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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解除篇

世信祭祀,謂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謂解除必去凶。解除初禮,先設祭祀。比夫祭祀,若生人相賓客矣。先為賓客設膳,食已,驅以刃杖。鬼神如有知,必恚與戰,不肯徑去,若懷恨,反而為禍;如無所知,不能為凶,解之無益,不解無損。且人謂鬼神何如狀哉?如謂鬼有形象,形象生人,生人懷恨,必將害人。如無形象,與煙雲同,驅逐雲煙,亦不能除。形既不可知,心亦不可圖,鬼神集止人宅,欲何求乎?如勢欲殺人,當驅逐之時,避人隱匿;驅逐之止,則復還立故處。如不欲殺人,寄託人家,雖不驅逐,亦不為害。貴人之出也,萬民並觀,填街滿巷,爭進在前。士卒驅之,則走而卻,士卒還去,即復其處;士卒立守,終日不離,僅能禁止。何則?欲在於觀,不為壹軀還也。使鬼神與生人同,有欲於宅中,猶萬民有欲於觀也,士卒驅逐,不久立守,則觀者不卻也。然則驅逐鬼者,不極一歲,鬼神不去。今驅逐之,終食之間,則舍之矣。舍之鬼,復還來,何以禁之?

暴谷於庭,雞雀啄之,主人驅彈則走,縱之則來,不終日立守,雞雀不禁。使鬼神乎,不為驅逐去止;使鬼不神乎,與雞雀等,不常驅逐,不能禁也。虎狼入都,弓弩巡之,雖殺虎狼,不能除虎狼所為來之患。盜賊攻城,官軍擊之,雖卻盜賊,不能滅盜賊所為至之禍。虎狼之來,應政失也;盜賊之至,起世亂也。然則鬼神之集,為命絕也。殺虎狼,卻盜賊,不能使政得世治。然則盛解除,驅鬼神,不能使凶去而命延。

病人困篤,見鬼之至,性猛剛者,挺劍操杖,與鬼戰鬥。戰鬥壹再,錯指受服,知不服,必不終也。夫解除所驅逐鬼,與病人所見鬼無以殊也;其驅逐之,與戰鬥無以異也。病人戰鬥,鬼猶不去,宅主解除,鬼神必不離。由此言之,解除宅者,何益於事,信其凶去,不可用也。且夫所除,宅中客鬼也。宅中主神有十二焉,青龍白虎列十二位。龍虎猛神,天之正鬼也,飛屍流凶,安敢妄集,猶主人猛勇,奸客不敢窺也。有十二神舍之,宅主驅逐,名為去十二神之客,恨十二神之意,安能得吉?如無十二神,則亦無飛屍流凶。罻奚裎扌祝獬紵尾梗殼篸鷙穩嘒繝

解逐之法,緣古逐疫之禮也。昔顓頊氏有子三人,生而皆亡,一居江水為虐鬼,一居若水為魍魎,一居歐隅之間主疫病人。故歲終事畢,驅逐疫鬼,因以送陳、迎新、內吉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夫逐疫之法,亦禮之失也。行堯、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災消滅,雖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紂之行,海內擾亂,百禍並起,雖日逐疫,疫鬼猶來。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周之季世,信鬼修祀。以求福助。愚主心惑,不顧自行,功猶之立,治猶不定。故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國期有遠近,人命有長短,如祭祀可以得福,解除可以去凶,則王者可竭天下之財,以興延期之祀;富家翁嫗可求解除之福,以取逾世之壽。案天下人民,夭壽貴賤,皆有祿命;操行吉凶,皆有衰盛。祭祀不為福,福不由祭祀。世信鬼神,故好祭祀。祭祀無鬼神,故通人不務焉。祭祀,厚事鬼神之道也,猶無吉福之驗,況盛力用威,驅逐鬼神,其何利哉!

