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九十
三鄭高權崔
鄭餘慶,字居業,鄭州滎陽人,三世皆顯宦。餘慶少善屬文,擢進士第。嚴震 帥山南西道,奏置幕府。貞元初,還朝,擢庫部郎中,為翰林學士,以工部侍郎知 吏部選。浮屠法湊以罪為民訴闕下,詔御史中丞宇文邈、刑部侍郎張彧、大理卿鄭 雲達為三司,與功德判官諸葛述參按。述,故史也,餘慶劾述猥賤,不宜與三司雜 治,時韙其言。
貞元十四年,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每奏對,多傅經義。素善度支 使於,凡所陳,必左右之,坐事貶;又歲旱飢,朝廷議賑禁衛十軍,為中書史漏言。 疊二忤,故貶郴州司馬。
順宗以尚書左丞召,會憲宗立,即其官復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主書滑渙與 宦人劉光琦相倚為奸,每宰相議,為光琦沮變者,令渙往請必得,由是四方貲餉奔 委之,弟泳至官刺史。杜佑、鄭絪執政,頗姑息,而佑常行輩待,不名也。至餘慶 議事,渙傲然指畫諸宰相前,餘慶叱去。未幾,罷為太子賓客。後渙以贓敗,帝浸 聞叱去事,善之。改國子祭酒,累遷吏部尚書。
醫工崔環者,自淮南小將除黃州司馬,餘慶執奏:“諸道散將無功受五品正員, 開徼幸路,不可。”權者不悅,改太子少傅,兼判太常卿事。自硃泚亂,都輦數驚, 太常肄樂禁用鼓,餘慶以時久平,奏復舊制。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入拜太子少師, 請老,不許。
時數赦,官多泛階;又帝親郊,陪祠者授三品、五品,不計考;使府賓吏,以 軍功借賜硃紫率十八;近臣謝、郎官出使,多所賜與;每朝會,硃紫滿廷而少衣綠 者。品服太濫,人不以為貴,帝亦惡之,始詔餘慶條奏懲革。遷尚書左僕射。僕射 比非其人,及餘慶以宿德進,公論浩然歸重。帝患典制不倫,謂餘慶淹該前載,乃 詔為詳定使,俾參裁訂正。餘慶引韓愈、李程為副,崔郾、陳佩、楊嗣復、庾敬休 為判官,凡損增儀矩,號稱詳衷。
俄拜鳳翔尹,節度鳳翔。復為太子少師,封滎陽郡公,兼判國子祭酒事。建言: “兵興以來,學校廢,諸生離散。今天下承平,臣願率文吏月俸百取一,以資完葺。” 詔可。穆宗立,加檢校司徒。卒,年七十五,贈太保,謚曰貞。帝以其貧,特給一 月奉料為賵禭。
餘慶少砥礪,行己完潔。仕四朝,其祿悉賙所親,或濟人急,而自奉粗狹。至 官府,乃開肆廣大,常語人曰:“祿不及親友而侈仆妾者,吾鄙之。”大抵中外姻 嫁,其禮獻皆親閱之。後生內謁,必引見,諄諄教以經義,務成就儒學。自至德後, 方鎮除拜,必遣內使持幢節就第,至則多饋金帛,且以媚天子,唯恐不厚,故一使 者納至數百萬緡。憲宗每命餘慶,必誡使曰:“是家貧,不可妄求取。”議者或詆 其沽激,餘慶不屑也。奏議類用古言,如“仰給縣官”、“馬萬蹄”,有司不曉何 等語,人訾其不適時。與從父絪家昭國坊,絪第在南,餘慶第在北,世謂“南鄭相”、 “北鄭相”雲。子澣。澣本名涵,避文宗故名,改焉。第進士,累遷右補闕。敢言, 無所諱,憲宗謂餘慶曰:“涵,卿令子而朕直臣也,可更相賀。”遷起居舍人、考 功員外郎。時刺史或迫吏下紀功愛,涵請責觀察使以杜其欺。餘慶為僕射,避除國 子博士、史館脩撰。
文宗立,入翰林為侍講學士。帝使稡擷經史為《要錄》,愛其博而精,試舉諸 條擿問之,隨即酬析,無留答,因賜金紫服。累進尚書左丞,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 始,餘慶在興元創學廬,澣嗣完之,養生徒,風化大行。以戶部尚書召,未拜,卒。 年六十四,贈尚書右僕射,謚曰宣。
四子,處誨、從讜尤知名。
處誨,字廷美,文辭秀拔。仕歷刑部侍郎、浙東觀察、宣武節度使,卒。先是, 李德裕《次柳氏舊聞》,處誨謂未詳,更撰《明皇雜錄》,為時盛傳。
從讜,字正求。及進士第,補校書郎,遷累左補闕。令狐綯、魏扶皆澣門生, 數進譽之,遷中書舍人。鹹通中,為吏部侍郎,銓次明允。出為河東節度使,徙宣 武,以善最聞。改嶺南東道節度。先是,林邑蠻內侵,召天下兵進援,會龐勛亂, 不復遣,而北兵寡弱。從讜募土豪,署其酋右職,為約束,使相捍禦,交、廣晏然。
僖宗立,召為刑部尚書。久之,擢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進門下侍郎。沙陀都督 李國昌間邊多虞,入據振武、雲朔等州,南略太谷。河東節度使康傳圭遣大將伊釗、 張彥球、蘇弘軫引兵拒之,戰數負,傳圭斬軫以徇。彥球所部反,攻傳圭,殺之, 劫府庫為亂。朝廷以為憂,帝欲大臣臨制,乃拜從讜檢校司徒,以宰相秩復為河東 節度,兼行營招討使,詔自擇參佐。從讜即表長安令王調自副,兵部員外郎劉崇龜、 司勛員外郎趙崇為節度觀察府判官,前進士劉崇魯推官,左拾遺李渥掌書記,長安 尉崔澤支使,皆一時選。京師士人比太原為小朝廷,言得才多也。時承軍亂,剽奪 日旁午。從讜既視事,奸無庾情,乃推捕反賊,誅其首惡。以彥球本善意,且才可 任,釋不問,而付以兵,曠無餘猜,故得其死力。渠凶宿狡不敢發,發又輒得,士 皆寒毛惕伏。
