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明雩篇
變復之家,以久雨為湛,久暘為旱。旱應亢陽,湛應沈溺。或難曰:夫一歲之中,十日者一雨,五日者一風。雨頗留,湛之兆也。暘頗久,旱之漸也。湛之時,人君未必沈溺也;旱之時,未必亢陽也。人君為政,前後若一。然而一湛一早,時氣也。范蠡計然曰:“太歲在〔於〕水,毀;金,穰;木,飢;火,旱。” 夫如是,水旱飢穰,有歲運也。歲直其運,氣當其世,變復之家,指而名之。人君用其言,求過自改。暘久自雨,雨久自暘,變復之家,遂名其功;人君然之,遂信其術。試使人君恬居安處不求己過,天猶自雨,雨猶自暘。暘濟雨濟之時,人君無事,變復之家,猶名其術。是則陰陽之氣,以人為主,不〔統〕於天也。夫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隨行而應人。《春秋》魯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禱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禍矣。此變復也。《詩》云:“月離於畢,比滂沲矣。”《書》曰:“月之從星,則以風雨。”然則風雨隨月所離從也。房星四表三道,日月之行,出入三道。出北則湛,出南則旱。或言出北則旱,南則湛。案月為天下占,房為九州候。月之南北,非獨為魯也。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有頃,天果大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昨暮月離於畢。”後日,月復離畢。孔子出,子路請齎雨具,孔子不聽,出果無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昔日,月離其陰,故雨。昨暮,月離其陽,故不雨。”夫如是,魯雨自以月離,豈以政哉?如審以政令月,離於畢為雨占,天下共之。魯雨,天下亦宜皆雨。六國之時,政治不同,人君所行賞罰異時,必以雨為應政令月,離六七畢星,然後足也。
魯繆公之時,歲旱。繆公問縣子:“天旱不雨,寡人慾暴巫,奚如?”縣子不聽。“欲徙市,奚如?”對曰:“天子崩,巷市七日;諸公薨,巷市五日。為之徙市,不亦可乎!”案縣子之言,徙市得雨也。案《詩》、書之文,月離星得雨。日月之行,有常節度,肯為徙市故,離畢之陰乎?夫月畢,天下占。徙魯之市,安耐移月?月之行天,三十日而周。一月之中,一過畢星,離陽則暘。假令徙市之感,能令月離畢〔陰〕,其時徙市而得雨乎。夫如縣子言,未可用也。
董仲舒求雨,申《春秋》之義,設虛立祀,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諸侯雩禮所祀,未知何神。如天神也,唯王者天乃歆,諸侯及今長吏,天不享也。神不歆享,安耐得神?如雲雨者氣也,雲雨之氣,何用歆享?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辨雨天下,泰山也。泰山雨天下,小山雨國邑。然則大雩所祭,豈祭山乎?假令審然,而不得也。何以效之?水異川而居,相高分寸,不決不流,不鑿不合。誠令人君禱祭水旁,能令高分寸之水流而合乎?夫見在之水,相差無幾,人君請之,終不耐行。況雨無形兆,深藏高山,人君雩祭,安耐得之?
夫雨水在天地之間也,猶夫涕泣在人形中也。或齎酒食,請於惠人之前,〔求〕出其泣,惠人終不為之隕涕。夫泣不可請而出,雨安可求而得?雍門子悲哭,孟嘗君為之流涕。蘇秦、張儀悲說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或者儻可為雍門之聲,出蘇、張之說以感天乎!天又耳目高遠,音氣不通。杞梁之妻,又已悲哭,天不雨而城反崩。夫如是,竟當何以致雨?雩祭之家,何用感天?案月出北道,離畢之陰,希有不雨。由此言之,北道,畢星之所在也。北道星肯為雩祭之故下其雨乎?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之時,魯未必雩祭也。不祭,沛然自雨;不求,曠然自暘。夫如是,天之暘雨,自有時也。一歲之中,暘雨連屬。當其雨也,誰求之者?當其暘也,誰止之者?