祭祀之禮,解除之法,眾多非一,且以一事效其非也。夫小祀足以況大祭,一鬼足以卜百神。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畢,解謝土神,名曰:“解土”。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已祭之後,心快意喜,謂鬼神解謝,殃禍除去。如討論之,乃虛妄也。何以驗之?夫土地猶人之體也,普天之下皆為一體,頭足相去,以萬里數。人民居土上,猶蚤虱著人身也。蚤虱食人,賊人肌膚,猶人鑿地,賊地之體也。蚤虱內知,有欲解人之心,相與聚會,解謝於所食之肉旁,人能知之乎?夫人不能知蚤虱之音,猶地不能曉人民之言也。胡、越之人,耳口相類,心意相似,對口交耳而談,尚不相解;況人之與地相似,地之耳口與人相遠乎!今所解者地乎?則地之耳遠,不能聞也。所解一宅之土,則一宅之土猶人一分之肉也,安能曉之!如所解宅神乎,則此名曰“解宅”,不名曰“解土”。禮入宗廟,無所主意,斬尺二寸之木,名之曰主,主心事之,不為人像。今解土之祭,為土偶人,像鬼之形,何能解乎?神荒忽無形,出入無門,故謂之神。今作形象,與禮相違,失神之實,故知其非。象似布藉,不設鬼形。解土之禮,立土偶人,如祭山可為石形,祭門戶可作木人乎?

晉中行寅將亡,召其太祝欲加罪焉,曰:“子為我祀,犧牲不肥澤也,且齊戒不敬也,使吾國亡,何也?”祝簡對曰:“昔日吾先君中行密子,有車十乘,不憂其薄也,憂德義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車百乘,不憂德義之薄也,唯患車之不足也。夫船車飾則賦斂厚,賦斂厚則民謗詛。君苟以祀為有益於國乎?詛亦將為亡矣。一人祝之,一國詛之,一祝不勝萬詛,國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慚。今世信祭祀,中行子之類也。不修其行而豐其祝,不敬其上而畏其鬼。身死禍至,歸之於祟,謂祟未得;得祟修祀,禍繁不止,歸之於祭,謂祭未敬。夫論解除,解除無益;論祭祀,祭祀無補;論巫祝,巫祝無力。竟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明矣哉!

譯文

社會上迷信祭祀,認為祭祀必定有福;又相信解除,認為解除一定能消除災禍。“解除”的第一項儀式是先舉行祭祀。比照祭祀,就如活人招待賓客一樣。首先為賓客安排飯食,吃完後,用刃杖驅趕鬼神。鬼神如果有知,一定會發怒而與祭主搏鬥,不肯就這樣離開,或者心裡懷恨,反而因此造成災禍。如果鬼神無知,不能造成災禍,人們解除它無益,不解除它也無損。而且人們認為鬼神是什麼樣子呢?如果認為鬼有形狀,形狀像活人一樣,那么活人懷恨在心,是一定要害人的。如果鬼沒有形狀,如煙雲一樣,要驅逐去煙雲,也是不能除去的。既然鬼神的形狀不能知曉,鬼神的想法也就不可推測。鬼神停留在人的住宅中,是想乾什麼呢?如果鬼神勢必要殺人,遇上驅逐鬼神的時候,它就會避開人而躲藏起來,驅逐鬼神一停止,那么鬼神又會返回原處。如果鬼神不想殺人,只是寄居在人的家裡,即使人們不驅逐它,也不會造成什麼災害。

貴人出來,老百姓都來圍觀,擠滿了大街小巷,都爭著擠到前面去。士卒驅趕圍觀的人,他們就跑開退避;土卒一離開,他們立馬又回到原處;士卒站立守衛,整天不離開,才能制止他們。為什麼呢?老百姓的目的只是在於觀看貴人,不會因為一驅趕就退去了。假如鬼神同活人一樣,對人的住宅有什麼目的的話,就如同老百姓目的在於觀看貴人一樣,士卒驅逐,如果不是長久地站在那裡看守,那么圍觀者是不會退走的。這樣看來,那么驅逐鬼神的人,如果不是一年到頭地趕鬼神,鬼神是不離開的。現在驅逐鬼神,僅僅在吃完一頓飯的時間,就拋開鬼神不過問了。不過問鬼神,鬼神又會回來,怎么能禁止它們呢?在庭院中曬穀子,雞雀來啄食,主人用彈弓射擊驅趕,雞雀就跑開,一放鬆雞雀就回來,不整天站著防守,就不能禁止雞雀啄食穀子。要說鬼很神靈,那么它就不會因為人的驅趕而去留。要說鬼並不神靈,那就同雞雀一樣,不經常驅逐,就不能禁止他們。

