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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九魔女群攝地仙魂 二孤神雙破天師法

請問看書者:那半空掉下死猴兒從那裡來的?乃月君駕下機密使馬靈是也。馬靈奉帝師之命,原向燕京探聽訊息,聞得請了個大真人,在南都作法,就縱著一朵妖雲,直到鐘山之項。

見南郊結個大壇,有兩員神將守著,他便立在雲霄向上一照,見個道士打坐著,猜是出神的光景。從來猴兒心性頑劣不過,就要把這道士抓去,使他神回來的,尋不著身體;即以此復帝師之命,圖各位仙師一笑。他明明看著神將只當耍子,卻像老鷹撲小雞,從半空中直墜下去。早被溫天君大喝一聲,照著頂門一刀,劈為兩半;就有護壇的神兵,鎮住了魂靈兒。正好功曹奉符追去,送到涵虛羽士座前勘問,方知叫做馬靈,是從青州來的。遂著功曹押他陰魂,送入冥司定罪。心中一想,正是查不出女將壽數,如今斬了他個妖精,就可告辭回山了。忽又想起祖天師受記的話,是“遇馬則放”,沉吟一會:是神將殺的,與我無乾,事已如此.只索聽其自然。即傳知管壇的內監,說斬了一名青州妖怪,啟請世子駕臨。

片時間,東宮儀仗與文武、大小臣工都到南郊。涵虛出壇迎接,說:“神將已發放回天,不妨都進壇中。”世子緩步而人,隨後是姚廣孝,陳瑄等。令侍衛提起猴兒,細看一會。世子見其形狀迎異尋常,回顧姚少師道:“此真妖物。”又拱手向涵虛致謝,並問斬他的始末。羽士已有成見在胸,遂應道:“貧道向岳庭查這班妖人的生死冊籍,內中唯一馬靈,乃是猴精,已經得道,成了妖仙,神通最大。冊上但注生年,更無死月。那邊全仗他的法術倡亂起來的。貧道遂遣四員神將去拿他,方能夠擒來斬了。其餘總是有限的運數,容易完結的。”姚廣孝道:“請問真人,神通大的尚然斬了,其它小丑何不一併殲之?乃欲留為亂階,何以故?”涵虛道:“少師止論其理,獨不知數乎?譬如當今之得天下,數也;彼之倡亂者,亦數也。運至而興,數盡乃滅,雖上帝亦不能置喜怒於其間。此妖猴乃是畜道,人皆可以誅之;若是人道,或應死於某處,或應死於某事,或應死於某人之手者,貧道焉得而問諸?”陳瑄問道:“不斬妖猴之首級而劈開腦蓋,何也?”涵虛應道:“大凡成氣候者,雖斬其首,猶恐出神遁去;唯劈其頂門,則泥九宮已裂,神不能走也。”世子點首道:“真人之言誠然。但所查女將壽數若何?幸為明教。”涵虛應道:“明晨貧道告辭還山,自當密奏。”

俄聞壇外人聲喧嚷,都是要來看妖猴的。姚廣孝即傳令挑在大木桿上,豎立於曠野之所,令人四布流言,說:“中原妖寇,皆系畜類。”江南之人,到有一半信的。後來建文皇帝也因這句話,動了疑心,所以決不肯來復位。此亦數之所使,且置不敘。當下世子又向涵虛道:“本宮尚欲留真人問道,請在宮內略住幾日。”涵虛再辭不允。世子命駕進城,諸文武皆扈從去了。

是夜,羽士閉目運動,只見功曹來復命,說:“中途遇著了鳩盤荼,卻是認得妖猴的,就把小神攔住,問:‘是誰大膽害了他的性命?’小神說‘是真人斬的。’鳩盤荼就奪去猴魂,並玉璽文書扯得粉碎,”把小神一腳幾乎踢死。還說要與真人動兵戈哩。”涵虛聽了,正合著祖天師“遇鳩則避”的話,心中未免著忙。且住,請問閉了目,如何得見功曹?不知涵虛雖能辟穀,還是肉眼凡胎,所見與人無異;若閉了目,用著神光,方能見得鬼神。這是精微的道理,唯學仙者知之。那時涵虛躊躇;倒不如乘著世子勉留在宮,避他幾日,賺他去路上趕個空,然後好慢慢回去。

