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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蔽

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治則復經,兩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雖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於使者乎?德道之人,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

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蔽於末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逢,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桀蔽於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賢良退處而隱逃,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桀死於鬲山,紂縣於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諫,此蔽塞之禍也。成湯監於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監於殷紂,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呂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遠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視備色,耳聽備聲,口食備味,形居備宮,名受備號,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夫是之謂至盛。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有鳳有凰,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齊是也。唐鞅蔽於欲權而逐載子,奚齊蔽於欲國而罪申生;唐鞅戮於宋,奚齊戮於晉。逐賢相而罪孝兄,身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禍也。故以貪鄙、背叛、爭權而不危辱滅亡者,自古及今,未嘗有之也。鮑叔、寧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祿與管仲齊。召公、呂望仁知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祿與周公齊。傳曰:“知賢之為明,輔賢之謂能,勉之強之,其福必長。”此之謂也。此不蔽之福也。

昔賓孟之蔽者,亂家是也。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欲謂之道,盡嗛矣。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埶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

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

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於不道人,而不合於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後可道;可道然後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於道人,而不合於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於知道。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雲,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現,其物也雜博,其情之至也不貳。詩云:“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傾筐易滿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周行。故曰: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以贊稽之,萬物可兼知也。身盡其故則美。類不可兩也,故知者擇一而壹焉。

農精於田,而不可以為田師;賈精於市,而不可以為市師;工精於器,而不可以為器師。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於道者也。精於物者也。精於物者以物物,精於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於道,而以贊稽物。壹於道則正,以贊稽物則察;以正志行察論,則萬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危之,其榮滿側;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故人心譬如盤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鬒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麤理矣。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后稷獨傳者,壹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者,壹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於射;奚仲作車,乘杜作乘馬,而造父精於御:自古及今,未嘗有兩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閒居靜思則通。思仁若是,可謂微乎?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未及思也;有子惡臥而焠掌,可謂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遠蚊虻之聲,可謂危矣;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強!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聖人縱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強!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強也。仁者之思也恭,聖者之思也樂。此治心之道也。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見寢石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為後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蹞步之澮也;俯而出城門,以為小之閨也:酒亂其神也。厭目而視者,視一為兩;掩耳而聽者,聽漠漠而以為哅哅:埶亂其官也。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牽也: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人不以定美惡:水埶玄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時定物,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夫苟不當,安能無過乎?

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豈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定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而己以定事。故傷於濕而痹,痹而擊鼓烹豚,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故雖不在夏首之南,則無以異矣。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無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王。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以務象效其人。向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聖人也。故有知非以慮是,則謂之懼;有勇非以持是,則謂之賊;察孰非以分是,則謂之篡;多能非以修盪是,則謂之知;辯利非以言是,則謂之詍。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制不合王制也。天下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

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直將治怪說,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案強鉗而利口,厚顏而忍詬,無正而恣孳,妄辨而幾利;不好辭讓,不敬禮節,而好相推擠:此亂世奸人之說也,則天下之治說者,方多然矣。傳曰:“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強志,不合王制,君子賤之。”此之謂也。

為之無益於成也,求之無益於得也,憂戚之無益於幾也,則廣焉能棄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頃乾之胸中。不慕往,不閔來,無邑憐之心,當時則動,物至而應,事起而辨,治亂可否,昭然明矣。

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闇君無之有也。故人君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詩云:“墨以為明,狐狸而蒼。”此言上幽而下險也。君人者,宣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詩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譯文