虎狼進入城裡,弓弩手往來察看它,即使殺了虎狼,並不能剷除引起虎狼到來的禍根。盜賊攻打城,官軍反擊他們,即使打退了盜賊,並不能消除引起盜賊到來的禍根。虎狼的到來,是應和政治上的過失;盜賊的到來,預示要引起社會的動亂。這樣說來,那么鬼神的停留,是人的壽命當終絕了。殺掉虎狼,擊退盜賊,並不能使國家政治清明社會安定。這樣說來,那么盛行解除活動,驅逐鬼神,並不能使凶禍離去而壽命延長。

病人病情嚴重,就會看到鬼來,性格勇猛剛強的病人,就會舉劍拿杖,與鬼進行戰鬥,戰鬥一兩次,病人就停下手表示屈服,因為他知道如果不屈服戰鬥就不會有終結。用解除法所驅逐的鬼,與病人所看到的鬼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驅逐鬼的辦法,與病人和鬼戰鬥沒有什麼不同。病人與鬼戰鬥,鬼尚且不離去,宅主用解除法驅鬼,鬼神必然不會離去。據此說來,驅逐宅中鬼神的活動,對於驅鬼有什麼好處呢?認為這樣做能去掉宅中的凶禍,這種說法是不可信的。

況且所要驅除的,是住宅中的客鬼。住宅中的主神有十二位,青龍和白虎也在十二神之中。青龍白虎是勇猛的神,是天上的正鬼,飛屍流凶怎么敢隨便聚集到住宅中來,這就好比宅主人猛勇,奸邪之人不敢來侵擾一樣。有十二神留宿客鬼,宅主驅逐它們,這就叫驅逐十二神的客人,違反十二神的意志,宅主怎么會得吉利呢?如果住宅中沒有十二神,那么也就沒有什麼飛屍流凶。沒有十二神沒有飛屍流凶,搞解除活動有什麼好處呢?所謂驅逐又去除什麼呢?

解除驅逐鬼神的方法,是因襲古代驅逐疫鬼的儀式。過去顓頊氏有三個兒子,一生下來就變化成鬼了,一個居住在長江成為虐鬼,一個居住在若水成為魍魎,一個居住在小屋角落之間專門用疫病害人。所以每當年終事情都幹完了,人們就驅逐疫鬼,藉以送舊、迎新、納吉。社會上相互仿效,所以就有了解除之法。驅逐疫鬼的方法出現,出是由於禮儀敗壞的結果。推行堯、舜的德政,天下太平,各種災禍都會消滅,即使不驅逐疫鬼,疫鬼也不會去害人。仿效桀、紂的惡行,海內紛擾混亂,各種災禍一齊出現,即使每天驅逐疫鬼,疫鬼仍然會來害人。

沒落的社會喜好迷信鬼神,無知的人喜好祈求福佑。周朝末期,迷信鬼神講究祭祀,藉以祈求福助。昏庸的君王心思迷亂,不顧禮儀自行祭祀,功業仍然不能成就,統治還是不穩定,所以國家的興衰在於人而不在於鬼,在於德政而不在於祭祀。國家存在的時期有長短,人的壽命也有壽夭。如果祭祀可以求得福佑,舉行解除可以消掉凶禍,那么君王可以耗盡天下的財富,用來舉行延長“國期”的祭祀,有錢的老頭老婦可以祈求解除之福,以取得超過一般人的壽命。考察天下的老百姓,壽命長短地位貴賤,都有注定的祿命壽命,行為的吉凶,都有盛衰的時候。祭祀不會得福,福不由祭祀得來。社會上迷信鬼神,所以喜好祭祀。祭祀並沒有什麼鬼神,所以通達事理的人是不會幹這種事的。祭祀,是優厚侍奉鬼神的辦法,仍就沒有吉福的效果,何況拚命使用武力,驅逐鬼神,這會有什麼好處呢!

