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連城璧誤入驪珠洞 冷於冰奔救虎牙山
詞曰:
游賞卻逢魔,肯把清操羨綺羅?勘破箇中情與事,叱喝何懼,此身受折磨。
救友遇仙客,聊借謙抑作解和。指授天罡著落處,情多一任,朝夕細揣摩。
——右調《南鄉子》。
話說冷於冰將花瓶移入金鐘兒被內,借水遁出了試馬坡,頃刻即到了瓊岩洞門口。用手一指,門兒大開,走將入去,大叫道:“連、金二位賢弟那裡?”
叫了幾聲,不見答應。於冰道:“想是兩人都睡覺么?這如何修得成?”
走到石堂內,見有幾件衣服,丟得東三西四。忙到後洞看視,米也沒一粒了,只有繩索、斧頭等物,心上甚是驚詫。回到前堂坐下,思想了一會,大聲長嘆道:“我雲來霧去,看望他們最易,何必拘定三年?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被異類傷了性命;或因米盡,到別處去就食。”
不由的滿懷痛悼,淚滴衣襟。又想道:“或者是他們受不得清苦,下山另做事業。”
又想:“金不換還有二三分信不過,那連城璧是個斬頭瀝血的漢子,斷不至壞了念頭。”
思來想去,心上甚是不寧。猛想到碧霞宮、玉皇廟二處,立即差超塵、逐電,分行查報。
等至五更後,兩鬼先後回覆。言細問各山廟上神,從未見他二人行走。逐電道:“小鬼回來時,遇本地山神,問知連城璧數日前還在山前山後來往,近日未見行走。”
於冰道:“如此說,城璧性命還在。”
收了二鬼,算計找尋地方。
直到天明,猛抬頭見石堂左壁上隱隱有些字跡。急忙走到牆下一看,原來山中無筆墨,乃是用石頭在石牆上寫的。於冰目力雖佳,昏夜那裡看得見?只見上寫道:弟等從嘉靖某年月日,在此洞與大哥分首,至今苦歷寒暑三十九個月。大哥原說米盡即來,今米盡四個多月,日食草根、樹皮,總不見大哥來。是立意絕我二人也!本月初六日,金三弟出洞,尋取食物,不知所之。弟在本山前後,找尋四日,杳無蹤跡。大要為虎豹所傷,言之肝腸崩裂,痛不欲生。今留弟一人,甚覺淒涼不過,於本月十一日出洞,去湖廣衡山,尋訪大哥。又恐大哥無意中遊行至此,故於兩邊石牆上,各寫此話。
下寫“弟城璧頓首”。於冰看罷,一喜一愁。屈指打算:“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城璧才去了十天。我且去衡山找尋。若金不換改了念頭,不別城璧而去,此人尚何足惜!”
想罷出洞,用符咒封了洞門,架雲光飛上太虛。
再說連城璧自出瓊岩洞後,他獨自便赴衡山。喜得他修了三年有餘,精力日增。講到凝神鍊氣,他真是百倍純篤,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飢,即多食亦不甚飽。他只七八天,便到了武昌,還要隨處遊玩山水。
一日從虎牙山下經過,心裡想道:“我何不入此山遊走一番,也是出家人分內事。”
一步步走上山來。起初離川面相近,還有些人家;兩三天后,便通是些層嵐峭壁,鳥道深溝。這是七月盡間時候,山中果食甚多,隨地皆可飽食。又仗著有於冰傳授護身、逐邪二咒,每晚或在山灣,或在大樹下打坐。那日早間,攀藤附葛,走過了四五處峰頭,見山峰下一條路徑,甚是奇異:一株桃,一株柳,和人栽種的一般。又走了一會,見前面方方正正一塊山地,四周圍都是異樹奇葩,參差掩映;禽聲鳥語,啼喚不休。即至走到中間。見半山坡中,有一個洞門,半開半閉。城璧作念道:“這裡面必有神仙。我修行六七年,或者今日得遇高人,亦未敢定。”