會黃巢犯京師,帝駐梁、漢,詔從讜發部兵屬北面招討副使諸葛爽入討。從讜 團士五千,遣將論安從爽。而李克用謂太原可乘,以沙陀兵奄入其地,壁汾東,釋 言討賊,須索繁仍。從讜以餼醪犒軍,克用隃謂曰:“我且引而南,欲與公面約。” 從讜登城,開勉感概,使立功報天子厚恩,克用辭窮,再拜去。然陰縱其下肆掠, 以撼人心。從讜追安,使與將王蟾、高弁等踵擊,亦會振武契苾通至,與沙陀戰, 沙陀大敗引還。即遣安等屯北百井,安擅還,從讜合諸將,命持安出,斬之鞠場。 中和二年,朝廷赦沙陀,使擊賊自贖,兵不敢道太原,繇嵐、石並河而南,獨克用 從數百騎過辭城下,從讜以名馬器幣歸之。明年,賊平,詔克用代領河東。克用使 來曰:“方省親雁門,願公徐行。”從讜即日以監軍周從寓知兵馬留後,掌書記劉 崇魯知觀察留後,敕克用至,按籍效之,乃行。
黃頭軍以糧少劫其貲,從讜間走絳州,方道梗不通,數月,召拜司空,復秉政, 進太傅兼侍中。從帝至興元,以疾乞骸骨,拜太子太保,還第,卒。諡文忠。
從讜進止有禮法,性不矜滿,沈毅有謀。在汴時,以處晦歿於鎮,訖代,不奏 樂牙中。識陸扆於後生,數稱譽之,扆後位宰相。張彥球者,拳摯善斷,累破虜有 功,奏為行軍司馬,後署金吾將軍。初,盜流中原,沙陀強悍,而卒收其用者,蓋 從讜為太原重也。時鄭畋以宰相鎮鳳翔,移檄討賊,兩人以忠義相提衡,賊尤憚之, 號“二鄭”雲。
鄭珣瑜,字元伯,鄭州滎澤人。少孤,值天寶亂,退耕陸渾山,以養母,不乾 州里。轉運使劉晏奏補寧陵、宋城尉,山南節度使張獻誠表南鄭丞,皆謝不應。大 歷中,以諷諫主文科高第,授大理評事,調陽翟丞,以拔萃為萬年尉。崔祐甫為相, 擢左補闕,出為涇原帥府判官。入拜侍御史、刑部員外郎,以母喪解。訖喪,遷吏 部。貞元初,詔擇十省郎治畿、赤,珣瑜檢校本官兼奉先令。明年,進饒州刺史。 入為諫議大夫,四遷吏部侍郎。
為河南尹。未入境,會德宗生日,尹當獻馬,吏欲前取印,白珣瑜視事,且內 贄。珣瑜徐曰:“未到官而遽事獻,禮歟?”不聽。性嚴重少言,未嘗以私托人, 而人亦不敢謁以私。既至河南,清靜惠下,賤斂貴發以便民。方是時,韓全義將兵 伐蔡,河南主饋運,珣瑜密儲之陽翟,以給官軍,百姓不知僦運勞。凡迎送敕使, 皆在常處,吏密識其馬,進退不數步差也。全義與監軍別檄有所取,非詔約者,珣 瑜輒掛壁不酬。至軍罷,凡數百封。有諫者曰:“軍須期會為急,公可不報?”珣 瑜曰:“武士統戎,多恃以取求。苟以為罪,尹宜坐之,終不為萬人產沴也。”故 下無怨讟。時謂治河南比張延賞,而重厚堅正過之。
復以吏部侍郎召,進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實為京兆尹,剝下務進 奉,珣瑜顯詰曰:“留府緡帛入有素,余者應內度支。今進奉乃出何色邪?”具以 對。實方幸,依違以免。
順宗立,即遷吏部尚書。王叔文起州吏為翰林學士、鹽鐵副使,內交奄人,攘 撓政機。韋執誼為宰相,居外奉行。叔文一日至中書見執誼,直吏曰:“方宰相會 食,百官無見者。”叔文恚,叱吏,吏走入白,執誼起,就閣與叔文語。珣瑜與杜 佑、高郢輟饔以待。頃之,吏白:“二公同飯矣。”珣瑜喟曰:“吾可復居此乎!” 命左右取馬歸,臥家不出七日,罷為吏部尚書。亦會有疾,數月卒,年六十八,贈 尚書左僕射。太常博士徐復諡文獻,兵部侍郎李巽言:“文者,經緯天地。用二謚, 非《春秋》之正,請更議。”復謂:“二謚,周、漢以來有之。威烈、慎靜,周也; 文終、文成,漢也。況珣瑜名臣,二謚不嫌。”巽曰:“謚一,正也,堯、舜是也。 二謚,非古也,法所不載。”詔從複議。子覃。
覃以父廕補弘文校書郎,擢累諫議大夫。憲宗取五中官為和糴使,覃奏罷之。
穆宗立,不恤國事,數荒昵。吐蕃方強。覃與崔郾等廷對曰:“陛下新即位, 宜側身勤政,而內耽宴嬉,外盤游畋。今吐蕃在邊,狙候中國,假令緩急,臣下乃 不知陛下所在,不敗事乎?夫金繒所出,固民膏血,可使倡優無功濫被賜與?願節 用之,以所余備邊,毋令有司重取百姓,天下之幸也。”帝不懌,顧宰相蕭俛曰: “是皆何人?”俛曰:“諫官也。”帝意解,乃曰:“朕之闕,下能盡規,忠也。” 因詔覃曰:“閣中殊不款款,後有為我言者,當見卿延英。”時閣中奏久廢,至是, 士相慶。
王承元徙鄭滑節度使,鎮人固留不出。承元請以重臣勞安其軍,詔覃為宣諭使, 起居舍人王璠副之。始,鎮人慢甚,及覃傳詔,開勖大義,軍遂安,承元乃得去。
