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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同年葉書山太史,掌教鐘山。生平專心經學,而尤長於《春秋》,自稱啖助、趙匡,不足多也。注《毛詩》“佻兮達兮”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人多笑之。然作詩頗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來稀,東、馬、嚴、徐事已非。檢點良方醫老病,所須藥物是當歸。”“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車馬漫紛孥。欲知此後春相憶,只有豐臺芍藥花。”“行色匆匆鬢影疏,騎驢猶憶入京初。蒯緱一劍酸寒甚,今日歸裝有賜書。”太史諱酉,桐城人。

壬戌歲,余改官金陵,寓王俁岩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書生初任外吏,參見長官,不慣屈膝,匆遽間,動致聲響。”余試之果然。戲吟云:“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溝落月印孤榻,檐隙入風吹短檠。”殊冷峭。戚諱振鷺,湖州人。

舒城任自舉學坡,為莊明府記室,好吟詠。一日余訪莊公,聞書齋中高唱拍案,細聽之,乃余詩也。莊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如其大罵,則奈何?”後任死,伏魄時口號別親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聰明還造化,但憑樵牧話子生。花當春盡應辭樹,鳥際冬殘合罷聲。見說群仙同抗手,遲余受代主蓉城。”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花園,日與沈補蘿及余遊覽名山,人觀者號“三仙出洞”。《題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秋葵》云:“肅瑟風吹永巷長,采衣非復舊時黃。到頭只覺君恩重,常自傾心向太陽。”晴江牧滁州,見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風趣如此。

上猶令方綺亭,名求義,聵於耳而聰於心;與人言,必大聲高呼,諧謔百出,而一本於天真。《辭官歸里》云:“三年政罷喜忘機,老去仍思竹里扉。攜取清風隨棹去,添來白髮湖頭歸。不妨琴鶴為行李,那計妻孥說是非。力倦眼昏貪穩臥,誤傳高尚遂初衣。”死後,余為銘墓。陳古漁哭之云:“不見白頭憑几坐,尚疑朱履出堂來。”

予過蘇州,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其人有豪氣,能羅致都知錄事,故尤狎就之。兩家妻女無嫌,如龐公之於司馬德操,不知誰為主客也。靜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燈。”《花朝分韻》云:“薄醉微吟答歲華,春寒十日掩窗紗。多情昨夜樓頭雨,吹出滿牆紅杏花。”其少子七郎詠《落花》云:“零落嫣紅歸不得,楊花相約過鄰家。”真佳句也。長子湘昀居隨園,吟云:“小住名園又一年,石闌乾畔聽流泉。夜深怕作還鄉夢,月到南窗尚未眠。”“小窗閒坐夕陽斜,對此教人不憶家。喜見香荷才出水,一枝高葉一枝花。”從來荷葉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園久,故知之。靜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賢;每聞余至,必手自烹飪。先數年亡,余輓聯云:“落葉添薪,心傷元相貧時婦;為誰截髮,腸斷陶家座上賓。”

元人詩曰:“老不甘心奈鏡何?”李益《覽鏡》云:“縱使逢人見,猶勝自見悲。”本朝鄭璣尺先生云:“朱顏誰不惜?白髮爾先知。”皆嫌鏡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貧女如花只鏡知。”又曰:“鏡里自應諳素貌,人間只解看紅妝。”又曰:“自家憐未了,臨去復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見不知誰覿面,細看真覺我憐卿。”是鏡有恩於女子,有怨於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蘇州楓橋西沿塘,有餘本家漁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後,愛客能詩。家有漁隱園,水木明瑟,余為作記,鐫石壁間。每過姑蘇,必泊舟塘下,與其叔春鋤、弟又愷,為剪燭之談。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風嫩柳條。含煙初作態,泡露不勝嬌。腰細柔難舞,眉疏淡欲描。丰神與誰並?好女乍垂髫。”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連也。餘三十年前,選妾姑蘇,所需花封甚輕;今動至數金。香亭《過吳門》云:“傳聞近日選花枝,百兩纏頭費莫支。爭及當年吳市好,一錢便許看西施。”《消夏雜詠》云:“科頭赤足徜徉過,一領蕉衫尚覺多。不信熱場人不熱,紅燈圍著聽笙歌。”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術,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於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溪別墅》詩云:“將官當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又曰:“不是門前騎馬過,幾忘身現作何官。”長洲女子陶慶余,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瓊樓吟》行世。詠《鸚鵡》云:“一夢喚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漢文章。”《婢去》雲;“院從汝去長青苔,小榻香消午夢回。不覺疏簾搖樹影,風前誤認摘花來。”