走到洞門前,向里一望,覺得黑洞洞的,一無所有。又聽了聽,裡面的風聲、水聲,與雷鳴、牛吼相似。不敢輕易入去,折了一枝大樹條,用手探下去,試著不過三尺多深,就是平地。城璧本來膽氣最大,今又修煉了這幾年,越發膽氣大了,將身子向洞口中一跳,用腳踏了踏,都是些石頭台階;走了下去,聽得風聲更大,又像有水來的光景。再聽時,澎湃擊搏之聲,甚是驚人。又走了幾步,都是上去的台階;摸摸揣揣,上有二丈余高,方是平地,覺得冷氣逼人。隱隱見前面有碗口粗細一個亮孔。走了半里多路,方到跟前,原來也是個洞門。不想那風聲、水聲,都是這個門子裡送出去的。走將出去一看,原來另是一個天地。對面有白石橋一座,橋下從西往東,流著一股水,不過有五六尺寬。過了橋,西邊一帶,松柏森列。低頭覷了覷,見裡面有石牆攔阻,並無道路。東邊有一條石砌的闊道,花木成行,看去灣灣曲曲,又不知通到那個地界。正中間,有兩扇石大門,石門內立著招涼石屏風一架。城璧道:“我且入這中門去。”
走入門內,轉過石屏,見院子甚寬大。兩傍各有幾間石房,房子也與別處洞房不同,上面都有石窗欞,裱糊著紅紗綠紗不等。門上珠簾掩映。石房外面,儘是石攔乾圍繞,雕刻著山水人物,甚是精巧。院內有大樹兩株,樹葉盡皆金色,其大如斗。
樹頭上雲蒸霧涌,似有神物棲止。正面大石殿三間,中間楷書大字,鐫著“驪珠似府”。窗欞槅扇,俱皆玲瓏透露,倒垂著翠羽明簾,甚是華美。城璧聽了聽,寂無人聲。於是大著膽子,先走入正殿內一看,見四面懸著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皆靈蚌神胎,編星照乘之類;晶瑩閃爍,可與日月同明。正面擺著水波紋大天青石几案一張,上面懸著一軸麻姑畫,畫的風鬟霧鬢,瀟灑多姿。兩邊掛著赤英石對聯一副,字若蝌蚪之形,一個也識不得。几案前有攀龍乾碧羅漢石床一枝,床上鋪著五彩洋絨緞褥,有一尺余厚。床前一張大雪木方桌,桌上放著一個紅玉石新玉舊做碎碾轉枝蓮茶盤兒,茶盤內有銀晶茶盂四個。桌子兩傍,放著玄山石椅四把,也鋪著洋絨墊兒。東邊又是一枝八板七寶轉關床,床架上鮫綃帳慢,斜控著一對玳瑁鉤兒。西邊牆腳下,又是一張雕刻瑤葉石長條幾,几上擺列著寶鑑金鉉珊瑚樹、楠榴盤等物。牆上一幅大橫條,畫著一條烏龍,婉蜒白雲之內;雙睛回視,渤渤欲生。城璧看了,心下沉著道:“瓊宮貝闕,美玉明珠,原是神仙享用的,只是這鶴綾鴛綺的被褥,卻太艷麗些了。”
走下來,到各房中看視,見箱櫃桌椅,盆碟碗罐,凡人世間所套用者,無物不備。吃食東西有青精玉悄、腹腴鶴跖,酒有酴醿、桑落、椒桂、浮羅,無限珍品之物。外面背陰牆上,掛著許多山禽、野獸、鱗介之屬。
城璧心疑道:“神仙們吃酒則有之,難道神仙也吃肉么?仔細看來,此地絕非佳境,不如早出去罷。”
又瞧了瞧,西邊還有個小門兒,大要通著後洞。
正欲出去,猛聽得洞外有笑語之聲,連忙回來,跑入一間小些的石屋偷看。只見四對絳紗燈相引,是為洞外黑暗之故。
中間兩個美人:一個有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修眉鳳目。檀口朱唇,裊裊婷婷,大有韻致;後邊一個,生得更是齊整,年約十八九歲,蛾眉星眼,玉齒朱唇,面若出水芙蓉,身似風前弱柳,湘裙飄蕩,蓮步移金,真是千般婀娜,萬種妖饒。兩人還是古來妝束,頭挽玲瓏蛇髻,身穿大袖綃衣;跟著三四十個侍女。