人君聽請,以安民施恩,必非賢也。天至賢矣,時未當雨,偽請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聽請之類也。變復之家,不推類驗之,空張法術,惑人君。或未當雨,而賢君求之而不得;或適當自雨,惡君求之,遭遇其時。是使賢君受空責,而惡君蒙虛名也。世稱聖人純而賢者駁,純則行操無非,無非則政治無失。然而世之聖君,莫有如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如謂政治所致,堯、湯惡君也;如非政治,是運氣也。運氣有時,安可請求?世之論者,猶謂堯、湯水旱。水旱者,時也;其小旱湛,皆政也。假令審然,何用致湛。審以政致之,不修所以失之,而從請求,安耐復之?世審稱堯、湯水旱,天之運氣,非政所致。夫天之運氣,時當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而世又稱湯以五過禱於桑林,時立得雨。夫言運氣,則桑林之說絀;稱桑林,則運氣之論消。世之說稱者,竟當何由?救水旱之術,審當何用?
夫災變大抵有二:有政治之災,有無妄之變。政治之災,須耐求之,求之雖不耐得,而惠愍惻隱之恩,不得已之意也。慈父之於子,孝子之於親,知病不祀神,疾痛不和藥。又知病之必不可治,治之無益,然終不肯安坐待絕,猶卜筮求崇、召醫和藥者,惻痛殷勤,冀有驗也。既死氣絕,不可如何,升屋之危,以衣招復,悲恨思慕,冀其悟也。雩祭者之用心,慈父孝子之用意也。無妄之災,百民不知,必歸於主。為政治者慰民之望,故亦必雩。
問:“政治之災,無妄之變,何以別之?”曰:德酆政得,災猶至者,無妄也;德衰政失,變應來者,政治也。夫政治則外雩而內改,以復其虧;無妄則內守舊政,外修雩禮,以慰民心。故夫無妄之氣,厲世時至,當固自一,不宜改政。何以驗之?周公為成王陳《立政》之言曰:“時則物有間之。自一話一言,我則末,維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周公立政,可謂得矣。知非常之物,不賑不至,故敕成王自一話一言,政事無非,毋敢變易。然則非常之變,無妄之氣間而至也。水氣間堯,旱氣間湯。周宣以賢,遭遇久旱。建初孟〔年〕,北州連旱,牛死民乏,放流就賤。聖主寬明於上,百官共職於下,太平之明時也。政無細非,旱猶有,氣間之也。聖主知之,不改政行,轉谷賑贍,損酆濟耗。斯見之審明,所以救赴之者得宜也。魯文公間歲大旱,臧文仲曰:“修城郭,貶食省用,務嗇勸分。 ”文仲知非政,故徒修備,不改政治。變復之家,見變輒歸於政,不揆政之無非,見異懼惑,變易操行,以不宜改而變,只取災焉!
