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賞勤勞榮封甘棠鎮 坐叛黨戴罪大軍營
詞曰:
數聲凱歌奏軍營,片時煙塵淨。君王頒詔慶功成,榮封在甘棠鎮。
新主多疑隱,又兼親黨勾兵。別離妻子赴金城,無奈此一行。
——右調《燕雙飛》。
話說溫如玉與槐陰國使臣講和後,將生擒彼國軍將賞給路費,差官押送出境;所得金帛、糧草、軍器、衣甲、馬匹等項,即分派官員運回本國,方才還朝。國王率滿朝文武,出城十里,親與如玉把盞洗塵,君臣同到朝內。如玉復又叩謝君恩。入宮拜見了國母。出來時,國王已領文武在慶成殿,擺設了大宴賀功。國王居中,太子在左,如玉在右,丞相海中鯨等就在如玉肩下,其餘文武按品級分兩行列坐。殿下面奏起樂來,王子家舉動,端的氣象不同:歌的歌,舞的舞,說不盡那繁華富貴。
但見:
官分大小,位列東西。水晶簾卷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國王笑捧紫霞觴;杯浸冰桃,內侍高擎碧玉斝。食烹龍肝鳳髓,餚列豹胎猩唇。鳳管鸞簫,奏一派雲璈仙樂;鴛裙翠袖,舞一回羽衣霓裳。君贊臣,臣感德,吸盡壺中精液;文作詩,武擊劍,吐舒胸內奇才。真是捷聞異域歡無極,功著邊城喜倍多。
坐聞,如玉訴說一回克敵斬將的機謀,國王同眾文武又譽所他百戰百勝的勇略,只吃的盡歡方散。如玉同眾官謝恩出來,回到駙馬府內,公主率領二子、二媳迎著接風。內外明燈結彩,大陳水陸筵席,直到四鼓時分方歇。
次日,率領二子,復到朝中謝恩。那國王下一道敕文,上寫道:槐陰國君臣狂悖,為吾國外患數十餘年。寡人臨御之初,即差黃河清督師問罪,兵至荷花池地界,亦曾破伊堅城。窮之兩國將士,互有斬殺,統計所得,與所失相等。從未有一卒不傷,一箭不折,盡殲醜類,開闊邊疆,如駙馬溫如玉成功之速者也。如玉才兼文武,志矢忠勤,實為寡人所信愛。日前授以節鉞,非以如玉為寡人至戚也,蓋深知其素嫻韜略,智勇俱全耳。茲果兵不血刃,大建勛功。若不加以茅土之封,不惟寡人心有不忍,亦恐無以順適輿情。今封如玉為甘棠侯,領大丞相之銜,子孫世襲罔替。著丞相海中鯨,速揀能員,動支內庫銀兩,於甘棠鎮內營造駙馬府第,務須規模廣大,華美壯觀。工完之日,如玉與公主歸藩,非大疑難事,勿輕選召。由甘棠鎮東南至荷花池地界,歲出錢糧上物,永賜為公主湯沐之資。其屬下文武官員用合,統任如玉調度,不必奏聞。如玉之子延譽、延壽,前已授職,可留在寡人左右,代如玉報效可也。此次得功將士,如玉可分別等第呈覽,寡人俱有升賞。遵此。
如玉連辭了三次,國王不準,只得同公主入朝謝恩。
不過兩月光景,甘棠鎮內所造的駙馬府功完。海中鯨奏知國王,國王將公主和如玉父子,俱召入國母宮內筵宴,又與他擇了吉日,著他起程。公主如玉,到起身這一日,入宮謝別。
夫妻兩個雨淚涕零,不忍遠離,國王、國母也不由的落淚,囑咐了許多好話。國王率領文武,出城十里,與如玉送行。一路上旌旗蔽日,車馬連雲,國王回了朝,那些文武官員俱送在三十里外,方才回國。
如玉與公主率領家丁,並自己屬下的官員,往甘棠嶺來。
早有鎮守甘棠的總兵等官,在道傍遠接;本地的百姓,亦各扶老攜幼,陸續迎候到新蓋的駙馬府內。見持戟護衛之士,不下三百;帶劍聽事之官,豈止數十?又將那駙馬府仔細一看,但見:朱門三大座,闊院十數層。琉璃瓦砌鴛鴦,石青牌堆金字。
