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史官建置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駒之過隙,猶且恥當年而功不立,疾沒世而名不聞。上起帝王,下窮匹庶,近則朝廷之士,遠則山林之客,諒其於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圖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稱不朽乎?蓋書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無竹帛,時缺史官,雖堯、舜之與桀、紂,伊、周之與莽、卓,夷、惠之與跖,蹻,商、冒之與曾、閔,俁一從物化。墳土未乾,則善惡不分,妍媸永滅者矣。苟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
用使後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乾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故備陳其事,編之於後。
蓋史之建官,其來尚矣。昔軒轅氏受命,倉頡、沮誦實居其職。至於三代,其數漸繁。案《周官》、《禮記》,有太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太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曲禮》曰:“史載筆,大事書之於策,小事簡牘而已。”《大戴禮》曰:“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則有司過之史。”《韓詩外傳》云:“據法守職而不敢為非者,太史令也。”斯則史官之作,肇自黃帝,備於周室,名目既多,職務鹹異。至於諸侯列國亦各有史官,求其位號,一同王者。
至於孔甲、尹逸,名重夏、殷,史佚、倚相,譽高周、楚,晉則伯黶司籍,魯則丘明受經,此並歷代史臣之可得言者。降及戰國,史氏無廢。蓋趙鞅,晉之一大夫爾,有直臣書過,操簡筆於門下。田文,齊之一公子爾,每坐對賓客,侍史記於屏風。至若秦、趙二主澠池交會,各命其御史書某年某月鼓瑟、鼓缶。此則《春秋》“君舉必書”之義也。
然則官雖無缺,而書尚有遺,故史臣等差,莫辨其序。案《呂氏春秋》曰:“夏太史終古見桀惑亂,載其圖法出奔商。商太史向摯見紂迷亂,載其圖法出奔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亦以其法歸周。”又《春秋》晉、齊太史書趙、崔之弒;鄭公孫黑強與於盟,使太史書其名,且曰七子。昭二年,晉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然則諸史之任,太史其最優乎?至秦有天下,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章》。此則自夏迄秦,斯職無改者矣。
漢興之世,武帝又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以司馬談為之。漢法,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敘事如《春秋》。及談卒,子遷嗣。遷卒,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
尋自古太史之職,雖以著述為宗,而兼掌曆象、日月、陰陽、管數。司馬遷既歿,後之續《史記》者,若褚先生、劉向、馮商、揚雄之徒,並以別職來知史務。於是太史之署,非復記言之司。故張衡、單颺、王立、高堂隆等,其當官見稱,唯知占侯而已。
當王莽代漢,改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聽事,侍傍記跡言行,蓋效古者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此其義也。漢氏中興,明帝以班固為蘭台令史,詔撰《光武本紀》及諸列傳、《載記》。又楊子山為郡上計吏,獻所作《哀牢傳》,為帝所異,征詣蘭台。斯則蘭台之職,蓋當時著述之所也。自章、和已後,圖籍盛於東觀。凡撰漢記,相繼在乎其中,而都謂著作,竟無他稱。
當魏太和中,始置著作郎,職隸中書,其官即周之左史也。晉元康初,又職隸秘書,著作郎一人,謂之大著作,專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宋、齊已來,以“佐”名施於“作”下。
舊事,佐郎職知博採,正郎資以草傳,如正、佐有失,則秘監職思其憂。其有才堪撰述,學綜文史,雖居他官,或兼領著作。亦有雖為秘書監,而仍領著作郎者。
若中朝之華嶠、陳壽、陸機、束晳,江左之王隱、虞預、乾寶、孫盛,宋之徐爰、蘇寶生,梁之沈約、裴子野,斯並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選也。而齊、梁二代又置修史學士,陳氏因循,無所變革,若劉陟、謝昊、顧野王、許善心之類是也。