一十一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余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又曰:“聘錢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廿年後,余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余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

一十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鄉尺鳧先生之少子、鷗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時,乞假歸娶,飲於鷗亭之瓶花齋,其時小谷才四歲。故見贈云:“園林心契卅年余,今日真來大隱居。修贄忙於投要路,扣門快比訪奇書。相看共訝鬚眉古,久別渾忘問訊疏。細認雙瞳點秋水,依然竹馬識君初。”嗚呼!四十餘年鄉里故人,二十年前詩中知己,彼此茫茫,絕無晤期,而天必為兩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隨園賞芙蓉,賦五古千言,以太長,不能全錄。托羅兩峰畫《板橋遺蹟》,題云:“談罷羅家《鬼趣圖》,去尋舊院影模糊。蘆根瑟瑟如人語,中有鶯鶯燕燕無?”“綠蕪一片眾香埋,半沒橋身半沒街。艷跡但余殘礎在,也曾親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舊人,盤桓幾度板橋春。只憐生長煙花里,猶作亭亭倩女身。”“者番游緒已愴然,又對風斜雨細天。畫最淒涼天最慘,看君筆上起蒼煙。”

一十四

余自幼,詩文不喜平熟。丙辰,諸徵士集京師,獨心折于山陰胡天游稚威。嘗言:“吾於稚威,則師之矣;吾於元木、循初,則友之矣;其他某某,則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樞,循初者萬君光泰也。稚威駢體文,直掩徐、庾,散行恥言宋代,一以唐人為歸。詩學韓、孟,過於澀拗。今錄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處,獨有琵琶堪解語。斷絲枯木本無情,猶勝人心百千許。”詠《諫果》云:“苦口眾所揮,余甘幾人賞。置蜜錕鋙端,或者如舐掌。”《贈某營將》云:“大聲當鼓急,片影落槍危。劍血看生癭,天狼對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風韻獨絕者,《曉行》云:“夢闌鶯喚穆陵西,驛吏催詩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飛。”

丁巳春,予與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聽雨,元木見贈一篇云:“文章之家無不有,袁郎二十膽如斗。”詩甚奇詭,不能備錄。壬申歲,余起病至長安,元木再贈七古。起句云:“憶昔相見長安邸,志氣如虹掛千里。狂飛大句風雨來,頭沒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時寫照。元木廷試報罷,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每公餘之暇,命講《通鑑》數則,亦想見當日公卿風雅也。元木詩最堅瘦,獨詠《桃花》頗婉麗。其詞曰:“寂寂朱塵度歲華,又驚春色到桃花。五陵遊客知何限,只有漁人最憶家。”《管仲墓》云:“浪說儒門羞五尺,至今江左幾夷吾?”

早行詩,二人同調,而皆有妙境。梁藥亭云:“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飛鳥都何事,一樣沖寒度曉堤。”周蘭坡學士多髯,冬日同元木詠雪,和東坡“尖叉”韻。元木押“鹽”字韻云:“修髯繞作離離竹,妙句清於《昔昔鹽》。”

一十五

予宰江寧時,俞來溪秀才見贈云:“誰道樓前多鼓響,只聞花外有琴聲。”余道:“不如宋人‘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又有人贈云:“事到眼前亮於雪,民從心上養如春。”余道:“不如余《沭陽雜興》雲‘獄豈得情寧結早,判防多誤每刑輕’。”

一十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雲,向為岳大將軍西席。嘗在金陵觀星象,言山東有事。次年,果有王倫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過隨園,命其子受業門下,贈詩云:“名重隨園詎偶然?興來神妙寫毫顛。已知葛井來勾漏,豈但香山數樂天?入座嵐光時拱揖,依人鶴影自翩躚。荀香近處瞻先輩,慰我調飢三十年。”《過定軍山吊武侯》云:“三代而還論出處,兩朝之際見權宜。”

一十七

孫過庭《書譜》云:“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歸平正。”予謂學詩之道,何以異是?

