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四十九
姚宋
姚崇,字元之,陝州硤石人。父懿,字善懿,貞觀中,為巂州都督,贈幽州大 都督,諡文獻。
崇少倜儻,尚氣節,長乃好學。仕為孝敬輓郎,舉下筆成章,授濮州司倉參軍, 五遷夏官郎中。契丹擾河北,兵檄叢進,崇奏決若流,武后賢之,即拜侍郎。後嘗 語左右:“往周興、來俊臣等數治詔獄,朝臣相逮引,一切承反。朕意其枉,更畏 近臣臨問,皆得其手牒不冤,朕無所疑,即可其奏。自俊臣等誅,遂無反者,然則 向論死得無冤邪?”崇曰:“自垂拱後,被告者類自誣。當是時,以告言為功,故 天下號曰‘羅織’,甚於漢之鉤黨。雖陛下使近臣覆訊,彼尚不自保,敢一搖手以 悖酷吏意哉!且被問不承,則重罹其慘,如張虔勖、李安靜等皆是也。今賴天之靈, 發寤陛下,凶豎殲夷,朝廷乂安,臣以一門百口保內外官無復反者。陛下以告牒置 弗推,後若反有端,臣請坐知而不告。”後悅曰:“前宰相務順可,陷我為淫刑主, 聞公之言,乃得朕心。”賜銀千兩。
聖歷三年,進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遷鳳閣侍郎,俄兼相王府長史,以母老納政 歸侍,乃詔以相王府長史侍疾,月余,復兼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崇建言: “臣事相王,而夏官本兵,臣非惜死,恐不益王。”乃詔改春官。張易之私有請於 崇,崇不納,易之譖於後,降司仆卿,猶同鳳閣鸞台三品。出為靈武道大總管。
張柬之等謀誅二張,崇適自屯所還,遂參計議。以功封梁縣侯,實封二百戶。 後遷上陽宮,中宗率百官起居,王公更相慶,崇獨流涕。柬之等曰:“今豈涕泣時 邪?恐公禍由此始。”崇曰:“比與討逆,不足以語功,然事天后久,違舊主而泣, 人臣終節也,由此獲罪甘心焉。”俄為亳州刺史。後五王被害,而崇獨免。歷宋、 常、越、許四州。睿宗立,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進中書令。
玄宗在東宮,太平公主幹政,宋王成器等分典閒廄、禁兵。崇與宋璟建請主就 東都,出諸王為刺史,以壹人心。帝以謂主,主怒。太子懼,上疏以崇等槊間王室, 請加罪,貶為申州刺史。移徐、潞二州,遷揚州長史。政條簡肅,人為紀德於碑。 徙同州刺史。
先天二年,玄宗講武新豐。故事,天子行幸,牧守在三百里者,得詣行在。時 帝亦密召崇,崇至,帝方獵渭濱,即召見,帝曰:“公知獵乎?”對曰:“少所習 也。臣年二十,居廣成澤,以呼鷹逐獸為樂。張憬藏謂臣當位王佐,無自棄,故折 節讀書,遂待罪將相。然少為獵師,老而猶能。”帝悅,與俱馳逐,緩速如旨,帝 歡甚。既罷,乃咨天下事,袞袞不知倦。帝曰:“卿宜遂相朕。”崇知帝大度,銳 於治,乃先設事以堅帝意,即陽不謝,帝怪之。崇因跪奏:“臣願以十事聞,陛下 度不可行,臣敢辭。”帝曰:“試為朕言之。”崇曰:“垂拱以來,以峻法繩下; 臣願政先仁恕,可乎?朝廷覆師青海,未有牽復之悔;臣願不倖邊功,可乎?比來 壬佞冒觸憲網,皆得以寵自解;臣願法行自近,可乎?後氏臨朝,喉舌之任出閹人 之口;臣願宦豎不與政,可乎?戚里貢獻以自媚於上,公卿方鎮浸亦為之;臣願租 賦外一絕之,可乎?外戚貴主更相用事,班序荒雜;臣請戚屬不任台省,可乎?先 朝褻狎大臣,虧君臣之嚴;臣願陛下接之以禮,可乎?燕欽融、韋月將以忠被罪, 自是諍臣沮折;臣願群臣皆得批逆鱗,犯忌諱,可乎?武后造福先寺,上皇造金仙、 玉真二觀,費鉅百萬;臣請絕道佛營造,可乎?漢以祿、莽、閻、梁亂天下,國家 為甚;臣願推此鑑戒為萬代法,可乎?”帝曰:“朕能行之。”崇乃頓首謝。翌日, 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封梁國公。遷紫微令。固辭實封,乃停舊食,賜新 封百戶。
中宗時,近戚奏度僧尼,溫戶強丁因避賦役。至是,崇建言:“佛不在外,悟 之於心。行事利益,使蒼生安穩,是謂佛理。烏用奸人以汨真教?”帝善之,詔天 下汰僧偽濫,發而農者余萬二千人。
崇嘗於帝前序次郎吏,帝左右顧,不主其語。崇懼,再三言之,卒不答,崇趨 出。內侍高力士曰:“陛下新即位,宜與大臣裁可否。今崇亟言,陛下不應,非虛 懷納誨者。”帝曰:“我任崇以政,大事吾當與決,至用郎吏,崇顧不能而重煩我 邪?”崇聞乃安。由是進賢退不肖而天下治。
開元四年,山東大蝗,民祭且拜,坐視食苗不敢捕。崇奏:“《詩》云:‘秉 彼蟊賊,付畀炎火。’漢光武詔曰:‘勉順時政,勸督農桑。去彼螟域,以及蟊賊。’ 此除蝗誼也。且蝗畏人易驅,又田皆有主,使自救其地,必不憚勸。請夜設火,坎 其旁,且焚且瘞,蝗乃可盡。古有討除不勝者,特人不用命耳。”乃出御史為捕蝗 使,分道殺蝗。汴州刺史倪若水上言:“除天災者當以德,昔劉聰除蝗不克而害愈 甚。”拒御史不應命。崇移書誚之曰:“聰偽主,德不勝祆,今祆不勝德。古者良 守,蝗避其境,謂修德可免,彼將無德致然乎?今坐視食苗,忍而不救,因以無年, 刺史其謂何?”若水懼,乃縱捕,得蝗十四萬石。時議者喧譁,帝疑,復以問崇, 對曰:“庸儒泥文不知變。事固有違經而合道,反道而適權者。昔魏世山東蝗,小 忍不除,至人相食;後奏有蝗,草木皆盡,牛馬至相啖毛。今飛蝗所在充滿,加復 蕃息,且河南、河北家無宿藏,一不獲則流離,安危系之。且討蝗縱不能盡,不愈 於養以遺患乎?”帝然之。黃門監盧懷慎曰:“凡天災,安可以人力制也!且殺蟲 多,必戾和氣。願公思之。”崇曰:“昔楚王吞蛭而厥疾瘳,叔敖斷虵福乃降。今 蝗幸可驅,若縱之,谷且盡,如百姓何?殺蟲救人,禍歸於崇,不以諉公也!”蝗 害訖息。
