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日記四
二月初一日 早飯於綠竹庵,以城市泥濘,不若山行。遂東南逾一小嶺,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處。隔江即石鼓合江亭。渡江登東岸,東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過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嶺。嶺南平疇擴然,望耒lěi水自東南來,直抵湖東寺門,轉而北去。湖東寺者,在把膝嶺東南三里平疇中,門對耒水,萬曆末無懷禪師所建,後憨山亦來同棲,有靜室在其間。余至,適桂府供齋,為二內官強齋而去。乃西行五里,過木子、石子二小嶺,從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門外。登崖上回雁峰,峰不甚高,東臨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峰寺籠罩峰上無餘隙焉,然多就圯者。又飯於僧之千手觀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沒脛小腿,一里,入南門,經四牌坊,城中闤闠與城東河市並盛。又一里,經桂府王城東,又一里,至郡衙西,又一里,出北門,遂北登石鼓山。山在臨蒸驛之後,武侯廟之東,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間度脈,東突成峰,前為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其刻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與譯文亦頗有異者。其後為崇業堂,再上,宣聖殿中峙焉。殿後高閣甚暢,下名回瀾堂,上名大觀樓。西瞰度脊,平臨衡城,與回雁南北相對,蒸、湘夾其左右,近出窗檻之下,惟東面合流處則在其後,不能全括。然三面所憑掔同牽,近而萬家煙市,三水帆牆,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東南。遠而岳雲嶺樹,披映層疊,雖書院之宏偉,不及〔吉安〕白鷺大觀,地則名賢樂育之區,而兼滕王、黃鶴滕王閣、黃鶴樓之勝,韓文公、朱晦庵、張南軒講學之所。非白鷺之所得侔矣。樓後為七賢祠,祠後為生生閣。閣東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於前,耒水北入於二里外,與大觀樓東西易向。蓋大觀踞山頂,收南北西三面之奇,而此則東盡二水同流之勝者也。又東為合江亭,其址較下而臨流愈近。亭南崖側,一隙高五尺,如合掌東向,側肩入,中容二人,是為朱陵澗後門。求所謂“六尺鼓”不可得,亭下瀕水有二石如豎婢碑,豈即遇亂輒鳴者耶?自登大觀樓,正對落照,見黑雲銜日,復有雨兆。下樓,踐泥濘冒黑過青草橋,東北二里入綠竹庵。晚餐既畢,颶風怒號,達旦甫止,雨復瀟瀟下矣。
衡州城東面瀕湘,通四門,余北西南三面鼎峙,而北為蒸水所夾。其城甚狹,蓋南舒而北削雲。北城外,則青草橋跨蒸水上,此橋又謂之韓橋,謂昌黎公過而始建者。然文獻無征,今人但有草橋之稱而已。而石鼓山界其間焉。蓋城之南,回雁當其上,瀉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瀟、湘循其東面,自城南抵城北,於是一合蒸,始東轉西南來,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發源於邵陽縣耶姜山,東北流經衡陽北界,會唐夫、衡西三洞諸水,又東流抵望日坳為黃沙灣,出青草橋而合於石鼓東。一名草江,以青草橋故。一名沙江,以黃沙灣故。謂之蒸者,以水氣加蒸也。舟由青草橋入,百里而達水福,又八十里而抵長樂。
