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周高祖柴後,魏成安人,父曰柴三禮,本後唐莊宗之嬪御也。莊宗沒,明宗遣歸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會大風雨,止於逆旅。數日,有一丈夫冒雨走過其門,衣弊破裂,不能自庇。後見之,驚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馬鋪卒吏郭雀兒者也。”後召與語,異之,謂父母曰:“此貴人,我當嫁之。”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歸當嫁節度使,奈何嫁此乞人?”後曰:“我久在官中,頗識貴人,此人貴不可言,不可失也。橐中裝分半與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奪,遂成婚於逆旅中。所謂郭雀兒,則周祖也。後每資以金帛,使事漢祖,卒為漢佐命。後父柴三禮既老,夜寐輒不覺,晝起常寡言笑。其家問之,不答。其妻醉之以酒,乃曰:“昨見郭雀兒已作天子。”初,周祖兵征淮南,過宋州,宋州使人勞之於葛驛。先有一男子、一女子,不知所從來,轉客於市,傭力以食。父老憐其願也,醵酒食、衣服,使相配為夫婦。及周祖至,市人聚觀,女子於眾中呼曰:“此吾父也。”市人驅之去。周祖聞之,使前問之,信其女也。相持而泣,將攜之以行。女曰:“我已嫁人矣。”復呼其夫視之,曰:“此亦貴人也。”乃俱挈之軍中,奏補供奉官,即張永德也。及周祖入汴,漢末帝以兵圍其第,今皇建院是也,盡誅其家。惟永德與其妻在河陽為監押,末帝亦命河陽誅之。河陽守呼永德,以勑視之。永德曰:“丈人為德不成,死未晚也。”河陽守見其神色不少變,以為然,雖執之於獄,所以餽之甚厚。親問之曰:“君視丈人事得成否?”永德曰:“殆必然。”以柴三體夢所見為驗。未幾而捷報至。周祖親戚盡誅,惟永德夫婦,遂極富貴。
張永德事周世宗為殿前指揮使,性好道,道士多客其家。嘗有一舉子見之即病,幾年乃愈。永德所以待之既厚,客欲辭去,永德曰:“吾待子不薄,何去之遽也?”曰:“吾有小術,當一試之而去。”試之,其藥能乾水銀為黃金。永德大驚,欲學之。客曰:“君自有三十年富貴,此術不足學也。”永德留之,不可。曰:“後當見吾於淮上。”及周世宗用兵壽春,永德從之。素善射,間出射於野,觀者如堵,見一僧,則昔之舉子也。與之歸,宿帳中。夜半,屏人問所以保三十年富貴者。曰:“若見二屬豬人,善事之,則富貴可保也。”旦辭去。藝祖方以力戰有功,雖功名日盛,而出於側微,鞍馬服用未有以自給,永德稍以家資奉之。藝祖既天姿英特,問其年,復亥生也。永德大喜,傾身事之,凡用物皆有副,須輒以獻,藝祖深德之,而不知其故也。其後太宗當娶符氏後,謀於藝祖曰:“符氏大家,而吾家方貧,無以為聘,奈何?”藝祖曰:“張太尉與吾善,弟往以情告之。”太宗持書往,永德延之臥內。太宗姿表尤異,問其年,亦亥生也。永德驚喜,傾家助之。太祖既登極,以鄧州節鉞授永德,許之終身。嘗有人告永德謀反,藝祖曰:“張道人非反者。”即械而送之永德。曰:“爾敢告吾反,膽甚大。”破械,杖而遣之,藝祖聞之喜。及太宗嗣位,寵之不替,遂終於鄧。