何以言必當雩也?曰:《春秋》大雩,傳家〔左丘明〕、公羊、穀梁無譏之文,當雩明矣。曾晰對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曰:“吾與點也!”魯設雩祭於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風乾身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乾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審矣。
《春秋》《左氏傳》曰:“啟蟄而雩。”又曰:“龍見而雩。啟蟄、龍見。” 皆二月也。春二月雩,秋八月亦雩。春祈穀雨,秋祈谷實。當今靈星,秋之雩也。春雩廢,秋雩在。故靈星之祀,歲雩祭也。孔子曰:“吾與點也!”善點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陰陽,故與之也。使雩失正,點欲為之,孔子宜非,不當與也。樊遲從游,感雩而問,刺魯不能崇德而徒雩也。
夫雩,古而有之。故《禮》曰:“雩祭,祭水旱也。”故有雩禮,故孔子不譏,而仲舒申之。夫如是,雩祭,祀禮也。雩祭得禮,則大水鼓用牲於社,亦古禮也。得禮無非,當雩一也。禮祭〔地〕社,報生萬物之功。土地廣遠,難得辨祭,故立社為位,主心事之。為水旱者,陰陽之氣也,滿六合難得盡祀,故修壇設位,敬恭祈求,效事社之義,復災變之道也。推生事死,推人事鬼。陰陽精氣,儻如生人能飲食乎?故共馨香,奉進旨嘉,區區惓惓,冀見答享。推祭社言之,當雩二也。歲氣調和,災害不生,尚猶而雩。今有靈星,古昔之禮也。況歲氣有變,水旱不時,人君之懼,必痛甚矣。雖有靈星之祀,猶復雩,恐前不備,肜繹之義也。冀復災變之虧,獲酆穰之報,三也。禮之心悃,樂之意歡忻。悃愊以玉帛效心,歡忻以鐘鼓驗意。雩祭請祈,人君精誠也。精誠在內,無以效外。故雩祀盡己惶懼,關納精心於雩祀之前,玉帛鐘鼓之義,四也。臣得罪於君,子獲過於父,比自改更,且當謝罪。惶懼於旱,如政治所致,臣子得罪獲過之類也。默改政治,潛易操行,不彰於外,天怒不釋。故必雩祭,惶懼之義,五也。漢立博士之官,師弟子相呵難,欲極道之深,形是非之理也。不出橫難,不得從說;不發苦詰,不聞甘對。導才低仰,欲求裨也;砥石劘厲,欲求銛也。推《春秋》之義,求雩祭之說,實孔子之心,考仲舒之意,孔子既歿,仲舒已死,世之論者,孰當復問?唯若孔子之徒,仲舒之黨,為能說之。
譯文
專門祈禱消除變異的人認為,雨下久了就成澇災,天晴久了就成旱災。
旱災是上天對君主驕橫的譴告,澇災是上天對君主迷戀酒色的譴告。有人詰難說:“一年之中,或十天下一次雨,或五天刮一次風。雨稍微下久一點,就是澇災的預兆;天晴久一點,就是旱災的苗頭。發生澇災的時候,君主未必就迷戀於酒色;發生旱災的時候君主未必就驕橫。君主施政,前後一致,然而無論澇災旱災,都是因為碰上了當時的災害之氣。”《范蠡·計然》上說:“太歲運行到北方,莊稼被毀壞;運行到西方,五穀豐登;運行到東方,發生饑荒;運行到南方,發生旱災。”這樣說來,水旱災害饑荒豐收是和太歲運轉相關聯的。太歲恰好運行到某一方位,災害之氣正好在世上出現,變復之家就針對這種情況編造出一套說法。君主採用他們的說法,找出自己的過錯加以改正。晴久了自然會下雨,雨下久了自然會天晴,變復之家於是就把晴雨的變化說成是他們的功勞,君主認為正確,於是就相信了他們的占術。假如讓君主安安靜靜地呆在那裡,不尋求自己過錯,上天仍然會下雨,雨後仍然會天晴。晴止雨止之時,君主並沒有做什麼特殊的事情,變復之家,仍然要自吹他們的占術。這樣說來,陰陽之氣的變化是以人決定的,而不是統屬於天的了。人不能用道德行為感動天,天也不會隨從人的道德行為來譴告人。
