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菩薩顯靈升上界 韓湘凝定守丹爐
牟尼西來佛子,老君東上英賢。算來佛老總陳言,不怕東搖西煽。神定玉爐凝定,心忙丹灶茫然。總來菩薩且登天,那怕凡人不轉。
話說韓湘子與那牧童騎在青牛背上,走上山去。一路里見了些重阜修岩,雲垂煙接;青崖點黛,赭石呈紅。又到一座風山,有穴如輪,冷氣蕭瑟沖飆。湘子覺得坐身不定,那牧童全然不怕,在那青牛背上,有若鷹隼迎風,鵰鶚展翼一般,招搖快樂。轉過東北行二十里,見一菩薩,珠冠垂映,相貌端嚴,在於貝多樹下,敷吉祥草,東向而坐。湘子心念:“仙佛二教,雖有不同,其源則一,我若得果證金仙,菩薩當有靈驗。”
念已,石壁上即有佛現形,青螺攢髻,滿月金容,長三四丈許。復行十五步,有青雀五百飛來,繞菩薩三匝而去。頃之,諸天幢幡接引菩薩上升天界。湘子暗念:“是佛顯靈,我必得道成仙。”
牧童道:“五行三界內,惟道獨稱尊,這菩薩是釋迦文佛,昔日我太上老君騎青牛出函關,度化他入中國來,才有此靈異。”
湘子道:“你緣何認得他?”
牧童道:“莊嚴雖別,心境皆同,這菩薩與我師父常常往來,故此我認得他。”
湘子道:“你既認得他,怎的不跟了他上天?”
牧童笑道:“我跟了他去,那個領你去見師父?”
湘子道:“這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說話之間,又過了幾個山頭,牧童道:“韓湘,這便是祖師的洞府,仙聖的瑤壇,你怎的還不奔上前去,倒這般從容自在?莫不起一點怠慢心么?”
湘子道:“韓湘怎敢怠慢。”
牧童道:“你既有信心,便須勇猛精進。”
湘子依命,跨下牛背,燕躍鵠踴,前奔幾里,才到一個去處。只見岩層岫衍,澗曲崖深,翠柏蔭峰,青松夾岸,素湍委練,蒼樹分綺,飛鳥翔禽,鳴聲相和。那兩扇洞門,半開半掩,一個小道童站在那裡。湘子連忙近前喏道:“師兄拜揖。”
道童答禮,道:“你莫不是蒼梧郡湘江岸口的鶴童么?”
湘子道:“我叫做韓湘,不是恁么鶴童。”
道童道:“既不是鶴童,我師父不許相見,請別處去罷。”
湘子便在門外叫起撞天屈來,道:“我萬里尋師,得到這裡,你怎的這般奚落我?”
牧童勸道:“哥,你便與他通報一聲,但憑師父見不見就是,何苦執滯,不通些疏?”
道童道:“哥這般說,我便進去報來,若是師父不許你進見,你只索就走,不要在此做賴皮。”
湘子唯唯而立,不敢多言。
道童進去,替他稟報鍾、呂兩師。兩師道:“韓湘便是鶴童,那有兩個,著他進來。”
湘子進到裡面,朝著兩師拜了八拜,跪倒地上道:“師父,你丟得韓湘好苦!韓湘受盡了百難千磨,方才到得這裡投見師父,望師父慈悲弟子則個。”
鍾師道:“韓湘你來遲了,我這裡用汝不著。”
湘子道:“師父臨行吩咐弟子說,若要見我,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故此弟子拋閃身家,越牆逃走,來尋師父,怎么今日說出用不著弟子的話來?”