寶曆初,擢京兆尹。文宗召為翰林侍講學士,進工部侍郎。覃於經術該深,諄 篤守正,帝尤重之。李宗閔、牛僧孺知政,以覃與李德裕厚,忌其親近為助力,陽 遷工部尚書,罷侍講,欲推遠之。帝雅向學,頗思覃,復召為侍講學士。德裕既相, 以為御史大夫。帝嘗謂殷侑善言經,其為人鄭覃比也。宗閔猥曰:“二人誠通經, 然其議論不足取。”德裕曰:“覃、侑之言,它人不欲聞,惟陛下宜聞之。”俄德 裕罷,宗閔復用,覃繇戶部尚書下除秘書監。宗閔得罪,遷刑部尚書,進尚書右仆 射,判國子祭酒。李訓誅,帝召覃視詔禁中,遂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滎陽郡公。
不喜文辭,病進士浮誇,建廢其科,曰:“南北朝所以不治,文采勝質厚也。 士惟用才,何必文辭。”又言:“文人多佻薄。”帝曰:“純薄似賦性之異,奚特 進士耶?且設是科二百年,渠可易?”乃止。帝嘗謂百司不可使一日弛惰,因指香 案爐曰:“此始華好,用久則晦,不治飾,何由復新?”覃曰:“救世之敝,在先 責實。比皆不攝職事,至慕王夷甫,以不及為靳。此本於治平,人人無事,安逸致 然。”帝曰:“要在謹法度而已。”進門下侍郎、弘文館大學士。
帝坐延英論詩工否,覃曰:“孔子所刪,三百篇是已,其非雅正者,烏足為天 子道哉?夫《風》、大小《雅》,皆下刺上之變,非上化下為之。故王者采詩,以 考風俗得失。若陳後主、隋煬帝特能詩之章解,而不知王術,故卒歸於亂。章什諓 諓,願陛下不取也。”
帝每言:“順宗事不詳實,史臣韓愈豈當時屈人邪?昔漢司馬遷《與任安書》, 辭多怨懟,故《武帝本紀》多失實。”覃曰:“武帝中年大發兵事邊,生人耗瘁, 府庫殫竭,遷所述非過言。”李石曰:“覃所陳,因武帝以諫,欲陛下終究盛德。” 帝曰:“誠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覃曰:“陛下樂觀書,然要義不過一二, 陛下所道是矣。宜寢饋以之。”
覃既名儒,故以宰相領祭酒,請太學《五經》,經置博士,祿廩比王府官。再 遷太子太師。開成三年,旱,帝多出宮人,李珏入賀曰:“漢制,八月選人;晉武 帝平吳,多採擇;仲尼所謂未見好德者。陛下以為無益,放之,盛德也。”覃又推 贊曰:“晉以採擇之失,舉天下為左衽,宜陛下以為殷鑑。”帝善其將美。以病乞 去位,有詔解太子太師,許五日一入中書,商量政事。俄罷為尚書左僕射。武宗初, 李德裕復用,欲援覃共政,固辭,乃授司空,致仕,卒。
覃清正退約,與人未嘗串狎。位相國,所居第不加飾,內無妾媵。女孫適崔皋, 官裁九品衛佐,帝重其不昏權家。覃之侍講,每以厚風俗、黜朋比再三為天子言, 故終為相。然疾惡多所不容,世以為太過,憚之。始,覃以經籍刓繆,博士陋淺不 能正,建言:“願與鉅學鴻生共力讎刊,準漢舊事,鏤石太學,示萬世法。”詔可。 覃乃表周墀、崔球、張次宗、孔溫業等是正其文,刻於石。子裔綽。
裔綽峭立有父風,以門廕進,為李德裕所知,擢渭南尉。直弘文館,累遷諫議 大夫。宣宗初,劉潼繇鄭州刺史授桂管觀察使,裔綽固爭:“潼被責未久,不宜付 廉察。”帝已遣使者頒詔,追罷之。遷給事中。楊漢公為荊南節度使,坐貪沓,貶 秘書監,尋拜同州刺史,裔綽與鄭公輿封還制書。帝自即位,諫臣規正無不納。至 是,有為漢公地者,遂終不易。會賜宴禁中,天子擊球,至門下官,謂二人曰: “近論漢公事,類朋黨者。”裔綽曰:“同州,太宗興王地,陛下為人子孫,當慎 所付。且漢公墨沒敗官,奈何以重地私之?”帝變色。翌日,貶商州刺史。時猶衣 綠,因詔賜緋魚。後繇秘書監遷浙東觀察使,終太子少保。覃弟朗。
朗,字有融,始辟柳公綽山南幕府,入遷右拾遺。開成中,擢起居郎。文宗與 宰相議政,適見朗執筆螭頭下,謂曰:“向所論事,亦記之乎?朕將觀之。”朗曰: “臣執筆所書者,史也。故事,天子不觀史,昔太宗欲觀之,硃子奢曰:‘史不隱 善,不諱惡。自中主而下,或飾非護失,見之,則史官無以自免,且不敢直筆。’ 褚遂良亦稱:‘史記天子言動,雖非法必書,庶幾自飭。’”帝悅,謂宰相曰: “朗援故事,不畀朕見起居注,可謂善守職者。然人君之為,善惡必記,朕恐平日 言之不協治體,為將來羞,庶一見,得以自改。”朗遂上之。
累遷諫議大夫,為侍講學士。由華州刺史入拜御史中丞、戶部侍郎。為鄂岳、 浙西觀察使,進義武、宣武二節度。歷工部尚書判度支、御史大夫,復為工部尚書、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中人李敬寔排朗騶導馳去,朗以聞。宣宗詰敬寔,自言供奉官 不避道,帝曰:“傳我命則絕道行可也,而私出,不避宰相邪?”即斥敬寔。右拾 遺鄭言者,故在幕府,朗以諫臣與輔相爭得失,不論則廢職,奏徙它官。久之,以 疾自陳,罷為太子少師。卒,贈司空。
始,朗舉進士,有相者言:“君當貴,然不可以科第進。”俄而有司擢朗第一, 既又覆實被放,相者賀曰:“安之。”已而果相。