耒水者,由湘之東岸入,其源發於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經永興、耒陽界。又有郴江發源於郴之黃岑山,白豹水發源於永興之白豹山,資興水發源於鈷鉧泉,俱與耒水會。又西抵湖東寺,至耒口而合於回雁塔之南。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過嶺,下武水,入廣之湞江。
來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從州城東北特起垂江,為第一重;雁塔又峙於蒸水之東、耒水之北,為第二重。其來脈自岣嶁轉大海嶺,度青山坳,下望日坳,東南為桃花沖,即綠竹、華嚴諸庵所附麗高下者。又南瀕江,即為雁塔,與石鼓夾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脈,南自回雁峰而北盡於石鼓,蓋邵陽、常寧之間迤邐而來,東南界於湘,西北界於蒸,南嶽岣嶁諸峰,乃其下流迴環之脈,非同條共貫者。徐靈期謂南嶽周回八百里,回雁為首,嶽麓為足,遂以回雁為七十二峰之一,是蓋未經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於雙髻也。若嶽麓諸峰磅礴處,其支委固遠矣。
初二日 早起,欲入城,並游城南花葯山。雨勢不止,遂返天母庵。庵在修竹中,有喬松一株當戶,其外層岡迴繞,竹樹森郁,俱在窗檻之下,前池浸綠,仰色垂痕,後坂幃紅,桃花吐艷。原名桃花沖。風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無開雲之望。下午,滂沱彌甚,乃擁爐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 寒甚,而地濘天陰,顧仆病作,仍擁爐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風聲復作,達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 雨,擁爐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 峭寒,釀雨。令顧仆往河街城東瀕湘之街,市肆所集。覓永州船,余擁爐書《上封疏》、《精舍引》,作《書懷詩》呈瑞光。
初六日 雨止,濘甚。入城拜鄉人金祥甫,因出河街。抵暮返,雨復霏霏。金乃江城金斗垣子,隨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荊溪壺開肆東華門府牆下。
初七日 上午開霽。靜聞同顧仆復往河街更定永州舡。余先循庵東入桂花園。乃桂府新構〔慶桂堂地〕,為賞桂之所。〔前列丹桂三株,皆聳乾參天,接蔭蔽日。其北寶珠茶五株,雖不及桂之高大,亦郁森殊匹。〕又東為桃花源。〔西自華嚴、天母二庵來,南北俱高崗夾峙,中層疊為池,池兩旁依岡分塢,皆梵宮紺宇佛寺之別稱,諸藩閹宦官亭榭,錯出其間。〕桃花源之上即桃花沖,乃嶺坳也。其南之最高處新結兩亭,一曰停雲,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無憂庵後修竹間。時登眺已久,乃還飯綠竹庵。復與完初再上停雲,從其北逾桃花沖坳,其東岡夾成池,越池而上,即來雁塔矣。塔前為雙練堂,西對石鼓,返眺蒸、湘交會,亦甚勝也。塔之南,下臨湘江,有巨樓可憑眺,惜已傾圮。樓之東即為耒江北入之口,時日光已晶朗,岳雲江樹,盡獻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覓守塔僧,開扃開門而登塔,歷五層。