周顯德中,以太祖在殿前點檢,功業日隆,而謙下愈甚,老將大校多歸心者,雖宰相王溥亦陰效誠款。今淮南都園,則溥所獻也。惟范質忠於周室,初無所附。及世宗晏駕,北邊奏契丹入寇。太祖以兵出拒之,行至陳橋,軍變,既入城,韓通以親衛戰於闕下,敗死。太祖登正陽門望城中,諸軍未有歸者,乃脫甲詣政事堂。時早朝未退而聞亂。質下殿執溥手曰:“倉猝遣將,吾儕之罪也。”爪入溥手,幾血出。溥無語。既入見太祖,質曰:“先帝養太尉如子,今身未冷,奈何如此?”太宗性仁厚,流涕被面。然質知事不可遏,曰:“事已爾,無太倉卒,自古帝王有禪讓之禮,今可行也。”因具陳之,且曰:“太尉既以禮受禪,則事太后當如母,養少主當如子,慎勿負先帝舊恩。”太祖揮涕許諾,然後率百官成禮。由此太祖深敬重質,仍以為相者累年。終質之世,太后、少主皆無恙。故太祖、太宗每言賢相,必以質為首。
楚王元佐,太宗之長子,將立為嗣,堅辭不肯,欲立太祖之子,由此遂廢。故當時以為狂,而實非狂也。
景德中,契丹南牧。真宗用寇萊公計,親御六軍渡河,兵始交而斃其貴將。契丹有求和意,朝廷知之,使供奉官曹利用使於兵間。利用見虜母于軍中與蕃將韓德讓偶在駞車上,坐利用車下,饋之食,共議和事。利用許之歲遺銀絹三十萬疋兩。利用之行也,面請所遺虜者,上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及還,上在帷宮,方進食,未之見,使內侍問所遺。利用曰:“此機事,當面奏。”上復使問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終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侍入白: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帷宮淺薄,利於具聞其語。既對,上亟問之,利於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上曰:“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由此利用被賞尤厚。然當時朝論皆以三十萬為過厚,惟宰相畢士安曰:“不如此,虜所願不滿,和事恐不能久。”眾未以為然也。然自景德至今將百年,自古漢蕃和好所未常有,畢公之言得之矣。
契丹既受盟而歸,寇公每有自矜之色,雖上,亦以自得也。王欽若深患之,一日,從容言於上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且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真宗愀然不樂,曰:“為之奈何?”欽若度上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刷恥。”上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之旤,吾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惟有封禪泰山,可以鎮服海內,誇示夷狄。然自古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絕倫之事,然後可為也。”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矣。”上久之乃可。然王旦方為相,上心憚之,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得以聖意喻旦,宜無不可。”乘間為旦言之,旦黽勉而從。然上意猶未決,莫適與籌之者。它日,晚幸秘閣,惟杜鎬方直宿。上驟問之曰:“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如何事耶?”鎬老儒,不測上旨,謾應曰:“此聖人以神道設教耳。”其意適與上意會,上由此意決。遂召王旦飲酒於內中,歡甚,賜以樽酒,曰:“此酒極佳,歸與妻孥共之。”既歸發之,乃珠子也。由是天書、封禪等事,旦不復異議。時王旦為相,材有過人者,然至此不能力爭,議者少之。蓋旦為人類馮道,皆偉然宰相器也。道不幸生於亂世,生死之際不能自立;旦事真宗,言聽諫從,安於勢位,亦不能以正自終,與道何異。