高郢,字公楚,其先自渤海徙衛州,遂為衛州人。九歲通《春秋》,工屬文, 著《語默賦》,諸儒稱之。父伯祥為好畤尉,安祿山陷京師,將誅之,郢尚幼,解 衣請代,賊義,並貸之。
寶應初,及進士第。代宗為太后營章敬寺,郢以白衣上書諫曰:
陛下大孝因心,與天罔極,烝烝之思,要無以加。臣謂悉力追孝,誠為有益, 妨時剿人,不得無損。舍人就寺,何福之為?昔魯莊公、丹桓公廟楹而刻其桷, 《春秋》書之為非禮。漢孝惠、孝景、孝宣令郡國諸侯立高祖、文、武廟,至元帝, 與博士、議郎斟酌古禮,一罷之。夫廟猶不越禮而立,況寺非宗祏所安、神靈所宅 乎?殫萬人之力,邀一切之報,其為不可亦明矣。
間者昆吾孔熾,薦食生人,百姓懍懍,無日不惕。遣將攘卻,亡尺寸功,隴外 壤地,委諸豺狼。太宗敔難之業,傳之陛下,一夫不獲,尺土見侵,告成之時,猶 恐有闕。況用武以來十三年,傷者不救,死者不收,繕卒補乘,於今未已。夫興師 十萬,日費千金,計十三年,舉百萬之眾,資糧{屍非}屨,取足於人,勞罷宛轉, 十不一在。父子兄弟,相視無聊,延頸嗷嗷,以役王命。縱未能出禁財,贍鰥寡, 猶當稍息勞敝,以噢休之。奈何戎虜未平,侵地未復,金革未戢,疲人未撫,太倉 無終歲之儲,大農有榷酤之敝,欲以此時興力役哉?比八月雨不潤下,菽麥失時, 黔首狼顧,憂在艱食,若遂不給,將何以救之?無寺猶可,無人其可乎?然土木之 勤,功用之費,不虛府庫,將焉取之?府庫既竭,則又誅求,若人不堪命,盜賊相 挺而興,戎狄乘間,以為風塵,得不為陛下深憂乎?
臣聞聖人受命於天,以人為主,苟功濟於天,天人同和,則宗廟受福,子孫蒙 慶。《傳》曰:“德教加於百姓,刑於四海,天子之孝也。”又曰:“無念爾祖, 聿脩厥德,”“既受帝祉,施於孫子。”是知王者之孝,在於承順天地,嚴配宗考, 恭慎德教,以臨兆民。俾四海之內,歡心助祭,延福流祚,永永無窮。未聞崇樹梵 宮,雕琢金玉之為孝者。夏禹卑宮室,盡力溝洫,人到於今稱之。梁武帝窮土木, 飾塔廟,人無稱焉。陛下若節用愛人,當與夏後齊美,何必勞人動眾,踵梁武遺風 乎?及製作之初,支費尚淺,人貴量力,不貴必成,事貴相時,不貴必遂。陛下若 回思慮,從人心,則聖德孝思,格於天地,千福萬祿,先後受之,曾是一寺較功德 邪?
書奏,未報。復上言:
王者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必稽於眾而順於人,則自然之福,不求而至,未然 之禍,不除而絕。臣聞神人無功者,不為有功之功;聖人無名者,不為有名之名。 不為有功之功,故功莫大;不為有名之名,故名莫厚。古之明王積善以致福,不費 財以求福;脩德以銷禍,不勞人以攘禍。陛下之營作,臣竊惑之。若以為功,則天 覆地載,陰施陽化,未曾有為也;若以為名,則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未曾有待也; 若以致福,則通於神明,光於四海,不在費財;若以攘禍,則方務厥德,罔有天災, 不在勞人。今興造趣急,人徒竭作,土木並起,日課萬工,不遑食息,搒笞愁痛, 盈於道路。以此望福,臣恐不然。陛下戢定多難,勵精思治,務行寬仁,以幸天下。 今固違群情,徇左右過計,臣竊為陛下惜之。
不納。
以茂才異行高第,累擢鹹陽尉。郭子儀取為朔方掌書記。子儀怒判官張曇,奏 抵死,郢引捄甚力,忤子儀意,下徙猗氏丞。李懷光引佐邠寧府。懷光將還河中, 郢勸不如西迎乘輿,懷光反方銳,不聽。既又欲悉兵鼓而西。時渾瑊提孤軍抗賊, 群將未集,郢恐為懷光所乘,與李庸阝固止之。會懷光子琟候郢,郢因脅說曰: “君視天寶以來稱兵者,今尚誰在?且國家固有天命,人力不豫焉。今若恃眾而動, 自絕於天。十室之小,必得忠信,安知三軍不有奔潰而助順者乎?”琟大懼,流汗 不能語。郢因與其將呂鳴岳、張延英謀間道歸國,事泄,懷光先斬二將,然後引郢 詰誚,郢抗詞無所愧隱,觀者為泣下。懷光慚,赦之。孔巢父遇害,郢撫屍而哭。 懷光已誅,李晟表其忠,馬燧奏管書記。召拜主客員外郎,遷中書舍人。久之,進 禮部侍郎。時四方士務朋比,更相譽薦,以動有司,徇名亡實。郢疾之,乃謝絕請 謁,顓行藝。司貢部凡三歲,甄幽獨,抑浮華,流競之俗為衰。遷太常卿。
貞元末,擢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順宗立,病不能事,王叔文黨根據 朝廷,帝始詔皇太子監國,而郢以刑部尚書罷。明年,為華州刺史,政尚仁靜。初, 駱元光自華引軍戍良原。元光卒,軍入神策,而州仍歲餉其糧,民困輸入,累刺史 憚不敢白,郢奏罷之。復召為太常卿,除御史大夫。數月,改兵部尚書,固乞骸骨, 以尚書右僕射致仕。卒,年七十二,贈太子太保,謚曰貞。
