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紂寵姐己喪亡商
卻說帝乙後莫氏崩,無嗣。妃伊氏生三子,長即微子啟,次微仲衍,皆大賢。帝乙見伊妃賢明,即立為後,又生一子名受辛,剛勇好色。一夕帝後賞月,三子侍立,更闌而散。伊後奏帝乙曰:“妾每觀受辛,不如微子,他日無以嫡庶之分,而立受卒,以誤天下大事。”帝曰:“愛卿賢哉,賢哉!我今年老,正為此事心中不定,既然所商,朕於明日與百官言之,立微子為太子。”
早朝,帝乙升殿,群臣朝參畢,帝曰:“朕生三子,惟微子啟賢,欲立。伊後商之,所見皆同。立微子啟為太子,以傳殷國,卿等無得別議。”御弟比干、箕子奏曰:“立微子,天下萬世之至公也。”有臣大史司馬政劉德、費仲、季且等據法爭之曰:“聖上有嫡子受辛不立,何私愛於啟,以亂祖訓?”帝曰:“皆一母所生,何分嫡庶?”眾臣又奏曰:“雖是一母所生,先為妃生者,長亦庶子。後為後生者,幼乃嫡子。我主決不可廢嫡立庶。”帝不悅,抱悶而退,遂得病沉重。伊後奏曰:“主上待眾臣入宮問安,必言立太子之事,無被眾臣所誤。古雲知子者,莫如父母。主上豈不知子之賢愚,而聽迂腐執一之見?”帝曰:“然。”
次日眾臣問安,帝曰:“卿等當以天下為大事,不可以嫡庶堅執,信小義而損大事。”眾臣爭執,務立受辛為太子。帝命眾臣且退,宣比干入寢宮,告說:“受辛臨位,恐失先烈。眾臣硬執,卿其如何?”乾奏曰:“臣薦一人輔佐之,同掌天下庶務,萬無一失。”帝曰:“何人?”乾曰:“此人論陰陽,曉天地之機,通墳典,法羲皇之禮。治萬民,社稷當安,掌兵權,華夷率服。據孝行善,素得父母歡心。涼忠酞為,直可軍國無慮。九重有不善,敢直言捨命,誓不苟活偷生,見居岐山之地,官封西伯侯爵,姬昌是也。”帝曰:“聞名久矣。”即遣使去宣。西伯承命,入後宮辭母太妊,隨使入朝。
一日到了朝歌比干邀同入內。近臣奏知,帝命宣來,二人見駕:
紅光罩定真英主,紫氣遮圍大聖人。
八百餘年開創祖。三分有二盡忠臣。
西伯、比干望帝乙拜舞禮畢,帝曰:“御弟舉卿忠藎,朕長子微子啟頗賢,本欲立之,奈眾臣不從,必立三子受辛,特宣卿來,同理後朝大事。”西伯曰:“臣一人不能獨輔,轉舉二人同輔。”帝曰:“二人是誰?”昌曰:“此二人正直無私,文武兼備,真軍國之大才,朝廷之碩輔也。一衛九侯,一濮鄂侯,二人見在朝外,無宣不敢來見陛下。”帝曰:“宣來。”二人見駕禮畢,帝觀三人皆君子,心中大喜,謂曰:“卿三人聞見廣博,諳練宏深,朕授汝重託,卿等勿辭。”三人同聲應曰:“委臣赴湯蹈火,亦不敢辭。”即封西伯侯大冢宰,衛九侯大司徒,濮鄂侯大司寇,進三公之位,命輔東宮。三人謝恩出。內帝與伊後言之,後曰:“受辛既立,三人諫不能聽也。”果後有先見之明。帝乙不覺痰壅,一時氣絕,在位三十有七年而崩。太史費仲等,即立受辛焉。