天明後,世子已遣官來邀請,遂欣然乘輿人朝,到經筵左側內書房安歇。世子就見涵虛,先慰勞了幾句,便問:“女將運數還有幾時?”涵虛應聲道:“殿下登基之日,是他數盡之期。若要說到某年某月,只好貧道自知,不敢泄漏。”這是涵虛因得了天師兩人結仇的話,推度起來,少不得大家同歸於盡的。世子又因向來術士推算,都有這句話,不覺笑逐顏開,甚為敬服。心上想要長留在宮中,一者要窺探天機;二則恐妖寇勢大,要用他的道術;三則未奉燕王之命,不敢放他擅回。遂道:“明晨本宮當執弟子之禮來問道。”隨命駕至便殿,與姚少師相商,將此始末情由繕成密疏,交付金幼孜,先去復奏不題。

且說唐月君在宮中,與諸位仙師及眾女弟子講論玄門奧旨。忽有一團黑氣滾至面前,乃是鳩盤荼帶著馬靈之陰魂來見。月君問:“是誰害汝性命?”馬靈把前後情由哭訴一番。鳩盤荼道:“小魔奉聖主有事差往冥司,從半路遇著奪了回來。今欲令其皈在我道,兔他消受閻羅之苦。那賊道士卻容他不得,還要奏請聖主,拿來細細敲問哩。”月君謝了幾句,說:“前差馬靈,原向燕京,並未曾遣他到南都。何得先有害人之心,以致自喪其軀?若到冥司歷劫難超,今得大力援手,實出至幸。”說畢,即將自己臂上珊瑚數珠親自掛在盤荼項內;又取出華存所獻的紫電裙來相送,說:“些微不足為敬,並煩轉候聖主。”

鳩盤荼謝了月君。起行時,馬靈大慟,曼師笑道:“快走,快走,汝皈了魔教,將來轉生,自然姓馬,做官也做個大司馬,還要封侯哩。”月君等皆失笑。

盤荼遂摯了猴魂,回到剎魔宮,備言其事。魔主大怒道:“我妹子駕下,都是這些空虛的仙子,怕的什麼天師!那裡敢去報仇!我若不與他出力,怎見得我姊姊的手段?”遂諭鳩盤荼道:“你選著九個善吸仙人魂魄的魔女,火速取了賊道的魂靈,先到帝師處請他發落,然後鎖來見我。吊他在空中一萬年,看還有甚道術沒有。”

盤荼即刻遵令,統著眾魔女,直到南都宮內,從地下一涌而出。涵虛凝神一看,為頭的那個好奇怪也!但見他:

雲繚繞,發迭螺紋;風飄蕭,鬢垂氂尾。面如傅粉,斜橫著七八九道煞紋;唇若塗朱,緊藏著三十六點利刃。眸光溜處,疑翻黑水之波;眉翠分來,似刷陰山之黛。一片非霞非彩,總是衣裳古怪;幾翻鏇霧鏇風,良出裙襪希奇。若問姓名,就是慣吃生人的鳩盤荼;倘生塵世,便是能殺丈夫的吼獅子。

共隨著九個魔女,大喝:“賊道認得我么?”羽士猜是魔王,便道:“我與汝天各一方,如風馬牛之不及,胡為乎到此?”

鳩盤荼大怒道:“他還裝著斯文腔兒!快與我動手。”眾魔女一齊向前,將涵虛扳倒向東,又放起向西,扳倒在北,又放起向南,竟把來當個扳不倒兒頑耍。涵虛只是定著神,由他擺弄。”

忽又擎將起來,如風輪一般,鏇轉了百來回,涵虛只是凝然不動。眾魔女見他有些道行,就顛倒豎將起來,頭在地下,腳向天上,翻來覆去了多少遍,又一齊舞向空中,上上下下,你拋我擲個不住,又各扯了雙手兩足,四面轉輪起來,其快如風電相逐,涵虛此時覺著不能禁當了。九個魔女哈哈大笑,就在泥丸宮與湧泉穴並七竅處所,用力一吸,涵虛神魂早已離了軀殼。