鍾師道:“我原叫你快來尋我,汝如今來得遲,我另度了別人,所以用汝不著。”
湘子道:“弟子背了叔嬸,不知路徑,從那萬死一生中間,脫得這條性命出來,故此來遲了些,望師父方便,救度弟子,真是覆載洪恩。”
鍾師叫呂師道:“我用韓湘不著,你收他做徒弟罷。”
呂師道:“師父且不留他,呂岩如何敢收。”
湘子見兩個師父你推我讓不留他,他便哭告道:“師父既不肯收留弟子,是弟子前世里不曾栽種得,所以該受這般苦楚,說也是徒然,弟子情願撞石而死,以表白弟子一點誠心也,羞回故鄉去見江東父老。”
呂師見湘子這般哀苦,便跪告鍾師道:“韓湘既爾堅心,師父將就留他看守茅庵,也不枉他這場跋涉。”
鍾師道:“然雖如此,韓湘且近前來,聽我吩咐。”
韓湘跪在案前,鍾師道:“我這終南山從來是仕宦的捷徑,有一等妝高的,便隱在此山中,足跡不入城市,不至公門,以博名高。當道的大人敬仰他如景星慶雲。其實他營營逐逐,終日在那裡算計著城市中的名利。兜攬得公事去講的時節,再不說是親戚朋友來央浼他,又不說出自己得些錢鈔,以供酒資,以助放生,祈祝勝會;只說我耳朵里聞得有這件事,心中為他抱不平,素性又憨直,不能隱默,故此敢寫這書,為這件事表暴一個明白,那當道的大人看了他的書,便說某老先生頗有澹臺滅明之風,他的話句句是真實的,就依他問了。他便暗暗地稱心足意,得了謝禮,置買田產,起造房屋。人只說他是好人。這便是如今世上做鄉官,把持衙門,囑託官府的路頭。有一等巧宦的,見自己做官有些犯了周折,將次要掛入彈章,他便預先棄了印緩,一道煙跑回家來,躲在這終南山中,說道:我無意於功名,隨人彈劾,我只是不做官了。那惠文柱後見他棄了官去,彈章上便不寫他的名字。過得一年半載,見人士冷落了,不提起他,他卻鑽謀營幹,依先起官去做。見人只賣弄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這便是昏夜乞哀,驕人白日的路頭。故此,這終南山比不得那蓬萊三島境界清寧。汝既到此地位,我替汝把那名利關牢拴固鎖,任汝橫衝直撞,榮享一生罷。”
湘子道:“怎么叫做蓬萊三島?”
鍾師道:“蓬萊方丈在海中央,東西南北岸,相去正等,方丈面各五千里,上廣,故曰:崑崙。山有銅柱,其高入天,所謂天柱。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為仙人九府治所。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右翼,覆東王公,左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之東王公也。故柱銘曰:‘崑崙銅柱,其高入雲,圓周如削,膚體美焉。’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會益工。’上有金玉琉璃之宮,錦雲矚目,朱霞九光,三天司命所治處。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來此地。”
湘子道:“弟子把現成富貴都拋棄如浮雲一般,只求師父領弟子到那蓬萊三島上頭,做一個散仙,也是師父莫大的恩,決不學那妝高巧宦的愚人,以圖榮享,為子孫作馬牛。”
鍾師道:“汝心既堅,我當盡心教汝。”
口唱《桂枝香》道:
天明月皎,修真學道。今朝領到山中,傳汝真經玄妙。
汝把無明滅了,無明滅了。戒言除笑行顛倒,把門牢。五嶽朝天日,金丹火內燒。
呂師亦點動漁鼓,口唱一詞:
心明意皎,工夫不小。只因你宿世根緣,遇著長生正道。
把三屍降倒,三屍降倒。形神俱妙且逍遙。慢飲長春酒,方知滋味高。
湘子低頭便拜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
亦唱一詞:
師明法皎,拈香祝告。若得見性明心,才顯恩師傳教。喜穹蒼知道,穹蒼知道。心中情表是今朝,乾坤互換,離坎卦中交。
湘子唱罷,鍾師道:“湘子,你曉得那九還七返大道玄機么?”