祥符末,每有大禮,輒奉天書以行,旦為天書使,常悒悒不樂。上之初即位,李沆為相,旦參知政事,沆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旦以為細事,不足煩上聽。沆曰:“人主少年,當使知四方艱難,不然,血氣方剛,若不留意聲色犬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此參政他日之憂也。”及旦親見王欽若、丁謂等所為,諫則業已同之,欲去則上遇之厚,不忍去,乃嘆曰:“李文靖真聖人也。”既寢疾,欲削髮披緇以殮。素善楊大年,死後諸子欲從之,大年以為不可,乃止。雖以富貴終身,而實不得志也。
真宗初即位,李沆為相。帝雅敬沆,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矣。”帝深以為然。故終帝之世,數人者皆不進用。是時梅、曾皆以才名自負,嘗遣致堯副溫仲舒安撫陝西,致堯於閤門疏論仲舒,言不足與共事,輕銳之黨無不稱快。然沆在中書不喜也,因用它人副仲舒,而罷致堯。故自真宗之世至仁宗初年,多得重厚之士,由沆力也。
真宗臨御歲久,中外無虞,與羣臣燕語,或勸以聲妓自娛。王文正公性儉約,初無姬侍。其家以二直省官治錢,上使內東門司呼二人者,責限為相公買妾,仍賜銀三千兩。二人歸以告公,公不樂,然難逆上旨,遂聽之。蓋公自是始衰,數歲而捐館。初,沈倫家破,其子孫鬻銀器,皆錢塘錢氏昔以遺中朝將相者,花籃火筒之類,非家人所有。直省官與沈氏議,止以銀易之,具言於公,公嚬蹙曰:“吾家安用此?”其後姬妾既具,乃呼二人問:“昔沈氏什器尚在可求否?”二人謝曰:“向私以銀易之,今見在也。”公喜,用之如素有。聲色之移人如此!張公安道守金陵,二直省官有一人自南方替還,具為公道此。
祥符末,王沂公知制誥,朝望日重。一日,至中書,見王文正公。公問:“君識呂夷簡否?”沂公曰:“不識也。”退而訪之。呂公時為太常博士,通判濱州,人多稱其才者。它日復見文正,復問如初。沂公曰:“公前及此人,退而訪之。”具所聞以告。文正曰:“此人異日與舍人對秉鈞軸。”沂公曰:“公何以知之?”曰:“余亦不識,但以其奏請得之。”沂公曰:“奏請何事?”曰:“如不稅農器等數事。”時沂公自待亦不淺,聞文正之言,不信也,姑應之曰:“諾。”既而許公自濱罷,擢提點兩浙刑獄,未幾置之侍從。及丁晉公敗,沂公引為執政,卒與公並相。沂公從容道文正語,二公皆嗟嘆,以為非所及。其後張公安道得其事於許公,故於《許公神道碑》略敍一二。
真宗晚年得風疾,自疑不起,嘗枕宦者周懷政股,與之謀,欲命太子監國。懷政,東宮官也。出與寇準謀之。遂議立太子,廢劉氏,黜丁謂等,使楊億草具詔書。億私語其妻弟張演曰:“數日之後,事當一新。”稍泄,丁謂夜乘婦人車與曹利用謀之,誅懷政,黜準,召億至中書。億懼,便液俱下,面無人色。謂素重億,無意害之,徐曰:“謂當改官,煩公為作一好麻耳。”億乃少安。準初為此謀,欲遺使四方,宣示風指,誅異己者,使楊億為詔書,遣其壻王曙出使。曙知其不可,力止之,意其必有禍敗,藏其詔書草,使其妻縫置袷衣中。及劉後既沒,朝廷方欲理準舊勛,曙出其書,文字磨滅,殆不可復識,由此贈億禮部尚書,諡曰文。李淑為之辭,其略曰:“自昔天僖之末,政漸宮闈,能協元臣,議尊儲極。”蓋準為人忠亮自信,固無異心,然使之得志,必有恣橫失眾之事,未必不為國之禍也。