洞後又出來四五十婦女,嘻笑迎接。覺得蘭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須臾,兩個婦人到殿內去了,侍女捲起珠簾。見兩人東西對坐,敘談閒話。只見那少年婦人,雖是說笑,眉目間常帶些猶豫不足之態。又聽那中年婦人說道:“妹兒要放開懷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說尋個肉眼凡夫,何難千千萬萬?若尋個有仙風道骨的配合,原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況又要好人才,好漢仗。十全的能有幾個?日前我到安仁縣舍利寺,看望賽飛瓊的女兒梅大姑娘,他竟是個有志氣的娃子。因他母親被雷火珠打死,他時時要報仇,題起來便兩淚千行。只因那冷於凍的本領,越發大了,他無可奈何。近來梅大姑娘訪知他和個猴兒,叫猿什麼,我忘記了名字,在湖廣衡山修行;又說他渡了兩個人,一叫連城璧,一叫金不換。”
城璧聽畢,說道:“罷了,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內,且還是我們的仇家。”
再聽那中年婦人道:“這三個人的人才,還要算冷於冰為天下第一。他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但古來的衛玠、潘安不如他,就是《西廂記》的張生兒也差他幾分。其次連城璧的人才也不錯,說他身材長大,一部上好的連鬢黑須,蠶眉河目,氣宇軒昂,站在人前,實算得個英雄丈夫。惟有那金不換,身材瘦小,帶著些小家子頭臉,是個無用的囚貨。”
那年少的婦女道:“姐姐何以知道這般詳細?”
中年婦人道:“梅大姑娘不過知道他們的名姓。惟有山東泰山碧霞元君廟後,有個懸崖洞,洞裡住著我個新結拜的妹兒,叫做飛紅仙子。一月前,我到他那裡閒坐,他說:三年前冷於冰等三人,在泰山元君廟內,住了許久。這幾年冷於冰不知那去了。連城璧和金不換,俱搬入泰山瓊岩洞修行,時常出洞外打柴取水。他說起這連城璧,愛的他眉歡眼笑,只是怕惹下冷於冰,不敢下手。我這幾月,見妹兒無情無趣的,更比素年心緒不寧,我怕你思索出病來,已立定主意,在兩三天內,就到瓊岩洞走遭。若是遇著冷於冰,將他同連城璧一總拿來。我將冷於冰讓你,留下連城璧與我,我也學你們少年,風流風流。若是遇不著冷於冰,將連城璧與你成就好事,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場,聊盡點手足之情。就是金不換,也有用處。白天裡著他掃院擔水,晚間任憑眾女廝們解渴。”
連城璧聽了,嗟嘆道:“人家還要去拿我,我就自己送上門來,真是晦氣!”
又聽得那少年女人說道:“姐姐這話,真令人感謝不盡。只怕那冷於冰本領利害,也是枉用心機。”
那中年婦女冷笑道:“我聞得這冷於冰手內,只有一雷火珠。別人怕他,我何懼之有?”
那年少婦女聽了,方才眉舒柳葉。唇綻櫻桃,喜恰恰的笑將起來。又聽得殿傍一個婦人說道:“二位公主適才的話,都是就難避易,尋著和人惹氣事。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只用二位公主,到人世走走,就可尋好幾個來,何必定要冷於冰這些人?若不動干戈,他豈肯輕易順從?”