鳩盤荼就將金鎖鎖了,一陣鏇風,直吹到帝師座下。

月君亟令女真取錦墩來賜坐,鳩盤荼道:“帝師與聖主是姊妹,豈有向著主子坐的?”再三謙遜,在下面側首坐了。說:“聖主令小魔追取賊道靈魂,送來發落。”月君法眼一看,見是個有道行的,便問:“汝系何人?敢害我使者廣涵虛應聲答道:“家祖天師授記雲‘汝系何人,敢與其事’,貧道豈有故違祖訓的理?”就把燕王差人逼迫下山,與神遊上界,並溫元帥斬了馬靈,自己不知情由,一一實說。月君叱道:“難道發向陰司,也還不知情由?也還不是你的主意?”涵虛頓首道:“只因神將說他夙有罪孽,以致發勘。負罪莫逭,只求帝師處分。”

月君道:“自有剎魔聖主來處分你。”涵虛著了忙,連連叩首道:“我祖授記之語,皆應在事後,或是數應如此。但未曾開罪於魔王,還求帝師做主,情甘受罰。”

月君見說得有理,意欲寬他,鮑姑遂勸道:“天師與帝師,向系仙儕;今其子孫所犯,又是過失殺傷,律無抵命。似可原情。”曼師道:“有麻姑神鞭在此,鞭他一百何如?”月君道:“神鞭鞭人,未必即死;若鞭人之魂,頃刻而散。可惜了他一生道行。”遂諭涵虛道:“我今放你回去,意下如何?”涵虛道:“歷劫難酬聖德也。”月君道:“不是這句話。目今不論陰間陽間,人魔鬼魔,何處蔑有?你切不可書符作法,獲罪於剎魔聖主。再有一番著魔,便無人來與你解脫了。”涵虛聽了,感切肺腑,唯有垂淚叩謝。鳩盤荼立起說道:“小魔還要帶這賊道去,使他得知剎魔聖主利害。”月君道:“聖主為我爭體面,我如今倒要向聖主討情分。是我之小仁,過日再煩曼師來拜復聖主罷。”鳩盤荼笑道:“便宜了這賊道。”只一腳,踢得在地下打滾兒。曼尼笑道:“魔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於是盤荼引著眾魔女,自去復命。

涵虛神魂已自清爽,又謝了月君,御風而回。返至宮中,見自己屍骸,已出了內殿,在玄武門外,搭個席棚放著。兩個法官哀哀痛哭道:“不期到此喪了性命,死得甚不值錢。”棚內簇新貼著白玉版箋一聯對句云:

縮地黃泉出,升天白日非。

涵虛不勝傷感。即斂神光,直下泥丸,腹內隆隆然一聲響動,已展雙眸。便呼弟子道:“難為你們了。”一徑坐將起來。

兩法官這一驚不小,大家往外奔跑。一個踏著了塊尖角磚,撲的跌翻在地下,大叫道:“師父莫與我索命!其實都睡著了,不曾看見師父怎樣死的。”再也掙不起來。涵虛又惱又好笑,到自己來扶他,道:“徒弟,我已成道,怎么得死?”那徒弟掉頭一看,戰兢兢的道:“與我們徒弟不相干,是姚少師要立把屍靈抬到這裡。求師父饒放了我罷。”涵虛又道:“你錯了,我實未死,並不是鬼魂。汝可起來。”又把手去扯他的手。那法官覺著涵虛的手是溫溫的,方爬將起來,兩隻腿還有些發抖的。那前走的徒弟,遠遠望著,還只道師父是鬼;如今卻見師弟兩個,向著他招呼,方敢走近前來。

就有多少看的人,都說張道士還魂了,一時擠滿道路。管宮門的太監飛報與世子;世子又差人看確,忙令內監傳請。涵虛道:“貧道就此起身,不能再應殿下之命。宮內留著的玉璽、寶劍,系是祖天師傳下,伏乞轉奏發還,在此候領。”內監只得依這話去復奏。世子如飛命駕,率領諸大臣直到玄武門北極偏殿,再三敦請。涵虛因玉璽、寶劍未曾發還,不得已,隨了內監進見。世子降階延接。行禮坐定,問說:“真人這次神遊,在孤家塵凡之見,不能深知玄奧;因何高弟子都說歸天,竟至匆忙起來?時值大臣會講,所以暫行遷出。孤家殊抱不安,然益欽道行非常也。”涵虛朗聲應道:“實系既死幸生,並非出神。前游上界,蒙祖天師示諭有難,不意竟至於此。”說畢即便告退。

