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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二十四

○李德裕

李德裕,字文饒,趙郡人。祖棲筠,御史大夫。父吉甫,趙國忠公,元和初宰 相。祖、父自有傳。德裕幼有壯志,苦心力學,尤精《西漢書》、《左氏春秋》。 恥與諸生同鄉賦,不喜科試。年才及冠,志業大成。貞元中,以父譴逐蠻方,隨侍 左右,不求仕進。元和初,以父再秉國鈞,避嫌不仕台省,累辟諸府從事。十一年, 張弘靖罷相,鎮太原,闢為掌書記。由大理評事得殿中侍御史。十四年府罷,從弘 靖入朝,真拜監察御史。明年正月,穆宗即位,召入翰林,充學士。帝在東宮,素 聞吉甫之名,既見德裕,尤重之。禁中書詔大手筆,多詔德裕草之。是月,召對思 政殿,賜金紫之服。逾月,改屯田員外郎。

穆宗不持政道,多所恩貸,戚里諸親,邪謀請謁;傳導中人之旨,與權臣往來, 德裕嫉之。長慶元年正月,上疏論之曰:“伏見國朝故事,駙馬緣是親密,不合與 朝廷要官往來。玄宗開元中,禁止尤切。訪聞近日駙馬輒至宰相及要官私第,此輩 無他才伎可以延接,唯是泄漏禁密;交通中外,群情所知,以為甚弊。其朝官素是 雜流,則不妨來往。若職在清列,豈可知聞?伏乞宣示宰臣,其駙馬諸親,今後公 事即於中書見宰相,請不令詣私第。”上然之。尋轉考功郎中、知制誥。二年二月, 轉中書舍人,學士如故。

初,吉甫在相位時,牛僧孺、李宗閔應制舉直言極諫科。二人對詔,深詆時政 之失,吉甫泣訴於上前。由是,考策官皆貶,事在《李宗閔傳》。元和初,用兵伐 叛,始於杜黃裳誅蜀。吉甫經畫,欲定兩河,方欲出師而卒。繼之元衡、裴度。而 韋貫之、李逢吉沮議,深以用兵為非。而韋、李相次罷相,故逢吉常怒吉甫、裴度。 而德裕於元和時,久之不調,而逢吉、僧孺、宗閔以私怨恆排擯之。

時德裕與李紳、元稹俱在翰林,以學識才名相類,情頗款密。而逢吉之黨深惡 之。其月,罷學士,出為御史中丞。其元稹自禁中出,拜工部侍郎、平章事。三月, 輩度自太原復輔政。是月,李逢吉亦自襄陽入朝,乃密賂纖人,構成於方獄。六月, 元稹、裴度俱罷相。稹出為同州刺史。逢吉代裴度為門下侍郎、平章事。既得權位, 銳意報怨。時德裕與牛僧孺俱有相望,逢吉欲引僧孺,懼紳與德裕禁中沮之;九月, 出德裕為浙西觀察使,尋引僧孺同平章事。由是交怨愈深。

潤州承王國清兵亂之後,前使竇易直傾府藏賞給,軍鏇浸驕,財用殫竭。德裕 儉於自奉,留州所得,盡以贍軍,雖施與不豐,將卒無怨。二年之後,賦輿復集。

德裕壯年得位,銳於布政,凡舊俗之害民者,悉革其弊。江、嶺之間信巫祝, 惑鬼怪,有父母兄弟厲疾者,舉室棄之而去。德裕欲變其風,擇鄉人之有識者,諭 之以言,繩之以法,數年之間,弊風頓革。屬郡祠廟,按方誌,前代名臣賢后則祠 之。四郡之內,除淫祠一千一十所。又罷私邑山房一千四百六十,以清寇盜。人樂 其政,優詔嘉之。

昭愍皇帝童年纘歷,頗事奢靡。即位之年七月,詔浙西造銀盝子妝具二十事進 內。德裕奏曰:

臣百生多幸,獲遇昌期。受寄名籓,常憂曠職,孜孜夙夜,上報國恩。數年已 來,災旱相繼,罄竭微慮,粗免流亡,物力之間,尚未完復。臣伏準今年三月三日 赦文,常貢之外,不令進獻。此則陛下至聖至明,細微洞照,一恐聚斂之吏緣以成 奸,一恐凋瘵之人不勝其弊。上弘儉約之德,下敷惻憫之心。萬國群氓,鼓舞未息。 昨奉五月二十三日詔書,令訪茅山真隱,將欲師處謙守約之道,發務實去華之美。 雖無人上塞丹詔,實率土已偃玄風,豈止微臣,獨懷抃賀。

況進獻之事,臣子常心,雖有敕文不許,亦合竭力上貢。唯臣當道,素號富饒, 近年已來,比舊即異。貞元中,李錡任觀察使日,職兼鹽鐵。百姓除隨貫出榷酒錢 外,更置官酤,一兩重納榷,獲利至厚。又訪聞當時進奉,亦兼用鹽鐵羨餘,貢獻 繁多,自後莫及。至薛苹任觀察使時,又奏置榷酒。上供之外,頗有餘財,軍用之 間,實為優足。自元和十四年七月三日敕,卻停榷酤。又準元和十五年五月七日赦 文,諸州羨餘,不令送使,唯有留使錢五十萬貫。每年支用,猶欠十三萬貫不足, 常須是事節儉,百計補填,經費之中,未免懸欠。至於綾紗等物,猶是本州所出, 易於方圓。金銀不出當州,皆須外處回市。

去二月中奉宣令進盝子,計用銀九千四百餘兩。其時貯備,都無二三百兩,乃 諸頭收市,方獲製造上供。昨又奉宣旨,今進妝具二十件,計用銀一萬三千兩,金 一百三十兩。尋令併合四節進奉金銀,造成兩具進納訖。今差人於淮南收買,鏇到 鏇造,星夜不輟;雖力營求,深憂不迨。臣若因循不奏,則負陛下任使之恩;若分 外誅求,又累陛下慈儉之德。伏乞陛下覽前件榷酤及諸州羨餘之目,則知臣軍用褊 短,本末有由。伏料陛下見臣奏論,必賜詳悉,知臣竭愛君守事之節,盡納忠罄直 之心。伏乞聖慈,宣令宰臣商議,何以遣臣上不違宣索,下不闕軍儲,不困疲人, 不斂物怨,前後詔敕,並可遵承。輒冒宸嚴,不勝戰汗之至。

時準赦不許進獻。逾月之後,征貢之使,道路相繼。故德裕因訴而諷之。事奏, 不報。

又詔進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德裕又論曰:

臣昨緣宣索,已具軍資歲計及近年物力聞奏,伏料聖慈,必垂省覽。又奉詔旨, 令織定羅紗袍段及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伏讀詔書,倍增惶灼。

臣伏見太宗朝,台使至涼州,見名鷹諷李大亮獻之。大亮密表陳誠。太宗賜詔 云:“使遣獻之,遂不曲順。”再三嘉嘆,載在史書。又玄宗命中使於江南采 諸鳥,汴州刺史倪若水陳論,玄宗亦賜詔嘉納,其鳥即時皆放。又令皇甫詢於益州 織半臂背子、琵琶扞撥、鏤牙合子等,蘇頲不奉詔書,輒自停織。太宗、玄宗皆不 加罪,欣納所陳。臣竊以、鏤牙,至為微細,若水等尚以勞人損德,瀝款效忠。 當聖祖之朝,有臣如此,豈明王之代,獨無其人?蓋有位者蔽而不言,必非陛下拒 而不納。

又伏睹四月二十三日德音云:“方、召侯伯有位之士,無或棄吾謂不可教。其 有違道傷理,徇欲懷安,面刺廷攻,無有隱諱。”則是陛下納誨從善,道光祖宗, 不盡忠規,過在臣下。況玄鵝天馬,椈豹盤絛,文彩珍奇,只合聖躬自服。今所織 千匹,費用至多,在臣愚誠,亦所未諭。昔漢文帝衣弋綈之衣,元帝罷輕纖之服, 仁德慈儉,至今稱之。伏乞陛下,近覽太宗、玄宗之容納,遠思漢文、孝元之恭己; 以臣前表宣示群臣,酌臣當道物力所宜,更賜節減。則海隅蒼生,無不受賜。臣不 勝懇切兢惶之至。

優詔報之。其繚綾罷進。

元和已來,累敕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徐州節度使王智興聚貨無厭,以敬 宗誕月,請於泗州置僧壇,度人資福,以邀厚利。江、淮之民,皆群黨渡淮。德裕 奏論曰:

“王智興於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自去冬於江、淮已南,所在懸榜招置。江、 淮自元和二年後,不敢私度。自聞泗州有壇,戶有三丁,必令一丁落髮,意在規避 王徭,影庇資產。自正月已來,落髮者無算。臣今於蒜山渡點其過者,一日一百餘 人,勘問唯十四人是舊日沙彌,余是蘇、常百姓,亦無本州文憑,尋已勒還本貫。 訪聞泗州置壇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納二緡,給牒即回,別無法事。若不特行禁止, 比到誕節,計江、淮已南,失卻六十萬丁壯。此事非細,繫於朝廷法度。”狀奏, 即日詔徐州罷之。

敬宗荒僻日甚,游幸無恆;疏遠賢能,昵比群小。坐朝月不二三度,大臣罕得 進言。海內憂危,慮移宗社。德裕身居廉鎮,傾心王室,遣使獻《丹扆箴》六首, 曰:“臣聞‘心乎愛矣,遐不謂矣’,此古之賢人所以篤於事君者也。夫跡疏而言 親者危,地遠而意忠者忤。然臣竊念拔自先聖,偏荷寵光,若不愛君以忠,則是上 負靈鑒。臣頃事先朝,屬多陰沴,嘗獻《大明賦》以諷,頗蒙先朝嘉納。臣今日盡 節明主,亦由是心。昔張敞之守遠郡,梅福之在遐徼,尚竭誠盡忠,不避尤悔。況 臣嘗學舊史,頗知箴諷,雖在疏遠,猶思獻替。謹獻《丹扆箴》六首,仰塵睿鑒, 伏積兢惶。”

其《宵衣箴》曰:“先王聽政,昧爽以俟。雞鳴既盈,日出而視。伯禹大聖, 寸陰為貴。光武至仁,反支不忌。無俾姜後,獨去簪珥。彤管記言,克念前志。”

其《正服箴》曰:“聖人作服,法象可觀。雖在宴遊,尚不懷安。汲黯莊色, 能正不冠。楊阜毅然,亦譏縹紈。四時所御,各有其官。非此勿服,惟辟所難。”