錦堂宏敞,規模較官殿無殊;廊房參差,氣派與朝班何異!雕欄曲徑,左一轉,右一轉,委曲留春;復道瑤階,東幾處,西幾處,逶迤待月。蘭齋畫閣,陳設著夏鼎商彝;繡戶金閨,懸掛著隨珠秦鏡。玳瑁簾,水晶簾,簾卷處香風裊裊;孔雀屏,雲母屏,屏開時麗日融融。怪石奇峰,軿軿補補,堆作假山,假山旁,可以飲酒,可以賦詩,可以彈琴讀書,逍遙歲月;深池淺諸,鑿鑿穿穿,引成活水,活水中,不妨養魚,不妨栽藕,不妨蕩舟吹笛,笑傲乾坤。花園前,樹木婆娑;箭亭後,弓刀燦爛。內多粉妝玉琢俏麗佳人,外聚虎臂熊腰勇猛壯士。極官場之富貴,千古第一;享塵世之榮華,於今無二。
如玉同公主遷移在駙馬府內,三日後即著他兩個兒子齎一道謝恩本章,又囑咐他們小心做官,不可恃勢曠職,惹人忌恨。
二子拜別去了。
如玉將甘棠嶺至遊魂關、荷花池等處地方,又從新調度了一番,武官仍照前鎮守,又添了數員文官,辦理民間事務。甘棠鎮一帶,原就有四五千居民。如玉將左近空閒地方,都用自己的銀兩,周圍起蓋了數百間民房,任憑百姓們居住,一歲之中,不過交納些小房錢。遇年歲歉薄,即發他內府的粟糧賑濟,一次不足,不惜兩次、三次。又設有司,與百姓判斷曲、直,疑難事件,還要親審。那華前國四面八方的人,搬到甘棠鎮住者,不下數萬人。生意買賣,雲屯霧集,到成了個極繁華熱鬧地方。如玉感國王厚恩,一月兩月,總要同公主帶些物事,親去聽候,國王時時頒些賞賜。宮官內監,終年家往來不絕。不是國母遣人看望,就是眾妃嬪稍寄人情。又有他兩個兒子在仕途上周鏇,如玉在甘棠鎮又極清閒,日日與公主行則並肩,坐則疊股,享人世安樂富貴。接連著又得了五六個孫兒、孫女。
如此晝夜快活,又是數年,如玉也是五十六七歲人了。孫兒、孫女,又各結親顯宦。丞相海中鯨病故,國王就著他的長子延譽署理丞相事務。
又過了二三年,國王大數將終,將如玉、公主星夜調入官中,囑託後事,諄諄以太子相托。沒有幾天,就去世了。如玉悲不自勝,一邊料理家務,一邊扶立新君。那太子登了寶位,如玉率領大小文武官朝賀畢,那太子即下了一道令旨:“事無大小,統聽駙馬主裁,不必奏聞。”
如玉以人臣而當孝子,諸項都替他措辦妥適。打發的國王入土後,便要同公主辭回。這國王那裡肯依,說道:“駙馬系寡人至威,國之元老,豈可一日遠離?俟過了三二年後,寡人明白了治國安民的道理,駙馬再去未遲!”
如玉也無法推卻。公主煩國母道達,那國王以大綱大節的好話打發。過了幾日,下了一道令旨,言:“溫駙馬賢聞異域,功蓋一國,安可隨眾趨朝?嗣後尋常事件,丞相溫延譽總理;疑難事,或寡人請駙馬面議,或各衙門官員聽指示於駙馬府可也。”
又準其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坐轎直至光明殿;又賜寶劍、鳩杖等物,出入佩用。
如玉深知國王嫌他威權太重,隨將甘棠鎮至荷花池界一帶地方人民戶口錢糧等物,造了清冊,同大小文武並鎮守的官員,俱開列花名,做一個交還的本章,繳奏入去。那國王看了,隨即設宴請溫如玉入宮,酒席上都說的是欲收不收。有吞有吐有話兒。如玉再三苦辭,那國王方才依允。是日盡歡而散。過了三四日,國王下旨:著鎮守甘棠鎮、遊魂關、荷花池等處主將,都要輕騎減從入國朝見;其鎮中事務,僅令副主將經理。不數日,諸將俱到。本日下旨:諸將俱改為內用,隨將他做太子時心腹官員放出,做各鎮的正主將;又調副主將入朝。溫如玉聽知大笑,向公主、二子道:“主上這調度,我心上倒甚喜;一則免了他許多疑心,二則免了我日夜愁慮。”
又過了一年後,國王又下旨道:“駙馬溫如玉,宣力國家二十餘年,忠肝義膽,內外共知。只因先王甫逝,政務總理乏人,以故托駙馬代為料理。今諸事就緒,駙馬自應同公主歸鎮。
甘棠嶺地方,原系先王贈公主為湯沐之資,前駙馬再三苦辭,寡人只得勉強收回,究非先王加惠之初意也。嗣後甘棠一鎮錢糧、土物,仍解交駙馬;遊魂關、荷花池等處,歸之國家可也。”
如玉向公主道:“甘棠鎮一道長嶺,有何錢糧、土物可交?”