卻說紂王受辛於丁巳年即位,為人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才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自以謂天下皆出於己之下。生得身長丈二,腰大十圍,面如烈火,目若朗星,唇似朱塗,齒排齊玉。自登基之後,奢華不息,貪色無厭。
當時天下大小諸侯共八百餘國,一年一貢,二年一聘,三年一朝。殷紂七年癸丑,天下諸侯,合當朝覲,各資本國土產奇珍異物上貢,有四總侯率領。紂王升殿,聚集兩班文武,有太師比干,太傅箕子,太保微子,大夫商容、膠鬲、祖伊、梅伯、雷同,蜚廉、惡來、費仲等,朝參禮畢,四總侯出班,乃東伯侯姜桓叔,見為皇丈,西伯侯姬昌,見在輔國,北伯侯黃飛虎,見為國舅,南伯侯崇侯虎等,進各國之貢。紂觀之大悅,命設宴待眾諸侯,教匠以象牙為著。箕子嘆曰:“彼今以象牙為著,不久必不用瓦器以盛黍稷。若其不節,國用必竭,竭則必貨民財。民心一變,國必不保,將如之何!”果又教作犀玉之杯。心惟好色,朝夕宴樂。不用菜豆之類,不穿毛裘布素,惟錦衣繡襖。九重造高台廣室。
卻說南伯侯崇侯虎與冀州侯蘇護有隙,知紂王好色,欲要君寵,乘間奏曰:“臣聞蘇護有女名妲己,天姿國色,嫦娥不過如是。我主可發旨,取入宮中,以充掖廷。”紂王聞得此奏,滿心歡喜,即發旨命蘇護送女入朝。蘇護回國,將女送至恩州驛。妲己宿於正堂,至夜半,有一金毛粉面九尾狐,魅死妲己,盡吸其精血,脫其形容,而臥帳中。合該商朝數盡,次日蘇護只說是己女,催夫馬送入朝歌。
紂王一見,喜不良勝,寵之甚厚,惟言是從。妲己所好者貴之,所惡者誅之。使師延作朝歌北鄙之音,舞靡靡之樂。造百人床,作長夜宮,建摘星樓,為瓊台玉宇,七年乃成,疲苦萬民之力。狗馬奇物,充滿宮中。厚賦斂,以實鹿台之財,盈巨橋之粟。築沙邱苑台邢台。紂自得妲己之後,不理國政,連月不朝,以酒為池,懸肉為林,男女相逐其間,宮中為長夜歡樂。
紂王十一年,三公在朝,見紂慘刻,百姓怨望,諸侯多叛。衛九侯女,為紂元妃,不喜淫亂,紂聽妲己之譖,殺之,而醢九侯。濮鄂侯爭之,並醢鄂侯。妲己奏曰:“諸臣諫者,為誅輕罰薄,故威不立。可制炮烙之刑,鑄以銅柱,內以炭火,外以膏塗,使有罪者,緣柱而抱之,頃刻骨肉焦爛。又為熨斗,以火燒熱,使罪人舉之,雙手炙落。”紂與妲己以為笑樂。
西伯侯聞之,嘆息曰:“三公已死其二,吾何獨生乎!”立意入朝進諫,諸公子諫阻不聽,徑至朝歌。比干接著,問:“公此來為何?”西伯曰:“主上無道之甚,昌來諫之。”乾曰:“惜主上不能受耳。且諫淨者誅,諂諛者榮,公豈不知之?”西伯曰:“老夫八旬有餘,縱批鱗而死,實所願也。敢羈縻爵祿,以貽諸大夫羞哉!誓不以西岐為念矣。”比干與箕子、微子、微仲、商容嘆服:“此公真疾風中之勁草,烈火內之精金也!”