四眺諸峰,北惟衡岳最高,其次則西之雨母山,又次則西北之大海嶺,其餘皆岡隴高下,無甚崢嶸,而東南二方,固豁然無際矣。〔湘水自回雁北注城東,至石鼓合蒸,遂東轉,經塔下。東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長江一望無盡,而紆迴殊足戀也。〕眺望久之,恐靜聞覓舟已還,遂歸詢之,則舟之行尚在二日後也。是日頗見日影山光,入更復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里,乃回雁與衡城來脈,茲望之若四五十里外者,豈非雨母,乃伊山耶?恐伊山又無此峻耳。《志》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里,乃桓伊讀書處。”而雨母則大舜巡狩所經,亦云雲阜。余苦久雨,望之不勝曲水之想。
初八日 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經桂府前。府在城之中,圓亘城半,朱垣碧瓦,新麗殊甚。前坊標曰“夾輔親潢”,正門曰“端禮”。前峙二獅,其色純白,雲來自耒河內百里。其地初無此石,建府時忽開得二石筍,俱高丈五,瑩白如一,遂以為獅雲。仍出南門,一里,由回雁之麓又西一里,入花葯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轉迴環而下府城者。諸峰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塢,寺當其中,若在圍城之內,弘敞寬闊為一方之冠。蓋城北之桃花沖,俱靜室星聯,而城南之花葯山,則叢林獨峙者也。寺名報恩光孝禪寺。寺後懸級直上,山頂為紫雲宮,則道院也。其地高聳,可以四眺。還寺,遇錫僧覺空,興道人。其來後余,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觀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瓊俊,棄玉牒指皇權而游雲水。時知府盧景魁之子移酌入寺,為瓊俊所辱,盧收之獄中,潛書此表,令獄卒王祐入奏,徽宗為之斬景魁而官封官王祐。其表文與徽宗之御札如此,寺僧以為宗門一盛事。然表中稱衡州為邢州,御札斬景魁,即改邢為衡,且以王祐為衡守。其說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當時之實跡也。出寺,由城西過大西門、小西門,城外俱巨塘環饒,闤闠連絡。共七里,東北過草橋,又二里,入綠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霽,迨中夜,雨聲復作潺潺,達旦而不止。
初九日 雨勢不止,促靜聞與顧仆移行李舟中,而余坐待庵中。將午,雨中別瑞光,過草橋,循城東過瞻岳、瀟湘、柴埠三門,入舟。候同舟者,因復入城,市魚肉筍米諸物。大魚每二三月水至衡山縣放子,土人俱於城東江岸以布兜圍其沫,養為雨苗,以大艑販至各省,皆其地所產也。過午出城,則舟以下客移他所矣。與顧仆攜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過鐵樓及回雁峰下,泊舟已盡而竟不得舟。乃覓小舟,順流復覓而下,得之於鐵樓外,蓋靜聞先守視於舟,舟移既不為阻,舟泊復不為覘chān觀測,聽我輩之呼棹而過,雜眾舟中竟不一應,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譯文