於是,帝方躬萬機,朝夕詢逮,它宰相畏帝威決,皆謙憚,唯獨崇佐裁決,故 得專任。崇第賒僻,因近舍客廬。會懷慎卒,崇病{疒占}移告,凡大政事,帝必令 源乾曜就咨焉。乾曜所奏善,帝則曰:“是必崇畫之。”有不合,則曰:“胡不問 崇?”乾曜謝其未也,乃已。帝欲崇自近,詔徙寓四方館,日遣問食飲起居,高醫、 尚食踵道。崇以館局華大,不敢居。帝使語崇曰:“恨不處禁中,此何避?”久之, 紫微史趙誨受夷人賕,當死。崇素親倚,署奏營減,帝不悅。時曲赦京師,惟誨不 原。崇惶懼,上還宰政,引宋璟代,乃以開府儀同三司罷政事。
帝將幸東都,而太廟屋自壞,帝問宰相,宋璟、蘇頲同對曰:“三年之喪未終, 不可以行幸。壞壓之變,天所以示教戒,陛下宜停東巡,修德以答至譴。”帝以問 崇,對曰:“臣聞隋取苻堅故殿以營廟,而唐因之。且山有朽壞乃崩,況木積年而 木自當蠹乎。但壞與行會,不緣行而壞。且陛下以關中無年,輪餉告勞,因以幸東 都,所以為人不為己也。百司已戒,供擬既具,請車駕如行期。舊廟難復完,盡奉 神主舍太極殿?更作新廟,申誠奉,大孝之德也。”帝曰:“卿言正契朕意。”賜 絹二百匹,詔所司如崇言,天子遂東。因詔五日一參,入閣供奉。
八年,授太子少保,以疾不拜。明年卒,年七十二。贈揚州大都督,謚曰文獻。 十七年,追贈太子太保。
崇析貲產,令諸子各有定分。治令曰:
比見達宦之裔多貧困,至銖尺是競,無論曲直,均受絜,詆。田宅水磑既共有 之,至相推倚以頓廢。陸賈、石苞,古達者也,亦先有定分,以絕後爭。
昔楊震、趙明、盧植、張奐鹹以薄葬,知真識去身,貴速朽耳。夫厚葬之家流 於俗,以奢靡為孝,令死者戮屍暴骸,可不痛哉!死者無知,自同糞土,豈煩奢葬; 使其有知,神不在柩,何用破貲徇侈乎?吾亡,斂以常服,四時衣各一稱。性不喜 冠衣,毋以入墓。紫衣玉帶,足便於體。
今之佛經,羅什所譯,姚興與之對翻,而興命不延,國亦隨滅。梁武帝身為寺 奴,齊胡太后以六宮入道,皆亡國殄家。近孝和皇帝發使贖生,太平公主、武三思 等度人造寺,身嬰夷戮,為天下笑。五帝之時,父不喪子,兄不哭弟,致仁壽,無 凶短也。下逮三王,國祚延久,其臣則彭祖、老聃皆得長齡,此時無佛,豈抄經鑄 像力邪?緣死喪造經像,以為追福。夫死者生之常,古所不免,彼經與像何所施為? 兒曹慎不得為此!崇尤長吏道,處決無淹思。三為宰相,常兼兵部,故屯戊斥候、 士馬儲械,無不諳記。玄宗初立,賓禮大臣故老,雅尊遇崇,每見便殿,必為之興, 去輒臨軒以送,它相莫如也。時承權戚干政之後,綱紀大壞,先天末,宰相至十七 人,台省要職不可數。崇常先有司罷冗職,修制度,擇百官各當其材,請無廣釋道, 無數移吏。繇是天子責成於下,而權歸於上矣。
然資權譎。始為同州,張說以素憾,諷趙彥昭劾崇。及當國,說懼,潛詣岐王 申款。崇它日朝,眾趨出,崇曳踵為有疾狀,帝召問之,對曰:“臣損足。”曰: “無甚痛乎?”曰:“臣心有憂,痛不在足。”問以故,曰:“岐王陛下愛弟,張 說輔臣,而密乘車出入王家,恐為所誤,故憂之。”於是出說相州。魏知古,崇所 引,及同列,稍輕之,出攝吏部尚書,知東都選,知古憾焉。時崇二子在洛,通賓 客饋遺,憑舊請託。知古歸,悉以聞。他日,帝召崇曰:“卿子才乎,皆安在?” 崇揣知帝意,曰:“臣二子分司東都,其為人多欲而寡慎,是必嘗以事乾魏知古。” 帝始以崇私其子,或為隱,微以言動之。及聞,乃大喜,問:“安從得之?”對曰: “知古,臣所薦也,臣子必謂其見德而請之。”帝於是愛崇不私而薄知古,欲斥之。 崇曰:“臣子無狀,橈陛下法,而逐知古,外必謂陛下私臣。”乃止,然卒罷為工 部尚書。
崇始名元崇,以與突厥叱剌同名,武后時以字行;至開元世,避帝號,更以今 名。三子:彝、異、弈,皆至卿、刺史。
弈少修謹。始,崇欲使不越官次而習知吏道,故自右千牛進至太子舍人,皆平 遷。開元中,有事五陵,有司以鷹犬從,弈曰:“非禮也。”奏罷之。請治劇,為 睢陽太守,召授太僕卿。後為尚書右丞。子閎,居右相牛仙客幕府。仙客病甚,閎 強使薦弈及盧奐為宰相,仙客妻以聞,閎坐死,弈貶永陽太守,卒。
曾孫合、勖。合,元和中進士及第,調武功尉,善詩,世號姚武功者。遷監察 御史,累轉給事中。奉先、馮翊二縣民訴牛羊使奪其田,詔美原主簿硃儔覆按,猥 以田歸使,合劾發其私,以地還民。歷陝虢觀察使,終秘書監。
勖字斯勤。長慶初擢進士第,數為使府表辟,進監察御史,佐鹽鐵使務。累遷 諫議大夫,更湖、常二州刺史。為宰相李德裕厚善。及德裕為令狐綯等譖逐,擿索 支黨,無敢通勞問;既海上,家無資,病無湯劑,勖數饋餉候問,不傅時為厚薄。 終夔王傅。自作壽藏於萬安山南原崇塋之旁,署兆曰“寂居穴”,墳曰“復真堂”, 中叕刂土為床曰“化台”,而刻石告後世。