姚廣孝甚為不懌,便道:“真人若竟死了,請問歸向何方?而今殷懃款留,乃殿下之美意,幸毋固執。”涵虛道:“無論生死,總非修道之人所當留之處。”世子道:“真人有此一難,孤家亦不好強留。但不知可得微聞受難之緣由?”涵虛道:“總為斬了妖猴起的。卻不便細陳,致泄天機。”任憑他君臣盤問,總無別語,唯有苦苦告辭。世子即命將玉璽、寶劍當面交割;並送白金五百為歸山之資。涵虛釐毫不受,向上打個稽首,疾趨而出。

當晚即出了城,覓個小舟飄然竟行,一路無話。漸近九江地面,頓然發起怪風,將船兒在浪心內滴溜溜鏇轉起來。涵虛方欲召風伯責問,不期船已升至半空,卻有數十侍女,簇擁著兩位佳人,各仗著寶劍,端立在雲霧之內。涵虛定神看時,真箇窈窕風流也!怎見得?

一個玉質做豐,一個香肌略瘦。瘦不露骨,亭亭乎風神超世;豐不顯肉,軒軒然姿態軼塵。霧鬢風鬟,絕勝漢宮妝束:削襟窄袖,錯疑胡俗衣裳。或舉金枝,或拾翠羽,每從湘後翱翔;或弄明珠,或翻錦佩,亦向漢皋游衍。若曰神仙,曷不飛歸紫府?但居塵界,何妨嫁個郎君?爾乃千秋獨立,只對著清波皎月;胡為半路相逢,忽顯出靈威殺氣。

那上首的美人,將劍尖指著張羽土道:“你自不守分,造下罪孽。今日教你消受哩。”涵虛猜是二孤山神,遂深深打個稽首,道:“貧道屬在鄰末,久仰光儀,向者未敢造次。不知因何開罪,致觸尊威?伏惟諭明,甘受神責。”大孤神道:“你逞有妖術,無故斬了帝師駕下馬靈,還要妝聾做啞的,倒瞞著人。我奉剎魔聖主之命,等候多時。若要回山,須從水底下尋路去罷。”涵虛雖有道術,已作傷弓之鳥,未免心怯,只得連連打恭道:“請尊神暫息雷霆之怒,容小道明稟:那馬靈為神將所斬,貧道實出不知。今已蒙帝師原宥,釋放回山,與彼魔王何涉?況尊神與帝師及家祖天師,都是正道,豈有二位尊神,返為著邪魔,自傷同類之理?尚求垂察。”大姑叱道:“現今是魔王世界。帝師娘娘尚且與聖主結了姊妹;天下神靈,誰敢不遵?你那樣掛名的真人,就像個萌生出身的官兒,靠著祖父餘澤,一味胡為,曉得什麼道理!”小孤神又叱問道:“你說帝師已經恕過,有何憑據?”涵虛又躬身道:“若非帝師矜全,小道已為魔王所害,這就是憑據。乞二尊神推廣帝師弘仁。沒齒不忘。”小孤神向著大孤神道:“看來帝師放他是真,姑饒他罷。”

大孤神道:“這廝花言簧舌,都是抵飾之詞。若放了他,何以回復剎魔主?”涵虛又打恭道:“大姑嚴厲,小姑惋惻。威惠兼行,均合正道。”眾侍女們皆唾而笑曰:“是個假斯文的呆子。”

大姑道:“也罷!只把他的徒弟留個在這裡抵罪。”小姑笑道:“姊姊處分得極當。目今貪官犯了贓罪,都卸在衙役身上,自己卻安然無事。正與律例相符。”涵虛再要求請時,大姑舉劍一揮:風過處,把船兒颳得飄飄如落葉,從天上輕輕墜下,卻在那陽湖波浪之中;兩名法官,已不見了一個。涵虛無奈,長吁數聲,仍回到龍虎山壁魯洞中修道去了。這回已經完局,下文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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