其《罷獻箴》曰:“漢文罷獻,詔還騄耳。鑾輅徐驅,焉用千里?厥後令王, 亦能恭己。翟裘既焚,筒布則毀。道德為麗,慈仁為美。不過天道,斯為至理。”

其《納誨箴》曰:“惟後納誨,以求厥中。從善如流,乃能成功。漢驁流湎, 舉白浮鍾。魏睿侈汰,凌霄作宮。忠雖不忤,善亦不從。以規為瑱,是謂塞聰。”

其《辯邪箴》曰:“居上處深,在察微萌。雖有讒慝,不能蔽明。漢之有昭, 德過周成。上書知偽,照奸得情。燕、蓋既折,王猷洽平。百代之後,乃流淑聲。”

其《防微箴》曰:“天子之孝,敬遵王度。安必思危,乃無遺慮。亂臣猖蹶, 非可遽數。玄黃莫辨,觸瑟始仆。柏谷微行,豺豕塞路。睹貌獻飧,斯可誡懼。”

帝手詔答曰:“卿文雅大臣,方隅重寄。表率諸部,肅清全吳。化洽行春,風 澄坐嘯,眷言善政,想嘆在懷。卿之宗門,累著聲績,冠內廷者兩代,襲侯伯者六 朝。果能激愛君之誠,喻詩人之旨。在遠而不忘忠告,諷上而常深慮微。博我以端 躬,約予以循禮。三復規諫,累夕稱嗟。置之座隅,用比韋弘之益;銘諸心腑,何 啻藥石之功?卿既以投誠,朕每懷開諫,苟有過舉,無忘密陳。山川既遐,睠屬何 已,必當克己,以副乃誠。”

德裕意在切諫,不欲斥言,托箴以盡意。《宵衣》,諷坐朝稀晚也;《正服》, 諷服御乖異也;《罷獻》,諷徵求玩好也;《納誨》,諷侮棄讜言也;《辨邪》, 諷信任群小也;《防微》,諷輕出遊幸也。帝雖不能盡用其言,命學士韋處厚殷勤 答詔,頗嘉納其心焉。德裕久留江介,心戀闕廷,因事寄情,望回聖獎。而逢吉當 軸,枳棘其塗,竟不得內徙。

寶曆二年,亳州言出聖水,飲之者愈疾。德裕奏曰:“臣訪聞此水,本因妖僧 誑惑,狡計丐錢。數月已來,江南之人,奔走塞路。每三二十家,都顧一人取水。 擬取之時,疾者斷食葷血,既飲之後,又二七日蔬飧,危疾之人,俟之愈病。其水 斗價三貫,而取者益之他水,沿路轉以市人,老疾飲之,多至危篤。昨點兩浙、福 建百姓渡江者,日三五十人。臣於蒜山渡已加捉搦。若不絕其根本,終無益黎氓。 昔吳時有聖水,宋、齊有聖火,事皆妖妄,古人所非。乞下本道觀察使令狐楚,速 令填塞,以絕妖源。”從之。

敬宗為兩街道士趙歸真說以神仙之術,宜訪求異人以師其道。僧惟貞、齊賢、 正簡說以祠禱修福,以致長年。四人皆出入禁中,日進邪說。山人杜景先進狀,請 於江南求訪異人。至浙西,言有隱士周息元,壽數百歲。帝即令高品、薛季棱往潤 州迎之。仍詔德裕給公乘遣之。德裕因中使還,獻疏曰:

臣聞道之高者,莫如廣成、玄元,人之聖者,莫若軒黃、孔子。昔軒黃問廣成 子:理身之要,何以長久?對曰:“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神必自清。 無勞子形,無搖子精,乃可長生。慎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 形未嘗衰。”又云:“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玄元語孔子曰:“去子之驕 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告子者是已。”故軒黃髮謂天之 嘆,孔子興猶龍之感。前聖於道,不其至乎?

伏惟文武大聖廣孝皇帝陛下,用玄祖之訓,修軒黃之術;凝神閒館,物色異人; 將以覿冰雪之姿,屈順風之請。恭惟聖感,必降真仙。若使廣成、玄元混跡而至, 語陛下之道,授陛下之言,以臣度思,無出於此。臣所慮赴召者,必迂怪之士,苟 合之徒,使物淖冰,以為小術,炫耀邪僻,蔽欺聰明。如文成、五利,一無可驗。 臣所以三年之內,四奉詔書,未敢以一人塞詔,實有所懼。

臣又聞前代帝王,雖好方士,未有服其藥者。故《漢書》稱黃金可成,以為飲 食器則益壽。又高宗朝劉道合、玄宗朝孫甑生,皆成黃金,二祖竟不敢服。豈不以 宗廟社稷之重,不可輕易!此事炳然載於國史。以臣微見,倘陛下睿慮精求,必致 真隱,唯問保和之術,不求餌藥之功,縱使必成黃金,止可充於玩好。則九廟靈鑒, 必當慰悅;寰海兆庶,誰不歡心?臣思竭愚衷,以裨玄化,無任兢憂之至。

息元至京,帝館之于山亭,問以道術。自言識張果、葉靜能,詔寫真待詔李士 昉問其形狀,圖之以進。息元山野常人,本無道學,言事誕妄,不近人情。及昭愍 遇盜而殂,文宗放還江左。德裕深識守正,皆此類也。

文宗即位,就加檢校禮部尚書。太和三年八月,召為兵部侍郎,裴度薦以為相。 而吏部侍郎李宗閔有中人之助,是月拜平章事,懼德裕大用。九月,檢校禮部尚書, 出為鄭滑節度使。德裕為逢吉所擯,在浙西八年。雖遠闕庭,每上章言事。文宗素 知忠藎,采朝論征之。到未旬時,又為宗閔所逐,中懷於悒,無以自申。賴鄭覃侍 講禁中,時稱其善;雖朋黨流言,帝乃心未已。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 結,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於外。四年十月,以德裕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 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觀察處置、西山八國雲南招撫等使。裴度於宗閔 有恩。度征淮西時,請宗閔為彰義觀察判官,自後名位日進。至是恨度援德裕,罷 度相位,出為興元節度使,牛、李權赫於天下。

西川承蠻寇剽虜之後,郭釗撫理無術,人不聊生。德裕乃復葺關防,繕完兵守。 又遣人入南詔,求其所俘工匠,得僧道工巧四千餘人,復歸成都。五年九月,吐蕃 維州守將悉怛謀請以城降。其州南界江陽,岷山連嶺而西,不知其極;北望隴山, 積雪如玉;東望成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臨江,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地。至 德後,河、隴陷蕃,唯此州尚存。吐蕃利險要,將婦人嫁於此州閽者。二十年後, 婦人生二子成長。及蕃兵攻城,二子內應,其州遂陷。吐蕃得之,號曰“無憂城”。 貞元中,韋皋鎮蜀,經略西山八國,萬計取之不獲,至是悉怛謀遣人送款。德裕疑 其詐,遣人送錦袍金帶與之,托雲候取進止,悉怛謀乃盡率郡人歸成都。德裕乃發 兵鎮守,因陳出攻之利害。時牛僧孺沮議,言新與吐蕃結盟,不宜敗約,語在《僧 孺傳》。乃詔德裕卻送悉怛謀一部之人還維州,贊普得之,皆加虐刑。德裕六年復 修邛峽關,移巂州於台登城以扞蠻。

德裕所歷征鎮,以政績聞。其在蜀也,西拒吐蕃,南平蠻、蜒。數年之內,夜 犬不驚;瘡痏之民,粗以完復。會監軍王踐言入朝知樞密,嘗於上前言悉怛謀縛送 以快戎心,絕歸降之義,上頗尤僧孺。其年冬,召德裕為兵部尚書。僧孺罷相,出 為淮南節度使。七年二月,德裕以本官平章事,進封贊皇伯,食邑七百戶。六月, 宗閔亦罷,德裕代為中書侍郎、集賢大學士。

其年十二月,文宗暴風恙,不能言者月余。八年正月十六日,始力疾御紫宸見 百僚。宰臣退問安否,上嘆醫無名工者久之。由是王守澄進鄭注。初,注構宋申錫 事,帝深惡之,欲令京兆尹杖殺之。至是以藥稍效,始善遇之。守澄復進李訓,善 《易》。其年秋,上欲授訓諫官。德裕奏曰:“李訓小人,不可在陛下左右。頃年 惡積,天下皆知;無故用之,必駭視聽。”上曰:“人誰無過,俟其悛改。朕以逢 吉所託,不忍負言。”德裕曰:“聖人有改過之義。訓天性奸邪,無悛改之理。” 上顧王涯曰:“商量別與一官。”遂授四門助教。制出,給事中鄭肅、韓佽封之不 下。王涯召肅面喻令下。俄而鄭注亦自絳州至。訓、注惡德裕排己,九月十日,復 召宗閔於興元,授中書侍郎、平章事,代德裕。出德裕為興元節度使。德裕中謝日, 自陳戀闕,不願出籓,追敕守兵部尚書。宗閔奏制命已行,不宜自便,尋改檢校尚 書左僕射、潤州刺史、鎮海軍節度、蘇常杭潤觀察等使,代王璠。

德裕至鎮,奉詔安排宮人杜仲陽於道觀,與之供給。仲陽者,漳王養母,王得 罪,放仲陽於潤州故也。九年三月,左丞王璠、戶部侍郎李漢進狀,論德裕在鎮, 厚賂仲陽,結托漳王,圖為不軌。四月,帝於蓬萊殿召王涯、李固言、路隨、王璠、 李漢、鄭注等,面證其事。璠、漢加誣構結,語甚切至。路隨奏曰:“德裕實不至 此。誠如璠、漢之言,徼臣亦合得罪。”群論稍息。尋授德裕太子賓客,分懷東都。 其月,又貶袁州長史。路隨坐證德裕,罷相,出鎮浙西。其年七月,宗閔坐救楊虞 卿,貶處州。李漢坐黨宗閔,貶汾州。十一月,王璠與李訓造亂伏誅,而文宗深悟 前事,知德裕為朋黨所誣。明年三月,授德裕銀青光祿大夫,量移滁州刺史。七月, 遷太子賓客。十一月,檢校戶部尚書,復浙西觀察使。德裕凡三鎮浙西,前後十餘 年。