—十八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

一十九

詩有現前指點語最佳。香樹尚書《題紅葉》云:“一夜流傳霜信遍,早衰多是出頭枝。”程魚門《觀打漁》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張哲士《觀弈》云:“笑渠斂手推枰後,始羨從旁攏袖人。”宋人詩云:“無事閉門防俗客,愛閒能有幾人來?”哲士《月夜》云:“恐有閒人能見訪,滿庭涼影未關門。”兩意相反,而皆有味。

二十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不獨杜少陵也。韓、柳兩家文字,其濃厚處,俱從此出。宋人以八代為衰,遂一筆抹殺,而詩文從此平弱矣。漢陽戴思任《題文選樓》云:“七步以來誰抗手,‘六經’而外此傳書。”

二十一

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黃景仁字仲則,詩近太白;孫星衍字淵如,詩近昌谷;洪君亮吉字稚存,詩學韓、杜:俱秀出班行。黃不幸早亡。錄其《前觀潮行》云:“客有不樂游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龍堂誰作天吳介,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萬穴號,雄呿雌吟六節搖。是豈乾坤共呼吸,乃與晦朔為盈消。殷天怒為排山入,轉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漾濕。唱歌踏浪輸吳儂,曾將何物齎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難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後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後觀潮行》云:“海風卷盡江頭葉,沙岸千人萬人立。怪底山川忽變容,又報天邊海潮入。鷗飛艇亂行雲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側耳已是風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潮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卷晴雪。星馳電掣望已遙,江塘十里隨低高。此時萬戶同屏息,但見窗欞齊動搖。濤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前陣才平羅剎磯,後來又沒西興樹。獨客弔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願乘世外鹿盧趼,孰職就裡陰陽鞲。賦罷觀潮長太息,我尚輸潮歸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純作魚龍色。”

二十二

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淵如聞之,竊喜自負。《登千佛樓》云:“城東佛樓幾年閉,塞徑秋棍刺芒利。飛磷射屋鳥啄牆,鬼風吹檐斷佛臂。此間非墓非戰原,豈有厲魄號煩冤?青狸捧骨夜窺月,日氣不足羅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見慣妖蹤訝人跡。老莎出戶曲復斜,反鎖空堂晝深黑。樓前慘碧竹作圍,逼袖細影明寒暉。殘霖滴階漬幽血,敗粉剝壁生陰苔。竹梢朦朧上無路,疑墮中宵夢遊處。回頭不憶隔世來,過眼復恐今生去。檐牙壓肩樓腳搖,驚起穴棟千年鴉。屏聲獨立瓦爭落,失勢一墜魂難招。原頭日落樹蒼莽,既下心神久惝悅。林端卻顧寺角移,那得騰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抑何哀艷!

二十三

洪稚存題某官《散賑圖》云:“河流東來不可當,憶昨魚鱉升君堂。官卑方攝丞簿尉,天險欲合江淮黃。河流決城已旬日,散賑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聾年六十,驗粟呼人百無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樹底飢鷹蹲。頭顛頸縮三日餓,共聞賑粟來空村。持瓢舉釜復攜斗,已見千人立沙阜。黃衫小吏足不停,村後村前更招手。深泥沒髁無肩輿,尉來村北跨一驢。行籌散盡整鞭去,不遣索米來豪胥。淮陰太守知君績,早晚台端奏賢跡。君今所補非寸尺,不見遺黎活千百?”