宋璟,邢州南和人。七世祖弁為元魏吏部尚書。璟耿介有大節,好學,工文辭, 舉進士中第。調上黨尉,為監察御史,遷鳳閣舍人。居官鯁正,武后高其才。張易 之誣御史大夫魏元忠有不臣語,引張說為驗,將廷辯,說惶遽,璟謂說曰:“名義 至重,不可陷正人以求苟免。緣此受謫,芬香多矣。若不測者,吾且叩閣救,將與 子偕死。”說感其言,以實對,元忠免死。
璟後遷左台御史中丞,會飛書告張昌宗引相工觀吉凶者,璟請窮治,後曰: “易之等已自言於朕。”璟曰:“謀反無容以首原,請下吏明國法。易之等貴寵, 臣言之且有禍,然激於義,雖死不悔。”後不懌,姚遽傳詔令出,璟曰:“今親 奉德音,不煩宰相擅宣王命。”後意解,許收易之等就獄。俄詔原之,敕二張詣璟 謝,璟不見,曰:“公事公言之,若私見,法無私也。”顧左右嘆曰:“吾悔不先 碎豎子首而令亂國經。”嘗宴朝堂,二張列卿三品,璟階六品,居下坐。易之諂事 璟,虛位揖曰:“公第一人,何下坐?”璟曰:“才劣品卑,卿謂第一何邪?”是 時朝廷以易之等內寵,不名其官,呼易之“五郎”,昌宗“六郎”。鄭善果謂璟曰: “公奈何謂五郎為卿?”璟曰:“以官正當為卿。君非其家奴,何郎之雲?”會有 喪,告滿入朝,公卿以次謁,通禮意。易之等後至,促步前,璟舉笏卻揖唯唯。故 積怨,常欲中傷,後知之,得免。然以數忤旨,詔按獄揚州,璟奏:“按州縣,才 監察御史職耳。”又詔按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辭曰:“御史中丞非大事不出使。仲 翔罪止贓,今使臣往,此必有危臣者。”既而詔副李嶠使隴、蜀,璟復言:“隴右 無變,臣以中丞副李嶠,非朝廷故事。”終辭。易之初冀璟出則劾奏誅之,計不行, 乃伺璟〗家婚禮,將遣客刺殺之。有告璟者,璟乘庳車舍他所,刺不得發。俄二張 死,乃免。
神龍初,為吏部侍郎。中宗嘉其直,令兼諫議大夫、內供奉,仗下與言得失。 遷黃門侍郎。武三思怙烝寵,數有請於璟。璟厲答曰:“今復子明辟,王宜以侯就 第,安得尚乾朝政,獨不見產、祿事乎?”後韋月將告三思亂宮掖,三思諷有司論 大逆不道,帝詔殊死,璟請付獄按罪,帝怒,岸巾出側門,謂璟曰:“朕謂已誅矣, 尚何請?”璟曰:“人言後私三思,陛下不問即斬之,臣恐有竊議者,請按而後刑。” 帝愈怒。璟曰:“請先誅臣,不然,終不奉詔。”帝乃流月將嶺南。會還京師,詔 璟權檢校并州長史,未行,又檢校貝州刺史。時河北水,歲大飢,三思使斂封租, 璟拒不與,故為所擠。歷杭、相二州,政清毅,吏下無敢犯者。遷洛州長史。
睿宗立,以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玄宗在東宮,兼右庶子。先是崔湜、 鄭愔典選,為戚近乾奪,至迎用二歲闕,猶不能給,更置比冬選,流品淆並,璟與 侍郎李乂、盧從願澄革之,銓總平允。
太平公主不利東宮,嘗駐輦光范門,伺執政以諷。璟曰:“太子有大功,宗朝 社稷主也,安得異議?”乃與姚崇白奏出公主諸王於外,帝不能用。貶楚州刺史, 歷兗冀魏三州、河北按察使,進幽州都督,以國子祭酒留守東都,遷雍州長史。
玄宗開元初,以雍州為京兆府,復為尹。進御史大夫,坐小累為睦州刺史,徙 廣州都督。廣人以竹茅茨屋,多火。璟教之陶瓦築堵,列邸肆,越俗始知棟宇利而 無患災。召拜刑部尚書。四年,遷吏部兼侍中。
帝幸東都,次崤谷,馳道隘,稽擁車騎,帝命黜河南尹李朝隱、知頓使王怡等 官。璟曰:“陛下富春秋,今始巡守,以道不治而罪二臣,繇此相飭,後有受其蔽 者。”帝遽命舍之。璟謝曰:“陛下向以怒責之,以臣言免之,是過歸於上而恩在 下。姑聽待罪於朝,然後詔還其職,進退得矣。”帝善之。累封廣平郡公。廣人為 璟立遺愛頌,璟上言:“頌所以傳德載功也。臣之治不足紀,廣人以臣當國,故為 溢辭,徒成諂諛者。欲釐正之,請自臣始。”有詔許停。
帝嘗命璟與蘇頲制皇子名與公主號,遂差次所封,且詔別擇一美稱及佳邑封上。 璟奏言:“七子均養,詩人所稱。今若同等別封,或母寵子愛,恐傷跂鳩之平。昔 袁盎引卻慎夫人席,文帝納之,夫人亦不為嫌,以其得長久計也。臣不敢別封。” 帝嘆重其賢。
皇后父王仁籞卒,將葬,用昭成皇后家竇孝諶故事,墳高五丈一尺。璟等請如 著令,帝已然可,明日,復詔如孝諶者。璟還詔曰:“儉,德之恭;侈,惡之大也。 僭禮厚葬,前世所誡,故古墓而不墳。人子於哀迷則未遑以禮自製,故聖人制齊、 斬、緦、免,衣衾棺郭,各有度數。雖有賢者,斷其私懷。眾皆務奢,獨能以儉, 所謂至德要道者。中宮若謂孝諶逾制,初無非者,一切之令固不足以法。貞觀時嫁 長樂公主,魏徵謂不可加長公主,太宗欣納,而文德皇后降使厚謝。韋庶人追王其 父,擅作,酆陵,而禍不鏇踵。國家知人情無窮,故為制度,不因人以搖動,不變 法以愛憎。比來人間競務靡葬,今以後父重戚,不憂乏用,高冢大寢,不畏無人, 百事官給,一朝可就,而區區屢聞者,欲成朝廷之政、中宮之美爾。儻中宮情不可 奪,請準令一品陪陵,墳四丈,差合所宜。”帝曰:“朕常欲正身紀綱天下,於後 容有私邪?然人所難言,公等乃能之。”即可其奏。又遣使賚彩絹四百匹。