楊文公晚年居陽翟,素厚楊瑋。瑋嘗辭赴舉,求貲糧而行,公命以千錢予之。瑋本責辦於公,既得此,殊非本意,然亦不動。公熟視之,良久,亦無它。瑋辭去,公命乘驢於階。瑋不肯,公拊其背曰:“子他日不可,今日可矣。子異日必為吾此官。”既而以錢百千貸之。瑋遂及第,名位率與文公等。
真宗既疾,甚殆,不復知事。李迪、丁謂同作相。內臣雷允恭者,嬖臣也。自劉後以下,皆畏事之。謂之進用,皆允恭之力。嘗傳宣中書,欲以林特為樞密副使,迪不可,曰:“除兩府須面奉聖旨。”翌日,爭之上前,聲色俱厲。謂辭屈,俛首鞠躬而已。謂既退,迪獨留,納劄子。上皆不能省記,而二相皆以郡罷。允恭傳宣謂家,以中書闕人,權留謂發遣。謂由此入直中書,見同列,召堂吏喻之,索文書閱之。來日與諸公同奏事,上亦無語。眾退,獨留。及出,道過學士院,問院吏今日學士誰直。曰:“劉學士筠。”謂呼筠出,口傳聖旨,令謂復相,可草麻。筠曰:“命相必面得旨,今日必有宣召,麻乃可為也。”謂無如之何。它日再奏事,復少留,退過學士院,復問誰直。曰:“錢學士惟演。”謂復以聖旨語之,惟演即從。謂既復相,乃逐李公及其黨,正人為之一空。將草李公責詞,時宋宣獻知制誥當直,請其罪名,謂曰:“《春秋》無將,漢法不道,皆其事也。”宋不得已從之。詞既成,謂猶嫌其不切,多所改定,其言上前爭議曰“罹此震驚,遂至沉頓”,謂所定也。及謂貶朱崖,宋猶掌詞命,即為之詞曰:“無將之戒,深著於魯經;不道之誅,難逃於漢法。”天下快之。
丁謂既逐李公于衡州,遣中使齎詔賜之,不道所以。李聞之欲自裁,其子柬之救之得免。謂因大行貶竄王欽若、丁度等,皆投之遠方。時王沂公參知政事,不平之,曰:“責太重矣。”謂熟視久之,曰:“居停主人恐亦未免也。”沂公踧然而懼,因密謀去之。
內侍雷允恭既有力於謂,謂深德之。及山陵事起,宦官多緣伏出在外,允恭獨留不遣,自請於太后,太后終不許。允恭泣曰:“臣遭遇先帝,不在人後,而獨不得効力於陵上,敢請罪。”太后曰:“吾不於汝惜差遣,顧汝少而寵幸,不歷外任,今官品已高,近下差遣難以與汝,若近上名目,因汝不知條法,妄有舉動,適為汝累矣。”允恭泣告不已,乃以為都監。允恭馳至陵下,司天邢中和為允恭言:今山陵上百步,法宜子孫,類汝州秦王墳。允恭曰:“如此何故不就?”中和曰:“恐下有石若水耳。”允恭曰:“先帝獨有上,無它子,果如秦王墳,何故不用?”中和曰:“山陵事重,踏勘覆按,動經日月,恐不及七月之期耳。”中和曰:“第移就上穴,我走馬入見太后言之,安有不從?”允恭素貴橫,人莫敢違,即改穿上穴。及允恭入白太后,太后曰:“此大事,何輕易如此?”允恭曰:“使先帝多子孫,何惜不可?”太后意不然之,曰:“出與山陵使議可否。”允恭見謂,具道所以,謂亦知其非,而重違允恭,無所可否,唯唯而已。允恭不得謂決語,入奏太后曰:“山陵使亦無異議矣。”既而上穴果有石,石盡水出。沂公具得其事,以為擅易陵地,意有不善,欲奏之而不得間,謂同列曰:“曾無子,欲令弟子過房,來日奏事畢,略留奏之。”謂不以為疑。太后聞之,大驚,即命差官按劾其事,而謂不知也。比知,於廉前訴之,移時,有內侍捲簾曰:“相公誰與語?駕起久矣。”謂知太后意不可回,以笏叩頭而退。謂既得罪,山陵竟就下穴。蓋謂所坐欲庇允恭,不忍破其妄作耳。然其邪謀深遠,得位歲久,心不可測,雖沂公以計傾之,而公議不以為非。內臣張懷忠者,劉後閣下親信人也,慶曆中監書庫,為張安道說此事。