《春秋》記載魯國舉行雩祭,是天旱祈求下雨的祭祀。天旱了好長時間不下雨,禱告祭祀求天福佑,就像人生了疾病,祭祀神靈解除災禍一樣,這就是所謂的變復之道。《詩經》上說:“月亮靠近畢宿,馬上就有滂沱大雨。”《尚書》上說:“月亮靠近箕宿和畢宿,就會多風多雨。”如此說來,風和雨是隨著月亮靠近箕宿和畢宿而來的了。房星以四顆星為標誌構成三條通道,日月的運行,出入於此三道之間。出於北道就有雨,出於南道就有旱。或者說出於北道就有旱,出於南道就有雨,按照月亮靠近箕宿或畢宿這種自然現象被天下人用來預測風雨,月亮運行經過房宿北道或南道這種自然現象,被天下人用作觀測澇旱的事實,月亮經過房宿的南道或北道不光是為了魯國啊。孔子外出,讓子路攜帶雨具,一會兒,天果然下了大雨。子路問這又是什麼緣故,孔子說:“因為昨天晚上月亮靠近畢宿。”後來有一天,月亮又靠近畢宿。孔子外出,子路請求帶雨具,孔子不聽從,出去果然沒有下雨。子路問這是什麼緣故,孔子說:“那天,月亮靠近畢宿的北面,所以下雨;昨天晚上,月亮靠近畢宿的南面,所以不下雨。”這樣看來,魯國下雨本來是因為月亮靠近了畢宿,哪裡是由於政治的緣故呢?如果確實是由於政令的緣故,那么月亮靠近畢宿預示天要下雨,這是天下所共同的。魯國下雨,天下也都應該下雨。戰國時期,各國政冶不同,君主施政,賞罰不在一個時間,一定要把下雨說成是上天應和六國的政令,那么上天就要使月亮靠近畢宿六七次,然後才能滿足這種情況。
魯穆公在位的時候,有一年大旱。穆公問縣子:“天旱不下雨,我打算曬巫求雨,怎么樣?”縣子不贊成他的做法。穆公又說:“我打算遷移集市,怎么樣?”縣子回答說:“天子死,要在小巷裡集市七天;諸侯死,要在小巷裡集市五天。為了天旱而遷移集市,不也是可以的嗎?”考察縣子的這種說法,是為遷移集市而求雨。考察《詩經》、《尚書》上的記載,月亮靠近畢宿就會下雨。日月的運行,有一定的規律,能因為遷移集市的緣故,靠近畢宿的北面而使天下雨嗎?月亮靠近畢宿天下人用來預測澇旱,遷移魯國的集市,怎么能改變月亮運行的軌道呢?月亮在天空運行,三十日一個周天。一個月之中,有一次經過畢宿,靠近畢宿的南邊就天晴。假使以遷移集市的行為去感動天,能使月亮靠近畢宿的北面,那么在月亮已經靠近畢宿南面的時候遷移集市,能夠讓月亮再靠近畢宿的北面而求得下雨嗎?像縣子的這種說法,是不可採用的。
董仲舒向天求雨,是為了發揮《春秋》的大義,所以設立土壇進行祭祀。死去的父親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諸侯國的祭品。諸侯各國雩禮所祭祀的,不知道是什麼神靈。如果說是祭祀天神,只有天子的祭品天神才肯享用。諸侯各國以及現在的地方長官的祭品,天神是不享用的。天神不享用他們的祭供,他們怎么能得到天神的恩惠呢?如果說是祭祀雲雨之氣的話,雲雨之氣用什麼來享用祭品呢?雲雨之氣沿著石縫蒸發出來,緊密地接合在一起,不到一早上的時間,普天下都下了雨,這是泰山上的雲雨之氣。泰山的雲雨之氣形成的雨,能夠遍及天下;小山形成的雨,只局限於一個地區。如此說來,大雩禮所祭祀的,豈不是祭泰山嗎?假使真的如此,也還是得不到雨的。用什麼來檢驗呢?水聚集在不同的河道里,高低相差在分寸之間,不挖開堤岸,水不會流出來,不開通河道,兩條河的水就不會匯合在一起。如果讓君主在河水旁邊禱告祭祀,能使相差分寸的水流匯合嗎?呈現在眼前的河水,高低相差不多,君主祈求它,終究不能流出。何況雨在降落之前無形無蹤,深藏在高山上,君主舉行雩祭,怎么能夠求得它呢?