大凡人的毛病,是被事物的某一個局部所蒙蔽而不明白全局性的大道理。整治思想就能回到正道上來,在偏見與大道理兩者之間拿不定主意就會疑惑。天下不會有兩種對立的正確原則,聖人不會有兩種對立的思想。現在諸侯各國的政治措施不同,各個學派的學說不同,那么必定是有的對、有的錯,有的能導致安定、有的會造成混亂。搞亂國家的君主,搞亂學派的學者,這些人的真心沒有不想找一條正道來為自己服務,只是由於他們對正確的原則既嫉妒又帶有偏見,因而別人就能根據他們的愛好去引誘他們。他們偏愛自己平時積累的學識,只怕聽到對自己學識的非議。他們憑自己所偏愛的學識去觀察與自己不同的學說,只怕聽到對異己學說的讚美。因此,他們與正確的治理原則背道而馳了卻還自以為是、不能勒馬。這難道不是被事物的一個局部所蒙蔽而失去了對正道的追求嗎?如果心思不用在正道上,那么白的黑的就是擺在面前而眼睛也會看不見,雷鼓就在身旁敲擊而耳朵也會聽不進,何況對那些被他們視為異端的用心於正道的人,就更看不見,聽不進了。掌握了正確的政治原則的人,搞亂國家的君主在上面非難他,搞亂學派的學者在下面非難他,這難道不是很可悲的嗎?

什麼東西會造成蒙蔽?愛好會造成蒙蔽,憎惡也會造成蒙蔽;只看到開始會造成蒙蔽,只看到終了也會造成蒙蔽;只看到遠處會造成蒙蔽,只看到近處也會造成蒙蔽;知識廣博會造成蒙蔽,知識淺陋也會造成蒙蔽;只了解古代會造成蒙蔽,只知道現在也會造成蒙蔽。大凡事物有不同的對立面的,無不會互動造成蒙蔽,這是思想方法上一個普遍的禍害啊。

從前君主中有被蒙蔽的,夏桀、商紂就是。夏桀被末喜、斯觀所蒙蔽而不賞識關龍逢,因而使自己思想惑亂而行為荒唐;商紂被妲己、飛廉所蒙蔽而不賞識微子啟,因而使自己思想惑亂而行為荒唐。所以,群臣都拋棄了對他們的忠心而去謀求私利,百姓都怨恨責怪他們而不為他們效勞,賢能優秀的人才都辭官在家而隱居避世,這就是他們喪失九州的土地而使建有宗廟的國都成為廢墟的原因。夏桀死在鬲山,商紂的頭被懸掛在紅色的旗幟飄帶上,他們自己不能預先知道自己的過錯,而別人又沒有誰勸阻他們,這就是蒙蔽的禍害啊。

商湯以夏桀為前車之鑑,所以拿定主意而謹慎地治理國家,因此能夠長期地任用伊尹而本身又不背離正確的治國原則,這就是他取代夏桀而得到九州的原因。周文王吸取了商紂王的教訓,所以拿定主意而謹慎地治理國家,因此能夠長期地任用呂望而本身又不背離正確的治國原則,這就是他取代商紂王而得到九州的原因。遠方的國家無不送上自己的珍貴物品,所以他們的眼睛能觀賞所有的美色,耳朵能聽到各種各樣的美妙音樂,嘴巴能吃上所有的山珍海味,身居各種豪華的宮殿,名字上被加上各種美好的稱號;活著的時候天下人都歌功頌德,死了以後天下人都痛哭流涕,這叫做極其昌盛偉大。《詩》云:“鳳凰翩翩起舞飛翔,它的翅膀像盾牌一樣,它的鳴聲像洞簫悠揚。又有鳳來又有凰,使王心中喜洋洋。”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從前臣子中有被蒙蔽的,唐秧、奚齊就是。唐鞅蒙蔽於追求權勢而驅逐了戴驩,奚齊蒙蔽於爭奪政權而加罪於申生。結果唐鞅在宋國被殺,奚齊在晉國被殺。唐鞅驅逐有德才的國相而奚齊加罪於孝順的兄長,結果自己被殺了,然而仍不明白為什麼,這就是蒙蔽的禍害啊。所以,因為貪婪鄙陋而違背正道爭權奪利卻又不遭到危險屈辱滅亡的,從古到今,還不曾有過。

