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王莽
一
王莽未滅,而劉歆先殺,歆未死而族先滅,哀哉!劉向之澤不保其子孫,而從學之門人與俱燼也。甄豐也,王舜也,皆推戴莽以分膏潤者也。鬼奪其魄,而豐以亂誅,舜以悸死,於是而知鬼神之道焉。推戴已成而心不自寧,此心之動,鬼神動之也,二氣之良能所見幾而不可揜也;故皆不得其死,而歆之罰為尤酷焉。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歆小人也,蒙父向之餘烈,自命於儒林,以竅先王之道;君子之器,其可乘乎?貌君子而實依匪類者,罰必重於小人。聖人之學,天子之位,天之所臨,皆不可竊者也。使天下以竊者為君子,而王道斬、聖教夷,姚樞許衡之倖免焉,幸而已矣。
二
嚴尤之諫伐匈奴,為王莽謀之則得爾,而後世亟稱之為定論,非也。莽之召亂,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國,禍必於此而發。尤不敢言莽不可伐匈奴,而言匈奴不可伐,避莽之忌而諱之,豈果如蟁蝱之幸不至前,無事求諸水艸之藪以撲之哉。
秦之毒天下而亡,阿房也,驪山也,行游無度而誅殺不懲也;非築城治障斥遠匈奴之害也。漢武之疲敝天下,建章也,柏梁也,禱祠祈僊而馳驅海岳也,貪一馬而興萬里之師也;非埽幕南之王庭以翦艾匈奴之害也。秦得天下於力戰,民未休息。而築戍之役暴興,則民怨起。漢承文、景休息之餘,中國無事,而乘之以除外偪之巨猾,故武帝之功,至宣、元而收,垂及哀、平,而單于之臣服不貳。莽之得天下更悖於秦,而亟用其不知兵之赤子,是其為秦之續也,必劇於秦,尤心知之而不敢訟言耳。豈可以為定論而廢漢武之功哉?
兵者,毒天下者也,聖王所不忍用也。自非鱗介爪牙與我殊類,而乾我藩垣,絕我人極,不容已於用也,則天下可以無兵。故莽之聚兵轉饟以困匈奴,為久遠計者,未嘗非策。而嚴尤之欲深入霆擊也,亦轉計之謬焉者。莽非其人,莽之世非其時,故用莽之術而召天下之亂。自非莽也,尤之策,與趙普之棄燕、雲也均,偷安一時,而禍在奕世矣。
三
西漢之亡也,龔勝、薛方、郭欽、蔣詡、陳鹹,皎然不辱,行跡相侔,而未可等也。薛方詭辭以免,何以處夫嚴光、周黨際盛世而隱者乎?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可孫而不可誣。謂王莽為唐、虞,則唐、虞矣,謀諸心,出諸口,方亦何以自安乎?莽之逆以偽,而不足以延,苟有識者,無不知也,知之則必避之矣。避臣莽之誅於他日,抑避忤莽之禍於當時,方之工於術也,其得與龔勝齒哉?視紀逡、兩唐而慧焉者爾。欽、詡則可謂自好矣。鹹謝病不應,辭亦孫矣,而悉收漢之律令書文壁藏之,豈徒以俟漢氏中興之求哉?誠有不忍者矣。子之慕親也,愛其手澤;臣之戀主也,閔其典章;典章者,即先王神爽之所在也,故以知鹹有不忍之心也。嗚呼!勝以死自靖,鹹以生存漢,惻怛之生心一也。微二子,吾孰與歸?
四
天下相習於怪,無不怪也。郅惲引天文歷數,上書王莽,令就臣位,復立漢室,可不謂怪乎?以莽之慘,無不可殺者,而惲免於死;莽誣天而以天誣人,故忌天而不加刑,惲故持之盈而發之無憚耳。惲以此故智,閉門不納光武而蒙賞,世皆驚其奇而偉其志操,而不知為君子所必斥為怪而不欲語者也。怪士不懲,天下不平。使明主戮之,而天下猶惜之。大經不正,庶民習於邪慝,流俗之論,以怪為奇,若此類者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