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救帝駕逢妖被阻 戰恆山釋怨成親
話說司馬子如前本黨 於爾朱,棄家從行。及回洛,見妻子無恙,深感朝廷寬宥之恩,頓改初志,欲救天子於難,故與兆言如此。一日,尉景來,置宴後堂,密與商之。景曰:“我來時,曾受六渾囑咐,教我隨機應變,有事來報。今君有救帝之心,不如密報晉州,令以兵來,我與爾為內應,以救聖駕。”子如曰:“吾觀萬仁不久將還并州,俟其去,然後可圖。世隆輩無能為也。”景然之。
且說河西有一賊帥,名紇豆陵步蕃,手下精兵廿萬,戰將千員,其妻洞真夫人又有妖術,甚是利害。前敬宗在位,曾下詔征之,使襲秀容。及兆入洛,步蕃南下,兵勢甚盛。故兆不暇久留,欲還晉陽御之,將朝中事託付子如。副將張明義與子如不睦,讒於兆曰:“子如之心不可測也。前者尉景在子如家中談論大王過惡,至夜方散,不知謀議何事。”兆聞大怒,即召尉景問之。景性剛直,出語不遜。兆怒,仗劍下階,欲斬之,景亦拔劍相迎。慕容紹宗急起止之,曰:“大王勿怒。”喝退士真。士真出,飛馬而去。紹宗私語兆曰:“尉景,六渾至親。今大王方仗六渾為助,奈何斬其親將?若殺之,是離六渾之心,而生一敵也。”兆悟,乃召子如問之。子如曰:“士真背後並無傷犯大王一語。”兆曰:“此將軍張明義言之,幾誤吾事。”因亦不追尉景,景奔歸晉州。兆欲行,以世隆鎮守洛陽,而先遷帝駕歸北。時永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帝與侍衛等五百餘人,鐵騎三千,半夜起發。號令嚴密,人無知者。次日,朝臣方知帝去,有泣下者。歡在晉州,門吏忽報尉景至,急起接見,問:“何以倉猝歸來?”景備述“兆欲害帝,與之爭論,將加刃於我,故單騎奔歸”。歡曰:“兆已起疑,必先遷駕,然後起行。”
因吩咐段韶、婁昭二將曰:“此地有恆山,地險而僻。帝駕北行,必從此過。汝二人點三千人馬,伏于山下。駕至,要而截之,奉帝以歸。”二將領命而去。那知此去,不惟救駕不成,反生出一件奇奇怪怪的事來。也是魏運將終,天使六渾又得一閨中良將。
再說婁昭、段韶領了三千軍士,行至恆山腳下,扎著營盤。婁昭道:“此處山路崎嶇,人煙絕少,恐有寇盜出沒,須要小心防備。”段韶曰:“天寒地凍,兵士行路辛苦,尤不可貪睡失事。”於是坐在帳中設酒對酌,旁侍親卒數人。一更以後,忽聞外面狂風大起,吹倒寨門,帳中燈燭盡滅,黑氣罩地,咫尺莫辨。風定之後,燈燭漸明,帳中諸色俱在,單單不見了段、婁二人。副將、頭目俱聲詫異,點起火把,遠近追尋,杳然不見。鬧到天明,只得遣人飛報晉州。
歡聞之大駭,忙點輕騎三百,帶了數將,親自前來,到得大寨,天色已晚。隨命諸將各守營內,獨領三百軍兵,進至恆山谷口安營。當夜獨坐帳中,三百軍人皆執刀侍立帳外。起更以後,果然狂風又作,黑霧迷天,左右燈火皆暗,獨高公桌上火焰不滅。歡凝神靜坐,只見一獠牙青面之怪在帳口欲進不進,拽滿弓弦,一箭射去,大喝道:“著!”那怪中箭而逃,歡即追出。