開成二年五月,授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使事,代牛僧 孺。初,僧孺聞德裕代己,乃以軍府事交付副使張鷺,即時入朝。時揚州府藏錢帛 八十萬貫匹,及德裕至鎮,奏領得止四十萬,半為張鷺支用訖。僧孺上章訟其事, 詔德裕重檢括,果如僧孺之數。德裕稱初到鎮疾病,為吏隱欺,請罰。詔釋之。補 闕王績、魏謨,崔黨韋有翼、拾遺令狐綯書左僕射。五年正月,武宗即位。七月, 召德裕於淮南。九月,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初,德裕父吉甫,年五十一出鎮淮南,五十四自淮南復相。今德裕鎮淮南,復 入相,一如父之年,亦為異事。

會昌元年,兼左僕射。開成末,回紇為黠戛斯所攻。戰敗,部族離散。烏介可 汗奉太和公主南來。會昌二年二月,牙於塞上,遣使求助兵糧,收複本國,權借天 德軍以安公主。時天德軍使田牟,請以沙陁、退渾諸部落兵擊之。上意未決,下百 僚商議,議者多雲如牟之奏。德裕曰:“頃者國家艱難之際,回紇繼立大功。今國 破家亡,竄投無所,自居塞上,未至侵淫。以窮來歸,遽行殺伐,非漢宣待呼韓邪 之道也。不如聊濟資糧,徐觀其變。”宰相陳夷行曰:“此藉寇兵而資盜糧,非計 也,不如擊之便。”德裕曰:“田牟、韋仲平言沙陀、退渾並願擊賊,此緩急不可 恃也。夫見利則進,遇敵則散,是雜虜之常態,必不肯為國家扞御邊境。天德一城, 戍兵寡弱,而欲與勁虜結讎,陷之必矣。不如以理恤之,俟其越軼,用兵為便。” 帝以為然,許借米三萬石。

俄而回紇宰相霢沒斯殺赤心宰相,以其眾來降。赤心部族又投幽州。烏介勢孤, 而不與之米,其眾飢乏,漸近振武保大柵、杷頭峰,突入朔州州界。沙陁、退渾皆 以其家保山險;雲州張獻節嬰城自固。虜大縱掠,卒無拒者。上憂之,與宰臣計事。 德裕曰:“杷頭峰北,便是沙磧,彼中野戰,須用騎兵。若以步卒敵之,理難必勝。 今烏介所恃者公主,如令勇將出奇奪得公主,虜自敗矣。”上然之,即令德裕草制 處分代北諸軍,固關防,以出奇形勢授劉沔。沔令大將石雄急擊可汗於殺胡山;敗 之,迎公主還宮,語在《石雄傳》。尋進位司空。

三年二月,趙蕃奏黠戛斯攻安西、北庭都護府,宜出師應援。德裕奏曰:

據地誌,安西去京七千一百里,北庭去京五千二百里。承平時,向西路自河西、 隴右出玉門關,迤邐是國家州縣,所在皆有重兵。其安西、北庭要兵,便於側近征 發。自艱難已後,河、隴盡陷吐蕃,若通安西、北庭,須取回紇路去。今回紇破滅, 又不知的屬黠戛斯否。縱令救得,便須卻置都護,須以漢兵鎮守。每處不下萬人, 萬人從何徵發?饋運取何道路?今天德、振武去京至近,兵力常苦不足。無事時貯 糧不支得三年,朝廷力猶不及,況保七千里安西哉!臣所以謂縱令得之,實昔無用 也。昔漢宣帝時,魏相請罷車師之田;漢元帝時,賈捐之請棄珠崖郡;國朝賢相狄 仁傑亦請棄四鎮,立斛瑟羅為可汗,又請棄安東,卻立高氏。蓋不欲貪外虛內,耗 竭生靈。此三臣者,當自有之時,尚欲棄之,以肥中國,況隔越萬里,安能救之哉! 臣恐蕃戎多計,知國力不及,偽且許之,邀求中國金帛。陛下不可中悔,此則將實 費以換虛事,即是滅一回紇而又生之,恐計非便。

乃止。

德裕又以太和五年,吐蕃維州守將以城降,為牛僧孺所沮,終失維州,奏論之 曰:

臣在先朝,出鎮西蜀。其時吐蕃維州首領悉怛謀,雖是雜虜,久樂皇風,將彼 堅城,降臣本道。臣尋差兵馬,入據其城,飛章以聞,先帝驚嘆。其時與臣不足者, 望風嫉臣,遽獻疑言,上罔宸聽,以為與吐蕃盟約,不可背之,必恐將此為辭,侵 犯郊境。詔臣還卻此城,兼執送悉怛謀等,令彼自戮。復降中使,迫促送還。昔白 起殺降,終於杜郵致禍;陳湯見徙,是為郅支報讎。感嘆前事,愧心終日。今者幸 逢英主,忝備台司,輒敢追論,伏希省察。

且維州據高山絕頂,三面臨江,在戎虜平川之沖,是漢地入兵之路。初,河、 隴盡沒,此州獨存。吐蕃潛將婦人嫁與此州門子。二十年後,兩男長成,竊開壘門, 引兵夜入,因茲陷沒,號曰“無憂”。因併力於西邊,遂無虞於南路,憑凌近甸, 宵旰累朝。貞元中,韋皋欲經略河湟,須以此城為始,盡銳萬旅,急攻累年。吐蕃 愛惜既甚,遂遣舅論莽熱來援。雉堞高峻,臨沖難及於層霄;鳥逕屈盤,猛士多糜 於礧石。莫展公輸之巧,空擒莽熱而還。

及南蠻負恩,掃地驅劫。臣初到西蜀,眾心未安,外揚國威,中緝邊備。其維 州執臣信令,乃送款與臣。臣告以須俟奏聞,所冀探其情偽。其悉怛謀尋率一城之 兵眾,并州印甲仗,塞途相繼,空壁歸臣。臣大出牙兵,受其降禮。南蠻在列,莫 敢仰視。況西山八國,隔在此州,比帶使名,都成虛語。諸羌久苦蕃中征役,願作 大國王人。自維州降後,皆雲但得臣信牒帽子,便相率內屬。其蕃界合水、棲雞等 城,既失險厄,自須抽歸,可減八處鎮兵,坐收千里舊地。臣見莫大之利,乃為恢 復之基。繼具奏聞,請以酬賞。臣自與錦袍金帶,顒俟詔書。且吐蕃維州未降已前 一年,猶圍魯州。以此言之,豈守盟約?況臣未嘗用兵攻取,彼自感化來降。又沮 議之人,不知事實。犬戎遲鈍,土曠人稀,每欲乘秋犯邊,皆須數歲就食。臣得維 州逾月,未有一使入疆。自此之後,方應破膽,豈有慮其後怨,鼓此游詞。

臣受降之時,指天為誓,寧忍將三百餘人性命,棄信偷安。累表上陳,乞垂矜 赦。答詔嚴切,竟令執還,加以體披桎梏,舁於竹畚。及將就路,冤叫呼天。將吏 對臣,無不流涕。其部送者,使遭蕃帥譏誚,曰:“既已降彼,何須送來?”乃卻 將此降人,戮於漢界之上,恣行殘害,用固攜離。乃至擲其嬰孩,承以槍槊。臣聞 楚靈誘殺蠻子,《春秋》明譏;周文外送鄧叔,簡冊深鄙。況乎大國,負此異類, 絕忠款之路,快凶虐之情,從古以來,未有此事。臣實痛悉怛謀舉城受酷,由臣陷 此無辜,乞慰忠魂,特加褒贈。

帝意傷之,尋賜贈官。

其年,德裕兼守司徒。四月,澤潞節度使劉從諫卒,軍人以其侄稹擅總留後, 三軍請降旄鉞。帝與宰臣議可否,德裕曰:“澤潞國家內地,不同河朔。前後命帥, 皆用儒臣。頃者李抱真成立此軍,身歿之後,德宗尚不許繼襲,令李緘護喪歸洛。 洎劉悟作鎮,長慶中頗亦自專。屬敬宗因循,遂許從諫繼襲。

開成初,於長子屯軍,欲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與鄭注、李訓交結至深,外 托效忠,實懷窺伺。自疾病之初,便令劉稹管兵馬。若不加討伐,何以號令四方? 若因循授之,則籓鎮相效,自茲威令去矣!”帝曰:“卿算用兵必克否?”對曰: “劉稹所恃者,河朔三鎮耳。但得魏鎮不與稹同,破之必矣。請遣重臣一人,傳達 聖旨,言澤潞命帥,不同三鎮。自艱難已來,列聖皆許三鎮嗣襲,已成故事。今國 家欲加兵誅稹,禁軍不欲出山東。其山東三州,委鎮魏出兵攻取。”上然之,乃令 御史中丞李回使三鎮諭旨,賜魏鎮詔書云:“卿勿為子孫之謀,欲存輔車之勢。” 何弘敬、王元逵承詔,聳然從命。初議出兵,朝官上疏相繼,請依從諫例,許之繼 襲,而宰臣四人,亦有以出師非便者。德裕奏曰:“如師出無功,臣請自當罪戾, 請不累李紳、讓夷等。及弘敬、元逵出兵,德裕又奏曰:“貞元、太和之間,朝廷 伐叛,詔諸道會兵,才出界便費度支供餉,遲留逗撓,以困國力。或密與賊商量, 取一縣一柵以為勝捷,所以師出無功。今請處分元逵、弘敬,只令收州,勿攻縣邑。” 帝然之。及王宰、石雄進討,經年未拔澤潞。及弘敬、元逵收邢、洺、磁三州,稹 黨遂離,以至平殄,皆如其算。

時王師方討澤潞。三年十二月,太原橫水戍兵因移戍榆社。乃倒戈入太原城, 逐節度使李石,推其都將楊弁為留後。武宗以賊稹未殄,又起太原之亂,心頗憂之。 遣中使馬元貫往太原宣諭,覘其所為。元貫受楊弁賂,欲保祐之。四年正月,使還, 奏曰:“楊弁兵馬極多,自牙門列隊至柳子,十五餘里,明光甲曳地。”德裕奏曰: “李石比以城內無兵,抽橫水兵一千五百人赴榆社,安能朝夕間便致十五里兵甲耶?” 元貫曰:“晉人驍敢,盡可為兵,重賞招致耳。”德裕曰:“招召須財,昨橫水兵 亂,止為欠絹一匹。李石無處得,楊弁從何致耶?又太原有一聯甲,並在行營,安 致十五里明光耶?”元貫詞屈。德裕奏曰:“楊弁微賊,決不可恕!如國力不及, 寧舍劉稹。”即時請降詔,令王逢起榆社軍,又令王元逵兵自土門入,會於太原。 河東監軍呂義忠聞之,即日召榆社本道兵,誅楊弁以聞。

