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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語·管仲對桓公以霸術

桓公自莒反於齊,使鮑叔為宰,辭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是君之賜也。若必治國家者,則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國家者,則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寬惠柔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法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桓公曰:“夫管夷吾射寡人中鉤,是以濱於死。”鮑叔對曰:“夫為其君動也。君若宥而反之,失猶是也。”桓公曰:“若何?”鮑子對曰:“請諸魯。”桓公曰:“施伯,魯君之謀臣也,夫知吾將用之,必不予我矣。若之何?”

鮑子對曰:“使人請諸魯,曰:‘寡君有不令之臣在君之國,欲以戮之於群臣,故請之。’則予我矣。”桓公使請諸魯,如鮑叔之言。

莊公以問施伯,施伯對曰:“此非欲戮之也,欲用其政也。夫管子,天下之才也。所在之國,則必得志於天下。令彼在齊,則必長為魯國憂矣。”莊公曰:“若何?”施伯對曰:“殺而以其屍授之。”莊公將殺管仲,齊使者請曰:“寡君欲親以為戮,若不生得以戮於群臣,猶未得請也。請生之。”於是莊公使束縛以予齊使。齊使受之而退。

比至,三釁,三浴之。桓公親逆之於郊,而與之坐而問焉,曰:“昔吾先君襄公築台以為高位,田、狩、罼、弋,不聽國政,卑聖侮士,而唯女是崇。九妃、六嬪,陳妾數百,食必粱肉,衣必文繡。戎士凍餒,戎車待游車之■,戎士待陳妾之餘。優笑在前,賢材在後,是以國家不日引,不月長,恐宗廟之不掃除,社稷之不血食,敢問為此若何?”管子對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遠績以成名。合群叟,比校民之有道者,設象以為民紀,式權以相應,比綴以度,竱本肇末,勸之以賞賜,糾之以刑罰,班序顛毛,以為民紀統。”桓公曰:“為之若何?”管子對曰:“昔者,聖王之治天下也,參其國而伍其鄙,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陵為之終,而慎用其六柄焉。”

桓公曰:“成民之事若何?”管子對曰:“四民者,勿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易。”公曰:“處士、農、工、商若何?”管子對曰:“昔聖王之處士也,使就閒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就田野。

“令夫士,群萃而州處,閒燕則父與父言義,子與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其幼者言弟。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士之子恆為士。

“令夫工,群萃而州處,審其四時,辨其功苦,權節其用,論比協材。旦暮從事,施於四方,以飭其子弟,相語以事,相示以巧,相陳以功。少而

習蔫,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權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工之子恆為工。

“令夫商,群萃而州處,察其四時,而監其鄉之資,以知其市之賈,負、任、擔、荷,服牛、軺馬,以周四方,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市賤鬻貴。旦暮從事於此,以飭其子弟,相語以利,相示以賴,相陳以知賈。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商之子恆為商。

“令夫農,群萃而州處,察其四時,權節其用,耒、耜、耞、芟。及寒,擊草除田,以待時耕;及耕,深耕而疾耰之,以待時雨;時雨既至,挾其槍、刈、耨、鎛,以旦暮從事于田野。脫衣就功,首戴茅蒲,身衣祓襫,霑體塗足,暴其髮膚,盡其四支之敏,以從事于田野。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農之子恆為農。野處而不昵,其秀民之能為土者,必足賴也。有司見而不以告,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

桓公曰:“定民之居若何?”管子對曰:“制國以為二十一鄉。”桓公曰:“善。”管子於是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農之鄉十五。公帥五鄉焉,國子帥五鄉焉,高子帥五鄉焉。參國起案,以為三官,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鄉,澤立三虞,山立三衡。

桓公曰:“吾欲從事於諸侯,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國未安。”桓公曰:“安國若何?”管子對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遂滋民,與無財,而敬百姓,則國安矣。”桓公曰:“諾。”遂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遂滋民,與無財,而敬百姓。國既安矣,桓公曰:“國安矣,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則大國亦將正卒伍,修甲兵,則難以速得志矣。君有攻伐之器,小國諸侯有守御之備,則難以速得志矣。君若欲速得志於天下諸侯,則事可以隱,令可以寄政。”桓公曰:“為之若何?”管子對曰:“作內政而寄軍令焉。”桓公曰:“善。”

管子於是制國:“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以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帥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帥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帥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帥之;五鄉一帥,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帥帥之。三軍,故有中軍之鼓,有國子之鼓,有高子之鼓。春以蒐振旅,秋以獮治兵。是故卒伍整於里,軍旅整於郊。內教既成,令勿使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同恤,禍災共之。人與人相疇,家與家相疇,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見,足以相識。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同樂,行同和,死同哀。是故守則同固,戰則同強。君有此士也三萬人,以方行於天下,以誅無道,以屏周室,天下大國之君莫之能御。”