二月初一日早早地在綠竹庵吃了飯,因為城中街道泥濘,我想不如從山上行。於是往東南翻越一座小山嶺,到達湘江邊上。共走一里,溯江到了蒸水匯入湘江處。〔對岸就是石鼓合江亭。〕渡過江登上東岸,往東南行,那地方山坡高低不平,走四里,經過把膝庵,又走兩里,翻過把膝嶺。嶺南面田疇平坦寬廣,舉目望去,來水從東南方流來,直抵湖東寺門前,折往北流去。湖東寺在把膝嶺東南面三里平坦的田野中,寺門對著來水,它是萬曆末年無懷禪師建的,後來憨山也到寺中來與無懷一同住留,他有間靜室在寺中。我到達寺中時,正遇上桂府施捨齋飯給僧人,他倆被兩個宦官強行拉著去吃齋飯了。於是往西行五里,翻過木子、石子兩座小山嶺,從丁家渡渡過江,這裡已經在衡州城南門外。攀著山崖上了回雁峰,這峰不很高,向東臨眺湘水,往北俯瞰衡州城,都在腳下,雁峰寺籠罩在峰上,使峰上不再有空隙,然而寺中的殿宇許多處即將坍塌。又在僧人住的千手觀音殿吃了飯。這才往北向下朝街道走去,路上污泥淹沒到小腿,,里後,進入城南門,經過四牌坊,城中的街道店鋪與城東的河市同樣繁盛。又走一里,經過桂府王城東面,又走一里,到府衙門西面,又走一里,出了城北門,便往北登上石鼓山。這山在臨蒸驟後面、武侯廟東邊,湘江在山南面,蒸江在山北面,山脈從兩江之間穿越而過,到東面聳成山峰,峰前為禹碑亭,大禹的《七十二字碑))就立在亭中。碑上的刻字比起前面臨摹到的望日亭中碑上的字來,略微古一些,但字跡非常模糊,不可辨識,字形和解釋的文字也很有一些不相同的。禹碑亭後為崇業堂,再往上走,宣聖殿矗立在中間。殿後面高聳的樓閣非常寬敞舒適,下層名叫回瀾堂,上層名叫大觀樓。從樓上往西俯瞰石鼓山山脊穿越過去的地方,正好平平地對著衡城,與回雁峰南北相對峙,蒸、湘兩江夾在樓的左右兩邊,江流近得從窗戶門檻下流過,只有東面兩江合流處在樓的後面,不能全部觀覽到。然而樓的三面所憑靠的,近處是居住著千萬家人的市街,以及三條江流中來往行駛的船隻,〔湘江從南面來,蒸江從西面來,來江從東南面來。〕遠處卻是高山、雲彩、峰嶺、樹木,它們相互遮蔽映襯,層層疊疊,雖然書院的宏偉,不如吉安白鷺書院那樣壯觀,但卻是名士賢達們樂意講學育才的一個地方,兼有滕王閣、黃鶴樓的優越之處,〔它們是韓文公、朱晦庵、張南軒講授學業的處所。〕不是白鷺書院能夠比得上的。這座樓的後面為七賢祠,祠後面為生生閣。閣朝向東,往下俯瞰,兩江〔蒸江、湘江。〕匯合在閣前,來水在兩江合流處北面兩里外匯入,此閣與大觀樓的朝向相反,大觀樓朝西,此閣朝東。大略地說,大觀樓雄踞山頂,囊括了南北西三面的奇觀,而此閣卻盡收東面兩水同流的美景。又往東為合江亭,亭址所在處較為低下而更加臨近江流。亭南面石崖邊,有條五尺高的縫隙,如同兩掌相合而朝向東面,側著肩膀進去,裡面可以容納兩個人,這是朱陵洞的後門。我尋覓所謂的“六尺鼓”,但沒有找到。合江亭下靠近江水邊有兩塊石頭若如豎立著的兩塊碑,它們難道就是所說的遇到時世危亂便自動鳴響的那石頭嗎?登上大觀樓時,正對著落日殘輝,見太陽隱隱地藏在黑雲後邊,又出現了要下雨的徵兆。下了樓,踩著污泥趁著夜色越過青草橋,往東北走兩里進入綠竹庵。吃過晚餐後,咫風怒號,直到天亮才停止,而雨又瀟瀟地下了起來。
衡州城東面瀕臨湘江,通著四個門,餘下北西南三面如鼎一樣並峙,而北面被蒸水夾著。城很狹窄,大體上南部較寬展而北部窄削。北城外,青草橋橫架在蒸水上,〔此橋又稱為韓橋,說是昌黎先生經過此處而建立的。然而圖書文籍中找不到證明,今人只有草橋的稱呼而已。〕而石鼓山隔在北城與青草橋之間。城南面,回雁峰聳立在湘水岸上,城北面,石鼓山屹立在它的下游,而瀟湘水順回雁峰東面,從城南流抵城北,到城北後首先匯合蒸水,才從東面折向西南來,再匯合來水。蒸水從湘江西岸匯入湘江。它發源於邵陽縣耶姜山,往東北流經衡陽縣北界,匯合唐夫以及衡山西面的三個洞等處來的水,又往東流抵望日坳,形成黃沙灣,然後流出青草橋而與湘江匯合在石鼓山東面。它一個名稱叫草江,〔因流經青草橋的緣故。〕又有一個名稱叫沙江,〔因流經黃沙灣的緣故。〕而稱之為蒸江,是因為水流中的水氣如蒸氣般繚繞上升。船從青草橋進入江中,航行一百里便到達水福,又航行八十里而抵達長樂。