自開成五年冬回紇至天德,至會昌四年八月平澤潞,首尾五年,其籌度機宜, 選用將帥,軍中書詔,奏請雲合,起草指蹤,皆獨決於德裕,諸相無預焉。以功兼 守太尉,進封衛國公,三千戶。五年,武宗上徽號後,累表乞骸,不許。德裕病月 余,堅請解機務,乃以本官平章事兼江陵尹、荊南節度使。數月追還,復知政事。 宣宗即位,罷相,出為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禦使。

德裕特承武宗恩顧,委以樞衡。決策論兵,舉無遺悔,以身扞難,功流社稷。 及昭肅棄天下,不逞之伍,鹹害其功。白敏中、令狐綯,在會昌中德裕不以朋黨疑 之,置之台閣,顧待甚優。及德裕失勢,抵掌戟手,同謀斥逐,而崔鉉亦以會昌末 罷相怨德裕。

大中初,敏中復薦鉉在中書,乃相與掎摭構致,令其黨人李鹹者,訟德裕輔政 時陰事。乃罷德裕留守,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時大中元年秋。尋再貶潮州司馬。 敏中等又令前永寧縣尉吳汝納進狀,訟李紳鎮揚州時謬斷刑獄。明年冬,又貶潮州 司戶。德裕既貶,大中二年,自洛陽水路經江、淮赴潮州。其年冬,至潮陽,又貶 崖州司戶。至三年正月,方達珠崖郡。十二月卒,時年六十三。

德裕以器業自負,特達不群。好著書為文,獎善嫉惡,雖位極台輔,而讀書不 輟。有劉三復者,長於章奏,尤奇待之。自德裕始鎮浙西,迄於淮甸,皆參佐賓筵。 軍政之餘,與之吟詠終日。在長安私第,別構起草院。院有精思亭;每朝廷用兵, 詔令制置,而獨處亭中,凝然握管,左右侍者無能預焉。東都於伊闕南置平泉別墅, 清流翠,樹石幽奇。初未仕時,講學其中。及從官籓服,出將入相,三十年不復 重遊,而題寄歌詩,皆銘之於石。今有《花木記》、《歌詩篇錄》二石存焉。有文 集二十卷。記述舊事,則有《次柳氏舊書》、《御臣要略》、《代叛志》、《獻替 錄》行於世。

初貶潮州,雖蒼黃顛沛之中,猶留心著述,雜序數十篇,號曰《窮愁志》。其 《論冥數》曰:

仲尼罕言命,不語神,非謂無也。欲人嚴三綱之道,奉五常之教,修天爵而致 人爵,不欲信富貴於天命,委福祿於冥數。昔衛卜協於沙兵,為謚已久;秦塞屬於 臨洮,名子不悟;朝歌未滅,而國流丹烏;白帝尚在,而漢斷素蛇。皆兆發於先, 而符應於後,不可以智測也。周、孔與天地合德,與神明合契,將來之數,無所遁 情。而狼跋於周,鳳衰於楚,豈親戚之義,不可去也,人倫之教,不可廢也。條侯 之貴,鄧通之富,死於兵革可也,死於女室可也,唯不宜以餒終,此又不可以理得 也。命偶時來,盜有名器者,謂禍福出於胸懷,榮枯生於口吻,沛然而安,溘然而 笑,曾不知黃雀游於茂樹,而挾彈者在其後也。

乙丑歲,予自荊楚,保厘東周,路出方城間,有隱者困於泥塗,不知其所如, 謂方城長曰:“此官人居守後二年,南行萬里。”則知憾予者必因天譴,譖予者乃 自鬼謀。雖抱至冤,不為恨。予嘗三遇異人,非卜祝之流,皆遁世者。初掌記北門, 管涔隱者謂予曰:“君明年當在人君左右,為文翰之職,須值少主。”予聞之,愕 然變色,隱者亦悔失言,避席求去。予問曰:“何為事少主?”對曰:“君與少主 已有宿緣。”其年秋登朝,至明年正月,穆宗纘緒,召入禁苑。及為中丞,閩中隱 者叩門請見,予下榻與語,曰:“時事非久,公不早去,冬必作相,禍將至矣。若 亟請居外,則代公者受患。公後十年終當作相,自西而入。”是秋,出鎮吳門,時 年三十六歲。經八稔,尋又仗鉞南燕。秋暮,有邑子於生引鄴郡道士至。才升階, 未及命席,謂予曰:“公當為西南節制,孟冬望舒前,符節至矣。”三者皆與之協, 不差歲月。自憲闈竟十年居相位,由西蜀而入,代予持憲者,俄亦竄逐。唯再謫南 荒,未嘗有前知之士為予言之。豈禍患不可移者,神道所秘,莫得預聞。

其自序如此。斯論可以警夫躁競者,故書於事末。

德裕三子。燁,檢校祠部員外郎、汴宋亳觀察判官。大中二年,坐父貶象州立 山尉。二子幼,從父歿於崖州。燁鹹通初量移郴州郴縣尉,卒於桂陽。子延古。

史臣曰:臣總角時,亟聞耆德言衛公故事。是時天子神武,明於聽斷;公亦以 身犯難,酬特達之遇。言行計從,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載一時。觀其禁掖彌綸, 岩廊啟奏,料敵制勝,襟靈獨斷,如由基命中,罔有虛發,實奇才也。語文章,則 嚴、馬扶輪;論政事,則蕭、曹避席。罪其竊位,即太深文。所可議者,不能釋憾 解仇,以德報怨,泯是非於度外,齊彼我於環中。與夫市井之徒,力戰錐刀之末, 淪身瘴海,可為傷心。古所謂攫金都下,忽於市人,離婁不見於眉睫。才則才矣, 語道則難。

贊曰:公之智決,利若青萍。破虜誅叛,摧枯建瓴。功成北闕,骨葬南溟。嗚 呼煙閣,誰上丹青?

部分譯文

李德裕字文饒,趙郡人。祖父李棲筠,是御史大夫。父親李吉甫,受封為趙國忠懿公,憲宗元和初年(806)任宰相。李德裕少年即有壯志,苦心致力學業,尤其精通《西漢書》、《左氏春秋》。羞惡同眾儒生參加州縣的舉薦,不喜歡科舉考試。剛二十歲,就立志功業大有成就。德宗貞元年間(785~804),因其父被貶官到南方蠻荒之地,他在父親身邊侍奉,不求做官發跡。元和初年,因其父再度主持國政,他避嫌不任中央官署的官職,多次應徵擔任各幕府的從事官。元和十一年(816),張弘靖罷相,鎮守太原,李德裕應徵為他掌管文書。後由大理寺評事獲得殿中侍御史官職。元和十四年(819),張弘靖幕府撤銷,他隨張弘靖進入朝廷,實授監察御史官職。次年正月,穆宗登基,召他入翰林院任學士。穆宗為太子時,已久聞李吉甫之名;見到李德裕後,對他尤為器重。宮中的詔令文書,涉及朝廷大事的大多詔命李德裕草擬。本月,穆宗在思政殿召他應對策問,賜給他標示三品以上官級的金符紫服。一個月後,他改任屯田員外郎。

穆宗不按法度辦事,遇事多予寬免,致使外戚眾親屬,不正當地求告,傳遞宦官旨意,與權臣相交往,李德裕憎惡這種現象。長慶元年(821)正月,他呈奏評論說:“臣恭聞本朝陳例,駙馬原是皇帝親密的人,不應當與朝廷顯要官員往來。玄宗開元年間,禁止尤其嚴厲。臣訪察得知,近來駙馬動輒去到宰相及要官私宅,這類人物沒有別的才能用來接待,惟以泄露宮中機密,交結宮廷內外人士,各種情況多所告知,臣以為弊害極大。如果現任朝廷官員為雜職一類,則不妨礙交往。倘若任職清貴,掌握機要,哪能交好、互通音信?敬祈陛下向宰輔大臣宣示:駙馬等皇親,今後凡屬公務就在中書省會見宰相,懇請不要讓他們造訪私宅。”穆宗認為對。不久李德裕升任考功郎中、知制誥。長慶二年(822)二月,他調升中書舍人,依舊充任學士。

當初,李吉甫任憲宗朝宰相時,牛僧孺、李宗閔應考制科選士的直言極諫科。牛、李二人應對詔問時,痛斥當朝施政的失誤,李吉甫向憲宗哭訴。因此,考核策對的官員全部遭貶。此事載於《李宗閔傳》。元和初年(806),朝廷派兵討伐叛逆,始於杜黃裳征討蜀州。李吉甫負責策劃,打算平定兩河,正要出兵,李吉甫逝世,由武元衡、裴度繼續出兵。但韋貫之、李逢吉反對,極力認為出兵不對;爾後韋貫之、李逢吉相繼罷相,因此李逢吉總是惱恨李吉甫、裴度。因而李德裕在元和時期(806~820)久不提升,並且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閔總是挾怨排斥他。

當時李德裕與李紳、元稹都在翰林院,因學問見識才華名聲相近,彼此感情誠摯親密,而李逢吉一黨的人痛惡他們。本月,李德裕被免去學士,調出宮廷任御史中丞。這時元稹從宮中調出,授官工部侍郎、平章事。三月,裴度自太原回朝主政。同月,李逢吉亦自襄陽入朝,便秘密賄賂小人,陷害構成於方訟案。六月,元稹、裴度同被罷相;元稹調出朝廷任同州刺史,李逢吉替代裴度任門下侍郎、平章事。李逢吉獲得權位後,一意報復泄怨。當時李德裕與牛僧孺都有任宰相的聲望,李逢吉想引薦牛僧孺,害怕李紳與李德裕在宮內阻止,九月,調出李德裕任浙西觀察使,不久舉拔牛僧孺為同平章事。由此彼此怨恨更深。

潤州丞王國清兵變之後,前任使官竇易直傾盡官府財物賞賜供給軍用,軍隊日漸驕橫,官府財物耗盡。李德裕節省自己的日常供養,將本州財賦的留用部分,全部供養軍隊,儘管所給不甚豐足,將士並無抱怨。兩年之後,軍隊重歸安定。李德裕壯年獲得官位,銳意布施政教,凡損害百姓的舊有習俗,盡都革除其弊端。長江、五嶺之間信奉巫師,深受鬼怪之說迷惑,父母兄弟感染疫病,全家拋棄病人離去。李德裕打算改變這種風氣,選擇有見識的鄉民,對他們曉之以理,繩之以法,幾年之間,弊風盡除。所轄郡縣的祠廟,依據方誌,是前代的名臣賢妃才供奉;諸郡之內,拆除濫設的祠廟一千零一十所。又毀除私家城邑、山中房屋一千四百六十處,以肅清盜賊。百姓樂於接受他的政教,朝廷特行詔書給予嘉獎。

昭愍皇帝———敬宗童年即位,頗好辦奢侈浪費的事,登基這年(824)的七月,詔令浙西製造銀梳妝匣子二十件進獻內宮。李德裕呈奏說:

“臣一生多有幸運,得遇昌隆時期,受職著名藩鎮,常憂荒廢職分,朝夕勤勉奉公,報答皇上恩德。就任數年以來,水旱災害不斷,臣下竭盡綿薄心力,略能免除百姓逃荒,物資財力方面,尚未完全恢復。臣下敬遵今年三月三日赦文:例常貢賦之外,不使另有進獻。這是陛下極其聖明,洞察秋毫,一則擔心橫徵暴斂的官吏假借進貢行詐,一則憂慮受災凋敝的黎民不堪身受弊害。陛下在上弘揚節儉美德,對下普施哀憐仁心。萬方百姓,振奮不已。臣日前敬奉五月二十三日詔書,命臣訪求茅山的真正隱士,讓臣效法其處世謙遜堅行儉約的準則,發揚講求務實擯棄浮華的美德。儘管無人進獻酬報皇上的敕令,實際四海之內已息玄談的風氣。豈止微臣一人,獨懷鼓掌慶賀之情?

