迎;不然,敕書必不可與’!故攝政王責公不投國書。
凌駉自縊於濟館凌駉,原名雲翔,字龍翰;徽州歙縣人。崇禎癸未進士;甲申正月,授兵部職方司主事、督輔軍前贊畫。曲沃兵潰,駉獨走至臨清,糾合三百人起兵;擒偽防禦使王皇極等三人。傳檄山東,其略云:‘跡今逆賊所恃,無過假義虛聲。假義則預免民租,虛聲則盛稱賊勢。以致浮言胥動,舉國如狂;愚懦無知,開門揖寇。及至關城一啟,即便毒楚交加;一宦而征數萬金,一商而派數千兩。非刑拷比,罔念尊賢;縱卒姦淫,不遺寡幼。將軍出令,先問女人;州縣升堂,但求富戶。於是,山東、河北各土寨來歸者甚眾’。
上疏南京,改浙江道監察御史,巡按山東。而大清兵日逼,駉復上疏言:‘臣以鉛槧書生,未諳軍旅;先帝過簡,置之行間。遭值危亡,不能以死殉國。乃以萬死餘生,糾集義師,討擒偽逆,誠欲自奮其桑榆之效;然不藉尺兵、不資斗粟,徒以“忠義”二字激發人心。方今賊勢猶張,東師漸進;臣已上書彼國大臣,反覆懇切,不啻秦庭之哭矣。然使東師獨任其勞而我安享其逸、東師克有其土而我坐受其名,恐無以服彼之心而伸我之論。為今日計,暫假臣便宜,權通北好:合兵討賊,名為西伐,實作東防。俟逆賊既平、國勢已立,然後徐圖處置之方。若一與之抗,不惟兵力不支;萬一棄好引仇,並力南向,其禍必中於江、淮矣!若臣之自為計,則當不出此。臣南人也,即不肖而有功名之想,尚可幾幸於南;但恐臣一移足而南,大河之北便非我有。故忍苦支撐於此,以為他日收拾河北、畿南之本。夫有山東,然後有畿南;有畿南,然後有河北。臨清者,畿南、河北之樞紐也;與其以天下之餉守淮,不若以兩河之餉守東。乞皇上擇一不辱君命之使臣,聯絡北方,以弭後患;宣慰山東州縣,以固人心’。時朝廷已遣陳洪範北行,而竟無一兵救山東者。大清兵盡下山東州縣,駉南走至大名。大清國以兵科印札招駉,駉懸之陳橋驛中,遂獨身至南京。
入對,復差巡按河南。駉受命,疾馳入歸德,而大清兵已至城下。大帥王之綱引兵南走,獨駉與士兵數百守城中。游擊趙擢入城說降,駉斬之以徇。次日,率兵出西門斫營,而守者已開東北門迎降。大清帥傳令:必生致駉。駉自刎,為其麾下所持。乃以兩印投井中,命參將吳國興等齎敕旨並具遺疏入奏。即書一官銜帖,與其從子潤生單騎詣營。見大清帥豫王,長揖不拜;豫王雅重駉,命具酒饌,親持金爵飲駉,駉辭以性不飲酒。留營中,另設一幕,贈大帽一、貂裘一、革舄一,駉不受;強留之。一日,夜與侄潤生同自縊死。遺豫王書曰:‘世受國恩,濟之以死,臣義盡矣。願貴國無負初心,永敦鄰好;大江以南,不必進窺。否則,揚子江頭凌御史,即昔日錢塘江之伍相國也!承貴國隆禮,人臣義無私交,謹附繳上’。豫王令殯之察院公署,送銀百兩治喪;城中吏民皆大哭。駉母年七十歲、子四歲,登第後未得一省雲。事聞,朝廷壯之,下部議恤;會國亡,不果。自宏光初立,史督輔請分南四鎮,遂無一人計收山東者。使乘大清兵未下之日,一旅北出與公犄角,上扼滄、德,下蔽徐、兗,天下事未可知也。
“編年”云:大清兵至范家塞,總兵王之綱邀巡按凌駉南避;駉不聽。大清陷睢州,巡按御史凌駉被執,不屈;與侄潤生自縊。事聞,贈駉兵部侍郎、潤生御史。
大清兵剿青州土賊
大清於正月初六日發兵往青口,又調登州、天津海船巡邏平度州。望高山有土賊作亂,燒萊州西關;有號許王者,兵數萬,屯青州。大清兵往剿。
大清豫王曉諭
四月十七日(己巳),大清國攝政王曉諭江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廣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悉:爾南方諸臣向佐明朝,崇禎皇帝有難,天闕焚毀;國破君亡,不遣一兵、不發一矢,不識流寇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及我進戰,流寇西奔;爾南方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寇為爾大仇,不思征討;爾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起兵端:其罪三也。此乃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王命,問罪征討。爾文武官員,速以地方城池投順者,不論官之大小,各升一級;抗拒不順者,自身遭戮、妻子受俘。如福王改悔前非,自投軍前,面釋其罪,與明朝一體優待;福王親信諸臣亦知罪改過歸誠,亦與祿俸。文到之日,士民不必驚慌逃避,農夫照前耕種;城市秋毫無犯,鄉村安堵無妨。但所用糧草,預解軍前。兵部作速火牌曉諭,毋得遷延,以違軍法。鹹使聞知。