雨水在天地之間,好比眼淚在人體中一樣。有人把酒食送到一個仁慈的人面前並提出請求,請求他哭出淚來,那位仁慈的人終究不會為他的請求而流淚的。眼淚不可以因請求而流出,雨怎么又可以因請求而得到呢?雍門子悲痛地哭泣,孟嘗君被感動得也哭了起來。蘇秦、張儀在深谷中悲哀地訴說,鬼谷先生眼淚流下沾濕了衣襟。有人如果能發出雍門子那樣的哭聲,說出蘇秦、張儀那樣的話來,也許因此就能感動上天了吧?再說天的耳目又高又遠,聲音氣息與人不相通。杞梁的妻子已經又悲哀地痛哭,天不下雨城牆反而倒塌,如果是這樣,究竟應當用什麼才能招來下雨呢?鼓吹雩祭的人,以什麼辦法來感動上天呢?考察月亮出入於房宿北道,靠近畢宿的北面,很少有不下雨的。因此說來,北道是畢宿所在的位置。北道畢宿肯因為雩祭的緣故而下雨嗎?孔子外出,讓子路帶雨具的時候。魯國未必舉行雩祭。沒有舉行雩祭,雨自己仍然下得很大;沒有祈求,天自己仍然很晴朗。如果是這樣,天的晴雨,自有一定的時候。一年之中,晴天雨天交替出現。當天下雨的時候,是誰求它下的呢?當天晴朗的時候,是誰禁止它不下雨的呢?君主聽從別人的請求,舉行雩祭來安撫人民施以恩惠,必定不是賢良的君主。天是極為賢良的了,這時不應當下雨,人為地請求它下雨,因此就隨便下起雨來,好比君主聽從別人的請求是同樣的。鼓吹變復之道的人,不用類推的辦法去驗證它,憑空吹噓法術,迷惑君主。或者這時不應當下雨,而賢良的君主祈求也不會下雨;或恰好上天正要下雨,兇惡的君主祈求它,正好碰上這個時候,這就使得賢良的君主受到枉然的責備,而兇惡的君主則獲得虛假的名聲。
世人都聲稱聖人純正而賢者不純正。純正則行為品德沒有過失,沒有過失則政治就不會失誤。然而世間上的聖明君主,沒有一個比得上唐堯和成湯的。唐堯執政時國家遭受洪水,成湯執政時國家遭受大旱。如果說是由於政治所帶來的,那么唐堯、成湯都是兇惡的君主了;如果不是政治帶來的,那就是運行的陰陽之氣引起的。運行的陰陽之氣出現有一定的時機,怎么可以由於祭祀禱告而出現呢?世上論說此事的人,仍然說唐堯、成湯時的洪水和大旱。洪水和大旱出現,是時節問題。那些小的旱澇災害,都是政治造成的,假如果真如此,那么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旱澇災害的呢?確實是由於政治的原因導致了災害,不去修正政治上造成的失誤,而只是舉行祭祀禱告,怎么能消除災害而恢復常態呢?世人確實認為唐堯、成湯時的洪水和大旱,是由於上天運行的陰陽之氣引起的,並不是由於政治失誤導致的。天上運行的陰陽之氣時機適當就自己形成,即使舉行雩禮祭祀禱告,終究毫無補益。世人又說成湯遭大旱時,他曾經找出自己的六種過錯在桑林祈禱,當時立即就獲得了雨。如果說旱澇是自然運行的陰陽之氣造成的,那么祈禱於桑林的說法就得排除;肯定祈禱於桑林的說法,那么自然運行的陰陽之氣造成旱澇的看法就得取消。世上論說這件事的人,究竟應當遵循哪一種說法呢?而救水旱災害的辦法,到底應當採用哪一種呢?