“況且進獻之事,臣下常掛在心;縱有命令不許,亦當竭力上貢。只是臣所在的浙江西道,空有富饒之名,近年以來,異於往日。貞元年間(785~805),李釒奇任浙西觀察使時,兼管鹽鐵,除百姓按慣例繳納酒業稅外,又設官辦酒業,雙重徵收酒稅,獲利極為豐厚。臣還察訪得知,當時浙西進獻朝廷,又兼用鹽鐵經營的盈利,因此進貢名目繁多,此後再莫能及。至薛苹任浙西觀察使時,再次奏請設定酒業專營稅收,進貢朝廷之外,所余錢財頗多,軍費財用之中,實為優裕豐足。自元和十四年(819)七月三日朝廷下令,業已停止酒業專營稅收。又據元和十五年五月七日赦文,各州財政結餘,不讓繳送使府;鎮使僅有各州賦稅自留使用的五十萬貫錢。每年開支用度,尚欠十三萬貫空缺,凡事常須節儉,千方百計填補,財政經費之中,仍然不免長期空欠。至於采綾輕綃等物,尚屬本州出產,容易變通行事。金銀本州不產,全須外地購回。

“去年二月間臣奉內宮詔令,進獻梳妝匣子,共用白銀九千四百餘兩。當時官府貯備總共不足二、三百兩,去往各方收購,才得製成進貢。日前又奉詔令,責成進獻妝具二十件,預計需用白銀一萬三千兩,黃金一百三十兩。臣立即命令合併四節進奉本道的金銀,造成兩件獻到宮中。今又派員到淮南收買金銀,隨到隨選,連夜不停;臣雖竭力謀求,仍然深深憂慮達不到詔令要求。臣若依舊不奏明實情,將辜負陛下任用臣的恩典;臣若額外苛求百姓,又將損害陛下仁慈儉節的美德。敬祈陛下過目臣下前回所呈關於以往專營酒業利稅及各州贏餘的賬目,即知臣之軍費財用的短缺,及其前因後果的緣由。敬料陛下見到臣的奏議,定會賜恩詳察,明白臣下竭誠愛君守職的節操,極盡獻忠直言的誠意。敬乞聖上賜以慈愛,明令宰輔大臣商議:教臣怎樣能對上不違背詔令的索取,在下不空缺軍費儲備、不使黎民艱難貧困、不招致人心怨沸,那么先後索貢的幾個詔令,臣一併皆可遵旨奉行。每每冒犯聖上威嚴,不勝恐懼之至。”

當初按照赦令不許進獻,當月一過,征貢的使臣,一路相繼而至,因此李德裕隨同呈訴一併勸諫。進奏之後,不予答覆。

接著,又詔索滿幅盤絛繚綾一千匹,李德裕再次奏議:

“臣日前依據詔令所索,已具辦本道按年度計算的軍費及近年物資財力報表呈奏,敬料聖上慈愛,必已惠覽詳察。臣又恭奉詔旨,命臣織就羅紋輕絹袍片和滿幅盤絛繚綾一千匹,敬讀索貢詔書,倍增惶恐焦灼。

“臣敬聞太宗時,朝廷使臣至涼州發現名鷹,示意都督李大亮進獻。大亮密呈奏表力陳拒獻之真情,太宗皇帝賜詔說:‘使臣派獻,盡可不從。’嘉許讚嘆再三,此事載於史書。又,玄宗派宦官到江南捕捉池鷺等鳥,汴州刺史倪若水上呈奏論,玄宗亦賜詔嘉許、納諫,所捕珍禽當即全部放掉。玄宗又命皇甫詢在益州製造半臂背子、琵琶扦撥、象牙雕合等,蘇廷頁不受詔令,即自令停織。太宗、玄宗都不加罪於他們,反而欣然採納其意見。臣暗想:池鷺牙雕,事極細微,若水等人尚且認為勞民損德,進言竭誠效忠天子。在聖明先祖朝代,有臣子如此忠誠;難道當今英明王朝,偏會沒有這樣的人?想是有權位者隱瞞不講,定非陛下拒諫不納。

“又,敬睹陛下四月二十三日的恩詔稱:‘方叔、召虎那樣的中興重臣,不要有誰拋棄我、認為我不可教誨。若朕有違背天道傷害天理、曲從私慾貪圖安逸之事,望當面批評,朝堂指責,不要有所隱藏忌諱。’這正是陛下納諫從善,教導臣子光大祖風的表現;若不盡忠規諫,過失在於臣下。況且玄鶴天馬,蓅豹盤絛,文彩珍奇之物,只該聖上自用。今命織選盤絛繚綾千匹,費用極多;臣下對聖上一心盡忠,對此也有不可理解之處。昔日漢文帝穿著粗質黑綈衣物,漢元帝取消輕柔纖美服飾,他們的仁愛恩澤慈善節儉,至今為人稱頌。敬祈陛下近觀太宗、玄宗皇帝的寬容納諫,遠思漢文帝、孝元帝的嚴肅克己,將臣前回所上奏表向群臣公布考察為臣所轄區域物力所能承擔的限度,對貢賦再加以節減,那么沿海地區的百姓,就將無人不受陛下恩惠。臣不勝誠摯、惶恐之至。”

朝廷以特異於眾的優詔答覆,取消進獻繚綾。

元和(806~820)以來,朝廷多次詔令全國各州府,不準私自度人離俗為僧尼。徐州節度王智興搜括錢財貪得無厭,借敬宗出生之月為名,奏請在泗州設定僧壇,度人出家積福,以此牟取厚利。江、淮一帶民眾,盡都結夥渡過淮河。李德裕上呈奏議道:“王智興在隸屬的泗州設定僧尼傳戒的法壇,自去冬起在江、淮以南,處處張榜招設僧壇。江、淮一帶自元和二年(807)後,無人再敢私自度人出家。自從聽說泗州設有僧壇,每戶有三個成年男子的必讓一人削髮出家,意在逃避徭役,隱瞞糧產。從正月以來,削髮為僧者無以數計。臣這次在蒜山渡查點渡河人員,一日一百餘人,經訊問僅十四人為舊日出家受戒者,其餘儘是蘇、常二州百姓,亦無該州所發文書,臣當即強制他們返回原籍。訪察得知泗州所設戒壇的情形是:凡有僧徒去到僧壇,每人繳錢二千文,發給度牒即回,別無任何法事。若不特令禁止,等到陛下華誕節日,總計江、淮以南,將失去六十萬壯丁。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到朝廷法度。”奏章呈上後,不幾天朝廷即詔令徐州取消僧壇。

敬宗荒誤朝政日甚一日,出遊沒有定規,疏遠賢能人士,親近一幫小人。每月上朝處理政務沒有二、三次,大臣極少能夠進言。國人憂懼不安,擔心宗廟、社稷轉移。李德裕身居偏遠藩鎮,一心嚮往王室。派遣使者呈獻《丹..箴》六首說:“臣下聽說‘心存敬愛,遠莫能助’,這是古代賢人專一侍奉君主的心意。那些行事與君主相距甚遠而言語親密的人危險,地處遠方而心志忠誠的人言不順耳。但臣暗自考慮:臣由先朝聖君選拔,備受恩寵榮耀,若不忠心愛君,這就有負皇上明察。臣剛侍奉先朝皇帝之初,接連發生許多昏暗不祥之事,曾獻《大明賦》諷諫,皆蒙先帝讚許採納。臣今日盡心竭力保全臣子節操以侍奉明主,亦出於這一意念。以往漢宣帝時,張敞出守遠鎮,梅福身處僻壤,尚能竭誠效忠進言,不避個人受過遭禍。何況臣下曾學史書,略知規諫之義,即使遠離陛下,仍想諍言進諫。敬獻《丹..箴》六首,聖上天聰明鑑,臣下惶恐不已。”

他的《宵衣箴》說:“先王處理政務,拂曉待赴朝廷。金雞報曉完畢,日出臨朝聽政。夏禹人間至聖,珍惜點滴光陰。光武皇帝至仁,凶日依舊親政。不使皇后姜氏,獨自孤身就寢。史筆直書所言,心中銘刻古訓。”

《正服箴》說:“聖人創製服飾,效法天象示意。縱然宴飲遊樂,仍不貪圖安逸。汲黯氣度凜然,糾正著冠不合王禮;楊阜性格剛毅,譏刺服色不合定製。帝王四季所用,各有一定法則。不合法度不用,以期避免災異。”

《罷獻箴》說:“西漢文帝取消進獻,詔令退還駿馬馬錄耳。帝王車駕緩慢行駛,何須駿馬日行千里?此後歷代明君,亦能嚴於律己。皮裘羽衣焚毀,細布美服廢棄。王道德政為善,慈愛仁義為美。不悖天意法則,這是根本道理。”

《納誨箴》說:“帝王納諫,求其言中。從善如流,方能成功。漢成帝劉驁縱酒,乾杯滿盅一空。魏明帝曹睿又奢侈,建宮聳入雲中。忠言不覺逆耳,善言亦不聽從。規諫視為珥飾,此即所謂塞聽。”

