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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念民艱掛冠歸故里

卻說石峻峰在京候驗,住至月余,並無音信。一日,長班走來稟道:“小的今早經過吏部門前,見有牌示了。限於初四日早刻齊集,當堂面驗。今日初三,就是明晨了。老爺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當。小的明日早來,好跟老爺同去。或坐車,或坐轎,今日雇下,省的明晨忙迫。”峻峰稱了三錢銀子,著長班去僱車子,就把衣帽等物,逐一檢點了一番。叫來喜俱各包妥。用過午飯,轉瞬天黑。峻峰早早關門睡去。

次早起來,叫來喜要水洗了臉,梳了頭,用過了早飯。店主方才去開店門,長班進來稟道:“車子已到,請老爺早去,勿致有誤。”就把衣包、帽盒,送在車上。峻峰上車坐定,長班卻先走了。車夫使著車子,來喜隨後跟著。霎時間,已到吏部門首。長班前來稟道:“路北有一個茶館,甚是清雅。老爺下車,暫歇片時,換了衣服,再上衙門。”峻峰下的車來,見路北門面鋪上,掛著“煮茗齋”三字一個小招牌。進到裡面,是三間瓦廈。兩邊俱是開窗。中間門上吊著帘子,院內東西兩邊,俱是走廊。時當九月,東廊下放著幾盆金菊。西廊下掛著兩籠畫眉。峻峰步入房中,見後檐上貼著“聊勝指梅”四字。下邊貼“茶賦”一篇云:

惟龍團之津液,與雀舌之汁膏。解睡余之煩渴,醒酒後之號呶。爾乃黃芽披蒸,綠腳垂潔。碧侞翻濤,銀絲勝雪。列三等以為差,冠六□而獨□。酩可為奴,筵堪伴果。味品香泉,烹須爐火。盛玉罌其常湛,轉金碾以成垛。至若經作陸羽,錄著蔡襄。添溫暖於冬腹,滌炎熱於夏腸。既無恤夫冰卮,又何羨乎瓊漿。

兩旁又貼一對聯云:

開戶迎花笑,啟窗聽鳥鳴。

峻峰裡面坐了一會,換過衣服。長班來稟道:“大人將近升堂,請老爺過衙門去罷。”峻峰跟著長班,走到儀門前邊,挨省次站定。大人已上堂,從北直驗起。一省或驗中二十多人,或驗中十五六人。點到峻峰,吏部停筆問道:“你原籍何處?”峻峰應道:“原籍河南,後遷湖廣。”吏部又問道:“洛陽石浚川先生,是你一脈嗎?”峻峰應道:“是進士的上世先祖。傳至於今,已二十二代了。”吏部笑道:“你既系先儒苗裔,又當年力精壯,正該為朝廷出力報效。奈何追蒿邙之高風,負王家之遴選。你且下去,明日再聽發落。”並未說驗中與沒驗中。峻峰下的堂來,心中甚是恍惚,不敢就走。直候到各省驗完,大人退堂,方才回寓。心中度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叫長班去打聽,回來稟道:“小的見吏部書辦說:大人已經啟奏,再看旨下如何?”峻峰心中愈加驚慌,住了兩天,親去打聽。吏部已把聖諭貼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思賢為國寶,安可野有留良。茲依部奏,驗中進士,二百八十人。大省二十名,中省十五名,小省十名,各照數發往候缺。惟石峨系先儒後裔,理應速用,即授陝西西安府長安縣知縣。赴部領憑,毋得遲緩。欽此。

峻峰見了這道旨意,不勝歡喜。領過憑文,請了兩位幕賓,招了幾名長隨。離了京城,自通州壩上船,星夜往黃州府進發。京報已早到家中,夫人竺氏叫趙才打掃客舍,制辦羊酒,候峻峰來到,以便待客。住了些時,峻峰已到家中,親戚朋友來叩喜者繩繩不絕。熱鬧了半月有餘。峻峰恐誤了憑限,祭過祖墳,擇一吉日,率領家眾,直往長安上任去了。這正是:

