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令狐生冥夢錄
令狐譔者,剛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靈,傲誕自得。有言及鬼神變化幽冥果報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鄰近,右烏老者,家貲巨宮,貪求不止,敢為不義,兇惡著聞。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蘇。人問其故,則曰:“吾歿之後,家人廣為佛事,多焚楮幣,冥官喜之,因是得遠。”譔聞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謂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曲法,富者納賄而得圭,貧者無貲而抵罪,豈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賦詩曰: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都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詩成,朗吟數過。是夜,四燭獨坐,忽有二鬼使,狀貌獰惡,徑至其前,曰:“地府奉追。”譔大驚,方欲辭避,一人執其衣,一人挽其帶,驅迫出門,足不履地,須臾已至。見大官府若世間台、省之狀。二使將譔入門,遙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據案而坐。二使挾譔伏於階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譔已至。”即聞王者厲聲曰:“既讀儒書,不知自檢,敢為狂辭,誣我官府!合付犁舌獄。”遂有鬼卒數人,牽捽令去。譔大懼,攀挽檻楣不得去,俄而檻折,乃大呼曰:“令狐譔人間儒士,無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賜昭鑒!”見殿上有一綠袍秉笏者,號稱明法,稟於王曰:“此人好訐,遽爾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責所犯,明正其罪,當無詞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紙筆置於譔前,逼其供狀。譔固稱無罪,不知所供。忽聞殿上曰:“汝言無罪,所謂‘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誰所作也?”譔始大悟,即下筆大書以供曰:
伏以混淪二氣,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數。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幣帛以通神,誦經文以諂佛。於是名山大澤,鹹有靈焉;古廟叢祠,亦多主者。蓋以群生昏瞶,眾類冥頑,或長惡以不悛,或行兇而自恣。
以強凌弱,恃富欺貧。上不孝於君親,下不睦於宗黨。貪財悖義,見利忘恩。天門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銼燒舂磨之狀,具輪迴報應之科,使為善者勸而益勤,為惡者懲而知戒,可謂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後仰;聰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遺。貧者入獄而受殃。宮者轉經而兔罪。惟取傷弓之鳥,每漏吞舟之魚。賞罰之條,不宜如是。至如譔者,三生賤士,一介窮儒。左枝右梧,未免兒啼女哭,東塗西抹,不救命蹇時乖。偶以不平而鳴,遽獲多言之咎。悔噬臍而莫及,恥搖尾而乞憐。今蒙責其罪名,逼其狀伏。批龍鱗,探尤頷,豈敢求生;料虎頭,編虎鬚,固知受禍。言止此矣,伏乞鑒之!
王覽畢,批曰:“令狐譔持論頗正,難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觀所陳,實為有理,可特放還,以彰遺直。”仍命復追烏老,置之於獄。復遣二使送譔還家。譔懇二使曰:“仆在人間,以儒為業,雖聞地獄之事,不以為然,今既到此,可一觀否?”二使曰:“欲觀亦不難,但稟知刑曹錄事耳。”即引譔循西廊而行,別至一廳,文簿山積,錄事中坐,二使以譔入白,錄事以朱筆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籒不可識。譔出府門,投北行里余,見鐵城巍巍,黑霧漲天,守衛者甚眾,皆牛頭曳面,青體紺發,各執戈戟之屬,或坐或立於門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見罪人無數,被剝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轉其間,楚毒之聲動地。至一處,見銅柱二,縛男女二人於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腸胃流出,以沸湯沃之,名為洗滌。譔問其故。曰:“此人在世為醫。因療此婦之夫,遂與婦通。已而其夫病卒,雖非二人殺之,原情定罪,與殺同也,故受此報。”又至一處,見僧尼裸體,諸鬼以牛馬之皮覆之,皆成畜類。有趦趄未肯就者,即以鐵鞭擊之,流血狼藉。譔又問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貪淫茹葷,故令化為異類,出力以報人耳。”最後至一處,榜曰:“誤國之門。”見數十人坐鐵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為枷壓之。二使指一人示譔曰:“此即宋朝秦檜也。謀害忠良,迷誤其主,故受重罪。其餘亦皆歷代誤國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驅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飢鷹啄其髓,骨肉糜爛至盡,復以神水灑之,業風吹之,仍複本形。此輩雖歷億萬劫,不可出世矣。”譔觀畢,求回。二使送之至家。譔顧謂曰:“勞君相送,無以為報。”二使笑曰:“報則不敢望,但請君勿更為詩以累我耳。”譔亦大笑。欠伸而覺,乃一夢也。及旦,叩烏老之家而問焉,則於是夜三更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