《辨邪箴》說:“身居帝王深宮,貴在調察微萌。縱有讒言惡語,不能蒙蔽聖聰。西漢有位昭帝,盛德勝過成王姬通。奏章知其偽詐,明察奸邪得其真情。燕公、蓋公去世之後,王道依然協和穩定。雖已經歷百代,至今美譽流行。”

《防微箴》說:“天子孝順先帝,貴在謹遵法度。安樂必須思危,謀慮方無失誤。作亂臣子猖狂,難以遽然覺出。病害一時莫辨,遇風自會倒仆。漢武帝微服出行柏谷,兇徒、愚人橫梗擋路。察顏觀色取悅,此應引起警懼。”

敬宗親筆詔復說:“卿為崇尚禮制的大臣,身負重任的一方藩鎮。以身作則統率各部,治理江南一派清平。善施教化如行春風,民風清明公務輕鬆。回顧卿的妥善施政,朕懷念讚嘆在心。卿的親族,屢建顯功,兩代居官內廷重臣之首,六代承襲侯伯封爵。進言確能激揚摯愛君主的忠誠,顯示詩人諷喻的深意;身處遠方卻不忘忠告朝廷,婉言勸戒而謀慮深遠精微。以自身的正直擴大我的眼界,以遵循禮法來約束我的言行。你的再三勸戒,使我夜夜讚嘆。將其置於案頭,可受隨時自警之益;銘刻在心,何止良藥療疾之功?卿致以誠心之後,朕常思廣開言路。若朕舉止失當,莫忘及時陳奏。山川遙遠,眷念不已;朕定當克制自己,以與卿誠意相符。”

李德裕意在懇切規勸,不想直接明言,因此假託箴言盡傾心意。《宵衣》暗示敬宗上朝既稀又晚;《正服》暗示敬宗服飾不合禮制;《罷獻》暗示濫征玩賞物品;《納誨》暗示輕棄正直之言;《辨邪》暗示信任眾多小人;《防微》暗示輕率外出遊歷。敬宗雖然不能完全採用他的意見,仍命學士韋處厚代擬殷懇的復詔,十分嘉許容受其良苦用心。李德裕長期留任長江一帶,心中依戀朝廷,借事寄託情懷,以期得到皇帝的推重。但因李逢吉當政,設定重重障礙,終於不能調回朝廷。

寶曆二年(826),亳州傳言湧出聖水,飲用它即能病癒。李德裕呈奏說:“臣訪察得知,所謂聖水本系妖僧謊言騙人,施用狡計弄錢。數月以來,江南百姓,競相奔往,塞滿一路。每二、三十家,都派一人取水。將去取水之時,患者停食葷腥,飲水之後,又素食兩個七日;危重病人,坐等病癒。那水每斗價錢三貫,而取水的人又摻進別的水,沿途轉手倒賣;沉疴痼疾患者飲後,大多病情更加危重。日前查點兩浙、福建過江取水的百姓,每日三、五十人。臣在蒜山渡已行捉拿。如不斷其根本,終將損害黎民。以往吳國時傳言有聖水,宋、齊時傳言有聖火,其實都是妖異妄言,古人業已非議。敬祈下詔本道觀察使令狐楚,火速令其填塞,以求斷絕妖源。”朝廷依從他的奏請。

敬宗被兩街道士趙歸真用神仙法術之說遊說:應當訪求有仙術的異人學習他的仙術;僧人惟貞、齊賢、正簡則以建廟祭神祈福遊說敬宗,以求長壽。這四個人都能進出內宮,天天進演邪說。方士杜景先呈文朝廷,請派他在江南求訪異人。他到了浙西,聲稱有個隱士周息元年壽已數百歲,敬宗立即命高人薛季眣前往潤州迎接,還下詔給李德裕派軍車送他。李德裕趁宦官返回京都,呈進奏疏道:

“臣聽說道行至高者莫過於廣成、玄元,人間至聖者莫過於軒轅、孔子。當初軒轅黃帝詢問廣成子,養生的精要是什麼,怎樣才能長生?廣成子回答說:‘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靜心守神。身軀自會完善,心神自必純淨。不要勞損肢體,不要搖盪精神,便可長生。謹慎固精守一,以使身心和順。因此我修養身心一千二百歲了,形體從未衰老。’又說:‘獲得我的道術,上可為皇帝下可為王侯。’玄元對孔子說:‘去掉您的驕氣與多欲、故作姿態與過分追求,這些都無益於您的身體。我能告訴您的就是這些了。’因此軒轅黃帝發出以廣成子為神的讚嘆,孔子產生玄元如神龍高深莫測的感慨。先聖們關於養生之道的見地,難道不是至理嗎?

“臣敬思太宗皇帝陛下,取用玄元祖師老子的教誨修性,遵循軒轅黃帝的道術養生,凝神於靜舍,訪求異人,是藉以神遇肌膚冰雪的神人,竭盡順應時尚的真情。臣敬思:受到聖上感召,必有真仙降臨。假若廣成、玄元掩藏本相而來,告訴陛下的養生之道,傳授陛下的長生真言,據臣料想,不會超出以上所講的道理。臣憂慮的是應召者,必是迂闊怪誕之士,隨便附合之徒,用藥物消融厚冰,以他的區區小技,炫耀邪門左道,蒙蔽聖上視聽。就像漢朝方士少翁、欒大所當的文成大將、五利將軍,虛妄之言無一可以驗證。臣之所以在三年之中,四次接到詔書,不敢推薦一個所謂的異人以搪塞詔令,實在是為臣有所憂懼。

“臣又聽說前代帝王,縱然喜愛方士,卻沒有服用方士藥物的,因此《漢書》僅稱:黃金可以煉成,用它製作飲食器皿便會延年益壽。又,高宗朝的方士劉道合、玄宗朝的方士孫甑生,都曾煉成黃金,二位皇祖終究不敢服用,難道不是因為宗廟社稷事關重大,不可輕視?這些事在國史上記載得明明白白。據臣淺見,倘若陛下明智謀慮精誠求索,定能招來真正的隱士,只問保真養和的方法,不求服藥長生的功效,即使終於煉成黃金,也只供觀賞把玩。那么九廟供奉的歷代皇祖在天之靈有鑒,定當歡欣喜悅;海內萬民,誰不歡心?臣謁盡愚誠,以期補助教化,不勝憂懼之至。”

周息元來到京都,敬宗讓他居住在山亭中,向他詢問方術。周息元自稱認識二百多年前的張果老、中宗時期的葉靜能;敬宗下詔給寫真待詔李士日方,詢問周息元的形貌,並將其繪製成圖進獻。周息元是鄉野之民,本來就沒有道行學問,論事荒誕虛妄,不近人情。待到敬宗遇刺身亡,文宗將周息元放回江左。李德裕見識深遠篤守正道的言行,都與此類似。

文宗登基,李德裕就原職加任檢校禮部尚書。太和三年(829)八月,被召回朝廷任兵部尚書,裴度舉薦他任宰相。但吏部侍郎李宗閔得到宦官幫助,同月授職平章事,害怕李德裕受重用。九月,李德裕以檢校禮部尚書職位,調出朝廷任鄭滑節度使。李德裕被李逢吉排斥,在浙西八年,雖遠離朝廷,仍常常上奏議政。文宗一向知道李德裕竭忠盡心,採納朝臣議論召他回朝。回到朝廷不到十天,又被李宗閔排斥出京;他心中抑鬱,無從自辯。仰賴鄭覃在內宮給皇帝講學,不時地稱道李德裕的美德,儘管李宗閔一黨散布流言,文宗徵召李德裕回朝任職的心愿未斷。不久李宗閔引薦牛僧孺一同主持政務,再次結怨,凡與李德裕友好的人,全被貶斥出朝廷。太和四年(830)十月,委任李德裕為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觀察處置、西山八國雲南招撫等使臣。裴度曾對李宗閔有恩,裴度征討淮西時,請求朝廷任用李宗閔為彰義觀察判官,從此以後李宗閔名聲、地位日益上升。到這時卻懷恨裴度舉薦李德裕,罷免了裴度的宰相職位,逐出朝廷任興元節度使,牛、李權勢一時天下顯赫。

西川遭南方外族搶劫後,郭釗安撫治理無方,民不聊生。李德裕便整頓關隘邊防,修理完善防守陣地。又派人到南詔,尋找被虜去的工匠,尋得僧人、道士、能工巧匠四千餘人,回歸成都。太和五年(831)九月,吐蕃的維州守將悉怛謀請求獻城歸降。維州南接江陽,岷山連綿向西,不知其邊界在哪裡;北望隴山,積雪如玉;東眺成都,如在井底。背倚孤峰,三面臨江,這是西蜀控制吐蕃的要地。肅宗至德(756~757)以後,河右、隴西被吐蕃攻占,僅維州尚存。吐蕃覺得維州險要,對它有利,將婦女嫁給此州守城門的人。二十年後,這個婦人所生二子長大成人。待到吐蕃軍攻城,此二人做內應,維州因此失陷。吐蕃得到維州,稱其為“無憂城”。德宗貞元年間(785~804),韋皋鎮守蜀州,經管西山八國,用盡計謀仍無法奪回此州,直至這次悉怛謀派人致以歸附誠意。李德裕懷疑有詐,派人送錦袍金帶給他,假託說是聽候皇帝決定,悉怛謀便帶領全郡人眾歸附成都。李德裕這才派兵鎮守維州,並就占據此州向朝廷陳述出兵攻打吐蕃的重要性。這時遭到牛僧孺反對,說是剛與吐蕃結盟,不應毀約,語載《牛僧孺傳》。於是朝廷詔令李德裕將悉怛謀統率的部從全部退回維州,吐蕃首領得到他們後,全都施以酷刑。李德裕於太和六年(832)重修邛峽關,將..州州治遷至台登城以抵禦異族進犯。

李德裕歷任方鎮,均以政績聞名。他治蜀時,西邊抵禦了吐蕃的進犯,南方平定了南蠻、譙人地區。數年之間,夜無犬驚,遭受創傷的黎民,民生略有恢復、充實。適逢監軍王踐言入朝主管樞密院,曾對文宗言及捆送悉怛謀使吐蕃首領快意稱心,而斷絕了對歸降者的恩義,文宗頗為怨怪牛僧孺。這年冬,召李德裕入朝任兵部尚書,牛僧孺罷相,調出朝廷任淮南節度使。太和七年(833)二月,李德裕以本職位任平章事,晉封為贊皇伯,食邑七百戶。李宗閔亦罷相,李德裕代任中書侍郎、集賢大學士。