會日食,帝素服俟變,錄囚多所貸遣,賑恤災患,罷不急之務。璟曰:“陛下 降德音,恤人隱,末宥輕系,惟流、死不免,此古所以慎赦也。恐議者直以月蝕修 刑,日蝕修德,或言分野之變,冀有揣合。臣以謂君子道長,小人道銷。止女謁, 放讒夫,此所謂修德也。囹圄不擾,兵甲不瀆,官不苛治,軍不輕進,此所謂修刑 也。陛下常以為念,雖有虧食,將轉而為福,又何患乎?且君子恥言浮於行,願勸 天以誠,無事空文。”帝嘉納。後以開府儀同三司罷政事。
京兆人權梁山謀逆,敕河南尹王怡馳傳往按。牢械充滿,久未決,乃命璟為京 留守,覆其獄。初,梁山詭稱婚集,多假貸,吏欲並坐貸人。璟曰:“婚禮借索大 同,而狂謀率然,非所防億。使知而不假,是與為反。貸者弗知,何罪之雲?”平 縱數百人。
十二年,東巡泰山,璟復為留守。帝將發,謂曰:“卿,國元老,別方歷時, 宜有嘉謀以遺朕。”璟因一二極言。手制答曰:“所進當書之坐右,出入觀省,以 誡終身。”賜賚優渥,進兼吏部尚書。十七年。為尚書右丞相,而張說為左丞相, 源乾曜為太子少傅,同日拜。有詔太官設饌,太常奏樂,會百官尚書省東堂。帝賦 三傑詩,自寫以賜。二十年,請致仕,許之,仍賜全祿。退居洛。乘輿東幸,璟謁 道左。詔榮王勞問,別遣使賜藥餌。二十五年卒,年七十五,贈太尉,諡文貞。
璟風度凝遠,人莫涯其量。始,自廣州入朝,帝遣內侍楊思勖驛迓之。未嘗交 一言。思勖自以將軍貴幸,訴之帝,帝益嗟重。璟為宰相,務清政刑,使官人皆任 職。聖歷後,突厥默啜負其強,數窺邊,侵九姓拔曳固,負勝輕出,為其狙擊斬之, 入蕃使郝靈亻傳其首京師。靈佺自謂還必厚見賞。璟顧天子方少,恐後乾寵蹈利者 夸威武,為國生事,故抑之,逾年,才授右武衛郎將,靈佺恚憤不食死。張嘉貞後 為相,閱堂案,見其危言切議,未嘗不失聲嘆息。六子:升、尚、渾、恕、華、衡。
升,太僕少卿。尚,漢東太守。渾,與李林甫善,歷諫議大夫、平原太守、御 史中丞、東京採訪使。在平原,暴斂求進,至重取民一年庸、租。使東畿,薛稷甥 女鄭寡而美,渾使南尉楊朝宗聘而己納之,薦朝宗為赤尉。恕,以都官郎中為劍南 採訪判官,數貪縱不法,陰養刺客。天寶中,渾、恕、尚並以贓敗,渾流高要,恕 流海康,尚貶臨海長史。華、衡亦皆坐貪得罪。廣德中,渾起為太子諭德。物議穢 薄之,流死江嶺。昆弟皆荒飲俳嬉,而衡最險悖,廣平之風衰焉。
贊曰:姚崇以十事要說天子而後輔政,顧不偉哉,而舊史不傳。觀開元初皆已 施行,信不誣已。宋璟剛正又過於崇,玄宗素所尊憚,常屈意聽納。故唐史臣稱崇 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歸於治,此天所以 佐唐使中興也。嗚呼!崇勸天子不求邊功,璟不肯賞邊臣,而天寶之亂,卒蹈其害, 可謂先見矣。然唐三百年,輔弼者不為少,獨前稱房、杜,後稱姚、宋,何哉?君 臣之遇合,蓋難矣夫!
部分譯文
姚崇字元之,陝州硤石人。父懿,字善懿,貞觀年間,為轀州都督,歿後追贈幽州大都督,諡文獻。
姚崇少年時期風流倜儻,重視氣節,年長很好學,仕為孝敬輓郎,下筆成章,被授為濮州司倉參軍。五次遷升為夏官(兵部)郎中。當契丹侵擾河北,一時軍書紛集上奏,姚崇處理得當,有條有理,武后很賞識他,就提拔他為侍郎。武后曾對侍臣說:“從前周興、來俊臣等多次奉詔承辦獄案,朝臣互相牽連,都承認反朝廷。我怕有冤情,派近臣複查,都得他們親自寫的服罪書,並不冤枉。我沒有什麼懷疑了,就批准周興、來俊臣等的奏請。自從酷吏來俊臣等被誅後,竟沒有反朝廷了。那么,過去被來俊臣等以反朝廷罪論處的人,該不會有冤枉的吧?”
姚崇說“:自垂拱以後,被告發者大多被迫自誣。在那時,以告發別人反朝廷為有功,所以天下人稱告發行為是‘羅織’,這比漢朝鉤黨之害更為嚴重。雖然陛下派近臣去重新審問,但他們自己尚且不能自保,怎么敢搖手否定原案而違背來俊臣等酷吏的意向呢?況且被審者如果不承認,就會又遭受慘酷肉刑,如像張虔勖、李安靜等都是這樣再受慘刑的。現今靠上天的聖靈,啟發陛下明通,兇殘小人被消滅乾淨,朝廷太平安定,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擔保,朝廷內外官員再也沒有謀反者了。陛下將告密的小報告擺在一邊不予追究,以後如果有謀反事查實,臣情願按知而不告發的罪受懲處。”
武后高興地說道“:以前的宰相都一定順我意去辦事,害我成了亂用刑法的君主,現在聽你說的話,可說真合了我的心意。”乃賜給銀千兩。
聖歷三年(700),姚崇晉升為鳳閣鸞台平章事,又遷鳳閣侍郎,不久兼相王李旦府長史。因母老要求免政回家侍奉,武后就詔令以相王府長史去服侍母病。
一個多月後,回朝兼任夏官(兵部)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姚崇上奏說“:我侍奉相王,而夏官屬兵凶性質,我不是害怕死,而是怕兼任兵部不利於相王。”武后乃下令改任他為春官(禮部)。張易之曾私下懇求姚崇為他辦事,姚崇不予理睬,易之向武后進讒言,崇被降職為司仆卿,還是同鳳閣鸞台三品。出朝任靈武道大總管。
張柬之等謀商誅除張易之、張昌宗時,姚崇恰好正從屯所靈武回京,就參與籌劃,以此有功封梁縣侯,實封二百戶。