鮑叔、寧戚、隰朋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夠扶助管仲,而他們享有的名聲財利幸福俸祿也和管仲相等。召公、呂望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夠扶助周公,而他們享有的名聲財利幸福俸祿也和周公相等。古書上說:“能識別賢人叫做明智,能輔助賢人叫做賢能。努力識別賢人、盡力輔助賢人,他的幸福一定長久。”說的就是這個。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從前游士中有被蒙蔽的,搞亂學派的學者就是。墨子蒙蔽於只重實用而不知文飾,宋子蒙蔽於只見人有寡慾的一面而不知人有貪得的一面,慎子蒙蔽於只求法治而不知任用賢人,申子蒙蔽於只知權勢的作用而不知才智的作用,惠子蒙蔽於只務名辯而不知實際,莊子蒙蔽於只知自然的作用而不知人的力量。所以,從實用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功利了;從欲望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滿足了;從法治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法律條文了;從權勢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權勢的便利了;從名辯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些不切實際的理論了;從自然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些因循依順了。這幾種說法,都是道的一個方面。道,本體經久不變而又能窮盡所有的變化,一個角度是不能夠用來概括它的。一知半解的人,只看到道的一個方面而沒有能夠真正認識它,所以把這一個方面當作為完整的道而研究它,於是內擾亂了自己學派的思想,外迷惑了別人,上被臣民所蒙蔽,下被君主所蒙蔽,這就是蒙蔽的禍害啊。

孔子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多方學習,集其大成而足以用來輔助古代聖王的政治原則。只有孔子這一派掌握了周備全面的道,推崇並運用它,而不被成見舊習所蒙蔽。所以他的德行與周公相等同,名聲和三代開國之王相併列,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聖人知道思想方法上的毛病,看到被蒙蔽的禍害,所以既不任憑愛好、又不任憑憎惡,既不是只看到開始、又不是只看到終了,既不是只看到近處、又不是只看到遠處,既不只務廣博、又不安於淺陋,既不是只了解古代、又不是只知道現在,而是同時擺出各種事物並在其中根據一定的標準進行權衡。所以眾多的差異與對立面就不能互相掩蓋以致搞亂了條理。

什麼是權衡事物的標準呢?回答說:就是道。所以心裡不可以不了解道。

如果心裡不了解道,就會否定道而認可違背道的東西。人有誰想要得到自在卻遵奉自己否定的東西而用它來制止自己所贊成的東西呢?用他那種否定道的思想去選取人,就一定會和不奉行道的人情投意合,而不會和奉行道的人志同道合。帶著他那種否定道的思想和不奉行道的人去議論奉行道的人,這就是社會混亂的禍根。像這樣,那還憑什麼去了解奉行道的人呢?

再說:心裡了解了道,然後就會贊成道。贊成道,然後就能遵奉道來制止違背道的東西。用他那種贊成道的思想去選取人,就會和奉行道的人情投意合,而不會和不奉行道的人同流合污了。帶著他那種贊成道的思想和奉行道的人去議論違背道的人,這是社會得到治理的關鍵。像這樣,又何必擔憂不能了解奉行道的人呢?

所以,把社會治理好的關鍵在於了解道。

人靠什麼來了解道呢?回答說:靠心。

心靠什麼來了解道呢?回答說:靠虛心、專心和靜心。心從來沒有不儲藏信息的時候,但卻有所謂虛;心從來沒有不彼此兼顧的時候,但卻有所謂專;心從來沒有不活動的時候,但卻有所謂靜。人生下來就有智慧型,有了智慧型就有記憶;記憶嘛,也就是儲藏信息;但是有所謂虛,不讓已經儲藏在心中的見識去妨害將要接受的知識就叫做虛心。心生來就有智慧型,有了智慧型就能區別不同的事物;區別不同的事物,也就是同時了解了它們;同時了解它們,也就是彼此兼顧;但是有所謂專,不讓那一種事物來妨害對這一種事物的認識就叫做專心。心,睡著了就會做夢,懈怠的時候就會擅自馳騁想像,使用它的時候就會思考謀劃,所以心從來沒有不活動的時候;但是有所謂靜,不讓夢幻和煩雜的胡思亂想擾亂了智慧就叫做靜心。對於還沒有掌握道而追求道的人,要告訴他們虛心、專心和靜心的道理,以作為他們的行動準則。想要求得道的人,達到了虛心的地步就能夠得到道;想要奉行道的人,達到了專心的地步就能夠窮盡道的全部;想要探索道的人,達到了靜心的地步就能夠明察道。了解道十分明察,知道了道能實行,這就是實踐道的人。達到了虛心、專心與靜心的境界,這叫做最大的清徹澄明。他對萬事萬物,沒有什麼露出了形跡而看不見的,沒有什麼看見了而不能評判的,沒有什麼評判了而不到位的。他坐在屋裡而能看見整個天下,處在現代而能評判遠古,通觀萬物而能看清它們的真相,檢驗考核社會的治亂而能通曉它的法度,治理天地而能控制利用萬物,掌握了全局性的大道理而整個宇宙就都了如指掌了。寬闊廣大啊,誰能知道他智慧的盡頭?浩瀚廣大啊,誰能知道他德行的深厚?千變萬化、紛繁複雜,誰能知道他思想的輪廓?光輝與太陽月亮相當,博大充塞了八方極遠的地方,這樣的人就叫做偉大的人。這種人哪裡還會有被蒙蔽的呢?