二十四

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頗多此病。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煉之使警,篇外尚有餘音。錄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雲海望迢迢,八度花朝與雪朝。徼外蠻煙空目極,楚南芳草易魂銷。抽身我本疏慵慣,奮翅君方搏擊遙。豈是升沉關氣類?輕舟相繼返林皋。”“增城瓊苑蕊珠宮,香案西偏紫閣東。夢裡似曾聞廣樂,歸來但覺任樵風。蓬瀛訊息無清鳥,煙水生涯有雪鴻。近日愈諳禪悅味,繁華清淨兩俱空。…‘每向東華散玉珂,相於花下酌紅螺。歐、梅自許賢豪聚,蘇、李偏教闊別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壚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話當年事,也與樽前喚奈何。”“棧道連雲粵海霏,星軺先後有光輝。去歲芷塘典試四川,頃竹虛典試廣東。吟詩喜得江山助,問字欣添玉筍圍。舊雨定知縈遠夢,野雲端不耐高飛。年來自署西湖長,占取蘇堤作釣磯。”

二十五

唐人句云:“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葉墜中庭。”古今人下筆,往往不謀而合。

二十六

吳中詩人,沙斗初、張昆南外,有張玉谷,詩工古風,在家漁洲處一見後,遂成永訣。僅記其《烏夜啼》云:“參橫月落庭烏啼,窗前有女猶鳴機。聞聲停梭低頭思,烏何夜啼想烏飢。老烏辛苦飢常忍,小烏啾啾老烏憫。勸烏且莫啼高聲,嬌兒甫眠恐驚醒。”玉谷尤長樂府。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勸之不從,乃沉水死。其事其詩,俱足千古。惜太長,不能備錄。

二十七

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張寶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風影更宜月,荷葉露香偏勝花。”厲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陰入寺綠無暑,荷葉繞門香勝花。”王夢樓《游曲院》云:“煙光自潤非關雨,水藻俱香不獨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經雨過風猶揚,未到花時葉早香。”

二十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無。”魯星村:“酒中萬愁散,詩外一言無。”方子云:“香篆舞來檐際斷,水痕圓到岸邊無。”陳古漁:“花陰拂地香方覺,橋影橫波動即無。”四押“無”字,俱妙。前人《詠始皇》云:“憐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間有死無?”尤奇。

二十九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此不過“月桂”、“日烏”、“乘槎”、“化蝶”之類,妄言妄聽,作點綴詞章用耳。近見蔣苕生作詩,力辨其誣,殊覺無謂。嘗調之云:“譬如讚美人‘秀色可餐’,君必爭‘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聰明也。”高郵露筋祠,說部書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為蚊所齧,露筋而死,故名。”或雲;“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死於此,故名。”或云:“有遠商二人,分金於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後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傳一說耳。近見雲松觀察詩,極褒貞女之貞,而痛貶失節之婦:笨與苕生同。不如孫豹人有句云:“黃昏仍獨自,白鳥近如何?”李少鶴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門前草自春。”與阮亭“門外野風開白蓮”之句,同為高雅。

三十

詩有乾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三十一

古詞奇奧,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時之方言,而流傳失真。如《盤庚》之“吊由靈”,《國語》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來吾嬰”,伯牙》之“軟欽傷宮”,古樂府之“收中吾,羊無夷,何何,吾吾”,《尚書大傳》之“舟張辟雍,鴿鴿相從”,皆是也。北魏繆襲仿其體,作《尤射經》,拗澀不可句讀,殊覺無謂。

三十二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採取須嚴。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則自然嚴矣。餘論詩似寬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鹹只要鮮。”

三十三

楊、劉詩號西崑體,詞多綺麗。《宋史》:楊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劉筠知制誥時,不肯草丁謂復相之詔。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獻草之。後晏見劉自慚,至掩扇而過,其剛正不在楊下。可見“桑間”、“濮上”之音,未必非賢人所作。

三十四

楊龜山先生云:“當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聞人論詩,好爭唐、宋,必以先生此語曉之。

三十五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三十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於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問、有章法、有師承,於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魯奚斯之《閟宮》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筆。

三十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予嘗箴一名士云:“吟詩羞作野才子,行己莫為小丈夫。”

三十八

阮亭《詩話》,道晚唐人之“布穀啼春雨,杏花紅半村”,不如盛唐人之“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余以為真耳食之論。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若以渾成而言,轉覺晚唐為勝。

三十九

或言八股文體制,出於唐人試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試觀古文人如歐、蘇、韓、柳,儒者如周、程、張、朱,誰非少年科甲哉?蓋使之先得出身,以捐棄其俗學,而後乃有全力以攻實學。試觀諸公應試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於學之後,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終舊用心於五言八韻、對策三條,豈足以傳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歸熙甫一人。然古文雖工,終不脫時文氣息;而且終身不能為詩:亦累於俗學之一證。”