議御北兵
大清兵攻破徐、碭,又破亳、泗。四月初八日(庚申),史可法三報緊急;宏光曰:‘上游急則赴上游、北兵急則赴北兵,自是長策’。可法曰:‘上游不過欲除君側之奸,原不敢〔與〕君父為難;若北兵一至,則宗社可虞!不知輔臣何以朦蔽至此’?乃遺書馬士英,懇其選將添兵;大聲疾呼。士英惟以左兵為慮,不應。
初九日(辛丑),大清兵至潁州,南將降者、逃者相半。梁雲構請合劉澤清、黃得功將兵入衛,黃斌卿請留駐防。
初十日(壬戌),徐、邳告急,令衛胤文、李本深督兵駐泗州。
十四日(丙寅),劉澤清、劉良佐各請將兵入衛;諭以防邊為急。
十五日(丁卯),劉洪起奏:‘大清兵乘勢南下,如同破竹,無人敢遏;恐為南京之憂’。王永吉奏:‘徐鎮孤危援絕,勢不能存。乞敕史可法、衛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以保全江北’。十七日(己巳),史可法奏:‘大清騎分路南下,鎮將平日擁兵糜餉,有警一無足恃’!又奏:李成棟棄地南奔。士英亦不應。
時塘報洶洶。十九日(辛未),宏光召對,士英力請亟御良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寶寺卿李之椿等合詞請備淮、揚;工科吳希哲等亦言淮、揚最急,應亟防禦。宏光諭士英曰:‘左良玉雖不應興兵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還該守淮、揚,不可撤江防兵’!士英厲聲指諸臣,對曰:‘此皆良玉死黨,為遊說;其言不可聽!臣已調得功、良佐渡江矣。寧可君臣皆死於大清,不可死於良玉之手’!瞋目大呼:‘有議守淮者斬’!宏光默然,諸臣鹹為咋舌。於是北守愈疏矣。禮部尚書錢謙益言:‘陳洪範還該收他’。宏光曰:‘國家何嘗不收人,只是收來不得其用耳’!希哲退曰:‘賈似道棄淮、揚矣’!
先君子述舅氏語曰:‘宏光召對時,群臣俱請御北兵;宏光然之。獨士英大聲面斥上曰:‘不是這樣講,寧可失國於大清’云云。宏光不敢言。又朱大典含怒入朝堂,曰:‘少不得大家要做一個大散場了’!眾聞之愕然。史可法揚州殉節
四月二十二日(甲戌),大清兵渡淮,如入無人之境。二十四日,大清兵猝至揚州,圍攻新城。可法力御之,薄有斬獲;恐益急。可法書寸紙,馳詣兵部代題請救;不報。二十五日(丁丑),可法開門出戰,大清兵破城入;可法拔劍自刎。原任兵部尚書張伯鯨被執不順,身被數創,自刎死;妻楊氏、媳郝氏從之。伯鯨標下游擊龔堯臣被執,不屈死。
“甲乙史”云:大清兵渡淮,是曉猝至揚州,破新城。史可法在舊城,大清檄云:‘若好讓城,不戮一人也’!可法不為動。丁丑,大清兵詐稱黃蜚兵到,可法縋人下城詢之;雲蜚兵有三千,可留二千在外、放一千入城。可法信之;時大清兵在東門,約以西門入。及進,而反戈擊殺。可法立城上見之,即拔劍自刎;左右持救,乃同總兵劉肇基縋城潛去。或雲引四騎出北門南走,沒於亂軍中。或雲大清兵銳攻北門,可法震大炮擊之,死者甚眾;再震而愈聚,攻益銳,已破西門入矣。擁可法見豫王,長揖不屈;遂遇害。
予思甲戌渡淮,是晚猝至揚州,未必如此之速;則疑丙子為是。至於史公死節,其說不一。然豫王入南京,五月二十二日(癸卯)即令建史可法祠,優恤其家。是王之重史公,必在正言不屈;而“縋城潛去”之說非也。更聞江北有史公墓;康熙初年予在淮揚,見公生祠謚為“清惠”,父老猶思慕焉。憶順治六年仲冬,予入城應試。有浙之嘉興人同舟,自言久居於揚;問以大清兵破城事,彼云:‘我在城逃出,稔知顛末。初,揚人畏高傑淫掠,鄉民避入城;後水土不服,欲出城,江都令不許,遂居於城。四月十九日,大清豫王自亳州陸路猝至揚州,兵甚盛,圍之。時史可法居城內,兵雖有,能戰者少;閉城堅守,不與戰。大清以炮攻城,鉛彈小者如杯、大者如罍;堞墮,即修訖。如是數次,而炮益甚,不能遽修;將黃草大袋盛泥於中,須臾填起。大清或令一、二火卒偵伺,守兵獲之,則皆歡呼請賞,可法賜以銀牌;殊不知大清兵甚眾。可法日夜待黃得功至;圍至六日,乃二十五日(丁丑)也,忽報曰:‘黃爺兵到’。望城外旗幟,信然;可法開門迎入。及進城,猝起殺人,知為大清人所紿,大驚;悉棄甲潰走。百姓居新城者,一時嘩叫,不知所為;皆走出城,可法不知所終。史公短小精悍,面黑;在軍中茹麥粞飯,食不二味。眾共憐之。
予按宋恭帝時元右丞相阿傑圍揚州日久無成功,築長圍困之。城中食盡,死者枕籍滿道。明太祖將繆大亨克揚州,止余民十八家。然則宋、元迄今,揚民三罹劫矣;豈繁華過盛,造化亦忌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