公主道:“正是。要那虛名何用?可上本苦辭。”
如玉辭了兩次,國王不允,也不敢辭了。國王又親為選擇吉日。公主同如玉拜別國母,謝了國王恩。國王亦在內宮設宴款待,也率領文武出城相送。雖然也是車馬紛壇,如玉眼中不知怎么,看的冷落,與昔年口鎮時大不相同。國王又下旨:止許延譽、延壽送三十里,即回國辦事。如玉聽得此話,立即打發二子回朝。
那甘棠鎮遠近百姓,到和昔年一般,個個扶老攜幼,欣喜相迎。
如玉回到府中,見屬下官員寥寥幾人,隨諭令府下家丁,都要安分謹守,不許與外人交接,如違立即處死。自己於地方事,絲毫不管,日與公主杯酒適情。那些內官太監,每過三四個月,方奉太國母令,聽望公主一次,不似前數日內一往返了。
如玉滿心裡著二子罷官回鎮,過放心日月,又恐觸怒國王。如此又過了二年,到也平安無事。
一日,正和公主閒談,只見他兒子府中內了張豹,排闥而入,走的雨汗淋漓,跪在地下大哭。如玉和公主皆大驚,忙問道:“是怎么?”
張豹道:“小的二主人內弟步登高,在佳夢關鎮守,年來好管地方上閒事,文官甚是厭惡他。又好貪酒動氣,屢次與佳夢關文官口角。不知怎么。弄的國王知道,於半月前降旨,將他世襲龍虎將軍革除。因念他祖上功勞,又為他父步青雲亦曾隨元帥黃河清出力邊疆,免其拿問治罪。自革職後,沒有三兩天,便到主人府內,向二主人道:‘國王背了先王的令旨,奪去公主的基業,削了駙馬的後權。目今各國所深懼者,還是駙馬。他享著駙馬的福分,他還不知。是他這樣心臟不測,將來你兄弟二人,還不知作何結果。依我主見,你可與駙馬相商,只用暗中與邯鄲國書信-封。’”
如玉道:“我聽得直隸地方有邯鄲縣,怎么又有個邯鄲國?”
張豹道:“此國即在佳夢關之外,駙馬素常不留心。”
如玉道:“你快說,後來怎么?”
張豹道:“著邯鄲國見字起兵。又言:‘朝中刻下無智謀之人,領兵的少不得還是駙馬,這裡頭有妙用。若是邯鄲國人馬強壯,駙馬便與他裡應外合,再做個開國的元勛;若是邯鄲國人馬衰弱,便督兵剿殺,功成後不怕國王不加倍欽敬。’”
如玉道:“此系亂臥賊子之言,你二主人就該立即著人拿下,啟奏國王治罪才是!”
張豹道:“二主人將他當面痛罵了一頓。他見二主人惱了,便立刻改口,說是頑話,本日就辭去了。”
如玉連連以手拍膝,向公主道:“少年娃子通不經事,這樣逆賊,豈可放他走的么?這樣話是他作頑的么?”
又道:“你快說,如今怎么?”
張豹道:“誰意料步舅爺仍回佳夢關,勾通地方亡命,並素日心腹兵丁,寫了駙馬官銜名諱,用蠟丸封固,差人送至邯鄲國內,言若肯起兵,他約在本月初六日二鼓,放火開關,以為內應。邯鄲國見了駙馬書字,差他那邊大元帥鐵里模糊,領雄兵八萬,初六日二鼓,果到佳夢關下。步舅爺一邊差人放火,一邊率眾砍開關門閂鎖,殺散守門軍士,放邯鄲國人馬人來,盡殺關內文武等官。刻下步舅爺與他那邊做嚮導,現今攻打金錢鎮。將軍錢萬選,被鐵里模糊鞭打,死在陣前。金錢鎮副將詢問佳夢關逃來軍民,備知詳細,參奏到朝。昨日日落時分,將兩位主人俱各綁拴入朝。小人就於那時,馳驛跑四百來里,報與公主、駙馬知道。目今兩位主人吉凶未保,駙馬須設法救援方好。”
說罷,又哭。如玉將心打了兩拳,倒在床上。公主放聲大哭。好半晌,如玉扒起道:“老恩主在日,我原也受盡榮華,今日該有此報。指顧必有人來鎖拿我。罷了!罷了!”