祭祀之禮,解除之法,千奇百怪不只一種,姑且用一個事例來證明它是錯誤的。小型的祭祀足以比喻大型的祭祀,以一個鬼的情況為例就足以推知眾神的情況。世間修建住宅房舍,挖掘土地,事情做成興建完畢,就解謝土神,這稱為“解土”。做一個土偶人,以象徵鬼神,讓巫師禱告,用來禳解土神。停止祭祀以後,心快意喜,就認為鬼神接受了解謝,殃禍就會除去。如討論這種情況,實在是虛妄不實的。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

土地好比是人的身體,整個天下,都是一體,頭與足相距,要以萬里來計算。老百姓居住在土地上,好比蚤虱附著在人的身上一樣。蚤虱吃人的血,傷害人的肌膚,如同人挖地,傷害地的形體一樣。如果蚤虱內心有知,抱著想要解謝被咬人的心思,就相互聚會在一起,在它們所咬的肌膚旁進行解謝,人能夠知道這些嗎?人不能了解蚤虱的聲音,如同地不能明白老百姓的語言一樣。胡地、越地的人,口耳相類同,心意也相似,對口交耳進行交談,尚且不能相互了解,何況人與地並不相似,地的口耳與人相隔甚遠啊!

現在所要解謝的是地神嗎?而地的耳朵遙遠,不能聽到。所要解謝的是一宅之土嗎?而一宅之土好比人身上的一部分肉,怎么能明白這一點呢?如果所解謝的是宅神嗎?那么這名稱就該叫“解宅”,不該叫“解土”。根據禮的規定,人們到宗廟裡去祭祀,由於沒有一個集中表達心意的地方,就砍一根一尺二寸長的木棒,稱之為神主,傾心侍奉它,但並不設人的形象。現在解土的祭祀,設定土偶人,像鬼神的形象,怎么解釋謝呢?神,恍恍惚惚沒有固定的形體,出入不通過門,所以稱為神。現在製作了形象,與禮的規定相違背,違反了神“荒忽無形”的事實,所以知道它是錯的。應該安設一個象徵性的坐位,不設立鬼的形象,而解土的禮節,卻設立了土偶人。如果祭山神可以做一個石人,那么祭鬥神戶神可以製作一個木人嗎?

晉國中行寅將要逃亡,召見他的太祝,想要給他加罪,說:“你替我祭祀祈禱,是所用的犧牲不肥美光潤呢?還是齋戒時不嚴肅認真呢?使我的國家遭到滅亡,是為什麼呢?”太祝簡回答說:“過去我們的先君中行密子有戰車十乘,不愁戰車少,憂慮的是德義不足。現在主君有革車上百乘,不憂慮德義少,只愁戰車不足。船和車裝飾得越好則徵收的賦稅就越重,賦稅過重那么老百姓就要指責詛咒。您如果認為祭祀有益於國家,那么老百姓的詛咒也會使國家滅亡。一個人祝禱,一國人詛咒,一個人的祝禱抵不過一萬人的詛咒,國家滅亡,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當太祝的有什麼罪呢?”中行子這才感到慚愧。

現在社會上迷信祭祀,就同中行子這類人一樣。不修養自己的操行而是隆重地進行祭祀,不尊敬祖先而是害怕鬼神;生命死亡禍殃到來,就歸罪於凶神作怪,認為是由於什麼凶神在作怪沒有搞清楚的緣故;等到了解了是哪種凶神在作怪去祭祀它,而禍亂仍然不斷發生,又歸罪於祭祀,認為是祭祀不恭敬。若論解除,解除於事無益;若論祭祀,祭祀於事無補;若論巫祝,巫祝也無能為力。歸根到底凶禍在人不在鬼,在於德義而不在於祭祀,這是很明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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