湘子道:“弟子愚蒙,望師指點。”
鍾師道:“金丹者先天一氣交結而成,為母為君,故謂之鉛虎。己之真氣,後天地而生,為子為臣,故謂之汞龍。殊不知二物雖有異名,而乾坤為二物之體,陰陽為二物之根,龍虎為二物之象,男女為二物之形,鉛汞為二物之真,彼我為二物之分,精氣為二物之用,玄牝為二物之門。先天混元真一之氣,實產於二物之內。汞龍、鉛虎,交合神室之中,結成聖胎,神化無方。世人見聞不廣,不辨龍虎二物,若井蛙籬,蠡測管窺,安能證無上九極,成太液金丹。”
呂師道:“丹訣云:神功運火非終且。又云:晨昏火候合天樞。火為二弦之氣,運為作用之符。子時為六陽之首,故曰晨,午時為六陰之首,故曰昏。晨則屯卦直事,進火之候;昏則蒙卦直事,退符之候。一口兩卦直事,始於屯蒙,終於既未,周而復始,循環不己。一月計六十卦,一卦六爻,並乾坤坎離四卦,計三百八十四爻,以應一年及閏余之數。乾之初九,起於坤之初六。乾之策,三十有六,六爻計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初六,起於乾之初九。坤之策二十有四,六爻計一百四十有四。總而計之,三百六十,應周天之數。日月行度,交合升降,個出卦爻之內。月行速,一月一周天;日行遲,一年一周天。天樞者,斗極也。一晝夜一周天,而一月一移。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是也。故曰月月常加戌,時時見破軍。上士至人,知日月盈虧,明陰陽上下,行子午符火。日有晝夜數,月應時加減,然後暗合大道,得成大丹。”
湘子道:“蒙師父指教,弟子不敢有忘。”
鍾師道:“我們暫上天去,汝且靜坐在這裡溫養丹爐,待過了九日,我們又來看汝。”
便引湘子到一個所在,室屋精潔,非常人所居,彩雲遙覆其脊,鸞鶴飛翔其上。正堂有丹爐一座,高廣徑寸,紫焰發光,灼爍窗戶。玉女數人環爐而坐,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呂師取一蒲團放於堂內西壁,命湘子向東而坐,謹視丹灶,莫教走泄。兩師吩咐已畢,閉門騰空而去。
湘子細視室中,空空洞洞,再無他物,才知此般至寶家家有,不必深山守靜孤。彼托為高遠者,渺茫無涯;妄加作用者,執著有跡。於是閉兌垂簾,盤膝坐定。不及一時,忽有旌旗戈甲,萬乘千騎,遍滿崖谷,呵叱聲驚天動地。內一人,身長丈余,滿身金甲,光芒射人,帶領親衛甲士數百人,拔劍張弓,推門直入,怒聲如雷,左右竦劍前逼湘子。湘子視之,漠然不動。金甲者指揮攫拿,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蛇、惡蠍,萬有千餘,哮吼紛拿,爭前搏噬,或跳躍過其頭上,或盤據其肩,有頃而散。
既而雷電晦冥,大雨滂注,火輪走掣,飆馭盤鏇。須臾庭際水深丈余,其勢若山川崩破,淹沒座卜。膛目不開,未頃而止,又有牛頭獄卒,馬面鬼王,槍戟刀叉,四面環繞,抬一大鑊,置湘子前,中有沸油百斛,欲取湘子置之鑊中。已而執湘子妻蘆英小姐,捽於階下,鞭捶流血,射砍煮燒。蘆英苦不可忍,泣告湘子曰:“妾與郎君恩愛情疏,非妾之罪,是君修行學道,以妾為陋拙耳。今為鬼卒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郎君匍匐代乞,能不出一言以相救乎?人孰無情,君乃無情若是!”
雨淚庭中,且咒且罵。
倏而蘆英不見,鬼卒散逸,見十殿閻君,森坐室中,牽繫百十罪囚,跪於庭際,湘子父韓會,母鄭氏皆跪其中。但聞閻君指揮吩咐,熔銅化鐵,碓搗磑磨,使囚倍受慘苦,號泣之聲無遠不屆。
未幾,天色皎潔,星辰朗然,諸般奇怪,寂不見形。突有一人,自頭至足,皆是破爛惡瘡,膿水臭穢不可近,強挨至湘子蒲團上頭臥倒,要湘子撫摩拂拭,略略停手,便叫喊狂跌,詐死賣命。湘子只得為之撫摩,其膿水浸淫,沾惹手指,叱湘子吮舔乾淨,方再摩拂。
湘子正在那裡服侍這個臭人,忽見呂師攜一個美貌女子近前,叱退臭人道:“爾是何妖?敢來侮弄我仙家弟子?”