來水從湘江的東岸匯入湘江。它發源於郴州的來山,往西北流經永興、來陽兩縣界。又有條郴江發源於郴州的黃岑山,一條白豹水發源於永興縣的白豹山,一條資興水發源於鑽拇泉,它們都與來水匯合。又折往西流抵湖東寺,到來口與湘江匯合在回雁塔的南面。到郴州、宜章縣去的船,都從匯流處入水。越過山嶺,下到武水中,順武水進入廣東的偵江。來雁塔山是衡州城水流下游第二重水口處的山。石鼓山從州城東北孤零零聳起,垂立在江邊,為第一重;雁塔山又聳立在蒸水的東面、來水的北面,為第二重。它的來脈從峋峻峰折向大海嶺,越青山坳,下望日坳,往東南延伸為桃花沖,〔即綠竹、華嚴等各庵依地勢高低列置在其間的那個山沖。〕又往南延伸到江邊,便是雁塔山,它與石鼓山夾峙在蒸江的左右兩邊。
衡州府城的山脈,南邊從回雁峰開始,北邊到石鼓山結束,它大概從邵陽縣、常寧縣之間曲折連綿而來,東南以湘江為界,西北以蒸江為界,南嶽的峋峻等山峰,是它的尾部曲折環繞的山脈,與它不是共同貫通的一條。徐靈期說南嶽周圍八百里,回雁峰為首,嶽麓山為尾,這樣便將回雁峰視為南嶽七十二峰之一,這大概是因為沒有從孟公坳走過,不知道衡山起自於雙髻峰的緣故。至於嶽麓等廣闊無邊的各處山峰,因為是衡山支脈的末尾,固然延伸得很遠了。
初二日早晨起來,想進城去,並遊覽城南的花葯山,因為雨勢不止,便返回天母庵。此庵在修竹叢中,對著庵門有一棵高大的松樹,庵外層層山岡曲折環繞,翠竹綠樹叢生繁茂,這一切都近在窗戶門檻之下。庵前的池塘中浸染著綠色,仰看是青翠的山色,俯視是枝葉花草倒映在水波中的痕印;庵後山坡上一片纓紅,桃花爭相吐艷。〔這地方原名桃花沖。〕風雨中忽然春光如此惹人,而我沾帶泥漿的足跡還未能遍游周圍地方,這就令我不能沒有雲開霧散天氣放晴的期望。下午,雨下得更大,於是圍著火爐煮茶喝,終日坐著不動。
初三日天氣很寒冷,地上泥濘並且天陰,顧仆又發病,於是仍舊圍著火爐坐在庵中,寫作《上封寺募文》。半夜時風聲又起,到天亮雨仍未停止。
初四日天下著雨,圍著火爐坐在庵中,為完初上人寫作《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天氣嚴寒,天空中醞釀著一場雨。叫顧仆到河街〔城東瀕臨湘江的一條街道,是店鋪集中的地方。〕尋找去永州府的船隻,我圍坐在火爐旁書寫《上封疏》、《精舍引》,並作了《書懷詩》呈送給瑞光。
初六日雨停了亨但地上泥濘得狠,進城去拜會家鄉人金祥甫,順便出城到了河街。傍晚返回庵中,雨又大下了起來。〔金祥甫是江陰人金斗垣的兒子,隨同桂府被分封到此地。他弟弟開了個專門賣荊溪壺的店鋪,在東華門府牆下。〕
初七日上午雲開霧散天氣轉晴。靜聞和顧仆又到河街再次預定去永州府的船。我先順著庵往東進到桂花園。〔這園是桂府新近建設的慶桂堂的屬地,為賞桂的處所。〕園中前面排列著三棵丹桂,棵棵都是枝幹高聳入雲空,遮天蔽日。北面有五棵寶珠茶,它們雖不如桂樹那樣高大,但也蔥鬱繁茂,極少有比得上的。又往東為桃花源。從西面華嚴、天母庵過來,南北都是高高的山岡夾峙,中間是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池塘,池塘兩旁依山岡之勢分別形成一條條山塢,山塢中都是佛寺,藩王以及眾宦官們的亭閣台榭,錯落點布在其間。桃花源上面就是桃花沖,它是一個嶺坳。它南面的最高處新建有兩個亭子,一個叫停雲亭,又叫望江亭;另一個叫望湖亭,位於無憂庵後面的修竹叢中。當時登上亭子眺望已久,便返回綠竹庵中吃飯。飯後又與完初再次登上停雲亭,從亭北面越過桃花沖坳,坳東面山岡夾峙形成池塘,越過池塘往上走,就是來雁塔了。塔前面為雙練堂,西面對著石鼓山,從此處回首眺望蒸江、湘江交匯的圖景,也非常壯美。塔的南邊,下臨湘江,那裡有座巨大的樓,可以登上去居高眺遠,可惜那樓已經傾塌。樓的東面就是來江往北匯入湘江的江口,當時日光已經很明朗,山嶽、雲彩、江流、樹木,全都顯現出了真實形態。