郢恭慎不與人交。常掌制誥,家無留橐,或勸盍如前人傳制集者,答曰:“王 言不可藏私家。”生平不治產,有勸營之者,答曰:“祿稟雖薄,在我則有餘,田 莊何所取乎?”郢之相也,與鄭珣瑜同拜。既叔文用事,珣瑜憂甚,爭不能得,乃 稱疾不出,郢未有所建白,俄與珣瑜免,故議者賢珣瑜而咎郢。子定。
贊曰:王叔文雖內連姏尹,外倚奸回,以攘天權。然是時太子已長,朝無嫌罅, 若珣瑜、郢與杜佑等毅然引東宮監國,執退叔文輩,其力不難。顧循嘿苟安,所謂 焉用彼相者矣。珣瑜一忿臥第,與郢、佑固位,二者亦不足相輕重雲。
定,辯惠,七歲讀《尚書》,至《湯誓》,跪問郢曰:“奈何以臣伐君?”郢 曰:“應天順人,何雲伐邪?”對曰:“用命賞於祖,不用命戮於社,是順人乎?” 郢異之。小字董二,世重其早惠,以字顯。長通王氏《易》,為圖合八出,上圓下 方,合則重,轉則演,七轉而六十四卦,六甲、八節備焉。仕至京兆府參軍。
鄭絪,字文明,餘慶從父行也。幼有奇志,善屬文,所交皆天下有名士。擢進 士、宏辭高第。張延賞帥劍南,奏署掌書記。入為起居郎、翰林學士,累遷中書舍 人。
德宗自興元還,置六軍統軍視六尚書,以處功臣,除制用白麻付外。又廢宣武 軍,益左右神策,以監軍為中尉。竇文場恃功,陰諷宰相進擬如統軍比。絪當作制, 奏言:“天子封建,或用宰相,以白麻署制,付中書、門下。今以命中尉,不識陛 下特以寵文場邪?遂著為令也?”帝悟,謂文場曰:“武德、貞觀時,中人止內侍, 諸衛將軍同正賜緋者無幾。自魚朝恩以來,無復舊制。朕今用爾不謂無私,若麻制 宣告,天下謂爾脅我為之。”文場叩頭謝。更命中書作詔,並罷統軍用麻矣。明日, 帝見絪曰:“宰相不能拒中人,得卿言乃悟。”
順宗病,不得語,王叔文與牛美人用事,權震中外,憚廣陵王雄睿,欲危之。 帝召絪草立太子詔,絪不請輒書曰:“立嫡以長。”跪白之,帝頷乃定。
憲宗即位,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門下侍郎。始,盧從史陰與王 承宗連和,有詔歸潞,從史辭潞乏糧,請留軍山東。李吉甫密譖絪漏言於從史,帝 怒,坐浴堂殿,召學士李絳語其故,且曰:“若何而處?”絳曰:“誠如是,罪當 族。然誰以聞陛下者?”曰:“吉甫為我言。”絳曰:“絪任宰相,識名節,不當 如犬彘梟獍與奸臣外通。恐吉甫勢軋內忌,造為醜辭以怒陛下。”帝良久曰:“幾 誤我!”
先是,杜黃裳方為帝夷削節度,強王室,建議裁可,不關決於絪,絪常默默。 居位四年,罷為太子賓客。久乃檢校禮部尚書,出為嶺南節度使,後累遷河中節度。 入為御史大夫,檢校尚書左僕射,兼太子少保。文宗太和中,年老乞骸骨,以太子 太傅致仕。卒,年七十八,贈司空,謚曰宣。
絪本以儒術進,守道寡慾,所居不為烜赫事,以篤實稱。善名理學,世以耆德 推之。
孫顥,舉進士,以起居郎尚萬壽公主,拜駙馬都尉。有器識。宣宗時,恩寵無 比。終檢校禮部尚書、河南尹。
權德輿,字載之。父皋,見《卓行傳》。德輿七歲居父喪,哭踴如成人。未冠, 以文章稱諸儒間。韓洄黜陟河南,辟置幕府。復從江西觀察使李兼府為判官。杜佑、 裴胄交辟之。德宗聞其材,召為太常博士,改左補闕。
貞元八年,關東、淮南、浙西州縣大水,壞廬舍,漂殺人。德輿建言:“江、 淮田一善熟,則旁資數道,故天下大計,仰於東南。今霪雨二時,農田不開,逋亡 日眾。宜擇群臣明識通方者,持節勞徠,問人所疾苦,蠲其租入,與連帥守長講求 所宜。賦取於人,不若藏於人之固也。”帝乃遣奚陟等四人循行慰撫。裴延齡以巧 幸進,判度支,德輿上疏斥言:“延齡以常賦正額用度未盡者為羨利,以夸己功; 用官錢售常平雜物,還取其直,號別貯羨錢,因以罔上;邊軍乏,不稟糧,召禍疆 場,其事不細。陛下疑為流言,胡不以新利召延齡,質核本末,擇中朝臣按覆邊資。 如言者不謬,則邦國之務,不宜委非其人。”疏奏,不省。
遷起居舍人。歲中,兼知制誥,進中書舍人。當是時,帝親攬庶政,重除拜, 凡命諸朝,皆手制中下。始,德輿知制誥,而徐岱給事中,高郢為舍人。居數歲, 岱卒,郢知禮部,德輿獨直兩省,數旬一還舍,乃上書言:“左右掖垣,承天子誥 命,奉行詳覆,各有攸司。舊制,分曹十員,以相防檢。大抵事有所壅,則吏得為 非。四方聞者,或以朝廷為乏士,要重之司,不宜久廢。”帝曰:“非不知卿之勞, 但擇如卿者未得其人耳。”久之,知禮部貢舉,真拜侍郎。凡三歲,甄品詳諦,所 得士相繼為公卿、宰相。取明經初不限員。
