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類·卷三
◎吳梅村絕命詩
吳梅村祭酒病革時,有《絕命詩》云:“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亦不如。”病中賦《賀新郎》一闋云:“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淒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拿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至其詩集中如《吊侯朝宗》、《寄房師周芮公》諸作,悽酸激楚,自悔偷生,隱痛沉悲,殆難言喻。蓋甲申而後,堂上健存,柴車屢征,忍恥一出,自與虞山合肥輩貪戀富貴者,心事略有不同。後人追考生平,慕其才,悲其遇可也。
◎鄭板橋筆榜
字畫索潤,古人所有。板橋筆榜小卷,蓋自書書畫潤筆例也,見之友人處,其文云:“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於買竹錢,只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屬書謝客,板橋鄭燮。”
此老風趣可掬,視彼賣技假名士,偶逢舊友,貌為口不言錢,而實故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偽何如乎?紙尾有吳山尊學士跋云:“乙亥、丙子間,與淵如同校唐文於邗上,皆有心遽意違,情怠手闌之困,適同游西□庵,見板橋此紙,戲屬工人上石,貽同人工書畫者,鼒記。”
◎鄭橋橋道情
乾隆時,興化鄭燮工書畫,書增減真、隸,別為一格,如秋花倚石,野鶴戛煙,自然成趣,時稱“板橋體”。多效之者,然勿能似也。有道情十首,頗足醒世。
序云:“楓葉蘆花並客舟,煙波江上使人愁。勸君更盡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頭。自家板橋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間,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譜得道情十首,無非喚醒痴聾,銷除煩惱。每到山青水綠之處,聊以自遣自歌,若遇爭名奪利之場,正好覺人覺世,這也是風流事業,措大生涯。不免將來請教諸公,以當一笑。”
詞曰:“老漁翁,一釣竿。靠山涯,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
二曰:“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豐碑是處成荒冢,華表千尋臥碧苔,墳前石馬磨刀壞。倒不如閒錢沽酒,醉醺醺山徑歸來。”
三曰:“老頭陀,古廟中。自燒香,自打鐘。兔葵燕麥閒齋供。山門破落無關鎖,斜日蒼黃有亂松,秋星閃爍頹垣縫。黑寂寂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
四曰:“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蘆,戴袱巾。棕鞋布襪相廝稱。修琴賣藥般般會,捉鬼拿妖件件能,白雲紅葉歸山徑。聞說道懸岩結屋,卻教人何處相尋。”
五曰:“老書生,白屋中。說唐虞,道古風。許多後輩高科中。門前僕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六曰:“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迴廊古廟,一憑他雨打風吹。”
七曰:“掩柴扉,怕出頭。剪西風,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後。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酒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撮幾句盲辭瞎話,卻還供鐵板歌喉。”
八曰:“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七國相兼併。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最可嘆龍盤虎踞,盡銷磨燕子舂燈。”
九曰:“吊龍逢,哭比干。羨莊周,行老聃。未央宮裡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七尺珊瑚只自殘,孔明枉作英雄漢。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
十曰:“撥琵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從他風雪關山。”
尾聲云:“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