四十

休寧布衣陳浦,字楚南,白髯偉貌。壬辰年,與陳古漁同來,投一冊詩而去。余當時未及卒讀,庋之架上,蠹蝕者過半。庚子春,偶擷讀之,乃學唐人能得其神趣者。問古漁。曰:“死數年矣。”余深悔交臂而失詩人。其《廬山瀑布》云:“噴雪萬峰巔,風吹直下天。長懸一匹練,飛作百重泉。松近無晴鬣,村遙有濕煙。因知元化大,江海與周鏇。”《秋月》云:“秋月一何皎,照人生遠哀。閉門不忍看,自上紙窗來。”《孤雁》云:“月因孤影冷,夜以一聲長。”《鄱陽湖》云:“岸闊山沉水,天低浪入雲。”七言如:“遠水無邊天作岸,亂帆一散影如鴉。”“割愛折花因贈妾,攢眉入社為吟詩。”皆不凡也。其可憐者,《醉後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後識方乾。”嗚呼!余亦識方乾於死後,能無有愧其言哉?

四十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增。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室中,卒以脫禍。厲樊榭詩云:“蛾眉前後皆奇絕,莫怪群公欠致身。”較梅庚“蘼蕪詩句橫波墨,都是尚書傳里人”之句,更覺蘊藉。

四十二

或問:“太白樂府‘元氣是文康之老親’作何解?”余按:周舍《上雲樂》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此其所本。然樂府語多不可解,如:《烏棲曲》之“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飢,刀作離婁僻”,措語奧僻。又曰:“既死明月魄,無復玻璃魂。…‘明月魄”,可解也;“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時《採薪歌》曰:“金虎入門吸元泉。”“金虎”、“元泉”,的是何物?

四十三

聯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二邑名。《式微》之詩,二人同作。”是聯句之始。《文心雕龍》云:“聯句共韻,《柏梁》余制。”

四十四

集句,始傅鹹。傅鹹有《回文反覆詩》;又作《七經詩》:其《毛詩》一篇,皆集經語。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十五

詩文集之名,始東京。《隋經籍志》曰:“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指班史某人文幾篇,某人詩幾篇而言。後人集之,非自為集也。齊、梁間始有自為集者:王筠以一官為一集,江淹自名前後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題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題皆曰《詠懷》;應休璉詩八卷,總名曰《百一詩》:是也。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梁元帝為《燕歌行》,群臣和之,為《燕歌行集》;唐睿宗時,李适送司馬承禎《還山詩》,朝士和者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序之,號《白雲記》:是也。有一集止一體者:崔道融《唐詩》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數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繼集》,皮、陸之《松陵集》,溫飛卿之《漢上題襟集》,是也。

四十六

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面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云:“‘袷’字入禮不入詩。”余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可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復不少。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十七

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後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略見大意。

四十八

秦澗泉修撰將朝考,關廟求籤,得句云:“靜來好把此心捫。”不解所謂。朝考題是《松柏有心賦》。通篇忘押“心”字韻。總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謝罪。上笑曰:“狀元有無心之賦,試官無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試《德車結旌賦》,亦忘押“結”字。《謝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鼓鼙之下,戰士遺弓。”

四十九

香亭宰南陽,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領軍征西川,路過其邑。於未到前三日,飛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駭,拆視,乃詩一首,云:“雙丁、二陸聞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問南陽賢令尹,風流得似子才無?”嗚呼]枚與公絕無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時,曾托尹似村索詩,枚書扇奉寄,而公已歿軍中,故哭公云:“團扇詩才從北寄,雕弓人已賦西征。”

五十

襄城劉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與兄青藜友愛,築江村七一軒同居。所謂“七一”者,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詞館,即請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頃閱子上張儀封書、與王豐川札,知君有經濟之人,何言歸也?”先生誦其兄寄詩云:“今生不盡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沈憐而許之。丙辰秋,同徵友張雄圖引見先生於僧寺中,須已盡白,德容粹然。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初,先生與張訣,脫珮玉為贈。後聞訃,張奉玉為位以哭雲。

五十一

或誦詩句云:“鳥聲穿樹日當午,燈影隔簾人讀書。”問:“當是何人之句?”余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十二

雲南蒙化有陳把總,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於樹,遠山高過天。”《從軍》云:“壯士從來有熱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隱於百夫長,可嘆也!陳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十三

廣東珠娘皆惡劣,無一可者。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問:“何姓名?”龍文笑曰:“皆名春色。”余問:“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惱人眠不得!”