心是身體的主宰,是精神的主管;它發號施令而不從什麼地方接受命令;它自己限制自己,自己驅使自己;它自己決定拋棄什麼,自己決定接受什麼;它自己行動,自己停止。所以,嘴巴可以強迫它沉默或說話,身體可以強迫它彎屈或伸直,心不可以強迫它改變意志,它認為什麼對就接受,認為什麼錯就拒絕。所以說:心採納外界事物的時候,它的選擇是不受什麼限制的,而一定根據自己的見解;它認識的事物雖然繁雜而廣泛,但它的精誠到來時是不會三心二意的。《詩》云:“采呀采呀采卷耳,老裝不滿斜口筐。唉我懷念心上人,把筐放在大路上。”斜口筐是容易裝滿的,卷耳是容易採到的,但是不可以三心二意地呆在大路上。所以說:思想分散就不會有知識,思想偏斜就不會精當,思想不專一就會疑惑。如果拿專心一致的態度來輔助考察,那么萬事萬物就可以全部被了解了。親自透徹地了解萬事萬物的所以然,那就完美了。認識事物的準則不可能有對立的兩種,所以明智的人選擇一種而專心於它。

農民精於種田,卻不能以此做管理農業的官吏;商人精於買賣,卻不能以此做管理市場的官吏;工人精於製造器物,卻不能以此做管理器具製造的官吏。有些人,不會這三種技術,卻可以讓他們來管理這三種職業。所以說:有精於道的人,有精於具體事物的人。精於具體事物的人只能支配這種具體事物,精於道的人則能夠全面地支配各種事物。所以君子專心於道而用它來幫助自己考察萬物。專心於道就能正確無誤,用它來幫助自己考察萬物就能看得非常清楚;用正確的思想去處理非常清楚的調查結論,那么萬物就能被利用了。

從前舜治理天下,不用事事告誡而各種事情都辦成了。固守專心於道的原則而達到了戒懼的境界,他的光榮就會充滿身旁;培養專心於道的品德達到了精妙的境界,那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得到光榮。所以《道經》說:“一般人的思想只能達到戒懼的境界,得道之人的思想才能達到精妙的境界。”這戒懼與精妙的苗頭,只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它。人的思想就像盤中的水,端正地放著而不去攪動,那么沉澱的污濁的渣滓就在下面,而清澈的透明的水就在上面,那就能夠用來照見鬍鬚眉毛並看清楚皮膚的紋理了。但如果微風在它上面吹過,沉澱的污濁的渣滓就會在下面泛起,清澈的透明的水就會在上面被攪亂,那就不能靠它獲得人體的正確映像了。人的思想也像這樣啊。如果用正確的道理來引導它,用高潔的品德來培養它,外物就不能使它傾斜不正,那就能夠用來判定是非、決斷嫌疑了。如果有點小事牽制了他,那么他那端正的神態就在外表上發生了變化,他的思想就在胸中發生了傾斜,那就不能夠用來決斷各種事理了。古代喜歡寫字的人很多,但只有倉頡一個人的名聲流傳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用心專一啊;喜歡種莊稼的人很多,但只有后稷一個人的名聲流傳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用心專一啊;愛好音樂的人很多,但只有夔一個人的名聲流傳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用心專一啊;愛好道義的人很多,但只有舜一個人的名聲流傳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用心專一啊。倕製造了弓,浮游創造了箭,而羿善於射箭;奚仲製造了車,乘杜發明了用四匹馬拉車,而造父精通駕車。從古到今,還從來沒有過一心兩用而能專精的人。曾子說:“唱歌的時候看著那打節拍的棍棒而心想可以用它來打老鼠,又怎么能和我一起唱歌呢?”