十九年,大旱,德輿因是上陳闕政曰:“陛下齋心減膳,閔惻元元,告於宗廟, 禱諸天地,一物可祈,必致其禮,一士有請,必聽其言,憂人之心可謂至已。臣聞 銷天災者脩政術,感人心者流惠澤,和氣洽,則祥應至矣。畿甸之內,大率赤地而 無所望,轉徙之人,斃踣道路,慮種麥時,種不得下。宜詔在所裁留經用,以種貸 民。今茲租賦及宿逋遠貸,一切蠲除。設不蠲除,亦無可斂之理,不如先事圖之, 則恩歸於上矣。十四年夏旱,吏趣常賦,至縣令為民毆辱者,不可不察。”又言: “漕運本濟關中,若轉東都以西緣道倉廩,悉入京師,督江、淮所輸以備常數,然 後約太倉一歲計,斥其餘者以糶於民,則時價不踴而蓄藏者出矣。”又言:“大曆 中,一縑直錢四千,今止八百,稅入如舊,則出於民者五倍其初。四方銳於上獻, 為國掊怨,廣軍實之求,而兵有虛籍,剝取多方,雖有心計巧曆,能商功利,其於 割股啖口,困人均也。”又言:“比經絀放者,自謂抆拭無期,坐為匪人,以動和 氣。而冬薦官逾三年未受命,衣食既空,溘然就斃,此亦窮人之一端也。近陛下洗 宥絀放者,或起為二千石,其徒更相勉,知牽復可望。惟因而弘之,使人人自效。” 帝頗採用之。
憲宗元和初,歷兵部侍郎,坐累,徙太子賓客,俄還前官。時澤潞盧從史詐傲, 浸不制,其父虔卒京師,而成德王承宗父死求襲,德輿諫,以為:“欲變山東,先 擇昭義之帥。從史拔自軍校,偃蹇不法,今可因其喪,選守臣代之。成德習俗既久, 當制以漸,許成德之請則可,許昭義則不可。”帝不聽。及王承宗叛,從史乃詭計 以撓王師,兵老無功。德輿復請赦承宗,徙從史。後皆略如所料。
會裴垍病,德輿自太常卿拜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鍔繇河中入朝, 求兼宰相,李籓以為不可,德輿亦奏:“平章事非序進宜得,比方鎮帶宰相,必有 大忠若勛,否則強不制者,不得已與之。今鍔無功,又非姑息時,一假此名,以開 後人,不可。”帝乃止。
董溪、於皋謨以運糧使盜軍興,流嶺南,帝悔其輕,詔中使半道殺之。德輿諫: “溪等方山東用兵,乾沒庫財,死不償責。陛下以流斥太輕,當責臣等繆誤,審正 其罪,明下詔書,與眾同棄,則人人懼法。臣知已事不諍,然異時或有此比,要須 有司論報,罰一勸百,孰不甘心。”帝深然之。嘗問政之寬猛孰先,對曰:“唐家 承隋苛虐,以仁厚為先。太宗皇帝見《明堂圖》,始禁鞭背,列聖所循,皆尚德教。 故天寶大盜竊發,俄而夷滅,蓋本朝之化,感人心之深也。”帝曰:“誠如公言。”
德輿善辨論,開陳古今本末,以覺悟人主。為輔相,寬和不為察察名。李吉甫 再秉政,帝又自用李絳參贊大機。是時,帝切於治,事鉅細悉責宰相。吉甫、絳議 論不能無持異,至帝前遽言亟辯,德輿從容不敢有所輕重,坐是罷為本官。以檢校 吏部尚書留守東都,進扶風郡公。於頔以子殺人,自囚,親戚莫敢過門,朝廷無為 請者。德輿將行,言於帝曰:“頔之罪既貸不竟,宜因賜寬詔。”帝曰:“然,卿 為吾過諭之。”復拜太常卿,徙刑部尚書。
先是,詔許孟容、蔣乂刊匯格敕,既成,上之,留禁中;德輿請出其書,與侍 郎劉伯芻參復研考,定三十篇奏上。復檢校吏部尚書,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後二 年,以病乞還,卒於道。年六十,贈尚書左僕射,謚曰文。
德輿生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賦詩,積思經術,無不貫綜。自始學至老,未 曾一日去書不觀。嘗著論,辨漢所以亡,西京以張禹,東京以胡廣,大指有補於世。 其文雅正贍縟,當時公卿侯王功德卓異者,皆所銘紀,十常七八。雖動止無外飾, 其醞藉風流,自然可慕。貞元、元和間,為搢紳羽儀雲。
子璩,字大圭,元和初,擢進士。歷監察御史,有美稱。宰相李宗閔乃父門生, 故薦為中書舍人。時李訓挾寵,以《周易》博士在翰林,璩與舍人高元裕、給事中 鄭肅、韓佽等連章劾訓傾覆陰巧,且亂國,不宜出入禁中。不聽。及宗閔貶,璩屢 表辨解,貶閬州刺史。文宗憐其母病,徙鄭州。訓誅,時人多璩明禍福大體,能世 其家。
崔群,字敦詩,貝州武城人。未冠,舉進士,陸贄主貢舉,梁肅薦其有公輔才, 擢甲科,舉賢良方正,授秘書省校書郎。累遷右補闕、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數陳 讜言,憲宗嘉納,因詔學士:“凡奏議,待群署乃得上。”群以“禁密之言,人人 當自陳,一為故事,後或有惡直醜正,則它學士不得上書矣”,固讓,見聽。惠昭 太子薨,是時,遂王嫡,而澧王長,多內助。帝將建東宮,詔群為澧王作讓。群奏: “大凡己當得則讓,不當得之,烏用讓?今遂王嫡,宜為太子。”帝從其議。魏博 田季安以五千縑助營開業佛祠,群以為無名之獻,不當受。有詔卻之。進戶部侍郎。
元和十二年,以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師道既誅,師古等妻子沒入掖 廷,帝疑,以問群,群請釋之,並還其奴婢貲產。鹽鐵院官權長孺坐罪抵死,其母 耄,丐子以養。帝奭然欲赦之,以問宰相,群對:“陛下幸憐其老,宜即遣使諭旨, 若須出敕,無及矣。”於是免死。群凡啟奏,平恕如此。帝嘗語宰相:“聽受之際, 不亦難乎!比詔學士集前世事,為《辨謗略》,以自儆鑒。其要云何?”群對: “無情,曲直辨之至易;有情,則欺為難審也。故孔子有眾好眾惡、浸潤膚受之說, 以其難辨也。若陛下擇賢而任,待之以誠,糾之以法,則人自歸正,而不敢以欺。” 帝韙其言。