那中年婦人笑道:“你這丫頭,曉得甚么,世間俊俏人固多,拿他來最易;奈他到我們手內,命運不長,多則兩個月,少則二十餘天,就精竭力盡,成了無用之物。這還是稟賦最強壯的。若是薄弱人,不過十日半月就死了。除無濟於事,反著人添許多抑鬱悲悼。這冷於冰等,都會凝神鍊氣,鎮固元陽,至平常也可支撐七八年,何況他們俱有些仙風道骨,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看見了,也像他個女婿,方顯得俺姐妹們不肯失身匪人。”
又一個侍女道:“今日二公主方見點笑容。月前泡下一橝兒琥珀光,顏色甚是鮮艷。今日裡婚姻有望,該和大公主暢飲一番。”
那少年婦女道:“我正有此意,到被這丫頭說著。”
眾婦女聽得要吃酒,一個個東西奔走起來。連城璧道:“好了,我看這些婦女,十有八九是些狐子。狐子們最好吃酒,吃起來不醉不止。等這兩個有本領的醉了,量這百十個狐娃子,也還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走,他們也攔擋不住。”
正鬼念著,兩個侍女走來。連城璧道:“不好。”
瞧了瞧,並沒個藏躲處。那兩個侍女掀開帘子入來,看見了城璧,叫喊起來,說屋裡有了生人了。只見眾婦女跑來,將帘子拉去,七聲八氣的亂吵。少刻,見那中年婦女走來,將城璧上下一看,大笑:“妹兒快來,不想你的姻緣在這裡了。”
說罷,問城璧道:“你是那裡人?”
城璧到此困地,也無法迴避,只得朗應道:“我是山下樵夫,因迷失道路,誤走到此。”
那中年婦女又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城璧道:“我叫陳大。”
那婦人笑道:“陳大也罷,陳小也罷,既然到此,就是天緣。這間屋子,也褻瀆貴體。”
城璧想道:“既然被他們看見,就在這間屋內鑽一年,也不是個了局。”
鏇即大模大樣走出,來到正中殿上坐下。那些婦人們四面圍繞,沒一個不喜笑盈腮。
那中年婦人道:“你可認得冷於冰么?”
城璧道:“我不曉得什麼冷魚精。我是個山下窮人,一家兒指我度日。只求夫人放我回罷。”
那中年婦人道:“你歸心既切,我也不好留。你去罷。”
城璧大喜,別了婦人。走到洞門前一看,見鐵棍中穿,上著兩道大鎖,插翅也飛不出去。只得回來說道:“洞門封鎖,出去不得,還求夫人開脫。”
那中年婦人笑道:“客人請坐,容我細說。”
城璧只得坐下。
那婦人道:“我是錦屏公主。”
又指著那少年婦人道:“他是翠黛公主。我們都是西王母之女,因為思凡,降謫人間,在此山數十年,從未遇一佳士。我看客人,神氣充滿,相貌魁梧,必系大有福命之人。今欲將我這仙妹,與你配合夫妻。這必是你世世修為,才能得此際遇。”
城璧道:“我是福淺命薄之人,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兒?你只開了門,讓我出去,便是我的福。”
那婦人道:“體說這一層門,就是你來的那一層門,已用符咒封固,便是真仙也入不來、出不去。你到要把走的念頭打歇,匹配婚姻要緊。”
城璧道:“我沒見個神仙還急的嫁人。”
那婦人道:“你說神仙沒有嫁人的事么?我數幾個你聽:韋夫人配張果,雲英嫁裴航,弄玉要了蕭史,花蕊夫人配了孫登,赤松子攜炎帝少女飛升,天台二仙姬留住劉晨、阮肇,難道不是神仙嫁人么?”
城璧道:“這都是沒考證的屁話。”
只見那少年婦人將一把泥金扇兒,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然後含羞帶愧,放出嬌滴滴聲音說道:“招軍買馬,要兩家願意,既然這客人不肯俯就,何苦難為人家?姐姐不如放他去罷。”
城璧道:“這幾句話,還像個有點廉恥的。”
那中年婦人怒說道:“只我是沒廉恥的?你這蠢才,我也沒閒氣與你講論。”
吩咐左右侍女:“快設香案,拉他與二公主拜天地。”
眾婦女隨即安排停當,請城璧出殿外行禮。城璧大怒道:“怎一窩子都是這樣無恥?我豈是你們戲弄的人么?”