空石的城邑內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觙。他生性善於猜測而喜歡思考。但耳朵、眼睛所嚮往的音樂、美色一旦和他接觸,就會破壞他的思考;蚊子虻蠅的聲音一傳到他耳朵里,就會妨害他聚精會神。因此他避開耳朵、眼睛所嚮往的音樂、美色,並遠離蚊子、虻蠅的聲音,獨自居住靜靜地思考,於是他的思路就暢通了。如果思考仁德也像這樣,可以說達到精妙的境界了嗎?孟子怕敗壞了自己的仁德而把妻子休出家門,這可以說是能夠自己勉力向上了,但還沒有能達到思考仁德的地步。有子怕打瞌睡而用火燒灼自己的手掌,這可以說是能夠自我克制的了,但還沒有能達到愛好仁德的地步。觙避開耳朵、眼睛所嚮往的音樂、美色,並遠離蚊子、虻蠅的聲音,可以說是達到戒懼的境界了,但還不可以說是達到了精妙的境界。那達到了精妙境界的人,就是思想修養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既然是思想修養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還要什麼勉力?還要什麼克制?還要什麼戒懼?所以混沌地明白道的人只能在外表露出光彩,清楚地明白道的人才能在心靈深處閃發出光芒。聖人即使放縱自己的欲望,儘量滿足自己的情感,但他管理的事情仍然能治理好。那還要什麼勉力?還要什麼克制?還要什麼戒懼?所以仁者奉行道,是無所作為的;聖人奉行道,是沒有什麼勉強的。仁者的思索恭敬慎重;聖人的思索輕鬆愉快。這就是修養思想的方法。

大凡觀察事物有疑惑:內心不平靜,那么外界的事物就看不清;自己的思想混亂不清,那就不能判斷是非。在昏暗中走路的人,看見橫臥的石頭就以為是趴著的老虎,看見矗立的樹林就以為是跟隨著的人,這是昏暗蒙蔽了他的視力。喝醉酒的人過百步寬的水道,以為是過一二步寬的小溝;低著頭走出城門,以為是走出狹小的宮中小門;這是酒擾亂了他的心神。按捺眼睛去看的人,看一件東西會以為是兩件;捂住耳朵去聽的人,聽那默默無聲會以為是嗡嗡作響;這是因為外力擾亂了他的官能。從山上遠望山下的牛就好像是羊,但求取羊的人是不會下山去牽的,這是距離掩蓋了牛的高大。從山下遠望山上的樹木,七丈高的樹木像根筷子,但求取筷子的人是不會上山去折的,這是高遠掩蓋了樹木的長度。水晃動而影子也晃動,人們不會以此來判定容貌的美醜,這是水形使人眼花了。瞎子抬頭觀望而看不見星星,人們不會以此來判定星星的有無,這是眼睛看不清東西。如果有人在這種時候斷定事物,那就是世界上的蠢人。那些蠢人斷定事物,是用疑惑不清的心去判斷疑惑不清的事物,判斷一定不得當。判斷如果不得當,又怎么能沒有錯誤呢?

夏首的南邊有一個人,名叫涓蜀梁,他生性愚蠢而容易害怕。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行走,低頭看見自己的身影,就以為是趴在地上的鬼;抬頭看見自己的頭髮,就以為是站著的妖怪;於是轉身就跑,等跑到自己的家中,就斷氣死了。這難道不可悲嗎?大凡人認為有鬼,一定是在他精神恍惚的當口、疑惑迷亂的時候來判定它的。這正是人們把有當作沒有、把沒有當作有的時候,但他們自己卻在這個時候去判定事情。有人得了風濕病卻想敲鼓來驅除疾病,並烹豬求神,那就一定會有打破鼓、喪失豬的破費了,而不會有治癒疾病的幸福。所以這種人即使不住在夏首的南邊,卻也與涓蜀梁沒有什麼區別的了。