俄而,燈火齊明,眾皆無恙。歡乃知段、婁當夜果為妖精攝去,謂眾曰:“鬼怪屬陰,故夜間敢於橫行。且俟明日進兵搜滅,以救二將。”於是坐守至曉,隨即起兵前往。約走數里,全不見人。忽飛沙捲地而起,眾皆迷目。又亂石如雨點打下,不能前進。獨六渾馬上沙石不能近身,只得棄了眾軍,一騎向前。又行數里,天氣開朗,見一座廟宇建在山岡之上,規模壯麗,甚是顯赫。
行至廟前,門上懸一大額,額書:“恆山大王之廟。”下馬走入殿內,坐著一尊神道,儀從整肅,爐中香菸裊裊。回頭一看,婁昭、段韶儼立在旁,容貌服飾不異生平,四體皆化為石,大駭道:“是何妖邪弄人若此?但如何解救?”廟中又寂無人影,即欲一問,亦不可得。一時大怒,遂拾取黃泥一塊,在粉牆上大書:
魏晉州刺史高,諭恆山王知悉:有部將二員,被汝攝來,變為石人。三日之內,將二人送還,萬事全休。如若不從,定當拆汝廟,毀汝像,決不輕恕!勿貽後悔。寫罷,出廟上馬。聽見隔林有伐木之聲 ,尋聲而至,見一樵夫,呼而問之曰:“廟中是何神道?誰人供奉在此?”樵夫曰:“是山主之廟。此山有百里廣大,居民無數,皆伏大王管轄。大王在日,法術高強,能呼風喚雨,走石飛沙,人在百里之外,能憑空攝來,故人人畏服。去年亡過,遺下一女,號桐花公主,掌管山中事業,為此建廟在此。凡有過客,須入廟焚香祭獻,方得安靜過去。如有觸犯,被大王攝至廟中,變為石人,永世不得超生。”高公道:“我正為此問你。我有部將二人被他攝來,化為石人,未知如何可以解救?”樵夫曰:“若要解救,須求女王。女王法術與大王一般。”高公曰:“女王何在?你去對他說,我是晉州刺史,叫他速來見我。”樵夫大笑道:“女王一山之尊,就是皇帝也召他不動,何況一個刺史。”說罷,奔入林中去了。
六渾又氣又惱,欲去求他,心上不甘;欲竟出去,此事作何處置?又乘風沙進來,走過幾個岡嶺,認不出舊路。看看日色將午,腹中又飢,只得覓路下山。才轉一灣,忽金鼓震地,山凹內擁出一隊人馬。槍刀密布,劍戟如麻,引出紅旗一面,大書“桐花女帥”。青鬃馬上坐著一位女子,錦袍繡甲,手執雙刀,生得輕盈體態,容貌如花,高叫道:“甚么晉州刺史,敢來這裡送死!”高公道:“只我便是。”女王道:“你莫非朔州賀六渾么?”高公道:“既知我名,何不下馬投拜?”女王笑道:“我便肯了,只怕手中兩把刀不肯。”高公便喝道:“胡說!”女王也不回言,舞刀直前,高公挺槍而迎。眾將皆來助戰,女王喝退,與歡戰了數合,回馬便走。高公追去,只見女王身邊取出紅繩三尺,望空一拋,頓時黃雲陡起,雲中一條火龍張牙舞爪,飛下拿人。六渾見了驚得神魂失據,口中大喊一聲,似有一道豪光迸起,火龍落地,雲影全無。女王見火龍拿他不住,便道:“將軍果是英雄。但有一言,天色已晚,將軍人馬俱困,欲屈到小寨權住一宵,明日送還二將,將軍能無懼否?”六渾暗想:“欲與力敵,孤掌難鳴,不如到他寨中以好言諭之。”便應道:“我何懼哉!”