紂王設朝,文武班齊,俱皆見駕。搢笏拜跪,朝參禮畢,奏曰:“西伯侯爵臣姬昌上奏陛下垂鑒:臣聞伊尹之訓曰:君有過而臣不諫,非忠也。臣畏死而不諫,非直也。”又對眾官曰:“舉朝文武聽著,臣聞日月者,天之文也。山川者,地之文也。言語者,人之文也。天失其文,則有昃蝕之變。地失其文,則有崩塌之災。人失其文,則有殞滅之患。故口為言語之門戶,舌為門戶之關鑰,鑰動則門戶開,開則言語出,出言善,則千里應之,出言不善,則千里遠之。言失於己,取辱於人,情發於近,流播於遠,是以君子慎其關鑰。開鑰在口,譬如鋒劍,斂不可動,稍動其鋒,必傷喉舌。言出害隨,非止鋒劍,計其所傷,不慎喉舌故也。天有捲舌之星,人有緘口之銘。人之口舌,禍患之宮,亡滅之府。言出禍入,語失身亡。身亡不可復存,言出不可復入。一言可以存身,一言可以喪體,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滅國,念臣姬昌不風不魔,千里而來,冒死闕下,呈誹謗之言,進訕諫之語,豈不自知夷宗滅族之禍?然臣百死不避者,實願陛下改已遂之過,開自新之途。非臣能言,在聖君善聽耳。”紂王曰:“朕有何過,卿當細說。倘有中節,朕亦改之。”西伯曰:“願陛下釋今以往,罷摘星樓戲宴,毀長夜宮淫樂。散鹿台之財,以賑貧乏。發巨橋之粟,以濟饑寒。劈百人床,拆九市宮,填酒池,撤肉林,去炮烙刑,表忠諫墓,如此則天下常為殷有矣,不然家破國亡,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也已矣!”紂王曰:“姬昌毀朕太甚,命武士金瓜錘死!”比干、箕子、微子抱住西伯曰:“臣等願與西伯同死!”廷諍不已,崇侯虎譖曰:“可將西伯囚於羑里湯陰。聞彼陰陽術數甚靈,看其何日可出。”紂準奏,西伯被囚,演易數於羑里。
長子伯邑考,大夫太顛、閎天、散宜生,知紂貪貨好色,乃求有莘氏之美女,有熊國之九駟車,驪戎國之紋馬,及珍寶奇異之物,賄托劈臣費仲而獻之。紂見美女大悅,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伯邑考得罪妲己,醢之,賜食西伯。西伯佯不知子肉,得赦回國。紂十有三年,西伯獻洛西之地,請除炮烙之刑。紂許之。西伯被囚七年,廣修德政,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諸侯叛紂多歸之。
紂愈淫亂,殺僇諫臣,西伯三聘子牙於渭水而歸,尊為尚父,號曰太公。子牙曰:“姜尚乃東海鄙人,渭濱釣叟,紂王棄而不用。學無資身之策,力無折枝之能,年已垂老,敢煩主公出見無用之人,尚願致其身,以竭殘喘之力,報主公萬一。”西伯深謝。
一日西伯有疾,武王、太公、周公、召公慰問,曰:“父王宜寬心,頻服藥餌。”文王曰:“予老矣,又兼此沉疴,必不起也。”乃命武王至前,囑曰:“幾事尤當尊信太公,汝宜小心謹慎,不墜先人之業可也。予聞君子之事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予為三公,進無所補,退無所裨,不忠之罪,豈能免乎!”武王泣曰:“紂王昏亂,拒諫飾非,父王諫淨不入,何自愧不忠!”文王曰:“第予歿後,切勿葬予骸骨。且勤兵牧野,威諫朝廷,使之速改前非,以安殷邦,以救天下萬民之苦,庶幾盡吾補報心也。”年九十七而薨。
史臣斷曰:太史等據法爭力,獨不知堯舜之傳天下乎!堯之子丹朱不肖,堯以天下為重,不肯私於己,擇舜以傳之。舜子商均亦不肖,不私於己,擇禹傳之。古之聖人,皆擇才德以任大位,而不敢露其不善之心。眾臣奏堯立丹朱,堯曰:朕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何太史苦以嫡庶之分,而立受辛以誤天下。帝乙、伊後不可謂不知子者,亦賢君賢后也。太史若不執愚見,任帝乙立微子啟,則殷國奚至於滅哉。殷之滅,罪不在受辛,罪在太史等眾口嗷嗷咻咻之不通也。今之朝臣,不識大義,寧緘口勿言之,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