那中年婦人道:“你們聽他好大口氣,到是我們無恥。他不知是個什麼貴品人,便戲弄不得他。”
於是笑盈盈站起,將那少年婦人扶住道:“起來,和他拜天地去。這是你終身大事,到不必和他一般見識。”
又向眾婦人道:“把這無福頭也拉起他來。”
眾婦女聽了,一個個喜喜哈哈,把城璧亂拉亂推起來。城璧大怒,輪動雙拳,將些婦女們打的頭破唇青,腰傷腿折。那中年婦人跑出殿外,罵道:“不識抬舉的野奴才,你敢出殿外來?”
城璧大喝道:“我正要摔死你這淫婦!”
說罷,將身一縱,已跳在台階下面。婦人忙將一個紅絲網兒向空中一擲。在手不過碟兒大小,一擲起便有一間房大,向城璧頭上罩下來。城璧急用兩手招架,已被他渾身套住。婦人把繩頭兒一抽,城璧便立腳不住,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跌翻在地。眾婦女搶來擒拿。城璧在網內不能動搖,猛想起於冰傳的逐邪咒,暗念了一遍。眾婦女顛顛倒倒,奔避不暇。那中年婦人笑道:“我到看不出,他肚中還有兩句‘春秋’哩!”
說著,也念誦了幾句;將城璧一指,隨即輕移蓮步,用右手將城璧一提,到了後洞,吊在一大石樑上,笑說道:“你幾時回心轉意,我便饒你。”
說罷,到前殿,向他妹子道:“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氣。看鬚眉身體,十二分是連城璧無疑。但不知他怎么便與冷於冰離開,今日又到我們洞中。明日妹兒親去和他一說,他見了你,定與我大不相同。”
再說冷於冰在雲路中行走,猛聽得背後有人大叫道:“冷賢弟何往?”
於冰吃驚道:“雲路中是誰呼喚我?”
急回頭一看,心中大喜,原來是桃仙客。兩下里將雲頭一會,於冰舉手道:“與師兄一別,二十年來,時存渴思;今日相逢,真是意外榮幸。”
仙客也舉手道:“你我安仁縣分袂,屈指也是好些年月。賢弟志誠精進,功夫已到六七,真令人可愛可敬!”
於冰道:“敢問師兄閒遊何地?”
仙容笑道:“我那裡比你?一刻也不敢閒遊。今奉師命,因連城璧在虎牙山有難,恐你查訪繁難,著我傳諭於你,星速救應。”
於冰大驚道:“未知他有何難?”
仙客道:“他原欲去湖廣衡山尋你,路過虎牙山,誤人驪珠洞,被兩個母狐精兒強逼成親。他堅執不從,已捆吊了四天四夜。若再晚幾天,恐有性命之憂。祖師吩咐:你這一去,不但有益於他,亦且大有益於你。又念你苦修二十餘年,尚未改換儒服;今賜你道衣道冠,絲滌雲履。”
說罷,將一包袱遞與於冰。於冰道:“雲中不能拜受,奈何?”
仙客道:“我回去替你說罷。”
於冰道:“沒聽得祖師曾說我有過犯否?”
仙客道:“祖師到深喜你是個上進之士,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過犯的話,從未說起。”
於冰道:“小弟毫末道行,為日甚淺,不知修行二字,以何者為功德第一?”
仙客道:“玄門一途,總以渡脫仙才,為功德第一。即上帝亦首重此。若你渡的連、金二人,也還不失為守正之士。只要他們步步學你,就有好處。其次莫如救濟眾生,斬除妖逆。你在平涼放賑,歸德殺賊,這就是兩件大功德。其餘皆修行人分內應為之事。從此要倍加勉勵,不愁不位列上仙。”
於冰道:“連城璧有了下落,只是金不換未知存亡,懇師兄示知。”
仙客道:“目今金不換現在京中報國寺養病。你救城璧後,再去尋他。”
於冰道:“我找著二人後,意欲親去見祖師。但昔年未問明是何山何洞。”
仙客道:“在東海赤霞山流朱洞。預知你有此意,著我吩咐:到功程完滿再去可也。”說罷,舉手告別。
於冰亦催雲急行,早到虎牙山地界。將雲頭一按,到山中間四圍一看,見萬峰競秀,疊翠流青。瀑布前灣,有兩行桃柳;中有曲徑一條。於冰道:“此處是矣?”