後來武后被遷往上陽宮,中宗率同百官去問安。大臣們為罷武后權力而相互稱慶,只姚崇一人流著淚。張柬之等說:“今天難道是哭泣的時候?我怕你從此要招禍殃了!”姚崇說“:日前參與討伐二張凶逆,不足以說有功勞;但我臣事則天后很久,現在為離舊主而流淚,是為人臣應有的節操,因為這樣而獲罪我是心甘情願的!”不久,被出為亳州刺史。後來張柬之、敬暉、桓彥范、袁恕己、崔玄日韋等五王被害,而只有姚一人倖免,外放宋、常、越、許四州。睿宗即位,姚崇官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進中書令。玄宗立為太子時,太平公主幹預朝政,宋王、成器等人分別主持閒廄、禁兵要職。
姚崇和宋瞡建議請太平公主遷居東都洛陽,令宋王等出為各州刺史,使天下人統一歸心於太子。睿宗把這建議告訴了太平公主。公主發怒。太子害怕,又上疏睿宗,指劾姚崇等離間王室關係,請予重典懲處,乃貶為申州刺史,轉徐、路二州,又調為揚州長史。姚崇為政條理簡肅,百姓為他刻碑載德。又遷同州刺史。
先天二年(713),玄宗到新豐檢閱。
按傳統,天子行幸出巡,方圓三百里內的州郡牧守官員,都要到皇帝行宮朝見。
這時玄宗也密召姚崇。崇到了,玄宗正在渭水畔打獵,馬上召見。玄宗問:“你會打獵嗎?”姚崇答道“:我少年時就幹這行當。我年二十居在廣成澤,常以呼鷹逐獸為樂。友人張憬藏說我將會當帝王的輔臣,不要習獵自棄,所以才改變初衷專心勤讀,於是如今能待罪於將相。但年青為打獵能手,老了仍然出色。”玄宗聽了很高興。他和玄宗一同馳逐,迅緩自如,玄宗喜歡極了。狩獵以後,玄宗咨問天下大事,姚崇侃侃暢談不知疲倦。
玄宗說“:你正好做我的宰相。”姚崇知玄宗大度,銳意圖治,就先設法來鞏固他的意志,佯作不當面表示接受。玄宗責怪他。姚崇於是跪奏“:臣願以十條建議奏聞,陛下考慮如果辦不到,我就不能做宰相。”玄宗說:“你跟我說說看。”姚崇說:“武后垂拱以來,以酷法治天下。我希望施政以仁恕為先,可以么?朝廷兵敗於青海,卻沒有因此而悔悟,接受教訓,我希望不邀幸於邊功,行嗎?近來巧諂偽善者觸犯法網,都因是寵臣而免懲;我希望嚴行執法從近臣做起,可以嗎?武后臨朝時,朝廷發言宣令的重任出自宦官之口,我希望宦官不要參與政事,可以嗎?近來豪族同里對上送禮行賄,公卿將相也這樣乾;我請求除國家租賦以外,一概禁絕,可以嗎?外戚貴主竊居要職更替主政,朝廷秩序雜亂;我希望皇親國戚不要任台省級要職,可以嗎?前朝褻近狎玩大臣,有損君臣之間嚴正關係;我希望陛下接近臣下待之以禮,行嗎?過去,燕欽融、韋月將因忠諫而被懲,從而直言忠臣都灰心沮喪;我希望讓所有臣子都有批逆鱗之權,犯忌直諫,可以嗎?
武后修築福先寺,上皇興建金仙、玉真兩座道觀,耗費巨資百萬;我請求停止道觀佛寺的修建,可以嗎?漢朝因任用外戚祿、莽、閻、梁而亂天下,而今朝廷更為嚴重;我希望強調這點以為鑑戒,作為後代王朝法則,可以嗎?”玄宗說:“我能辦得到。”姚崇才叩首謝恩。次日,授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封梁國公。遷紫微令。姚崇再三辭謝實封,就停了過去的食邑,領賞新賜的百戶食邑。
中宗時,近戚奏準可以度民為僧尼,以致富戶壯丁因出家可免除賦稅勞役。
因此,姚崇建議:“信佛不在表面做,而要參悟於心。辦事對民有利,使百姓安居樂業,這才是佛理。怎么要妄度壞人來淹沒真理佛法呢?”中宗認為很好,詔令天下淘汰佛僧中冒充和濫度的人,令其蓄髮還俗為農的達一萬二千多人。
姚崇曾在玄宗面前品評郎官並擬定其官職。玄宗環顧左右,對他的話不表態。姚崇惶恐,再三說明,玄宗始終不回答,姚崇連忙退出。內侍高力士說:“陛下剛即位,應該和大臣一道對政事裁定可否。現在姚崇一再詳盡進言,陛下卻沒有反應,這不是虛心聽取意見的態度。”玄宗說:“我把朝政交姚崇辦理,大事我當然參與決斷,至於品任郎吏這樣的小事,姚崇卻不能主辦而要來煩擾我嗎?”姚崇聽到這話後才心安。從此,引進賢能貶退不肖而使國家治理得很好。
開元四年(716),山東發生大蝗災,百姓設祭膜拜,坐視蝗蟲嚼食禾苗而不敢捕殺。姚崇上奏“:《詩經》上說‘:秉彼蟊賊,付畀炎火。’漢光武帝曾下詔說:‘勉順時政,勸督農桑。去彼螟蜮,以及蟊賊。’這些都證明滅除蝗蟲是應該的。
況且蝗蟲畏懼人,容易驅除;而田都有主,使他們自己救護自己的莊稼,一定很賣力。夜間焚火,挖坑在其旁,一邊焚燒一邊埋,蝗蟲才能滅盡。古代有除蝗而沒能滅盡的,那只是人們沒有賣力罷了。”於是派出御史為捕蝗使,分道指揮滅蝗。汴州刺史倪若水說“:消除天災應靠修德,過去劉聰除蝗不成反而危害更大。”拒絕御史指揮,不聽命令。姚崇寫信責備他,說:“劉聰是殺太子自立的偽主,他的德行不能勝妖異,今日是妖異不能勝過帝德。古代州郡有好太守,蝗蟲避不入境,如說修德可以免除蝗災,發生蝗災就是無德造成的么?現在坐視蝗蟲食莊稼,忍心不救,以致沒有收成,刺史你將怎么說?”若水畏懼,於是放手捕滅,所殺蝗蟲多達十四萬擔。當時對滅蝗議論紛紛。玄宗也引起懷疑,再以此詢問姚崇。姚崇說“:書呆子死扣書文不知變通,事物的發展常有違反經典而切合潮流的,也有違反潮流而合乎權宜的。過去魏時山東發生蝗災,小忍而不滅蝗,以致後來發生饑荒而人相食;後秦時蝗災,草木被齧盡,以致牛馬無食相互啃毛。