一般地說,能夠認識事物,是人的本性;事物可以被認識,是事物的規律。憑藉可以認識事物的人的本性,去探求可以被認識的事物的規律,如果對此沒有一定的限制,那么過完了一輩子、享盡了天年也不能遍及可以認識的事物。人們學習貫通事理的方法即使有成億上萬條,但如果最終不能夠用它們來通曉萬事萬物的變化,那就和蠢人相同了。像這樣來學習,自己老了、子女長大了,仍和蠢人相同,卻還不知道放棄這種無益的做法,這就叫做無知妄人。學習嘛,本來就要有個學習的範圍。把自己的學習範圍限制在哪裡呢?回答說:把它限制在最圓滿的境界。什麼叫做最圓滿的境界?回答說:就是通曉聖王之道。聖人嘛,就是完全精通事理的人;王者嘛,就是徹底精通制度的人;這兩個方面都精通的人,就完全可以成為天下最高的師表了。所以學習嘛,要把聖王當作老師,要把聖王的制度當作自己的法度,效法聖王的法度而探求他們的綱領,並努力效法他們的為人。嚮往這種聖王之道而努力追求的,就是士人;效法這種聖王之道而接近它的,就是君子;通曉這種聖王之道的,就是聖人。所以,有了智慧卻不是用來考慮這聖王之道,那就叫做畏怯;有了勇力卻不是用來維護這聖王之道,那就叫做賊害;觀察問題仔細周詳卻不是用來分析這聖王之道,那就叫做篡逆;很有才能卻不是用來學習研究並發揚光大這聖王之道,那就叫做巧詐;能說會道口齒伶俐卻不是用來宣傳這聖王之道,那就叫做費話。古書上說:“天下有兩個方面:一是根據錯誤的來考察正確的,一是根據正確的來考察錯誤的。”這所謂的正確與錯誤,是指符合聖王的法度和不符合聖王的法度。天下如果不把這聖王的法度作為最高標準,那還有能分辨是非、整治曲直的東西嗎?至於那種不分辨是非、不整治曲直、不辨別治亂、不整治人類社會道德規範的學說,即使精通它,對人也沒有什麼裨益,即使不能掌握它,對人也沒有什麼損害;這不過是要鑽研奇談怪論,玩弄怪僻的詞句,用來互相擾亂罷了;他們強行鉗制別人而能說會道,厚著臉皮而忍受著辱罵,不守正道而恣肆放蕩,胡亂詭辯而唯利是圖,不喜歡謙讓,不尊重禮節,而喜歡互相排擠;這是混亂的社會中奸詐之人的學說啊。可是,現在天下研究思想學說的人,卻大多是這樣。古書上說:“分析言辭而自以為明察,空談名物而自以為善於辨別,君子鄙視這種人。見識廣而記憶力強,但不符合聖王的法度,君子鄙視這種人。”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

如果做了而無益於成功,追求了而無益於取得,擔憂了而無益於實現願望,那就統統可以拋棄,不讓那些事妨礙自己,不讓它們有片刻的時間在心中干擾自己。不羨慕過去,不擔憂未來,沒有憂愁憐憫的心情,適合時勢就行動,外物來了就接應,事情發生了就處理,這樣,是治還是亂,是合適還是不合適,就明明白白地都清楚了。

牢守秘密而成功,泄露秘密而失敗,英明的君主沒有這種事。袒露真情而成功,隱瞞真相而失敗,昏暗的君主沒有這種事。統治人民的君主如果講求隱蔽周密,那么毀謗的話就來了,正直的話就縮回去了,小人接近而君子遠離了。《詩》云:“你把黑暗當光明,他說狐狸呈深藍。”這是說君主昏庸愚昧,那么臣民就會險惡。統治人民的君主如果開誠布公,那么正直的話就來了,而毀謗的話就縮回去了,君子接近而小人遠離了。《詩》云:“皎潔明亮在下方,光輝燦爛在上方。”這是說君主光明正大,那么臣民就會被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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