由那曲逕行去,到了洞門前,將火龍真人賜的衣包系在右肩,用手在洞門上書符。
只聽得響了一聲,栓鎖落地,其門自開。於冰向洞裡一看,上下昏黑。用慧眼努力一覷,見下面都是台階,層層皆可步履,止覺得烈風吹面,寒氣逼人。正欲入洞,只見一老道人飛奔而來。頭戴白玉珠箔冠,身穿飛鯨氅,足踏朱舄,矮小身材,鬚眉如雪,手提一條鳩杖,遠遠的向於冰舉手道:“道兄請了。”
於冰見他滿臉道氣,知系大有根行之人,連忙還禮道:“老仙師請了。有何見諭?”
那道人道:“道兄到此何事?”
於冰道:“吾有一道友連城璧,被此洞妖魔困住,特來救援。”
道人道:“此洞內妖魔,與貧道有些瓜葛。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寧,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誠恐有傷貧道後裔,所以撥冗一來,意欲先入洞內,教戒他們一番,將貴道友送出,兩家各息爭端。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
於冰道:“尊眷屬與弟子何仇?倘邀鼎力周全,弟子即感德不盡。”
道人道:“先生稱呼太謙,貧道實當受不起。既承慨允,足叨雅誼。”說罷,一舉手入洞去了。
於冰想道:“這老道人說與洞內妖魔有瓜葛,則這道人不言可知矣。怎他便修煉亦至於此?可知異類亦可做金仙。假如我執意不從,動起殺法來,勝便罷了,如或不勝,豈不自取恥辱?”
等了好半晌,見老道人在前,連城璧隨後出來。城璧一見於冰,大是驚喜,連忙跑上前叩拜道:“弟今日真是再生!”
於冰用手扶起。城璧正欲訴說原由,只見那老道人向於冰致謝道:“貴道友已完聚,貧道謝別了。”
用花袖將洞門一拂,洞門即自行關閉。那道人步履如飛,一直往西去了。
於冰向城璧道:“你且略等一等,我和老道人還有話說。”
說罷,從後趕來,高聲叫道:“老師慢行,弟子有話說。”
那道人站住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於冰道:“一則要請教老師法號、仙居;二則雖是萍水相逢,長幼之分,禮不可廢,弟子還要送老師幾步。”
那道人點頭再四,滿面笑容說道:“先生非火龍真人弟子,冷諱於凍的么?”
於冰道:“弟子正是。”
那道人道:“吾乃天狐也,號雪山道人。奉上帝敕命,在上界充修文院書吏,稽查符命、書籍等事。洞中二妖,乃貧道之二女。伊等不守清規,已大加責處。今日來此,還是向本院同輩私行給假片刻,過期恐乾罪戾。貧道細看先生骨氣,內丹已成六七,所缺者外丹一助。再加功百五十年,即無外丹,亦可飛升。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定是有大本領。未知素常所憑何書?”