現在飛蝗遍地都是,還會反覆繁殖,而且河南河北都家無隔日儲糧,一無收穫百姓就要流離,國家安危也繫於此。況且滅蝗即或不能盡滅,也比留下來成災患為好!”玄宗認為這道理很對。黃門監盧懷慎說“:凡是天災怎么能以人力來制止呢?況且殺蟲多,必戾傷自然和氣。希望您考慮考慮。”姚崇說“:過去楚王吞蛭終於使痼疾好了,孫叔敖斬蛇而福降。
當今蝗蟲還可以驅除,如果任它成災,谷將被食盡,那時百姓將怎么辦?滅蝗救人,如有禍殃歸我姚崇承擔,不會推委給您!”於是,蝗害終於息止。
這時,玄宗剛主持朝政,早晚隨時要向大臣諮詢,其他宰相懼他威嚴果毅,都表謙畏,只有姚崇輔助裁決,所以得到玄宗特別的信任。姚崇私第住得偏遠,因而就近住於罔極寺客舍中。不久,盧懷慎去世,姚崇患熱瘧休假,凡朝中大事,玄宗一定令源乾曜到崇那裡諮詢。每逢乾曜所奏意見較好,玄宗就說:“這一定是姚崇擘劃的。”遇有不合意的,就說:“為什麼不去問姚崇?”乾曜自責說未曾去問,乃罷。玄宗想讓姚崇住得離自己近些,以便諮詢,下詔讓姚崇遷入“四方館”。每天派人去問起居飲食等生活情況,並不斷遣名醫和送美食去。姚崇因館豪華堂皇,不敢居住。玄宗派人對姚崇說“:我恨不得要你居進宮內來呢!居在四方館內何必謙辭。”過了很久,紫微史趙誨接受胡人賄賂,當處死。姚崇平時親信倚重他,署名上奏設法為趙減刑,玄宗不悅。當時京師大赦,只有趙誨沒有得赦。姚崇惶恐害怕,上表辭宰相職,引薦宋瞡代替自己工作,就以開府儀同三司而停止參議朝政。
玄宗將要巡幸東都洛陽,而此時太廟自行倒塌。玄宗問宰相,宋瞡、蘇耮同時回答說:“陛下三年服喪期未滿,不可以離宮巡幸。太廟崩塌這種突發事件,是上天用來表示警告的,陛下應當停止東巡洛陽,以修德的行動回答上天的譴責。”玄宗又以此問姚崇。崇答道“:我聽說隋將北周苻堅的宮殿改建為太廟,而大唐又襲用作為太廟,就是山含有腐壤也要崩塌,何況木料經多年而自然會被蛀壞呢?這次太廟崩塌湊巧與陛下東幸行期碰到一起了,不是因為你要東幸才崩塌的。況且陛下以關中無收,糧運勞民,因而東幸洛陽,這是為了有利百姓而不是為己;而且東都各部門都已做好準備,供給物資已備齊了,請啟駕如原定行期。現舊太廟難以恢復完整,何不奉神主到太極殿?再重修一座新太廟以表真誠的供奉,這才是至孝的品德啊!”玄宗說“:你說的正合我意。”並賜絹二百匹,還詔令有關部門按姚崇所說的辦,玄宗就東巡洛陽了。以此,下詔姚崇每五天一參見,入閣供奉。
開元八年(720),玄宗授姚崇太子少保,因患病未到職。第二年去世,終年七十二歲。追贈揚州大都督,諡文獻。開元十七年(729),追贈太子太保。
姚崇預分資產,讓兒子各有一份,並立遺囑說:“每見達官的後裔多半貧困,甚至為銖尺小利爭奪,無論是對是錯,都要受人譏笑與譴責。田宅水碾既是共有,因相互推委不管而荒廢。陸賈和石苞是古代賢達,也先預分產業以免後來爭奪遺產。
“過去楊震、趙咨、盧植、張奐都以薄葬,認識到死去的軀體,最好很快腐爛。
有那厚葬之家是流於習俗,認為奢靡營葬是孝,致後來死者遭戮屍暴骨,豈不令人哀痛?死者無知覺,如同糞土。難道會求厚葬?如果死者有知,但心神已不在柩,何用破貲求奢侈厚葬?我死了,用日常穿著來裝殮,四季衣服各一套。我性不喜官服,不要用這些入墓,紫衣玉帶乃從省公服。
“現在的佛經是羅什所譯,後秦姚興與他對翻,但姚興壽命卻不長,國家也隨之滅亡。梁武帝蕭衍多次捨身廟寺為奴,齊胡太后以六官皆入道,但也都國破家亡。近代孝和皇帝派使去贖生,太平公主和武三思等度人為僧尼並修建寺廟,然而,仍遭殺身滅門之禍,並為天下人笑。五帝那個時候,父不為子辦喪,兄不為弟營喪,致長壽而沒遭凶促。下至三王,國運久長,他們的臣下如彭祖、老聃都很長壽,這時還沒有佛,難道是抄寫經卷鑄造神像的力量么?為死者而抄經造像以為追福。要知死是生命的規律,自古以來在所不免,那抄經與造像又能起什麼作用?兒輩們要慎重,不得幹這些勞什子!”
姚崇特別長於從政,辦事決策思路不淹滯。三次任宰相,常兼職兵部,所以對邊哨、軍營分布、部隊械儲,沒有不熟記於心的。玄宗剛即位時,以尊重賓客的態度對待大臣元老,特別尊重地對待姚崇,常在便殿召見,而且一定起座相迎;姚崇離去時,玄宗總是走近門邊相送。別的宰相沒有受這樣的待遇。當時在重權貴戚干政之後,朝廷綱紀嚴重敗壞。在先天末期,宰相多至十七人,居朝內台省要職的多得不可數計。姚崇先在各部門罷去冗職,修訂製度,選用官吏各按其才。奏請不要推廣釋道,不要頻繁調遷官吏。自此,天子責成於下,而權力歸上了。
但姚崇為人還講權術且詭譎,如從同州將調宰相時,張說因妒曾示意趙彥昭彈劾姚崇。等到姚崇當了宰相主政時,張說惶恐,因此到岐王處申說自己的心情。姚崇有一天上朝議政後,眾朝臣都已離去,他卻跛著腳裝成有病的樣兒。
玄宗叫住他問,他回答道:“我蹩傷了腳。”玄宗說“:是不是很痛?”他說“:我心裡擔著憂,我的痛楚不在腳上!”玄宗問是什麼原故。姚崇說“:岐王是陛下的愛弟,張說是陛下的輔臣,他秘密地乘車出入岐王家,恐怕岐王要為張說所誤,所以我很擔憂。”於是,玄宗將張說貶於相州。
魏知古是姚崇引薦的,待到二人並列相位,對姚略有輕慢,姚即排擠他到東都任吏部尚書。知古心中不滿。那時,姚崇有二子在洛陽,曾通過賓客饋贈知古,想藉靠過去其父引薦的因緣而有所請託。
知古回朝時都向玄宗匯報了。有一天,玄宗招見姚崇,問:“你兒子才品怎樣?