公主哭著說道:“我一生止有二子,豈肯平白的教人以反叛相加?我還要這性命何用?”
說罷,向張豹道:“你快去吩咐外班,速刻預備車馬,我同駙馬連夜入朝。”
張豹如飛的去了。
沒有半個時辰,見一內官報導:“府中家丁吳升來了。”
話未畢,吳升跪倒地下。如玉和公主俱急急問道:“你二位主公怎么樣了?”
吳升道:“小人是二位主人著馳驛來的,事體平安了。”
如玉聽了“平安”二字,心上早放寬了一半,忙問道:“你快說,是怎樣平安的?”
吳升便從步登高說起,只到攻打金錢鎮,與張豹所言皆同。如玉道:“你可見將你兩個主人綁拴入朝么?”
吳升道:“原是綁拴入朝的。小人大主人回一說道:國王怒的了不得,手拍几案,罵二位主人道:‘我久知你父子存心不端,可將通同反叛情節,據實供出,寡人推念先王分上,或可開脫。’小的大主人哭奏道:‘臣等忝列國戚,父子受主上天高地厚之恩,業經兩世。父為公侯駙馬,子為丞相將軍,滿朝富貴,盡出臣門,臣等總至庸至愚,安肯與一獵狗不食之人通同叛逆?臣等總不為身家計,寧不為公主作地步耶?若謂不慎之於始,與逆賊結為親步,然此等意外事,臣等焉能預知?伏望主上查情!’國王聽了這幾句話,將頭低下,到也沒的說了。正有開脫之意,不意太守展其才奏道:‘此番佳夢關逃來軍民,傳說邯鄲國起兵,實是溫某蠟丸書字勾來,又差步登高做內應,總緣主上收其荷花池一帶地方錢糧,又復剪其羽翼,他父子恨入切骨,因此才做出這事。夫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祈我王速斬逆黨,星夜鎖拿溫某,以絕後患,遲則必生變亂。’國王聽了,又大怒起來,說道:‘可將溫某弟兄二人,拿赴大理刑嚴刑究問。若果有通謀實情,寡人豈肯以國法循私?就是駙馬溫某,亦必斬決示眾!’虧得威武將軍白虎大聲說道:‘不可!不可!臣效力邊疆三十餘年,在溫駙馬麾下聽用一十六年,深知溫駙馬光明正大,忠心為國。步登高何人?駙馬肯同他做此滅門之事?且各國所深懼者,是溫駙馬!因此數年來,從無外患,主上何不思及?蠟丸書之說,系步登高假寫駙馬名諱,居十分之七;或敵國用反間計,使我國殺害智謀之士,亦未敢定。臣敢以百口,保溫駙馬無異志。’藝文院副學士梅紅亦奏道:‘將軍白虎所奏,句句忠直。適才展其才所奏,臣深知其事。緣先王升遐後,展其才求為大理刑副使,駙馬不肯依允,故他藉此重大題目,報復私嫌。’話未完,文武班中有二十餘人,小人也記不清名姓,皆齊聲奏道:‘溫駙馬社稷重臣,即溫延譽弟兄,亦忠良之士,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國王聽了,大怒道:‘展其才以私求功名不遂,便出讒譖之言,幾壞寡人心腹大臣。著拿送大司刑獄,待賊寇平定,再行發落。’又有健勇將軍赤心奏道:‘方今善用兵者,無出溫駙馬右。馬如龍智勇兼全,尚被溫駙馬一火燒盡。欲敗邯鄲人馬,非溫駙馬不可!主上既知展其才以私仇陷害大臣,就該即行斬決,為人臣不忠其君戒。’國王道:‘寡人正欲如此。若不斬展其才,亦難以對溫駙馬。’遂喝令武士拿下,立即斬決。”
如玉拍手大笑道:“此赤將軍深於為我也。”
公主道:“難為白將軍於危迫之際,首先保奏,令人深感。”
如玉道:“後來怎么?”
吳升道:“國王著內侍立即松放二位主人,俱著冠帶速來議事。刻下恐駙馬道路遲延,已先差赤、白二將軍領人馬先去保守金錢鎮。只怕今日就有詔書來,大要還是駙馬領兵去。”
如玉微笑了一笑,方將心放下。
正是:
無事便相疑,有事仍要用。
不是君恩薄,皆因權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