五十四

唐殷璠選《河嶽英靈集》,不選杜少陵;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不選李太白:所謂各從其志也。

五十五

吳中多閨秀。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能詩,早卒。夫人為梓其《蒙楚閣遺草》。詠《蟬》云:“吟風雙翅薄,飲露一身輕。”《新月》云:“簾卷西風小院門,玉階涼動近黃昏。蛾眉一曲橫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為志墓云:“景儼感逝既殷,傷心屢賦。十二時之內,欲廢黃昏;《三百篇》之間,竟刪《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顧韞玉,亦能詩,早卒。詠《白燕》云:“銀剪輕風送曉寒,穿來飛絮訝春殘。那知暫向林間宿,猶作枝頭霽雪看。”《舟行》云:“鳥啼知月上,犬吠報村來。”

五十六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公卿者,頌揚不如規諷。余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

五十七

古無小照,起於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古無別號,起於史衛王,紈挎子弟創“雲麓”、“十洲”之號,互相稱栩。而今則市井少年,皆有一別字矣。索題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隨手應酬。嘗口號云:“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偶然翻擷《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十八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最妙。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余不覺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十九

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五十年來,分量如故。鑽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裡面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嘗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云:“聞道內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願與君恩終。”又似乎熏灑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十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於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十一

宋人詞云:“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陳古漁《詠月》云:“閨中少婦關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誌·詠望後月》云:“昨夜三更後.,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楊文叔先生《詠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團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玉壺清話·詠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近人方子云《詠新月》云:“宛如待嫁閨中女,知有團圓在後頭。”心思之妙,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十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初二月》云:“三足金烏已斂形,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門,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雲手,錯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聞第一敲,忽看新月掛林梢。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當,鏡輪雖破有餘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鏡緣何少半規,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行人早起,也應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問;“幾時再生?”應聲曰:“五百年。”

六十三

吳雲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云:“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十四

譚默齋進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之,云:“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鍾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謝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游黔、粵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誇示人。東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余為此書,當蟻以誇人,不學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其言甚雋。譚名萃。

六十五

杜雲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仆馬俱已戒途。《口號》一首云:“招尋有約竟何嘗,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真巧對也!

六十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辟萬灌之鑄。

六十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或稱予詩云:“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十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孟衣冠,詩中之鄉愿也。譬如學杜而竟如杜,學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後。”皆金針度人語。《漁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云:“齒牙余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可羞。”又曰:“爭似流鶯當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

六十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夸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貴華也。聖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十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係;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關係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係者,“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十一

鍾、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鍾云:“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黃曾嶺》云:“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被紫苔封。”《舟飲》曰:“貪數岸花杯不記,已沖江雨纜猶牽。”《春暮》雲,“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俱有風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十二

乙未冬,余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余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於去後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云:‘無言便是別時淚’。”

七十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學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鶯花日辦三春課,風月天生一種人。”

七十四

嚴冬友最愛陳梅岑“怕鋤野草傷新筍,偶檢殘書得舊詩”之句;以為閒中鋤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十五

張南華先生,畫白頭鳥立桃花上。題者難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紅滿三乾歲,青鳥飛來也白頭。”

七十六

程魚門多須納妾,尹公子璞齋戲賀云:“鶯囀一聲紅袖近,長髯三尺老奴來。”文端公笑曰:“阿三該打!”

七十七

熊蔗泉觀察詠《蘭》云:“伴我三春消永晝,垂簾一月不燒香。”予謂第二句並非蘭花,的是蘭花。

七十八

桐城孫容克《題採石》詩云;“從古江山閒不得,半歸名士半英雄。”蓋一指太白,一指常開平也。虞山陳見復先生《過桐城》云:“彌天險手高人筆,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廣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十九

方制府問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詩,多至數十韻。桐城馬蘇臣曰:“我止兩韻。”提筆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乾。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擊節不已。常州楊公子措一聯云:“誰知奼紫嫣紅外,衣被蒼生別有花?”