雪裡無人來送炭,錦上誰不去添花。

卻說峻峰一入陝西境界,就有人役來接。峻峰略把土俗民情,問了一番。因問“衙門廣狹怎樣?”來役稟道:“官衙內有鬼,歷來的老爺,俱住民宅。小的來時,早已雇賃停當,修理齊楚。無煩老爺再為經心。”峻峰笑道:“本縣素性是不怕鬼的。我定住官衙,不進民舍。你等作速回去,給我收拾官衙,違者到任重責。”來役跪央再三,決於不準。只得星夜趕回,把官衙打掃出來。峻峰一到縣時,直就官衙內上任。是晚,更夫巡夜,聞有鬼說道:“石青天在此居官,吾等暫且迴避。”從此官衙內,安靜無事了。上任三日,行香放告已畢。查前任的案卷,未結者還有二三十件,或出票,或出簽,把一干人犯,俱各拘齊。出一牌示:“本縣擬於某日,升堂理事。滿城士民,願看者概為不禁。”到得那日清晨,衙門裡人就填滿了。峻峰自飯後升堂,坐至日夕。二三十件案卷,俱經理清。當批者批,當斷者斷。該打的打,該罰的罰。無不情真罪當。一時看者,群驚為神。峻峰把眾人喚到案前,曉諭道:“本縣承乏茲土,雖無龐士龍之材,卻有西門豹之心。在此居官一日,必不使爾等坐受阽危也。”眾人叩謝而散。歷任一年,政簡刑清。做至三年,頌聲載道。城內紳衿鄉間百姓,送萬民衣的,送萬民傘的。貼德政歌的,紛紛不一。峻峰悉行阻卻。特出一告條云:

長吏為民父母,兆民皆吾子也。父母育子不聞居功,長吏恤民豈意望報。嗣後媚諛之事,斷不可復。

一縣之人無可圖報,遂題詩刻石,以銘其德云:

愛民勿徒羨巽黃,竊幸邑侯稱循良。

繭績不繇鹹淳化,嗚琴堪並單父堂。

割雞聊把牛刀試,買犢鏇慶築麥場。

頂祝焚香情莫盡,永登貞珉志不忘。

後天啟皇帝登基,太監魏忠賢專權用事。峻峰急欲退去,告優未暇,忽越級升了廣西柳州府知府。到任三月怡化翔洽,適廣西巡撫提進省議事。峻峰星夜赴省,來見憲台。巡撫道:“傳貴府來,非商別事,今有東廠魏大人發下銀子三十萬。叫本院散給各府,各府散給各縣,放於民間使用,三分起息,然後本利催齊解司。下歲領去再放。貴府該代放銀六萬兩。作速領去,分派州縣。”峻峰稟道:“大人之命,卑職固不敢違,但柳州府地瘠民貧,兼之連歲凶歉。有者典當田宅,無者鬻賣妻子。自顧不贍,那有餘錢,代為出息。還求大人極力挽轉,務使百姓均沾實惠。”巡撫道:“這是東廠大人的鈞旨,誰敢抗違。”峻峰跪央道:“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官員是朝廷的官員。朝廷設官,原為牧民。並非設官代人放賬。卑職只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中知有大人。若浚民生而肥內監,這等樣事卑職斷不敢做,亦不肯做。還求大人三思。”巡撫道:“如此說,難道你不顧你的考成嗎?”峻峰起來冷笑道:“吾人出仕,原以行節,非圖固寵。卑職自幼讀書,頗有志氣。昔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吾寧為五馬榮挫志乎?大人既不肯為萬民作主,卑職斷不給太監放債。”巡撫怒道:“你這等的抗上,本院一定題參。”峻峰答道:“與其待大人題參,何如卑職先自引退。”遂告辭而出,銀子分文不領。

回到署中,把倉庫檢點了一番,並無半點虧欠。未結的案卷逐一理清,應發的發回本縣。把他的印綬,親身送到巡撫衙門。撫院一見,甚是不悅。峻峰稟道:“百姓不可一日無官。居官不可一時無印。卑職既得罪東廠大人,豈容卑職久留此地。望大人暫且把印收去,以便委人。如魏大人加以罪譴,就是焚屍滅族,卑職願以身當。並不累大人。”說到此處,那巡撫就把印收去了。峻峰從省回衙,掩門待罪。住有半月,並無風信。遂雇了車轎,率領家屬,仍回黃州去了。

不知峻峰迴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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