譯文

齊桓公從莒國返回齊國,任命鮑叔為國相。鮑叔推辭說:

“我是你的一個庸臣。你照顧我,使我不挨凍受餓,就已經是恩賜了。如果要治理國家的話,那就不是我所擅長的。若論治國之才,大概只有管仲了。我有五個方面不如管仲:以寬厚慈惠來安撫民眾,我不及他;治理國家不忘根本,我不及他;為人忠實誠信,能得到百姓的信任,我不及他;制定的禮儀足以使天下效法,我不及他;立在軍門之前擊鼓指揮,使百姓加倍勇猛,我不及他。”桓公說:“管仲曾用箭射中了我的腰鉤,使我險些喪命。”鮑叔解釋說:“那是為他的主子出力啊。你若赦免他,讓他回來,他也會那樣為你出力的。”桓公問:“怎樣使他回來呢?”

鮑叔說:“得向魯國提出請求。”桓公說:“施伯是魯君的謀臣,若知道我將起用管仲,一定不會放還給我的。那可怎么辦?”鮑叔回答說:“派人去向魯國要求說:‘我們國君有個不遵守命令的臣子在貴國,想在群臣面前處死他,所以請交還給我國。’這樣魯國就會把他放還我國了。”於是桓公照鮑叔說的那樣,派人向魯國提出要求。

魯莊公詢問施伯如何處置這件事。施伯回答說:“這不是想處死他,而是要起用他來執政。管仲是天下的奇才,他所效勞的國家,一定會稱霸於諸侯。讓他返齊,必將會長久地成為魯國的禍患。”莊公說:“那怎么辦呢?”施伯答道:“殺了他把屍體交還給齊國。”莊公準備處死管仲,齊國使者要求說:“我們國君想親自處決他,如果不把他活著帶回去在群臣面前施刑示眾,還是沒能達到要求。請讓他活著回去。”於是莊公派人把管仲捆縛起來交給齊國使者。齊使接受之後就回國了。

管仲快到達齊國時,三次薰香沐浴,桓公親自到郊外迎接,然後請他坐下並問道:“過去,我們的先君襄公修築高台以示尊榮,成天打獵遊樂,不處理國家政事,藐視聖賢,侮辱文士,只看重女色。宮中有九妃六嬪、姬妾數百,吃的一定要是精米魚肉,穿的一定要是彩衣繡服。將士們挨凍受餓,

軍車要等遊玩的車子破損後才充用,士兵要靠侍妾吃剩的糧食來養活。親近那些唱歌逗樂的倡優,卻把賢德的人才拋在一邊。國家因此而不能日有所進、月有所長。這樣下去恐怕宗廟將無人清掃,社稷也難以受祭。請問面對這些景況應該怎么處理?”管仲回答說:“過去的先王周昭王、周穆王以效法文王、武王的政績而成就美名。召集眾長老來考察選擇百姓中有德行的人,制定法令作為民眾行為的準則,同時樹立相應的榜樣,以此把百姓維繫起來。從根本上來解決那些細微末節的問題,用賞賜善行來引導民眾,用懲罰罪惡來糾正偏差,使長幼有序,為百姓立下規矩。”桓公說:“那怎樣去做呢?”管仲回答說:“過去,聖王治理天下時,曾把都城分為三區、郊野分為五區,以確定百姓的住地,讓百姓各就其業,設定葬地作為他們的歸宿,並謹慎地運用六種權力。”

桓公問:“怎樣使百姓各就其業呢?”管仲回答說:“士、農、工、商,不要讓他們混雜居住。混雜居住會使他們相互干擾,工作不安心。”桓公問:“怎樣來安排士、農、工、商的住地呢?”管仲回答說:“過去聖王把士人的住處安排在清靜的地方;把工匠的住處安排在官府;把商人的住處安排在市場;把農民的住處安排在田野。

“讓那些士人聚集在一起居住,空閒時父輩之間談論禮義,子侄輩之間談論孝道,侍奉國君的人談論克盡職守,年幼的則談論兄弟和睦。從小就受到薰陶,他們的思想就安定了,不再見異思遷。所以父兄的教誨不用督促就能實行,子弟的學習無須費力就能掌握。這樣,士人的後代就一直是士人。

“讓那些工匠聚集在一起居住,了解不同季節的產品需要,辨別質量的優劣,衡量器材的用處,選用合適的材料。從早到晚做這些事,使產品適用於四方,用這些來教誨子弟,互相談論工作,互相交流技藝,互相展示成果。從小就受到薰陶,他們的思想就安定了,不再見異思遷。所以父兄的教誨不用督促就能實行,子弟的學習無須費力就能掌握。這樣,工匠的後代就一直是工匠。