至若偏隅僣國,夷狄偽朝,求其史官,亦有可言者。案《蜀志》稱王崇補東觀,許蓋掌禮儀,又郤正為秘書郎,廣求益部書籍。斯則典校無缺,屬辭有所矣。而陳壽評雲“蜀不置史官”者,得非厚誣諸葛乎?別有《曲筆》篇,言之詳矣
吳歸命侯時,有左右二國史之職,薛瑩為其左,華覈為其右。又周處自左國史遷東觀令。以斯考察,則其班秩可知。
偽漢嘉平初,公師彧以太中大夫領左國史,撰其國君臣紀傳。前涼張駿時,劉慶遷儒林郎、中常侍,在東苑撰其國書。蜀李與西涼朝記事,委之門下。南涼主烏孤初定霸基,欲造國紀,以其參軍郭韶為國紀祭酒,使撰錄時事。自餘偽主,多置著作宮,若前趙之和苞,後燕之董統是也。
元魏初稱制,即有史臣,雜取他官,不恆厥職。故如崔浩、高閭之徒,唯知著述,而未列名號。其後始於秘書置著作局,正郎二人,佐郎四人。其佐三史者,不過一二而已。普泰以來,三史稍替,別置修史局,其職有六人。
當代都之時,史臣每上奉王言,下詢國俗,兼取工於翻譯者,來直史曹。及洛京之末,朝議又以為國史當專任代人,不宜歸之漢士。於是以谷纂、山偉更主文籍。凡經二十餘年,其事缺而不載。斯蓋猶秉夷禮,有互鄉之風者焉。
高齊及周,迄於隋氏,其史官以大臣統領者,謂之監修。國史自領,則近循魏代,遠效江南,參雜其間,變通而已。
唯周建六官,改著作之正郎為上士,佐郎為下士,名謚雖易,而班秩不殊。
如魏收之擅名河朔,柳虬之獨步關右,王劭、魏澹展效於開皇之朝,諸葛穎、劉炫宣功於大業之世,亦各一時也。
暨皇家之建國也,乃別置史館,通籍禁門。西京則與鸞渚為鄰,東都則與鳳池相接。而館宇華麗,酒饌豐厚,得廁其流者,實一時之美事。
至鹹亨年,以職司多濫,高宗喟然而稱曰:“朕甚懵焉。”乃命所司曲加推擇,如有居其職而缺其才者,皆不得預於修撰。由是史臣拜職,多取外司,著作一曹,殆成虛設。凡有筆削,畢歸餘官。
始自武德,迄乎長壽,其間若李仁實以直辭見憚,敬播以敘事推工,許敬宗之矯妄,牛鳳及之狂惑,此其善惡尤著者也。
又按《晉令》,著作郎掌起居注,撰錄諸言行勛伐舊載史籍者。元魏置起居令史,每行幸宴會,則在御左右,記錄帝言及賓客酬對。後別置修起居注二人,多以餘宮兼掌。
至隋,以吏部散官及校書、正字閒於述注者修之,納言兼領其事。煬帝以為古有內史、外史,今既有著作,宜立起居。遂置起居舍人二員,職隸中書省,如庾自直、崔祖浚、虞世南、蔡允恭等鹹居其職,時謂得人。
皇家因之,又加置起居郎二人,職與舍人同。每天子臨軒,侍立於玉階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則逼階延首而聽之,退而編錄,以為起居注。龍朔中,改名左史、右史。今上即位,仍從國初之號焉。高祖、太宗時,有令狐德棻、呂才、蕭鈞、褚遂良、上官儀;高宗、則天時,有李安期、顧胤、高智周、張太素、凌季友。斯並當時得名,朝廷所屬者也。
夫起居注者,編次甲子之書,至於策命、章奏、封拜、薨免,莫不隨事記錄,言惟詳審,凡欲撰帝紀者,皆稱之以成功。今為載笑之別曹,立言貳職。故略述其事,附於斯篇。
又按《詩·邶風·靜女》之三章,君子取其彤管。夫彤管者,女史記事規誨之所執也。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朝則有女史,內之與外,其任皆同。故晉獻惑亂,驪姬夜泣,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楚昭王宴遊,蔡姬對以其願,王顧謂史:“書之,蔡姬許從孤死矣。”夫宴私而有書事之冊,蓋受命者即女史之流乎?
至漢武帝時,有《禁中起居注》;明德馬皇后撰《明帝起居注》。凡斯著述,似出宮中,求其職司,未聞位號。隋世王劭上疏,請依古法,復置女史之班,具錄內儀,付於外省。文帝不許,遂不施行。
大抵自古史官,其沿革廢置如此。夫仲尼修《春秋》,公羊高作《傳》。漢、魏之陸賈、魚拳,晉、宋之張璠、范曄,雖身非史職,而私撰國書。若斯人者,有異於是,故不復詳而錄之。
夫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刪定,歸於後來之筆。然則當時草創者,資乎博聞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後來經始者,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必論其事業,前後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一揆。
觀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詳不可得而聞也。至於漢、魏已降,則可得而言。然多竊虛號,有聲無實。按劉、曹二史,皆當代所撰,能成其事者,蓋唯劉珍、蔡邕、王沈、魚拳之徒耳。而舊史載其同作,非止一家,如王逸、阮籍亦預其列。且叔師研尋章句,儒生之腐者也。嗣宗沈湎曲糵,酒徒之狂者也。斯豈能錯綜時事,裁成國典乎?
而近代趨競之士,尤喜居於史職,至於措辭下筆者,十無一二焉,既而書成繕寫,則署名同獻;爵賞既行,則攘袂爭受。遂使是非無準,真偽相雜,生則厚誣當時,死則致惑來代。而書之譜傳,借為美談;載之碑碣,增其壯觀。昔魏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