八十

同年舒瞻,字雲亭,作宰平湖,招吾鄉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雲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詩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孤,有與倡之則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規規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嗚呼!似此賢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八十一

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調和雅,如春風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其詩淡潔,而蹊徑殊小。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飯牛人出門。野田多傍水,深柳自為村。比屋盡耕稼,服疇皆弟昆。炊煙猶未散,林鳥亂朝暾。”其弟子王繼祖敬亭能傳其派。《曉起》云:“曉起臨幽檻,無人一徑清。淡煙縈竹翠,微露點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鴉雜乳聲。偶然忘盥櫛,得句且怡情。”敬亭與余同校甲子科鄉試,闈中自誦其《過古墓》云:“古墓郁嵯峨,荒鴟立華表。當時會葬時,車馬何擾擾!”余不覺其佳。王笑云:“君且閉目一想。”敬亭牧泰州,為太守楊重英所劾,落職後,《游朝陽洞》云:“洞古層崖上,藤蘿掛石扉。白雲時出沒,一半濕僧衣。”《雨過》云:“陰雲初過雨,一半夕陽開。閒立豆棚下,蜻蜓去復來。”

八十二

常州陳明善,字亦園,鄉居甚富,家有園亭,性好吟詠。《種蔬》云:“閒種半畦蔬,芳葉紛滿目。天意答小勤,盤餐遂余欲。”亦清才也。錫山邵辰煥主其家。有《柳枝詞》云:“前溪煙雨後溪晴,桃葉、桃根慣送迎。誰似小紅橋畔柳,系儂畫舫過清明?”亦園忽有仕宦之志,盡賣其田,出仕遠方,家業蕩然,園歸他姓。余為誦白傅詩曰:“我有一言君應記:世間自取苦人多。”

八十三

詩占身份,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後果以狀元致官亞相。唐郭代公元振詠《井》云:“鑿處若教當要路,為君常濟往來人。”亦此意也。齊次風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連天白,人煙滿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覽小東甌。”龍為霖太史改官為令,詠《大樹》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參天?”陸雙橋貧困,《有感》云:“老驥尚懷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十四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甚大。中康熙辛丑進士,內大臣看驗時,諸人皆跪,公不可;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動。隆轉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風骨如許!”公曰:“區區一跪,尚未見維翰風骨也。”隆大奇之。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總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極,授江南常鎮道。在都時,余以後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公《南行漫興》云:“西方多說無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詠《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無人賞亦終開。”其心胸可想。與盧雅雨同年,一時號“南馬北盧”。亡後,盧哭之云:“前輩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軍。”

八十五

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余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梅蕊;將欲賦詩,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說矣。晚年好游,所到黃山、白岳、羅浮、匡廬、天台、雁宕、南嶽、桂林、武夷、丹霞,覺山水各自爭奇,無重複者。讀門生邵圮詩云:“探奧搜奇興不窮,山連霄漢水連空。較量山水如評畫,畫稿曾無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說過矣。

八十六

商寶意先生詠《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婦鬢,細香時簇牧童衣。”其同鄉劉鳴玉翻其意云:“半畝只邀名士賞,一生不上美人頭。”鳴玉與童二樹、陳芝圖,號“越中三子”。

八十七

《宋詩紀事》載:“有羅穎者,《題漢高祖廟》雲;‘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夜夢高祖召而責之,旦遂病卒。”異哉!果有此事,彼偽撰《天寶遺事》者,明皇何以不誅?