處州刺史苗積進羨錢七百萬,群以受之失信天下,請還賜其州,以紓下戶之賦。 是時,皇甫鎛言利幸於帝,陰藉左右求宰相,群數言其佞邪不可用。既入對,及開 元、天寶事,群因推言其極曰:“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昔玄宗少歷屯險,更 民間疾苦,故初得姚崇、宋璟、盧懷慎輔以道德,蘇頲、李元紘孜孜守正,則開元 為治。其後安於逸樂,遠正士,昵小人,故宇文融以言利進,李林甫、楊國忠怙寵 朋邪,則天寶為亂。願陛下以開元為法,以天寶為戒,社稷之福也。”又言:“世 謂祿山反,為治亂分明。臣謂罷張九齡,相林甫,則治亂固已分矣。”左右為感動。 群以是諷帝,故鎛銜之。帝卒自相鎛。會群臣上帝號,鎛欲兼用“孝德”為號,群 獨以為有“睿聖”,則“孝德”並見。帝聞不樂。會度支稟賜邊士不時,物多弊惡, 李光顏憂甚,至欲引佩刀自決,中外皆恐。鎛奏:“邊鄙無事,乃群鼓動,欲以買 直,歸怨天子。”於是罷為湖南觀察使。
穆宗立,以吏部侍郎召之,勞曰:“我為太子,卿力也。”群曰:“此先帝意, 臣何力焉?且陛下向為淮西節度使,臣起制草,其言有‘能辨南陽之牘,允符東海 之貴’,先帝然之,則傳付久矣。”俄拜御史大夫。未幾,檢校兵部尚書,充武寧 節度使。群以其副王智興得士心,不若假以節度,不報。智興討幽、鎮還,藉兵逐 群,群失守,左遷秘書監,分司東都。改華州刺史,歷宣歙池觀察使,進兵部尚書, 出為荊南節度使,召拜吏部尚書。卒,年六十一,贈司空。
贊曰:聖人不畏多難,畏無難。何哉?多難之世,人人長慮而深謀,日惕於中, 猶以為未也,曰:“吾覆亡不暇,又何以安?”故能舉天下付之興,畏之也。禍難 已平,上恬下嬉,施施自如曰:“賢難得,雖無賢,尚可治也;佞可去,雖存佞, 不遽亂也。”視漏弗填,忽傾弗支,偃然自慰曰:“我曷以喪?”故能舉天下付之 亡,不畏也。常人所畏,聖人易之;所不畏,聖人難之。觀孝明皇帝,本中主,遭 變可與謀始,持成不可與共終。崔群以為相李林甫則治亂已分,其言信哉!是扁鵲 所以誚桓侯也。
部分譯文
權德輿,字載之。父名皋。德輿七歲時父親去世,他哀哭跪拜一如成人。
不到二十歲,他的文章就受到讀書人的稱讚了。韓泗任河南黜陟使,召權德輿為自己幕府。後又跟隨江西觀察使李兼,在他府中任判官。杜佑、裴胄交相推薦他。德宗聽說他的才能,召他任太常博士,改為左補闕。
貞元八年(792),關東、淮南、浙西州縣發大水,沖壞了房屋,淹死了好些人。
權德輿向皇帝建議“:江、淮一帶的田地,若有一次好收成就能夠支援好幾道的食用,所以天下大計,一向仰仗東南。現在兩個季度淫雨不止,農田無法耕種,離鄉求生的日漸增多。最好能在群臣中挑選能明察全局且有膽識權宜處理的人,去持節撫慰,深入了解百姓的疾苦,免其租賦,與當地連帥守長研究賑濟辦法。賦稅從百姓中征來,現時不如藏在百姓手中更為有利。”皇帝於是派奚陟等四人巡察慰撫。裴延齡因善於奉迎而進官,管理財政。德輿上疏斥責說“:裴延齡將常賦中計畫支出未用盡的作為羨利進奉,以誇耀自己的功勞;用官錢收購一般雜物,又賣出取利,稱之為‘別貯羨錢’,以此欺騙皇上;邊軍糧餉匱乏,他不運糧過去,以致招來邊禍,此非小事。陛下懷疑以上均為流言,可就新利為由召延齡來,查核其收支明細;另選朝臣去查核邊域費用開支情況。如果傳言的事確實,則邦國的要務,不可交給不正派的人。”奏疏送上去,沒有下文。
權德輿升任起居舍人。兼掌制誥之事,升為中書舍人。當時,皇帝親理政務,十分重視除拜官職,凡有任命,必定親自批示下發。起初,權德輿掌管制誥事,徐岱為給事中,高郢為舍人。幾年後,徐岱死,高郢調任禮部,權德輿一人擔負了中書、門下兩省之事,忙得幾十天才能回一次家。於是上書皇帝:“中書、門下左右兩省,承旨擬制天子誥命,奉行詳覆,各有所司。舊制,分部治事共有十人,以備相互監督檢查。一般來說,若事有所壅閉,官吏有了乾違法之事的機會,四方之士如得知這種情況,會認為朝中缺乏任事之人。政要部門不宜長期空缺。”皇帝說:“我不是不知道你的辛苦,但想覓一個像你一樣的人,還沒找到啊。”很久以後,權德輿主管禮部貢舉、實授侍郎。三年來,甄選評量極為仔細,他所選拔的人相繼都任公卿、宰相。取明經不限名額由此始。