於冰道:“本領二字,言之真堪愧死!數年前,承紫陽真人賞及《寶籙天章》一書,日夜煉習,始能喚雨呼風,究之無一點道術。”
道人道:“此書不過是地煞變化,極人世可有可見之物,巧為假借一時。在佛家謂之為金剛禪邪法;在道家亦謂此為幻術。用之正,亦可治國安民;用之邪,身首俱難保護。費長房、許宣平等,皆是此術,非天罡正教也。我常奉敕,到元始老君、九天玄女、東王公、四大聖處,領取書冊,知之最詳。今歲五月,到太上八景宮,見有《正一威盟錄》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眾經》三百餘部,符籙、丹灶秘訣七十二部,《萬法淵鑒》八百餘部,率皆玉匣錦裝,擺列在架上。其餘小些部頭,亦有四百部有奇;內有一部,也是錦裝玉匣盛放,上寫《天罡總樞》四字,被吾竊入修文院內,苦於無暇觀覽,又不敢無故送還原處。且同事官吏,日夜出入。此書每發奇光,極力遮掩,猶恐為眾覺查。萬般無奈,將此書偷空送至江西廬山凌雲峰內,外加符咒封鎖。我亦自知罪通於天,收存石峰以內,等候個好機緣,送還原地。不意此書夜放光輝,本年六月間,被翻陽湖一老鯤魚精看破,到凌雲峰下,弄神通,將符籙揭去,連匣吞入腹中,率領眾妖魚,在饒州、九江等地作祟。是我之罪,粉身莫補。只在發覺遲早間耳。此畜修煉五千餘年,雷火不能傷,刀劍不能入。我欲親去拿他,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總使原書到手,又該往何處安置?幾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又慮禍蹈不測,波及二女。將欲傳之二女,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反是速他們死期。晝夜愁思,悔恨無及。今見先生忠厚謙謹,必系正大之人。我送你符籙一道,外有戳目針二個,系原插放書中之物。非此符不能開此匣,非此針不能殺此魚也。然此書與 《寶籙天章》,不啻雲泥之別。展看時,光可燭天。神鬼妖魔,無不爭取。先生得手時,須嚴行防備,看玩一年後,可代吾叩懇火龍真人,轉求東華帝君,在老君處求情,將此書繳還八景宮。倘邀垂憐,吾即可以免大禍矣!慎之!慎之!”
說罷將符針取出,遞與於冰。於冰大喜,拜謝道:“弟子叨此大惠,何以報德?”
道人道:“貧道一生,止有二女,就在此驪珠洞內。禽犢之愛,時刻縈心;又無暇教訓他們,歸於正果。先生若有餘閒,可傳與伊等些道術;再不時替貧道叱責,使其永絕邪念,安分修為;異日得至貧道地位,即先生再造之恩也。”
於冰道:“此弟子歡心鼓舞、樂於玉成者。老師今後只管放心,都交在弟子身上。若二位令愛無成,便是冷於冰負心忘本,為天地不容。”
道人心中大悅,且感且謝道:“吾今日付、托兩得之矣。只是老師、弟子之稱,聞之惶恐靡寧。將來位列金仙時,不鄙薄我輩,算一知己朋友,即叨光無既。百五十年,不過瞬息。我在通明殿下,紫玉階前,拭目看先生受職仙班也。”說罷,舉手作別,飛入太清去了。
於冰回來,城璧道:“大哥與這道人可是舊交么?”
於冰道:“系初會。”
城璧道:“初會怎說這半天話。”
於冰道:“也不過是閒話投機,便費了功夫。”
城璧便訴說與不換分離,到此洞被二女逼親、擒拿、捆吊,適才那老道士如何釋放、如何痛罵二妖。於冰聽了,道:“你見美色不亂,就是大根腳、大可有為處。好!好!足令愚兄敬服。刻下金不換在京都報國寺害病,我和你同去尋他。城璧道:“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金不換在都中?”
於冰道:“我在雲路中遇著桃仙客,他奉火龍祖師法旨,著我到此地救你,並說與不換下落。”
城璧聽了,又喜又感,望空叩謝。城璧又道:“那日不換出洞,尋取食物不回,我以為必教蟲虎傷生,怎么他就跑到都中報國寺去?”
於冰道:“連我也不曉得。我且試試你架得雲架不得。”
說著,將城璧右臂捉住,輕輕提起,有二尺高下,大喜道:“老弟血肉之軀,已去了幾分,竟可以攜帶的了。”
鏇換左手扶在城璧腋下,囑咐道:“莫要害怕。”
於是口誦靈文,須臾煙霧鏇繞,喝聲“起”!兩人同上青霄,向都中飛馳。
正是:
救友逢奇士,軒轅道可傳。
從茲參造化,不做地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