災變大致有兩種,有由於政治導致的災害,有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政治導致的災害,應該進行祈禱。祈禱即使不能得到天的保佑,然而表示了君主對百姓的一種仁慈憐憫的恩典,不由得不那樣做的意思。慈父對於兒子,孝子對於雙親,知道有病必然祭祀神靈保佑,知道疾痛必然配藥醫治。即使知道是根本無法可治的病,治療也沒有什麼好處,然而終究不肯讓病人安坐家中等待死亡,還是要占卜求問是什麼鬼神在作怪,請來醫生配藥,憂傷悲痛情意懇切,希望醫治能有效果。親人已經死亡氣絕,無可奈何,還要爬上屋脊,搖動衣服招魂,悲哀悔恨思念不已,希望死者復活過來。雩祭者的用心,如同慈父孝子的用意一樣。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老百姓不知道,必然怪罪於君主,執政的君主為了安撫民心,所以也心須舉行雩祭。
問:“政治失誤引起的災禍和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用什麼來區別它們呢?”答:君主德行純厚政治得當,災害仍然出現,就是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君主德行衰微政治失誤,災害應和這種狀況出現,就是政治引起的災害。如果是政治引起的災害,那就在外舉行雩祭而在內修改政治,用這種辦法來挽回它造成的虧損;如果是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那就在內堅持原有的政治,在外舉行雩禮,用這種辦法來安撫民心。意料不到的自然災害,歷代不時出現,應當堅持本身一貫的做法,不應該改變政治。用什麼來驗證這一點呢?周公為周成王陳述治理國家的道理,說:“有時災禍會干擾政事,即使在一句話一個字上,我都沒有錯誤,只是用有才德的人,治理好我承天命所得的百姓。”周公在用人理政方面,可算是很得體的了。知道異常的災禍,不對百姓進行救濟就不會消除。因此告誡周成王從一句話一個字開始,政事上沒有過失,就不要輕易改變。然而異常的災禍,由於意料不到的陰陽之氣的干擾而出現。造成水災的陰陽之氣干擾唐堯,造成旱災的陰陽之氣干擾成湯。周宣王作為一位賢君,卻遭遇長時間的旱災。漢章帝建初元年,北面三州接連大旱,耕牛死亡人民貧乏,開放流民到谷價便宜的地方求生。聖主在朝廷寬厚英明,百官在地方忠於職守,就是太平盛世。政治上沒有細小的過失,旱災還有發生,是陰陽之氣干擾造成的。聖主知道這種情況,不改變政治德行,調運穀物救濟百姓,運送豐收地區的糧食去救濟災區。這種見解確實高明,救災的方法是非常得當的。魯文公在位時隔年一次大旱,臧文仲對魯文公建議:“修理外城城牆,減少吃食節省費用,致力農業,獎勵各人搞好本職工作。”臧文仲知道災禍不是由於政治失誤引起的,所以僅僅是加強預防措施,不改變政治。鼓吹變復之道的人,見到災變總是歸罪於政治原因,不考察政治上有沒有過失。見到怪異就驚懼疑惑,改變道德行為,把不應當改變的也改變了,結果只能是自取災禍!
為什麼說必定要舉行雩祭呢?《春秋》上有關於雩祭的記載,作“傳”
的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都對此沒有譏刺的說法,應當雩祭是很清楚的。曾皙對孔子談自己的志向說:“春末之時,春衣已經做好穿上,相約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在沂水裡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走回來。”孔子說:“我贊同曾點的想法!”