“讓那些商人聚集在一起居住,了解不同季節的行銷需要,熟悉本地的貨源,掌握市場的行情。或背負肩挑,或車載畜駕,把貨物運往四方,用已有的東西來換取缺少的物品,賤價買進高價賣出。從早到晚做這些事,用這些來教誨後代,互相談論生財之道,互相交流賺錢經驗,互相展示經營手段。從小就受到薰陶,他們的思想就安定了,不再見異思遷。所以父兄的教誨不用督促就能實行,子弟的學習無須費力就能掌握。這樣,商人的後代就一直是商人。

“讓那些農民聚集在一起居住,了解不同季節的農事,根據不同的農事準備耒、耜、耞、鐮等農具,到了冬天,要除去枯草,整修田地,以等待春耕;到了耕種季節,要深翻土壤,抓緊耙土複種,以等待春雨;春雨過後,就帶著鋤頭等農具從早到晚在田裡勞作。勞動時脫去上衣,頭戴草帽,身穿蓑衣,全身沾滿泥土,太陽曝曬皮膚,使出全部的力氣在田裡幹活。從小就

受到薰陶,他們的思想就安定了,不再見異思遷。所以父兄的教誨不用督促就能實行,子弟的學習無須費力就能掌握。這樣,農民的後代就一直是農民。他們居住在郊野而不沾染不良習氣,其中能入仕做官的優秀者,一定足以信賴。有關官員見到這樣的人才不予推薦,要受到五刑的處罰。他們必須推薦賢才,才可謂之稱職。”

桓公問:“怎樣來確定百姓的住地呢?”管仲答道:“把全國分為二十一個鄉。”桓公說:“好啊。”管仲於是把全國劃分為二十一個鄉:工匠和商人的鄉有六個,士人和農民的鄉有十五個,由國君掌管五個鄉,國子掌管五個鄉,高子掌管五個鄉。分國事為三,各種官職也各設定三名:設三卿主管群臣,設三族主管工匠,設三鄉主管商人,設三虞主管川澤,設三衡主管山林。

桓公說:“我想在諸侯中做一番事業,能行嗎?”管仲回答說:“不行,國家還不安定。”桓公問:“怎樣來安定國家呢?”管仲說:“整頓已有的法令,選擇合用的修訂施行。然後繁殖人口,救濟貧困,安撫百姓,這樣國家就安定了。”桓公說:“就這樣辦。”於是整頓已有的法令,選擇合用的修訂施行。然後繁殖人口,救濟貧困,安撫百姓。國家安定了以後,桓公說:“國家已經安定,可以有所作為了吧?”管仲說:“還不行。你如果整頓軍隊、修造盔甲兵器,其他大國也會整頓軍隊,修造盔甲兵器,我們就難以很快實現志向了。你有進攻的武器,小國諸侯也有防禦的準備,我們也難以很快實現志向。你若想迅速在天下諸侯中實現志向,就應該把要做的事情隱蔽起來,把戰備寄寓在政令里。”桓公問:“怎樣去做呢?”管仲回答說:“在整頓內政中寄寓軍令。”桓公說:“很好。”

於是管仲就制定國家的政令:“五家為一軌,軌設軌長;十軌為一里,里設有司;四里為一連,連設連長;十連為一鄉,鄉設良人。其中所寄寓的軍令是:五家一軌,所以五人為一伍,由軌長統率;十軌一里,所以五十人為小戎,由里的有司統率;四里一連,所以二百人為一卒,由連長統率;十連一鄉,所以二千人為一旅,由鄉的良人統率;五個鄉是一帥,所以正好是一萬人,編成一個軍,由卿來統率。全國可編為三軍,所以有國君親自統帥的中軍的旗鼓,有國子的旗鼓,有高子的旗鼓。春天用春獵的名義來整編軍隊,秋天以秋獵的名義來操練軍隊。這樣卒、伍一級的小隊伍在里中就已經編就。軍、旅一級的大兵團在郊野中得以組成。內政中既已包含了軍事組織,就得命令民眾不得遷徙。同一個伍的人祭祀時同享酒肉,死喪時大家哀傷,有了災禍共同承擔。人與人相伴,家與家相伴,世代同住一地,從小一起遊戲。所以夜間作戰能聽到聲音,就不會發生誤會;白天作戰能相互看見,足以認識同夥。那種歡樂的心情,能使他們拚死互助。在家時共同歡樂,行軍時融洽無間,戰死時一起哀傷。所以,防守就堅固不移,作戰就英勇頑強。你若能擁有三萬名這樣的兵士,率領他們橫行天下,討伐無道,保衛王室,天下的大國諸侯還有誰能與你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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