八十八

論詩區別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嘗舉盛唐賀知章《詠柳》云:“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初唐張謂之《安樂公主山莊》詩:“靈泉巧鑿天孫錦,孝筍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極矣,得不謂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瑣碎極矣,得不謂之唐詩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樂府》云:“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繞腸線。”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處,必以為宋、元最後之詩。

八十九

元微之《自嘲》雲;“飯來開口似神鴉。”姚武功《某寺》云:“無齋鴿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筆。

九十

《古樂府》:“羞澀佯牽伴。”五字寫盡女兒情態。唐人因之有“強語戲同伴,希郎聞笑聲”之句。他如“從來不墜馬,故遣髻鬟斜”;“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時楊公子捂一聯云:“行來躑躅渾無力,不倚闌乾定倚人。”

九十一

唐人詠小女詩云:“見爺不相識,反走牽娘裾。”是畫小女之神。“發覆長眉側,花簪小髻旁。”是畫小女之貌。“學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是畫小女之態。“愛拈爺筆墨,閒學母裁縫。”是寫小女之憨。

九十二

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於天分高,學力淺也。有起而無結,多剛而少柔;驗其知遇早晚景窮也。

九十三

離別濤最佳者,如:“路長難算日,書遠每題年。無復生還想,終思未別前,”“醉中忘卻身為客,意欲仍同送者歸。”皆讀之令人慾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別,只多含淚一封書。”

九十四

唐人《女墳湖》云:“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令沙上少鴛鴦。”宋人《青樓》詩云:“與郎酣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

九十五

陸代曰:“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付之語;老生常淡,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後心精獨運,自出新裁。及其成後,又必渾成精當,無斧鑿痕,方稱合作。”余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思,走入醋瓮:可謂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

九十六

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奉旨教習庶吉士,到任庶常館,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故不偕諸翰林來。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以此紿我。”將奏召之。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遂為師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莊獻詩云:“絳帳自然應侍立,蓬山未到總支吾。”溧陽公館課,出《春日即事》題。同年管水初一聯云:“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公擢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壽旦,某庶常獻百韻詩。公讀之,笑曰:“把老夫做題,也還耐得百韻;可惜無一句搔癢處,都是祝嘏浮詞,不敢領情。”蓋公總督八省,兼領六卿故也。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歲詩篇衛武公。”余有句云:“南宮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為公所許可。

九十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興》八首;而世間耳食者,往往讚嘆,奉為標準。不知少陵海涵地負之才,其佳處未易窺測;此八首,不過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兩開”,曰“還泛泛”,曰“故飛飛”;習氣大重,毫無意義。即如韓昌黎之“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此與《一夕話》之“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何殊?今人將此學韓、杜,便入魔障。有學究言:“人能行《論語》一句,便是聖人。”有紈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聖人。”問之,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也。聞者大笑。

九十八

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播入管弦,音節亦多未協。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十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與“昭”押韻。《西南夷兩粵贊》,班氏以“區”與“驕”押韻。王岐公為人作碑銘,俱仿此例。

一百

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貌如美女,而夭。記性絕佳。嘗過染坊,戲焚其簿,坊主大駭,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價值,絲毫不差。主人亡,翠齡哭以詩云:“雙淚啼殘遺仆在,一燈青入旅魂來。”初孝廉在蘇州安方伯幕中請乩,有女仙劉碧環下降,贈詩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長安道上人。”孝廉喜,以為東野“看遍長安花”之意,後竟死於陝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點點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詩、一句曲牌名,曰:“閒看兒童捉柳花。《合手拿》。”點點應聲曰:“有約不來過夜半。《奴心怒》。”點點又唱曰:“柳下惠風和。”合席噤口,以為絕對。

一O二

余已選楊次也、李嘯村《竹枝》,自謂妙絕矣。近又得程望川《揚州竹枝》云:“準備明朝謁梵宮,痴情不與別人同。薰籠徹夜衣香透,故意鉤人立上風。”“巧髻新盤兩鬢分,衣裝百蝶薄棉溫。臨行自顧生憎色,袖底何人潑酒痕?”“長幡飄動繞爐香,攝級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儂扶小妹妹扶娘。”“繡花簾下靄晴煙,特漏全身到客前。忽聽後艙人贊好,安排鬥眼看來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筆足以達之,殊可愛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士女出遊。徐朗齋作《竹枝詞》云:“荷花風前暑氣收,荷花盪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並頭。”“赤日當天駐火輪,龍船旗幟一時新。東家女笑西家女,橋上人看橋下人。”“葑門城門門繞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問荷花半朵無。”“丹陽段郎官長清,天然詩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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