臭人惶懼,爬沙遁去。呂師指美女謂湘子道:“此女就是白牡丹之流,我若不得白牡丹採補抽添,也不得成仙入道。今汝功行將成,必須得一個補益先天,方得成九轉還丹,登瑤台紫府,我故此送這個女子來與你,你好為之,不要使鍾師父知道,怪我私心度你。”
湘子笑道:“弟子心堅金石,念不磷緇,師父也該鑑察愚衷,怎么把白牡丹、黑牡丹的話頭來哄弄我?”
呂師道:“軒轅黃帝,彩陰補陽,鼎湖上升,群臣皆從。籛鏗娶妻五十三人,生子八十一個,壽至八百,逍遙蓬島。自古來成仙的誰不用著美貌女子補益元陽。況丹經云:‘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又云:‘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誤。’正說女子之陰是真玄牝,只要那學道的人洗心全神,曉得三峰直義,五字秘訣,自然撤手過黃河也。我且把三峰講與汝聽。女子口鼻舌為上峰,舌下兩竅內屬心,通小腸經,故心生肝,肺生唾,唾出為液,採取之時咂定女子舌尖,攪他舌底,則玉泉湧出華池,津液滿口,吸彩口內,取他鼻內清氣,送下丹田,灌溉五臟,名曰上蓮花峰。女子兩乳為中峰,交媾之時,以我手捻他兩乳頭,乳得摩捻,則身痒痒,乳竅開通,內有真氣,屬三焦膽中之藥,乳汁流出,咽之,名曰中蓮花峰。女子陰竅為下峰,靈龜入鼎,先須緩緩入步,候女子情動,陰竅開張,津液流出,用兩手緊抱女子,縮肋提腰,吸取精髓,名曰下蓮花峰。那五字秘訣:乃存吸閉抽縮也。一曰存。存者,定其氣也。以心想泥丸宮,存夾脊雙關;咽一二口氣,存想周天,自然氣定,體交而神不交也。二曰吸。吸者,交接之時想玉莖為氣之管,以我口、鼻、玉莖吸他精氣,運至夾脊,透至泥丸宮也。三曰閉。閉者,乃是緊閉人門。人門通天關,天關通命門,若天關不閉,則元神走失。如龜伏氣,百無一失。四曰抽。抽者,緩緩進步,不深不躁,接取精氣。五曰縮。縮者,交接之時,縮肋提腰,縮令上行,不令順下。訣曰:言存便吸,既吸便閉,既閉便抽,既抽便縮。五字不是一時俱用,在人先後作用,隨其緊慢行之,自然長生久視,日月同庚。”
湘子聽了這些說話,面紅耳赤,大聲叱道:“你是何方陰怪?敢假裝我師父形象來說這旁門外道,蠱惑世人!”
只這一聲呵叱,如雷震天庭,炮響空谷,鍾、呂兩師從空而下,就不見了那個呂師、美女。兩師道:“湘子歷試不回,大丹成矣。”
便開爐視鼎,只見蟾朗星輝,簾幃晃耀,珠成黍米,燦爛金花。果然是出世奇珍,萬鎰黃金無處覓;身中異寶,連城白壁也難夸。當下兩師捧置丹台之上,方寸盤中,令湘子遙空禮謝,然後吸入鼻中,升泥丸頂上。他那一股真氣自下元氣海中涌將起來,像風浪一般,與此丹翕然相合,方顯得凡胎俗骨,一朝改換更移,濁氣塵根,今日消磨變化。正是:
學仙須是學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然。
二物會時情性合,五行全處虎龍蟠。
本因戊已為媒聘,遂使夫妻鎮合歡。
只候功成朝北闕,九霞光里駕祥鸞。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