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曲部·格局第六
傳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聽人自為政者。開場用末,沖場用生;開場數語,包括通篇,沖場一出,蘊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生旦合為夫婦,外與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變更,勢難仍舊,不得不通融兌換而用之,諸如此類,皆其可仍可改,聽人為政者也。近日傳奇,一味趨新,無論可變者變,即斷斷當仍者,亦如改竄,以示新奇。予謂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猶之詩賦古文以及時藝,其中人才輩也,一人勝似一人,一作奇於一伯,然止別其詞華,未聞異其資格。有以古風之局而為近律者乎?有以時藝之體而作古文者乎?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門
開場數語,謂之“家門”。雖云為字不多,然非結構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規模已定,猶慮做到其間,勢有阻撓,不得順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張,是以此折最難下筆。如機鋒銳利,一往而前,所謂信手拈業,頭頭是道,則從此折做起,不則姑缺首篇,以俟終場補入。猶塑佛者不即開光,畫龍者點睛有待,非故遲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則目宜左視,其身向右則目宜右觀,俯仰低徊,皆從身轉,非可預為計也。此是詞家討便宜法,開手即以告人,使後來作者未經捉筆,先省一番無益之勞,知笠翁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說家門,先有一上場小曲,如《西江月》、《蝶戀花》之類,總無成格,聽人拈取。此曲向來不切本,止是勸人對酒忘憂、逢場作戲諸套語。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後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里。前是暗說,後是明說,暗說似破題,明說似承題,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場中閱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覺其好者,即是可取可棄之文;開卷之初,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信,不放轉移,始為必售之技。吾願才人舉筆,盡作是觀,不止填詞而已也。
元詞開場,止有冒頭數語,謂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則四句,少則二句,似為簡捷。然不登場則已,既用副末上場,腳才點地,遂爾抽身,亦覺張皇失次。增出家門一段,甚為有理。然家門之前,另有一詞,今之梨園皆略去前詞,只就家門說起,止圖省力,埋沒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說話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遠,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開口罵題,便說幾句閒文,才歸正傳,亦未嘗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鹵莽滅裂之狀也?作者萬勿因其不讀而作省文。至於末後四句,非止全該,又宜別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
○沖場
開場第二折,謂之“沖場”。沖場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長引子。引子唱完,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謂之“定場白”,言其未說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劇,耳目搖搖,得此數語,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折一詞,較之前折家門一曲,猶難措手。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同屬包括之詞,則分難易於其間者,以家門可以明說,而沖場引子及定場詩詞全用暗射,無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理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何也?開手筆機飛舞,墨勢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則把握在手,破竹之勢已成,不憂此後不成完璧。如此時此際文情艱澀,勉強支吾,則朝氣昏昏,到晚終無晴色,不知不作之為愈也。然則開手銳利者寧有幾人?不幾阻抑後輩,而塞填詞之路乎?曰:不然。有養機使動之法在:如入手艱澀,姑置勿填,以避煩苦之勢;自尋樂境,養動生機,俟襟懷略展之後,仍復拈毫,有興即填,否則又置,如是者數四,未有不忽撞天機者。若因好句不來,遂以俚詞塞責,則走入荒蕪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出腳色
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如生為一家,旦為一家,生之父母隨生而出,旦之父母隨旦而出,以其一部之主,余皆客也。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後。太遲則先有他腳色上場,觀者反認為主,及見後來人,勢必反認為客矣。即淨醜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善觀場者,止於前數出所記,記其人姓名;十齣以後,皆是枝外生枝,節中長節,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問姓字,並形體面目皆可不必認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宜緊忌寬,宜熱忌熱,宜作鄭五歇後,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如做把戲者,暗藏一物於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際,眾人射覆之時也。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猜破而後出之,則觀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至此必須會合。此理誰不知之?但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團聚,不過歡笑一場,以此收鑼罷鼓,有何趣味?水窮山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後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團圓之趣者也。予訓兒輩嘗云:“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收場一出,即勾魂攝魄之具,使人看過數日,而猶覺聲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虧此出撒嬌,作“臨去秋波那一轉”也。
○填詞餘論
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讚嘆之也。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復群然稱許而讚嘆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但云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肓人亦能贊之矣。自有《西廂》以迄於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餘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復有金聖歎其人哉!
聖嘆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於其間矣。然以予論文,聖嘆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聖嘆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嘆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嘆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