女王收轉兵馬,六渾挺身隨行。又行數里,望見寨門,氣象甚是嚴整。
女王已下馬拱候,高公亦下馬。上前施禮,請至堂上,分賓坐定。茶罷,吩咐擺酒,對坐共酌。高公見他禮意殷勤,舉止溫 柔,啟口道:“敢問女王,何以獨處荒山?”女王道:“妾祖胡 承德,宣武朝曾立功勳,授武衛將軍之職。為奸人謀害,挈家逃入恆山。此山素有強寇,被吾祖收服,遂為一山之主。吾祖去世,吾父胡 士達繼之,曾遇異人傳授奇術,能驅使鬼神,變易人物。妾亦得其傳授。不幸上年父死,只留妾身一人,只得據守故業。手下有兵三千,一半耕田,一半打柴,諸山各有月米進奉。吾父臨終時曾言:“當代英雄惟賀六渾一人,異日相遇汝可歸附,以了終身。’方才冒犯,聊以相試。今見將軍名不虛傳,不忝厚顏,願以身事。”高公道:“觀汝氣度,原非尋常女子。若不改邪歸正,徒然埋沒一生。但我已有妻室,何屈你居下。果肯歸順朝廷,待我與你另覓良緣,庶為善策。”桐花道:“妾雖女子,亦知父母為重。況平生志氣,誓非英雄不嫁。君若不棄,雖為側室亦所心愿。”
六渾初時毫無允意,今見桐花語語出自真誠,頗生憐念。況美色在前能不心動?遂允諾不辭。當夜即備花燭,忙排香案。寨中自有女樂,於是管弦齊作,簫鼓喧闐。交 拜之後,送入房內,遂成夫婦之好。桐花年方十八,猶然處子,歡益大悅。次日起身,六渾請救段、婁二將。桐花曰:“君莫慌,妾已使人去請矣。”未幾,二人至,見六渾同一美貌女子並坐堂上,茫然不解。六渾指桐花曰:“妝二人性命全虧女將救活。”遂與言結親一事。二人進前拜賀,桐花忙即擺酒壓驚。六渾又謂桐花曰:“諸將在山下等候已久,我先同二將回營,然後再來接汝。”桐花曰:“已是一家人,何不去召諸將同來聚會,然後一齊收拾起身?”六渾從之,遂遣嘍羅數名,隨了段韶去請。
其時竇泰、彭樂、孫騰等,等了一晝夜不見主帥回營,帶了兵卒一齊趕上山來。只見三百軍士整整的守在谷口,問他山中訊息,說屢次進兵都被沙石打退。竇泰道:“此時主帥在內,安危未卜,雖赴湯蹈火,亦所不顧,那裡怕得沙石。”眾人聽了,大家鼓勇而進。行了數里,見有數十騎跑來,段韶亦在馬上。眾軍道:“段將軍有了。”韶見諸將,亦勒馬相候。竇泰問道:“主帥何在?”段韶道:“虧得主帥尋著女將,方能救得性命。如今已與主帥結為夫婦,特請公等到寨飲酒。”眾人皆喜,遂同到大寨,直進堂中與六渾相見,坐下細談委曲。俄而,桐花出見,眾人看了暗暗稱異。只道山野之女,那知風流 齊整,不讓閨閣名姝。皆上前施禮。少頃,排上宴來,眾人依次坐定,桐花另設一席相陪。旁邊女樂齊奏,歡呼暢飲。酒至半酣,眾人問婁昭若何變為石人。昭曰:“被攝時茫然不覺,直至有人來請,如夢方醒。”眾人又問桐花:“是何法術?”桐花笑曰:“此術小用之驅妖除怪,大用之移天換日,駕霧騰雲。至於變人為石,不過如蠻中小技木換脡豆易睛之事,無足異者。然逆天而行,亦足以亡身,故我一心歸正也。”說罷,眾人大笑。
宴至更深,各自安寢。明日,桐花謂歡曰:“昨夜夢父來告,廟中壁上被君寫下數句,將受陰責,求君洗去,可以免罪。”六渾道:“既為一家,我亦當入廟焚香,洗去字跡便了。”又謂桐花曰:“妝寨中所蓄女子太多,皆被你父別處攝來,留下數人足矣,余俱齎發銀兩,送還其父母。”桐花點頭稱善。又遍召山中兵卒,謂之曰:“願從者編入隊伍,不願從者賞銀十兩,悉由自便。”眾皆叩首願從。於是檢點倉厫府庫、一應什物器皿,載歸晉州。
臨行,又將大寨拆毀,免使後人盤踞。六渾此番獲一內助,兼得無數兵馬錢糧,人人皆喜。同到廟中,焚香再拜,颳去壁上字跡。只見案上供著一箭,六渾取看,乃是前夜所射之箭,曰:“此蓋交 還吾也。”命收之。桐花因知高公後必大貴,故其言神欽鬼伏如此,私心益喜。
回至大營,探聽帝駕遠近,報言已經過去。白白里舉動了一番,只得收兵回去,未至晉州,段韶、婁昭先歸報知。昭君聞之,雖喜二將得還,知有妖婦同歸,心懷疑懼。及六渾至,先來見曰:“君娶他人猶可,如何娶此興妖作怪之婦?令其與奴同居 ,異日彼為刀鋸,我為魚肉,必致我命難保。君如娶之,願甘退避。”六渾聽了大驚。但未識兩下相見作何相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