魯國設雩祭之所在沂水旁。“暮”,是晚的意思。“春,講的是四月。“春服既成”,講的是四月的衣服已經做好了。“冠者”、“童子”,指的是雩祭伴奏、跳舞的人。“浴乎沂”,講的是涉過沂水,象徵從水中出來的龍。“風乎舞雩”,“風”是講唱歌。“詠而饋”,是講唱著歌用酒食雩祭,歌唱詠誦而祭祀。解說《論語》的人,認為浴是在沂水中沐浴。風,是吹乾身上。周曆的四月,是夏曆的二月,天氣還在寒冷,怎么能沐浴後讓風吹乾身體呢?由此說來,是涉水而不是沐浴,雩祭是確實的了。《春秋左氏傳》上說:“驚蟄時要雩祭。”又說:“龍星出現要雩祭”,驚蟄與龍星出現,都在二月,春天二月雩祭,秋天八月也雩祭。春雩是為穀苗祈求雨水,秋雩是為谷穗祈求長得飽滿。現在祭祀靈星,就是過去秋天舉行的雩祭。春雩廢除了,秋雩還存在,所以現在對靈星的祭祀,就是每年的雩祭。孔子說:“我贊同曾點的想法。”這是稱讚曾點的說法,想用雩祭來調和陰陽之氣,所以贊同他的想法,假如雩祭不符合正道,曾點想那樣做,孔子應當反對,就不該贊同了。樊遲隨孔子出遊,對魯國的雩祭有所感觸而求問於孔子,這是批評魯國不崇尚德行而光知道一再搞雩祭。
雩祭,很古以前就有的。所以《禮記》上說:“雩祭,是祭祀解除水旱災害。”自古就有雩禮,所以孔子對此不譏刺,而董仲舒發揮了它的大義。如果是這樣,雩祭,是祭祀之禮。雩祭符合禮,發大水就擊鼓獻上牲畜祭祀土地神,這也是符合於古禮的。符合於禮就不會錯,這是應當舉行雩祭的第一條理由。按照禮的規定,祭祀土地神,報答它生長萬物的功德。土地寬廣遙遠,難得普遍祭祀到,因此建立一個社作為供奉土地神的場所,一心一意地供奉它。造成水旱災害的是陰陽之氣,它充滿天地之間,難得全部祭祀到,所以修建祭壇設立牌位,恭恭敬敬地祈求,仿效祭祀土地神的道理,這是消除災害,恢復正常狀況的辦法。把對待活人的辦法推行於事奉死人,把對待人的辦法推行於事奉鬼神。陰陽精氣,也許像活人一樣能飲食吧,所以供奉芳香的祭品,奉獻可口的祭品,誠心誠意,希望能對自己的供奉給予報答。從推行祭祀社神方面說來,這是應當舉行雩祭的第二條理由。一年中陰陽之氣調和,災害不發生,尚且還要舉行雩祭。現在祭祀靈星是依照古代的雩禮。何況一年中陰陽之氣發生了變化,水旱災害經常出現,君主的驚懼,必然是很痛切的。雖然有了對靈星祭祀,仍然要再舉行雩祭,唯恐只有前一項祭祀還不夠周到,這就是一祭再祭的含義了。期望消除災害帶來的損失,獲得莊稼豐收的報答,這是應當舉行雩祭的第三條理由。行禮的時候心是至誠的,樂曲的節奏是歡快的。至誠可以用玉器絲帛來表達心意,歡快可以用鐘鼓來檢驗誠意。雩祭禱告祈求,君主是極誠懇的。至誠的心意隱慝於內,無法表達出來,所以舉行雩祭以儘量表達自己恐懼不安的心情,把自己的誠心獻到雩祭台前。用玉帛鐘鼓來表達祭祀的誠意,這是應當舉行雩祭的第四條理由。大臣得罪了君主,兒子對父親犯了過錯,等到自己改正時,尚且應當對自己的罪過進行道歉。君主對旱災惶恐不安,如果旱災是由政治所引起的,就好比大臣得罪君主和兒子對父親犯了過錯一樣。不聲不響地改變政治,暗中改變道德行為,不顯露出來,上天的憤怒不會解除,所以必須舉行雩祭,為表達對旱災的惶恐不安的心意,這是應當舉行雩祭的第五條理由。
漢代設立博士這種官,老師學生互相責難,想要窮盡“道”的深奧,弄清是非的道理。不進行橫加責難,就得不到正確的看法。不進行一再的追問,就聽不到絕妙的回答。搖動簸箕選擇穀米,是想得到精米;用磨刀石磨刀,是想使刀刃鋒利。以上議論是為了推究《春秋》的原義,尋求關於雩祭的道理,證實孔子的想法,查考董仲舒的心思。孔子已經死了,董仲舒已經死了,世間上的論述者,又應當去問誰呢?唯有像孔子這樣的人,董仲舒這樣的人,才能去解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