章獻垂箔,有方仲弓者,上書乞依武氏故事立劉氏廟,章獻覽其疏,曰:“吾不作此負祖宗事。”裂而擲之於地。仁宗在側,曰:“此亦出於忠孝,宜有以旌之。”乃以為開封司錄。及章獻崩,黜為汀州司馬。程琳亦嘗有此請,而人莫知之也。仁宗一日在邇英謂講官曰:“程琳心行不忠,在章獻朝嘗請立劉氏廟,且獻七廟圖。”時王洙侍讀聞之。仁宗性寬厚,琳竟至宰相,蓋無宿怒也。
王沂公為相,兼玉清昭應宮使,宮焚而罷,呂許公當國。是時太后臨朝,仁宗尚幼,公能以智輯睦二宮,無纖毫之隙。及許公薨,仁宗方視朝,慟哭久之,顧左右大臣曰:“呂夷簡死,誰復能辦大事者!”及舉哀,哭之甚慟。遂以祭奠器皿盡賜其家。張公安道時攝太常卿,親見其事。其後奉勑撰《許公神道碑》,其家欲言和協二宮事,安道於上前質其虛實,上不喜,曰:“吾不能復記此事。”良久乃曰:“明肅章獻嘗自言夢周王佑真宗子,早夭。來告,將脫生荊王宮中。時允初始生,允初,荊王少子,所謂五相公者。太后欲取入宮養之,呂夷簡爭之,乃止。”上所言如此,則許公信有力矣。
章獻皇后崩,呂公以後遺令,冊楊太妃為皇太后,且復垂簾。士大夫多不悅。御史中丞蔡齊將留百官班爭之,乃止。許公嘆曰:“蔡中丞不知吾心,吾豈樂為此哉!仁宗方年少,禁中事莫主張者。”其後盛美人等恣橫爭寵,無如之何,許公之意或在是矣。然人主既壯,而母后聽政,自非國家令典。雖或能整齊禁中,而垂簾之後,外家用事,亦何所不至?古今母后臨朝,如宣仁宗專奉帝室,不為私計,蓋未有也。
章獻既沒,或疑章懿之喪。仁皇遣李用和發其葬視之,容貌如生。使者馳入奏,仁皇於章獻神御前,焚香泣告曰:“自今大孃孃平生分明矣。”仁宗謂劉氏大孃孃,謂楊氏小孃孃。
章懿之崩,李淑護葬,晏殊撰志文,只言生女一人,早卒無子。仁宗恨之,及親政,內出志文,以示宰相曰:“先後誕育朕躬,殊為侍從,安得不知?乃言生一公主,又不育,此何意也?”呂文靖曰:“殊固有罪,然宮省事秘,臣備位宰相,是時雖略知之而不得其詳,殊之不審,理容有之。然方章獻臨御,若明言先後實生聖躬,事得安否?”上默然良久,命出殊守金陵。明日,以為遠,改守南郡。如許公保全大臣,真宰相也,其有後宜哉!及殊作相,八王疾革,上親往問。王曰:“叔久不見官家,不知今誰作相?”上曰:“晏殊也。”王曰:“此人名在圖讖,胡為用之?”上歸閱圖讖,得成敗之語,並記志文事,欲重黜之。宋祁為學士,當草白麻,爭之。乃降二官知潁州,詞曰:“廣營產以殖貲,多役兵而規利。”以它罪罪之。殊免深譴,祁之力也。
李文定與呂文靖同作相,李公直而疎,呂公巧而密。李公嘗有所規畫,呂公覺其非所能及,問人曰:“李門下誰為謀者?”對曰:“李無它客,其子柬之,慮事過其父也。”呂公因謂李公:“公子柬之,才可用也,當授以事任。”李公謙不敢當。呂公曰:“進用才能,此自夷簡事,公勿預知。”即奏除柬之兩浙提刑,李公父子不悟也,皆喜受命。二公內既不協,李公於上前求去。上怪問其故。李奏曰:“老疾無堪夷簡慢欺。”具奏所以。上召呂而質之。時燕王貴盛,嘗為門生某求官,二公共議許之。既而呂公遂在告,李公書奏與之,久之忘其實,反謂呂獨私燕邸。呂公以案牘奏上,李慚懼待罪,遂免去。其後王沂公久在外,意求復用。宋宣獻為參知政事,甚善呂公,為沂公言曰:“孝先求復相,公能相容否?”呂公許諾。宣獻曰:“考先於公,事契不淺,果許,則宜善待之,不宜如復古也。”呂公笑然之。宣獻曰:“公已位昭文,孝先至,於集賢處之可也。”呂公曰:“不然,吾雖少下之何害!”遂奏言王曾有意復入,上許之。呂公復言願以首相處之,上不可,許以亞相。乃使宣獻問其可否,沂公無所擇。既至,呂公專決,事不少讓,二公又不協。王公復於上前求去,上問所以,對如李公去意。固問之,乃曰:“夷簡政事多以賄成,臣不能盡記,王博文自陳州入知開封,所入三千緡。”上驚,復召呂公面詰之。呂公請付有司治之,乃以付御史中丞范諷。推治無之,王公乃請罪求去。蓋呂公族子昌齡,以不獲用為怨,時有言武臣王博古嘗納賂呂公者,昌齡誤以博文告,王不審,遂奏之。上大怒,遂以王公知鄆州,呂公亦以節鉞知許州。參知政事宋宣獻、蔡文忠亦皆罷去。李公、王公雖以疎短去位,然天下至今以正人許之。
