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辯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
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吾評之非僭也,辯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倘猶於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其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於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詞,朝夕風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其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失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聖俞學唐人其澹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其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於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後舍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雖獲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