都在什麼地方?”姚崇揣摩到玄宗的心意,說:“我兩個兒子在東都洛陽,他們為人貪慾而很少節制,他們一定曾有事而去麻煩過魏知古。”玄宗最初以為姚崇會袒護兒子,或者為他們隱瞞,所以稍稍用這話點他一下。等聽到姚崇這樣說,就很高興,問他:“你怎么知道的?”姚崇答道“:知古是我引薦的,我兒子必定以為知古看重我對他有恩,因而向他有所請託。”玄宗於是更愛姚崇的不謀私而鄙薄知古,打算罷除知古。姚崇說:“是我兒子不像個東西,犯了陛下的法;而逐去知古,朝廷內外一定說陛下對我有私。”玄宗乃作罷,但是,還是罷知古為工部尚書。
姚崇最初名元崇,因為與突厥反叛首領同名,在武后時以字行;到開元時,為避帝號,換用今名。三個兒子彝、異、弈,都官至卿和刺史。
宋瞡是邢州南和人。他的七世祖宋弁是元魏吏部尚書。宋瞡耿介重操節,好學,工於文辭,舉進士中第。調上黨尉,任監察御史,後升鳳閣舍人。居官耿介正直,武后很器重他的才能。張易之誣陷御史大夫魏元忠有不符合臣子身份的言論,要張說作證。在武后將要於朝廷面審時,張說惶恐非常。宋瞡對張說講“:名譽與正義是人生至關重要的事,不可以誣陷正人而自求苟免。如果因維護正義而受貶謫,也留芳久遠了。如果不測遭罪,我將叩閣營救,將和你共生死。”張說受這話的感動,據實廷辯,使元忠得以免死。
宋瞡後來遷任左台御史中丞,不久有人匿名揭發張昌宗引相士占卜武后重病吉凶,意欲謀反。宋瞡要求清查。武后說“:易之等已自己向我坦白了。”宋瞡說“:謀反之罪,不容自首而原宥,請下吏執行以彰明國家法紀。易之等人深受恩寵,我說這話也許會招禍,然而,激於大義,雖死不悔。”武后聽此不高興。宰相姚王壽突傳詔令宋瞡出去。宋瞡說:“我要親自聆聽聖上德音,不煩你擅宣王命。”
武后才怒意緩解,準許收羈張易之等入獄。不一會,武后卻下詔赦免了二張,並令他們向宋瞡謝罪。宋瞡不見,說:“公事在公開場合說,如果私下會見,王法是無私的!”他對左右嘆道“:我後悔沒有擊碎這小子的腦袋,以致現在讓他們擾亂了朝廷綱紀。”曾有一次在朝廷領賜飲宴,二張列位卿三品,而宋瞡官階為六品,入就下座。張易之想討好宋瞡,離位虛席向宋瞡長揖說:“您是第一名流,怎么能下座?”瞡說:“才能差品德低,卿說位在第一為什麼?”那時,朝廷中人因張易之是武后內寵,故對他不稱官職,而稱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鄭善果對宋瞡說“:您為什麼稱五郎為‘卿’?”宋瞡說“:依官職正應呼他是卿,閣下不是他的家奴,為啥稱他為‘郎’?”適宋瞡家逢喪,假滿回朝,朝廷公卿按序來看望,表達禮意。張易之等後到,忙步向前,宋瞡只舉起笏拒揖應付。因而積怨,常欲在武后前中傷宋瞡。武后知曉這些過節,所以張易之不能得逞。然而,終因多次違反武后旨意,詔令按察揚州獄情。
宋瞡說:“巡察州縣只是監察御史的職責。”武后又詔令去幽州審查都督屈突仲翔。宋瞡推辭說“:御史中丞非大事不出使,仲翔罪僅止贓污,現在派臣去,這一定有人危害我。”過後又詔令作為李嶠副使到隴蜀去。宋瞡又說:“隴右沒有變亂,我以中丞職做李嶠的副使,這不合朝廷過去的規法。”一直推辭不去。張易之最初指望宋瞡出使就彈劾誅殺他,然這計謀不能逞。乃就宋瞡家有婚禮吉事時,派人刺殺他。有人告訴了宋瞡,宋瞡乘小車離開,住到別的地方去了,謀刺也不能進行。不久,二張被誅,宋瞡方免禍。
神龍初年,宋瞡任吏部侍郎。中宗嘉許他耿直,令他兼諫議大夫,內供奉,與他議論朝政。後遷任黃門侍郎。武三思恃淫上之寵,多次有求於宋瞡,瞡嚴厲地回答他,說:“今天我對你明說,王應以侯就第,怎么能幹預朝政?難道你未見到呂產呂祿的下場嗎?”後來韋月將告發武三思淫亂後宮。三思示意有司對月將以大逆不道論罪。中宗下詔處死,宋瞡堅請交獄羈押查清罪行後處理。中宗發怒,推巾露額從側門走出,並對宋瞡說:“我已說殺了,你還說什麼?”宋瞡說“:人說皇后與三思有私情,陛下不問就殺他,我怕外面有不良的議論,請你審查清楚而後按刑處理。”中宗聽了更怒。宋瞡說“:請先殺了我,不然,我決不奉詔。”中宗只好流放韋月將去嶺南。不久還京師,詔令外任檢校并州長史,未成,又檢校貝州刺史。當時河北水災,年歲大饑荒,但武三思仍派人征斂封邑租賦,宋瞡拒絕來使,不交租賦。因此為武三思所排擠,又被調任杭相二州刺史。宋瞡為政清廉剛毅,屬下官吏沒有敢觸犯法律的人。以後又遷調洛州長史。
睿宗即位,宋瞡遷升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玄宗在東宮,兼右庶子。
先是崔..和鄭..主持銓選,但被貴戚近臣干預強奪,以致超用第二年的銓選名額,還不能滿足,更設定冬選,冗官泛濫,宋瞡與侍郎李耣和盧從願澄革吏治,銓選才得平允。
太平公主欲對太子不利,曾待在光范門,伺機向睿宗暗示不當冊立。宋瞡說“:太子有大功,是宗廟社稷之主,怎么對他的冊立有異議?”就和姚崇奏請,讓公主和諸王都出任外地。睿宗沒有採納,貶楚州刺史,後經兗、冀、魏三州刺史,河北按察使,升幽州都督,以國子祭酒留守東都洛陽,又遷任雍州刺史。
玄宗開元初年,雍州改為京兆府,瞡再任京兆尹,後來升任御史大夫,又因小事牽連,出任睦州刺史,再轉調為廣州都督。廣州人用竹茅制屋,經常發生火災。
宋瞡教他們燒瓦築牆,改造店肆,越地才知道這種建築很好而不怕火災。以後還授刑部尚書職。四年,改任吏部兼侍中。
玄宗巡視東都洛陽時,途經崤谷,因馳道狹隘,車騎阻擁難行,玄宗下令罷黜河南尹李朝隱和知頓使王怡等的官職。
宋瞡進諫說:“陛下正當盛年,現在才開始巡守,如因道路未修好而怪罪二臣,以此整治,恐以後會受弊端的築路勞民的。”玄宗急忙命令不再過問。宋瞡拜謝,說:“陛下剛才因怒而要責處他,又因我的諫言赦免了他,這就形成了過錯歸於上而恩德出自下邊了。不如讓他待罪於朝,然後下詔恢復他的官職,這樣就進退得宜了。”玄宗認為這樣做很好。加封為廣平郡公。廣州人為宋瞡立“遺愛頌”
碑。宋瞡上書說“:頌碑是為了傳德載功的,我的政績不足記,廣州人因為我入朝當政,所以做溢美之辭,反而成了諂諛了。要釐正此風,請從我開始。”玄宗乃下詔準許停止。
玄宗曾命宋瞡和蘇耮制訂皇子和公主名號,按差次來封,並且另選擇一個美稱和好的食邑一起加封。宋瞡奏言“:七子均養是詩人所稱道的,現在如果同一等級卻有不同差別的實封,或因母寵或以子愛,恐怕要受用心不一的議論。從前袁盎引卻慎夫人席,文帝採納了,夫人也不以此為嫌,因為是為長遠著想啊!