章郇公雖閩人,然其為人厚重。少時有相工知人貴賤,公父以兄弟見之,相者曰:“中有一人大貴。”公就位,捨去不復問,公弟從之不已。父曰:“所謂貴者誰也?”相者曰:“捨去者是也。”後以侍郎為參知政事,呂許公鄙其為人。宋宣獻時以尚書為樞密副使,許公即以為參知政事,欲以逼公。公之親友皆勸公自引去,公不聽。久之,宣獻卒,乃求避位。許公深愧之,言於仁宗,留公不遣。及許公薨,遂秉政。晏元獻、杜祁公、範文正、富鄭公更用事,公默默無所為。然數公既去,而公為相如故,卒以老辭位而退,蓋亦有過人者。
張公安道嘗為予言:“治道之要,罕有能知之者。老子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國朝自真宗以前,朝廷尊嚴,天下私說不行,好奇喜事之人,不敢以事搖撼朝廷。故天下之士,知為詩賦以取科第,不知其它矣。諺曰:『水到魚行。』既已官之,不患其不知政也。昔之名宰相,皆以此術馭下。王文正公為相,南省試《當仁不讓於師賦》,時賈邊、李迪皆有名場屋,及奏名,而邊、迪不與。試官取其文觀之,迪以落韻,邊以師為眾,與註疏異,特奏令就御試。王文正議:落韻失於不詳審耳,若舍註疏而立異論,不可輙許,恐從今士子放蕩,無所準的。遂取迪而黜邊。當時朝論大率如此。仁宗初年,王沂公、呂許公猶持此論。自設六科以來,士之翹俊者,皆爭論國政之長短。二公既罷,則輕銳之士稍稍得進,漸為奇論以撼朝廷,朝廷往往為之動搖。廟堂之淺深,既可得而知,而好名喜事之人盛矣。許公雖復作相,然不能守其舊格,意雖不喜,而亦從風靡矣。其始也,范諷、孔道輔、范仲淹三人,以才能為之稱首。其後許公免相,晏元獻為政,富鄭公自西都留守入參知政事,深疾許公,乞多置諫官,以廣主聽。上方向之,而晏公深為之助,乃用歐陽修、余靖、蔡襄、孫沔等並為諫官。諫官之勢,自此日橫。鄭公猶傾身下士以求譽,相帥成風。上以謙虛為賢,下以傲誕為高,於是私說遂勝,而朝廷輕矣。”然予以張公之論,得其一不得其二,徒見今世朝廷輕甚,故思曩日之重,然不知其敝也。大臣恣為非橫,而下無由能動,其害亦不細也。使丁晉公之時,台諫言事必聽,已如仁宗中年,其敗已久矣!至於許公,非諸公並攻其短,其害亦必有甚者。蓋朝廷之輕重則不在此。誠使正人在上,與物無私,而舉動適當,下無以議之,而朝廷重矣,安在使下不得議哉?下情不上通,此亦人主之深患也。可則從之,否則違之,豈害於重哉!西漢之初,專任功臣侯者如絳、灌之流,不可謂不賢,至使賈誼、董仲舒皆老死不得用。事偏則害生,故曰張公得其一不得其二,由此言之也。
范文正公篤於忠亮,雖喜功名,而不為朋黨。早歲排呂許公,勇於立事,其徒因之,矯厲過直,公亦不喜也。自越州還朝,出鎮西事,恐許公不為之地,無以成功,乃為書自咎,解讎而去。其後以參知政事安撫陝西,許公既老居鄭,相遇於途。文正身歷中書,知事之難,惟有過悔之語,於是許公欣然相與語終日。許公問何為亟去朝廷,文正言欲經制西事耳。許公曰:“經制西事,莫如在朝廷之便。”文正為之愕然。故歐陽公為《文正神道碑》,言二公晚年歡然相得,由此故也。後生不知,皆咎歐陽公。予見張公言之,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