於是催促完初尋找到守塔的僧人,開了塔門,朝塔上攀登,共爬了五層。從塔上向四處眺望眾山峰,只有北面的衡岳最高,其次是西面的雨母山,再次是西北面的大海嶺,其餘都是些高低起伏的山岡山坡,沒有什麼高峻的峰巒,因而東南兩方,自然就廣闊無邊了。湘水從回雁峰下往北流到城東,到石鼓山匯合蒸水,便折向東,流經塔下,往東匯合來水而向北流去,這三條水流蜿蜒曲折,不如長江那樣直瀉而去一望無際,然而迂迴繞流的情景很值得依戀。眺望了許久,恐怕靜聞他們去找船已經回來,便返回庵中,向他們詢問,得知開船的日期還在兩天后。這天見到了幾次太陽的影子和許多山電的景致,但進入庵中後又下起了雨。按文獻記載,雨母山在衡州府城西面一百里,是回雁峰與衡州城山脈的來脈,現望過去像是在四五十里以外的那山,難道不是雨母山,而是伊山嗎?恐怕伊山又沒有這樣峻峭。〔志書上記載道:“伊山在府城西面三十五里,是桓伊讀書的地方”。而雨母山是大舜巡視天下時經過的山,也叫雲阜山。苦子較長時間以來雨水不斷,望著雨母山,我不再有曲水的希冀。〕
初八日早晨起來,雨停了,到中午有了陽光,於是進入城中,從桂府前面經過。桂府在衡州府城內,呈圓形橫貫在府城的半中間,紅牆碧瓦,極其新整壯麗。前面的牌坊上標著“夾輔親潢”,正門叫“端禮”門。府門前屹立著一對石獅子,顏色純白,據說原石來自百里外的末河中。那地方原先沒有此種石頭,建府時忽然開挖得兩根石筍,都是一丈五尺高,光亮潔白如同一體,於是便用來雕刻成石獅。仍舊出了城南門,走一里,然後從回雁峰麓又往西一里,進入花葯山中。這山不很高,它就是回雁峰折向西又曲折環繞而向府城延伸下去的那山。眾峰如同展翅舒翼,四面環拱圍成山塢,寺坐落在山塢中,若如處在四周有防守的城內,寺的弘大寬敞是這地方中的第一。城北的桃花沖中,都是靜室,如繁星點綴;而城南的花葯山中,卻是一寺獨聳而眾僧聚居。寺名叫報恩光孝禪寺。寺後面,懸空的石階路直通向上,山頂為紫雲宮,是個道院。那裡地勢高聳,可以眺望四方。回到寺內,遇到無錫縣僧人覺空,〔 他是興道人。〕 他比我後來,卻先到達此處。於是在方丈中稍事休息,觀看宋徽宗弟弟的一個奏表。宋徽宗的弟弟法名叫瓊俊,他拋棄皇族的身份而雲遊四方。他在此寺時,知州盧景魁的兒子將酒席搬到寺中來吃,被他侮辱,於是盧景魁把他逮進獄中,他暗中寫了這個奏表,叫獄卒王枯上奏朝廷,徽宗為此斬了盧景魁而給王佑加官。瓊俊的奏表與徽宗的親筆批文反映的就是這么件事,寺中僧人將它視為佛教禪宗的一件盛事石然而奏表中稱衡州為邢州,徽宗斬盧景魁的批文中,就把“邢”改為“衡”,而且任命王佑為衡州知州。奏表中的文詞很是不雅,恐怕是寺中僧人捏造成的,不是當時的實際事實。出了寺,從城西走,路過大西門、小西門,城外到處都是大池塘環繞,街市相連。共走七里,往東北跨過草橋,又走兩里,回到綠竹庵中,已經傍晚了。這一日白天雨已經停了,到半夜,雨聲又潺潺作響,到天明也不停止。
初九日雨勢不止,催促靜聞與顧仆將行李搬到船中,而我坐在庵中等待。將近午時,在雨中辭別了瑞光,越過草橋,順城東經過瞻岳、瀟湘、柴埠三門,進入船中。因等候同船的其他乘客,於是重新入城,購買魚、肉、筍、米等各種物品。〔大魚每年二三月順水游到衡山縣境內繁殖,當地人都到城東江岸用布兜圍起魚吐出的唾液,養成魚苗,人們用形扁而淺的大船販到各省去賣的都是這地方產的。〕過了中午出城來到江邊,卻發現船因為下乘客移往別處去了。與顧仆攜帶著物件,在雨中竭力尋找船隻,我們順江而上,經過鐵樓以及回雁峰下,已經到達所有停泊船隻的盡頭,然而竟然沒有找到我們所搭乘的那船。於是找了只小船坐著,順流而下又找回來,最後在鐵樓外找到。靜聞原先在船中看守時,船移動地方他既不阻止,停泊後又不看看外面的動靚聽憑我倆在小船上呼喊而過,混雜的眾多船隻中竟沒有一聲應答,這便使得我倆來回找尋。這天雨不停,船也停泊著不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