同年十二月,文宗暴發風疾,一個多月不能說話。太和八年(834)正月十六日,才強撐病體到紫宸殿接見百官。宰輔大臣在退朝後詢問病好沒有,文宗嘆息已很久沒有名醫,於是王守澄舉薦鄭注。當初,鄭注誣陷宋申錫的事,使文宗痛惡他,打算命京兆尹以杖刑將他殺掉。這時因鄭注下藥漸漸見效,才善待他。王守澄又舉薦李訓,稱其精於《易》學。這年秋,文宗想授予李訓諫官之職,李德裕進言說:“李訓是小人,不可在陛下身邊。他近年惡行累累,天下人都知道,平白無故任用他,必定驚擾人們對朝政的看法。”文宗說:“人誰無過,望其悔改。朕因李逢吉托請,不願食言。”李德裕說:“聖人有教人改過的訓義。李訓天性奸邪,沒有悔改的必然趨勢。”文宗對王涯說:“商量一下,另給他一個官職。”於是授予李訓四門助教之職。制令發出後,給事中鄭肅、韓亻次封存不下達,王涯召鄭肅面告其下達制令。不久鄭注也從絳州至京,李訓、鄭注憎恨李德裕排斥自己;九月十日,從興元再將李宗閔召回朝廷,授官中書侍郎、平章事,替代李德裕,將李德裕調出任興元節度使。李德裕進宮謝恩時,自陳眷戀朝廷,不願出任藩鎮;朝廷追發詔書任命他代理兵部尚書。李宗閔上奏說:詔令業已發出,不應聽其自便。鏇即改任李德裕為檢校尚書左僕射、潤州刺史、鎮海軍節度、蘇常杭潤觀察等使,替代王..。

李德裕到任後,奉詔令在道觀安頓宮女杜仲陽,給她供給。杜仲陽是漳王李湊的養母,漳王獲罪,因此將杜仲陽放逐到潤州。太和九年(835)三月,尚書左丞王..、戶部尚書李漢呈進訴狀,給李德裕定下在藩鎮厚贈杜仲陽財物、結交投身於漳王、圖謀不軌的罪名。四月,文宗在蓬萊殿召見王涯、李固言、路隨、王..、李漢、鄭注等人,當面對證此事。王..、李漢虛構誣陷,言語非常密合。路隨進言說:“李德裕決不至於到此地步。果真像王..、李漢所說,微臣也該有罪。”眾人的議論鏇即平息。不久,任李德裕為太子賓客,分管東都洛陽。同月,又將他貶為袁州長史。路隨因替李德裕質證獲罪,被罷相,調任鎮守浙西。這年七月,李宗閔因救楊虞卿獲罪,貶官到處州;李漢因與李宗閔結黨,貶至分州。十一月,王..與李訓作亂伏法處死,因而文宗深深省悟上述事件,明白李德裕是被朋黨誣陷。次年(836)三月,委任李德裕為銀青光祿大夫,就近調任滁州刺史。七月,升任太子賓客。十一月,任檢校戶部尚書,復任浙西觀察使。李德裕共三次鎮守浙西,前後十餘年。

開成二年(837)五月,授李德裕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使事之職,替代牛僧孺。起先,牛僧孺一聽說李德裕替代自己,便把軍府事務交給了副使張鷺,即刻入朝。這時揚州府庫有錢帛八十萬貫匹,待李德裕到任,奏報朝廷:他僅領得四十萬,另一半全被張鷺支用。牛僧孺上奏章訴訟此事,朝廷詔令李德裕重新核查,果然是牛僧孺所報的數字。李德裕申說:“初到鎮職即生病,被吏屬隱瞞欺騙,請求處罰。”文宗下詔寬免。補闕王績、魏..慕、崔黨、韋有翼,拾遺令狐腍、韋楚老、樊宗仁等,連上奏章非議李德裕謊報錢帛之數,以此傾軋牛僧孺,文宗始終不予追究。開成四年(838)四月,就李德裕原職加任他為檢校尚書左僕射。開成五年(839)正月,武宗登基。七月,朝廷從淮南召回李德裕。九月,任命他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當初,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五十一歲被貶官鎮守淮南,五十四歲恢復相位。現今李德裕鎮守淮南,到再入朝任宰相,年歲與他父親完全一樣,也是件奇事。

武宗會昌元年(841),李德裕兼左僕射。在開成末年(840)時,回紇遭到黠戛斯進攻,戰敗,部族離散,其首領烏介可汗送和親的唐朝大和公主南歸。會昌二年(842)二月,他在邊界上設立衙署,派使臣向唐朝求助軍糧,以收複本國,並暫借天德軍鎮以安頓大和公主。這時的天德軍鎮守使田牟,呈請朝廷藉助沙陀、退渾諸部落的軍隊攻打烏介可汗。武宗主意未定,下詔群臣商議此事,參與商議者大多主張照田牟的奏請辦。李德裕說:“近時正當國家艱難之際,回紇連立大功。現在他國破家亡,無處投身,自居邊界,未曾滲進擴張。他窮途歸附,即行殺伐,這不是漢宣帝善待呼韓邪的辦法。不如姑且接濟他軍糧,慢慢觀察他的變化。”宰相陳夷行說:“這如同借給暴徒兵器、資助盜賊食糧,是失策,不如攻打他有利。”李德裕說:“田牟、韋仲平稱沙陀、退渾一致表示願意攻打賊軍;到情勢急迫時這是不可依賴的。見利則爭先,遇敵即離散,是部族混雜的胡人的常態,決不肯為我國捍衛邊境。天德全城,守軍兵少勢弱,要與強敵結仇,必定失陷。不如按名份撫恤他,等到他越軌了,再使用武力始為有利。”武宗認為這一主張對,準許借米三萬石給回紇。

不久,回紇宰相..沒斯殺了赤心宰相,帶領他的部眾降唐。赤心的部族又投奔幽州,烏介可汗勢力孤單,又不給他米,他統率的部眾飢鋨睏乏,漸漸推進到振武的保大柵、杷頭峰,突襲進入朔州州界。沙陀、退渾都以險要山勢自保其部族,雲州張獻節則加固城防以自安。烏介寇軍大肆劫掠,始終沒有抵禦者。武宗憂心忡忡,與宰輔大臣商議對策。李德裕說:“杷頭峰北面便是沙漠,在那裡野戰,須用騎兵。若以步兵對陣,難有必勝之理。現在烏介倚仗的是大和公主在他手裡,若派勇將出奇不意地奪得公主,他就不攻自敗了。”武宗認為有理,當即責成李德裕草擬詔令部置代北諸軍,加固城防,將出奇制勝的布陣權力授予劉沔。劉沔命令大將石雄在殺胡山迅疾襲擊烏介可汗,將其擊敗,迎接大和公主回宮,事見《石雄傳》,接著,李德裕職位晉升為司空。

會昌三年(843)二月,趙蕃奏報黠戛斯攻打安西和北庭都護府,該出兵救援。李德裕上奏說:

“據地理志,安西離長安七千一百里,北庭離長安五千二百里。太平時由西路從河西、隴右出玉門關,連綿不斷儘是本國州縣,處處都有重兵駐守。安西、北庭要兵,宜在附近徵集。自國勢艱難以後,河西、隴右盡都失陷於吐蕃,若要通往安西、北庭,必須取道回紇前去。現今回紇破滅,又不知它是否確已歸屬黠戛斯?即令能援救二地,也必須再設都護,需派漢族軍隊鎮守。每處不下萬人,上萬的人從哪裡徵集?運送糧餉取哪條道路?眼下天德、振武二地離長安極近,尚且常常苦於兵力不足,無事故時貯糧不足支用三年,朝廷對它們還力所不及,何況保全七千里外的安西呢?因此臣以為即使得到它們,實際上也毫無用處。以往漢宣帝時,魏相請求取消在東師國的墾田;漢元帝時,賈捐之奏請放棄珠崖郡;本朝賢相狄仁傑亦曾奏請朝廷放棄四鎮,在當地立斛瑟羅為可汗;又請棄安東,仍然立高氏為王。都是因為不想貪占外域而使內部空虛,黎民耗損殆盡。這三位大臣,在自身富有時,尚且要捨棄外域地盤,以使中國富足;何況遠隔萬里之地,怎么能去控制它呢?臣下擔心西戎藩國詭計多端,明知我朝國力不能達到那裡,以此騙取援助,希求中國的金銀財帛,屆時陛下又不能中途反悔,這將是拿實財去換取虛功,這就是滅掉一個回紇卻又使它生存下來,恐怕出兵之計不利。”武宗準奏,阻止了出兵。

李德裕又以太和五年(831)吐蕃的維州守將獻城歸降,被牛僧孺阻止,終於失掉維州,上奏議論道:

“臣在前代王朝,出任西蜀鎮守。那時,吐蕃維州首領悉怛謀,雖是部族混雜的胡人,卻久已喜好天朝的風範教化,將他的堅固守城,歸附於為臣鎮守的劍南道。臣鏇即差遣兵馬,進駐該城,並將其事急奏朝廷,先帝聞知驚喜讚嘆。那時對臣不滿的人,窺察勢頭嫉妒為臣,急忙進獻疑言,惑亂了先帝的英明決斷,誤以為與吐蕃已訂盟約,不能違背,惟恐吐蕃以此作為藉口,侵犯我朝都城近地。詔令臣下退還此城,並將悉怛謀等人捆送吐蕃,讓其自行懲處。又派宮中使臣,前來急催送還。昔日秦國白起坑殺降卒,終於招致在杜郵被迫自殺之禍;漢朝陳湯被貶戍邊,這是被殺的郅支單于向他報仇。感嘆捆送降將之事,臣下整日心中羞愧。現今幸逢英明君主,愧列宰輔之位,特冒昧追論往事,敬祈陛下明察。

“維州占據高山頂峰,三面臨江,地處西戎平川的要道,這是入侵我國的通路。當初,河西、隴右地區全部失陷,惟有維州得以保存。吐蕃暗將該族婦人嫁給此州把守城門的人,二十年後,此婦人的兩個兒子長大成人,暗地打開軍堡的城門,夜間引進吐蕃軍隊,維州因此失陷,吐蕃稱其為‘無憂’城。憑藉此城在我西部邊界集結兵力,在其南路再無後顧之憂,從而侵擾我朝都城近地,我朝數代先皇為此日夜操心。貞元年間(785~805),韋皋曾籌劃治理黃河、湟水地區,須從維州開始,竭盡精兵萬人,猛攻此城多年。吐蕃首領極其珍惜此城,因而派其舅父論莽熱前來援助。維州城牆高峻,我方戰車難達高聳入雲的山城;一路險道盤曲,攻城猛士大多在滾石下碎骨粉身。無從施展魯班似的巧技,僅只擒獲論莽熱而回。