貞元十九年(803),天大旱,權德輿即此上書陳政事:“陛下淨心精簡膳食,同情憐憫百姓,到宗廟向祖先報告求助,再向天地祝禱,請求賜福。凡有可祈求之物,定致敬禮;一個士人有所請,定要詳聽其言,這樣,關心他人之心可稱完善。臣聽說,消化天災的,定要修善其政;感召人心的,定要廣施惠澤。祥和之氣洽比,自然會有祥瑞的應和。王城內外,大部分都成了荒地,轉徙逃荒的人,不少都死於道路。擔心到種麥時,無種可下。最好詔令各地根據情況留下所需之種子,到時貸給百姓。今年的租賦以及過去的欠債,一律均免除。即使不免,也沒理由收取。不如先做出決定,百姓就會感恩皇上。以前十四年(798)夏天的旱災,官吏催促常年的租賦,以致發生縣令被百姓毆打侮辱的事,不可不引以為戒。”權德輿又說“:漕運本是為關中需要而設。假如改將東都以西諸道的倉儲都運入京師,再督促江、淮所繳納的備足常數,然後估量太倉留一年的食用,多出來的全都賣給百姓,那時價不會漲得太高而儲蓄的人願意賣出來了。”又說“:大曆年間,一個縑值錢四千,如今只八百錢。稅收仍與過去一樣,百姓實際繳納的則是以前的五倍。四方之官熱中於上獻,結果是為國家聚怨。又廣求軍車器械等物,而兵籍中不少虛額,多方剝取。
雖有心計巧法,能賈功利,但其做法有如割股肉塞口福,使大家都陷入困頓。”又說“:近年來遭絀官外放的,自以為不可能再磨滅以前的過錯,以致自暴自棄;冬薦官過了三年都未授具體官職,以致衣食皆盡,溘然而逝,這也是使人窮困的一個方面。近來陛下為被絀放的洗寬恕罪,有的起用為二千石。其他與之相類的人則相互勉勵,知道復官有望。就此推而廣之,可使人人自我約束。”他的這些建議,皇帝很多都採用了。
憲宗元和初年,曾任兵部侍郎,因牽連獲罪,降為太子賓客,不久又回任前官。那時,澤潞的盧從史虛詐而又傲岸,漸漸不受制約,他的父親盧虔死於京師。
成德的王承宗父親死了,上書請求承襲父職。權德輿入諫,他認為:“如想改變山東形勢,先要選好昭義的將帥。盧從史從軍校選拔上來,傲慢不遵法令。現在可以就其父喪期,另選守臣把他替下來。成德父死子襲已成習俗,該慢慢地制約他們。可以同意成德的要求,而昭義的要求則不可應允。”皇帝不聽。及至王承宗叛變,盧從史設詭計阻撓王師,費時而無功。權德輿再次請求赦免王承宗,貶徙盧從史。後來的事都如他所預料。
其時宰相裴耹有病,權德輿從太常卿委任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王鍔由河中入朝,求兼任宰相,李藩認為不可以,權德輿也奏言:“平章事一職不是逐步升遷可得。方鎮而兼任宰相者,定要大忠有大功者,此外強悍不聽制約的,不得已而給予以羈勒。現在王鍔無功,又不是姑息之時。若一開此例,以後就無以禁止了。”皇帝乃作罷。
董溪、於皋..以運糧使之便盜取軍需,判流放嶺南,皇帝後悔判得太輕,詔令中使在半路上殺了他們。權德輿勸止說“:董溪等人趁山東用兵之時,吞沒軍庫財物,雖死也不足償責。陛下若認為流放太輕,應該責備臣等的錯誤,審定明確其罪責,公開頒發詔書,與公眾共同鄙棄他們。這樣就能使人人警惕。臣知道已然之事不再諍諫,不過將來也許會有類似之事,因此須有司再予評論報請,使能罰一儆百,人人甘心。”皇帝十分同意。
皇帝曾向權德輿詢問為政寬嚴哪一種該先行。權德輿回答:“唐家繼隋而興,隋時苛虐,就該以仁厚為主。太宗皇帝曾見到《明堂針灸圖》,得知人五臟皆近背,若針灸有誤,會致人死命,因而禁止鞭背之刑。列聖所遵行的,都是崇尚德教。
所以天寶年大盜雖曾橫行一時,但都不久即遭夷滅。都是因為本朝的教化,感人至深的緣故。”皇帝說“:的確如你所說的一樣。”
權德輿善於論辯,常能將古今之事詳加剖析,陳述本末利害,用來啟發或警惕皇帝。他身為輔政的宰相,為人寬和不追求自己的名聲。李吉甫再次執政,皇帝又自己決定用李絳參與研究大政方針。這時,皇帝求治心切,不論大小事都交與宰相。李吉甫、李絳容不得不同意見,常在皇帝面前說三道四。權德輿乃極謹慎不敢有所輕重。皇帝又因他緘默不言,有虧相職而罷相,以檢校吏部尚書之職留守東都,晉爵扶風郡公。那時,於由頁因兒子殺了人,自己把自己囚禁起來,他的親戚沒一個再敢上他的門,朝廷中也沒人為他說情的。權德輿在離京前對皇帝說“:於由頁的罪既然蒙恩寬恕不再追究,應該寫一寬恕詔賜他。”皇帝說:“不錯,你提醒了我的疏忽。”又任權德輿為太常卿,調任刑部尚書。
起先,皇帝曾詔令許孟容、蔣耣匯集刊印格敕,書輯成後,進送皇帝審閱,後來留在禁中不下發。權德輿請求將書稿發出來,他與侍郎劉伯芻覆核研究。最後選定三十篇奏上。後來,權德輿又被委任檢校吏部尚書,出京任山南西道節度使。兩年後,因病請求還鄉,死在返鄉路上,年六十歲。追贈尚書左僕射,賜謚為“文”。
權德輿三歲時就懂得四聲之變,四歲就能賦詩。他潛心研究經術,無不融匯貫通。從他開始學習,一直到老,沒有一天不讀書。他曾寫文章論述漢亡的原因,西漢因張禹、東漢因胡廣,大旨對世有補。德輿的文章達練精密。當時公卿侯王中功德卓越的人,都有所銘記,大約有十之七八。他居家或處世,從不矯飾,但自有一種蘊藉風流,令人仰慕。貞元、元和年間,成為縉紳士子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