我不敢另制封號。”玄宗很感動,越發敬重他的賢德。
皇后父王仁皎去世,將葬,要按昭成皇后父親竇孝諶去世的規格,墳高五丈一尺。宋瞡等人請求按已成文的規定辦。玄宗已經說可以這樣辦,但第二天,仍然下詔按孝諶那樣辦。宋瞡退還詔書,說:“儉是有德行的表現,侈是惡習中最嚴重的。越禮厚葬,前代也引為警戒。
所以古墓不修培高陵。做兒子的在哀痛極了時未能考慮到以禮自製,所以聖人制定齊、斬、糹思、免等居喪的禮規,對亡者的衣衾棺槨,各有一定度數。賢者能斷私懷,眾人都追求奢侈,只他崇尚節儉,這就是至德要道。皇后如說孝諶是超越了規格,開始沒有人會反對的。一切權時的詔令不足以當作法紀。貞觀年間嫁長樂公主,魏徵說不可加封長公主,太宗欣然採納,而文德皇后派使厚謝。韋庶人追封其父為王,擅自修筑邦陵,而禍殃立即來臨。國家了解人情是無窮盡的,所以定下制度,不因為人而變動,不以愛憎變法。近來人們競相求豐靡厚葬,現在以皇后父親這樣的重要國戚,不愁沒有物資;修高冢大陵,不怕沒有人力;辦所有的事都由官府供應,一下子就可以完成。而我每次奏聞的,是想維護朝廷的政聲,成全皇后的美德罷了。倘若皇后的意志不可改變,那么請按一品陪陵墳四丈,就差不多合宜了。”玄宗說:“我常想正身做天下綱紀,對皇后怎么能有私心呢?然而人們所難以說出的,你們竟然說了。”馬上批准了宋瞡等的奏請。
又派人賚賜彩絹四百匹。
不久,遇上日食。玄宗驚恐減奢著素服待變,囚徒多被遣釋,放賑恤災患,罷去不急辦的事務。宋瞡說“:陛下降德音,賑恤民陷,寬赦輕罪,只對流放和死罪不赦免,這是古代所慎赦的。但恐怕議者會認為不過只是因為月蝕才修刑,日蝕才修德的。有人說天際星宿的變化,常有人比附揣合。我認為君子之道長,小人之道消。禁止後宮弄權,逐散放讒小人,這就是修德;獄牢不驚擾,執兵甲者不瀆中,官不苛治,軍不輕進,這就是修刑。陛下常以這些放在心中思考,即或有不足之處,也會轉化為福。那又怕什麼呢?況且君子以言浮於行為恥,希望陛下用誠來感動天,不要徒事空文。”玄宗嘉許並採納了。後以開府儀同三司罷政事。
京兆人權梁山謀反,帝下令派河南尹王怡趕去調查審理,但牽連人眾,獄中充滿了犯人,久久不能定決。玄宗乃派宋瞡為京兆留守,複查這一案獄。當初權梁山詭稱婚集,向許多人借過錢。承辦的官員想一併坐罪借貸的人。宋瞡說“:婚禮借索,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而狂謀率然,不是人所能防範測度的。如果知情而不借,則是和梁山一起謀反,而貸借的人不知內情,又有什麼罪?”免罪釋放達數百人。
十二年,玄宗東巡泰山,宋瞡又為留守。玄宗將要啟駕時對宋瞡說“:你是國家元老,我馬上要走,要去一段時間,你應該有些好的計謀交給我。”宋瞡乃一條兩條地詳盡奏言。玄宗下手制說“:宋瞡所進奏的意見,可以寫出來做座右銘,進出都看看做自省,以告誡終身。”對宋瞡賞賜豐厚,進兼吏部尚書。十七年,任右丞相,而張說為左丞相,源乾曜任太子少傅,同一天授職。玄宗下詔太官設饌宴,太常奏樂,聚集百官在尚書省東堂成儀。
玄宗賦《三傑詩》手寫後賜給三人。二十年,請求辭官,玄宗批准,仍賜給全祿。
退下來居住在洛陽。玄宗乘車輿東幸洛陽,宋瞡參謁於道左,玄宗詔令榮王慰問,另外派遣專人賜給藥餌。二十五年卒,追贈太尉,諡文貞。
宋瞡風度凝重玄遠,人們莫知其胸臆。早在從廣東調回朝時,玄宗派內侍楊思勖騎馬去迎接他,瞡在途中未曾與他交一言。楊思勖自認為是將軍很得玄宗寵愛,就告到玄宗那裡。玄宗嗟嘆宋瞡不諂的品格,對他越發尊重。宋瞡擔任宰相時對政刑必定清正廉明,任用的官吏都能稱職。聖歷以後,突厥默啜自負其強,多次犯邊。後侵犯回紇九姓部落拔曳固,因負勝輕敵,被狙擊斬首,交藩鎮裨將郝靈亻全帶著首級到京都。靈亻全自認為回朝必定得到厚賞。宋瞡考慮到天子很年輕,恐怕以後求寵蹈利的人夸威武,為國生事,所以有意抑止。過了年才授予右武衛郎將,靈亻全憤恨絕食死。張嘉貞後來當了宰相,查閱檔案,見到宋瞡當年危言切議,未曾不失聲嘆息。
宋瞡有六子:升、尚、混、恕、華、衡。
評論:姚崇以陳述十大建議規勸天子而後輔政,豈不偉大嗎?然而,舊史沒有記載,回顧開元初期都已經施行,的確是真實而不是捏造的。宋瞡剛正又超過了姚崇,玄宗也一向對他尊重並有所顧忌,常屈意聽從。所以唐史臣稱姚崇善於應變得以完成天下事務,宋瞡善於恪守成文以鞏固天下正氣正統。二人為政方法不同,而都使天下得到治理,這是上天用以輔佐唐朝使之中興啊!嗚呼!姚崇勸天子不追求邊功,宋瞡不肯賞賜邊臣,而天寶年間的變亂,終於遭受邊臣所害。姚、宋可說是具有先見了。然而,有唐三百年間輔弼大臣是不少的,而人們只前稱“房、杜”,後稱“姚、宋”,這是什麼原因?君臣之間的遇合,似乎是非常難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