“及至南方諸族首領忘恩背義,將我民驅趕劫掠殆盡。臣初到西蜀之時,人心仍未安定;臣正對外張揚國威,在內治理邊防。那維州的主將篤誠向善,便致臣以歸附誠意,臣以尚待奏報朝廷相告,想試探其真偽。悉怛謀不久便率領全城兵眾,隨帶州印、兵器,結隊塞途而來,空其城堡歸順。臣派出大批衙府士兵,接受其歸降禮儀。降者在佇列中,不敢仰視。況且,西山八國,隔有維州,胡人封予的鎮使名位,此後都成一句空話。羌族各部久受吐蕃的徵稅與服役之苦,願做有功於大唐的臣民。自維州歸降以後,都表示只要得到臣給予委任名義的證書,便都仿效維州歸屬我朝。與維州交界的合水、棲雞等城,失去險固關隘,自必脫離吐蕃來歸,這樣便可減少八處鎮守兵力,自然而然收回千里舊有土地。臣見此莫大的利益,實是恢復疆土的基業。接連呈奏朝廷,請求賞賜降將;臣自己贈予錦袍金帶,企盼詔書下達。而吐蕃在維州未降之前一年,仍在圍攻魯州。以此而言,難道它信守盟約?何況臣未曾用兵攻取維州,是它的守將自受感化來降。況且,反對者不知事實。西戎人行動遲鈍,地廣人稀,每次想乘秋季犯我邊境,都須移兵糧多地區數年。臣得到維州後一個多月,吐蕃無一使臣入境。從此以後,它當喪膽,哪有擔心它以後生怨之理,而鼓吹這種不實之詞?

“臣受降之時,曾指天盟誓,豈忍心犧牲三百多人的性命,背信偷安。臣屢屢奉表上陳,敬乞下文憐恤寬赦。但答詒嚴厲,竟然命令拘捕降將送還吐蕃;加之他們身戴枷鎖,畚箕抬著,將上路時,呼天喊冤。降將降吏對臣,無不流淚。那些被送還的人,立即遭到吐蕃主帥的譏嘲說:‘既已投降他人,何必又送回來?’隨即將這些降順我朝者,在我邊界上殺戮,恣意進行殘害,用以禁錮叛逆。甚至於拋擲其嬰孩,用長矛戳殺。臣聽說楚靈王誘殺蠻人,《春秋》直言譏刺;周文送出鄧叔,書冊極其鄙夷。何況天朝大國,背棄異邦小族,堵絕真誠效忠者之路,快慰兇殘暴虐者之心,自古以來,從無此事。臣實在痛心悉怛謀全城遭受慘禍,系由為臣坑害了這些無辜;乞請告慰忠魂,特予褒獎贈封。”

武宗感到傷痛,不久賜贈官銜。

這年(843),李德裕兼任司徒。四月,澤潞節度使劉從諫亡故,軍眾推其侄子劉稹統兵留後,三軍請求朝廷賜予軍權。武宗與宰輔大臣商議是否可以,李德裕說:“澤潞在國家內地,不同於河朔邊防;前後任命主帥,全用文儒大臣。往時李抱真成立此軍,死後,德宗尚且不許其後嗣繼位,命令其子李緘返回洛陽治喪。自從劉悟任方鎮,穆宗長慶年間(821~823)他又非常擅自專斷,適逢敬宗遇事拖沓從舊,於是準許劉從諫承襲父職。文宗開成初年(836),劉從諫在長子駐紮,想發動晉陽軍隊,以清君側,與鄭注、李訓交結極深,表面假託效忠朝廷,實地心中有所圖謀。自病重之初,他便讓劉稹掌管兵馬。若不加以討伐,朝廷還如何向天下傳布命令?如果再依舊例授任劉稹承襲叔父之職,各藩鎮競相效法,自此朝廷的權威、命令就廢棄了!”武宗問:“卿謀算過用兵必勝嗎?”李德裕回答說:“劉稹所依賴的,不過是河朔三鎮而已。只要使魏博和鎮冀不與劉稹協同,打敗他是肯定的了。請派一位重要大臣,傳達聖旨,講明澤潞主帥的委任,不同於河朔三鎮。自國難以來,歷代皇帝都準許三鎮的軍帥以嗣子承襲,已成慣例。現今朝廷打算派兵誅除劉稹,京城禁軍不準備派出山東。山東的三個州,委派鎮冀、魏博二鎮出兵攻取。”武宗同意此計,便命御史中丞李回出使三鎮宣旨,賜給魏、鎮藩鎮的詔書稱:“卿等不要為子孫謀慮,想與劉稹形成相依之勢。”二鎮的節度使何弘敬、王元逵收到詔令,肅然從命。初議出兵時,朝官相繼上疏,請朝廷依從劉從諫襲職的舊例,允許劉稹承襲繼職,而宰相四人中,也有認為出兵不利的。李德裕上奏道:“如果出兵無功,臣請自擔罪責,不連累李紳、李讓夷等人。”待到何弘敬、王元逵出兵後,李德裕又進言說:“貞元(785~805)、太和(827~834)之間,朝廷討伐叛逆,詔令各道集結軍隊,才出轄區邊界便計畫支用供餉,緩慢行軍、避敵觀望,以致國力疲憊;有的人還暗地與叛賊商量,把攻占一縣一壘作為取勝告捷,所以出兵無功。現請吩咐元逵、弘敬,只許占領州城,不要攻打縣邑。”武宗同意。當初王宰、石雄進討時,連年未攻下澤潞。待到何弘敬、王元逵攻占了邢、洛、磁等三個州,劉稹一夥便分崩離析,直至被平定消滅,全都與李德裕的謀算一樣。

正當官軍討伐澤潞時,會昌三年(843)十二月,太原府駐守橫水的士兵因移防榆社,竟倒戈攻入太原城,驅逐了節度使李石,推舉其部將楊牟為留後官。武宗因叛賊劉稹未滅,又發生太原之亂,心裡非常憂愁。派宮中使臣馬元貫赴太原宣布詔諭,以觀察他們的所為。馬元貫受楊牟賄賂,想庇護他。會昌四年(844)正月,馬元貫返回,奏報說:“楊牟兵馬極多,從衙署列隊到柳子,十五里多路,明光錦甲拖至地面。”李德裕進言說:“李石近因太原無兵,抽調橫水的士兵一千五百人赴榆社駐防,哪能朝夕之間便弄來列隊十五里路長的士兵和錦甲呢?”馬元貫說:“晉民驍勇,都可以當兵,重賞招募來的。”李德裕說:“招募士兵要有錢,日前橫水兵變,僅僅因為欠每人絹一匹。李石無從得到,楊牟從何處弄到的呢?而且太原府若有一副鎧甲,也全在行營之內,怎能弄到列隊十五里長的士兵所穿的錦甲呢?”馬元貫理屈詞窮。李德裕進言說:“楊牟是卑賤的叛賊,決不可寬恕。如果國力不夠,寧可放棄平定劉稹。”當即請下詔書,命令王逢調動榆社軍隊,又命令王元逵的部隊從土門入境,在太原會合。河東監軍呂義忠得知詔令,當日召集駐紮在榆社的本道軍隊,殺了楊牟後奏報朝廷。

自從開成五年(840)冬,回紇軍到達天德軍,至會昌四年(844)八月平定澤潞,前後五年,朝中適時籌謀決策,選拔任用將帥,擬制軍中文書、詔令,奏請調集四方兵力,起草指揮調度指示,全由李德裕獨自決定,其他宰相皆不參與。論功兼任更高官階的太尉職務,晉封為衛國公,食邑三千戶。會昌五年(845),武宗加徽號後,李德裕屢屢上表請求告老還鄉,武宗不同意。李德裕臥病一個多月,堅持請求解除軍政要務,才獲準以本官平章事兼江陵尹、荊南節度使。幾個月後又被召回朝廷,再度主持政事。宣宗登基(846)後,李德裕被罷相,調出朝廷任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禦使。

李德裕特別受武宗的優遇厚待,委以權力中樞的要職。決策用兵,舉措沒有遺憾,以身抗禦國難,功勞流布國家。到武宗去世,那班不得志的同僚都嫉妒他的功業。白敏中、令狐腍,在會昌年間,李德裕不因他們是政敵的黨羽猜疑他們,將他們安置在台閣任職,十分優待他們。到李德裕失去權勢,他們拍手斥罵,同謀排擠貶黜李德裕;而崔鉉也因在會昌末年被罷相怨恨德裕。宣宗大中初年(847),白敏中再舉薦崔鉉在中書省任職,於是共同指摘構陷,指使其黨羽李鹹,指控李德裕輔政時的秘密行動,因而罷免了李德裕的留守職務,以太子少保身份分管東都,時間是大中元年秋季。不久再將他貶為潮州司馬。白敏中又指使前永寧縣尉吳汝納呈狀,指控李紳鎮守楊州時錯斷刑獄。次年(848)冬,又將李德裕貶為潮州司戶。李德裕被貶以後,於大中二年(848),從洛陽水路經江、淮赴潮州。這年冬,到達潮陽,再被貶為崖州司戶。至大中三年(849)正月,才抵達珠崖郡。同年十二月逝世,這年他六十三歲。

李德裕以有才、建功自負,突出於眾,不甚合群。喜歡著書撰文,褒獎善良憎恨邪惡;雖居宰相之位,卻不中斷讀書。有個叫劉三復的人,擅長撰寫奏章,李德裕特別優待他。自李德裕開始鎮守浙西,直到擔任淮南節度使,劉三復都是被禮待的幕僚。在軍政公務之餘,李德裕便與他整日吟誦、推敲詩文。在長安的私宅里,李德裕另建有一座起草院;院內有座精思亭,每當朝廷用兵,草擬詔書制令,他就獨處亭中,凝神構思揮毫,貼身侍者也不許干擾。在東都洛陽的伊闕南邊,他建有平泉別墅,其中清流涓涓,細竹翠綠,樹石清幽奇崛。尚未出仕之初,他在這裡研習學問。到他做官擔任藩鎮,出將入相,三十年間未再重遊,但他所題寫的文字詩章,全部刻在這座別墅的石上。至今還有刻寫了《花木記》、《歌詩篇錄》的兩塊石頭保存。他有文集二十卷。說述往事的文字,則有《次柳氏舊聞》、《御臣要略》、《伐叛志》、《獻替錄》流傳於世。

剛被貶至潮州時,雖在倉皇顛沛之中,李德裕仍然著意著述,寫有雜序數十篇,匯集總題為《窮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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