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神武廟雙建帝師旗 偃月刀單梟燕帥首
烏雲勃拿下小軍裝的假軍師,當時就令蠻兵一百名,押解到荊州府,下在死囚牢里。次日吳庸邀集文武官員,擺高了腦箍、鋸板、剔齒箝、刷肌帚,種種惡毒刑具,提來勘問。忽報僮人頭目,止帶著一個步行小卒,說四萬蠻兵,總被他們燒死了。吳庸等嚇得目瞪口呆。額敵剛一騎馬,早已馮進帥府,大嚷道:“人們盜了官職,打劫了地方金銀,抱著大小老婆,安然在衙門受用。我們著甚來由,為你們統兵殺將,連賊軍師都拿來了,屯兵在那城內,不知怎么失的火,燒得半個也沒有。
如今只把荊州的錢糧,盡數給我,再賠還我四萬多人。若說半個不字,快把他的軍師來交還我,依舊放去,好待他砍掉你們的腦袋,泄泄我胸中的忿氣。”吳庸又羞又惱,倒因連日屢報大捷,也就信了他失火的話,忙陪個小心,笑顏說道:“如今正要勘問這賊軍師,取他口供上聞。難道你們為國家出了力,有個不酬賞的么?”那小卒扮的道士,在階下厲聲喊道:“沒你娘的鳥興!”早被軍士連打個巴掌。馬雲喝道:“再打!我且問你這賊軍師,叫甚么名字?兩日殺的賊將,是何姓名?並現在賊兵若干,都一一供來。”吳庸大喝道:“若有半言不的,叫左右看刑具。”兩邊立的軍牢健卒,齊齊吆呼一聲,把幾種非常弄具,都撩向小卒身邊。道士不慌不忙,呵呵笑道:“我們營中有八九個犯著死罪的小卒,連我也是一個,蠻狗殺的,就是這兒個犯罪小卒假裝的大將。我這個假軍師,也就是來尋死的小卒。我們真的呂軍師,用兵賽過諸葛,不要說將官你們殺不動,就是部下的兵兒,也不能彀損半根毫毛。原要燒盡這些蠻狗種,因此賺到荊門州的。看你們這幾個囊包的將官,也只是這兩天了哩。”始而額旬說個失火燒死,原要詐賴他們,尚不知一切是假的。如今聽這些話,十分掃興,抬頭一看,見昨日押解軍師的僮兵,總站在儀門邊跳起身,往外便走。一齊跨上馬,如飛出城,大其搶擄一番,逕自去了,不在話下。
吳庸與各官,也才省得這三種蠻人,一總了當在圈套之內。
且喜得額敵剛羞慚逃去,倒對了局。假軍師又大喊道:“快些殺我!”崔聚怒喝道:“碎剮他起來。”吳庸道:“值得剮一小卒?且留他活口在,好復姚小師。但如今賊勢愈大或戰或守,須預定主意,諸公有何妙策?”馬雲道:“水來土掩,將至兵迎。小將隨皇上以戰而得天下,今日到不得膽怯,由這敵寇猖獗,成何光景?”崔聚道:“馬將火車之言甚壯。但以小將愚見,此寇攻陷城池,總出內有奸細,皆因紮營在外,容人出入,以致不虞,算來城中糧夠三年,兵有數兵法云:千里饋糧,士有飢色,彼豈能久居此乎?”吳庸道:“二都使之言皆是。我欲先戰而示之以威,然後憑城而守,窺其氣懈,數出兵以撓之何如?”眾文官齊聲稱讚勝算。吳便向著馬興拱手道:“有一事借重道尊。各城門禁,每門撥一百軍士看軍,許出不許入。凡薪蔬日用之物,總令門軍遞進。那賊奸細,豈能插翅飛入?”
馬興忙立起應道:“這個交與本道,斷不得誤。”於是即下教場點兵,共有一萬馬國,一萬四千步軍。留下七千守城,俾皆出城結寨。吳庸中營馬兵五千,步兵二千。崔聚、馬雲左右兩營各五千,馬步均半。
到第三日辰刻,見有四五百軍直哨前來,認旗上五個金字:左哨將軍曾。吳庸欺他兵少,即顧左右:“誰與我先斬此賊?”
說猶未竟,古怪相縱馬挺槍,直取來將。曾彪舞動渾鐵撾,劈面相迎。戰有五十餘合,不分勝負,馬雲就指揮部下二千五百騎兵,衝殺過去。王師雖然勇健,系是遠來,一倍豈能勝數倍,只得且戰爭且走,被他追逐十餘里。董翱有已到,接住混殺,亦不能勝,又退有數里。先鋒賓鐵兒,率鐵騎二千,疾卷而來。
馬雲望見,亟忙領兵回營。這裡亦不追趕。馬雲欣然向吳庸道:“今日也就挫了他銳氣。你們若來接應,怕不直追到荊門州。”
吳庸內慚,便支吾道:“看見他兵少,所以不曾來相助。往後須要大家接高水平。”
當晚二更,崔娶馬雲還在中營商議軍情,忽聞震炮四聲,伏路兵飛報:“敵軍大隊皆至,只離我們十五瑞安營。”吳庸道:“可煞作怪,放炮應三聲,或一聲,那有四聲的理。”崔聚笑道:“倒底是草,知得甚么。”他卻不知這四聲炮響,是呂軍師令綽燕兒行事的暗號。前日交給他小小包裹內,藏著四面龍鳳旗,兩面系素綾子鵝黃鑲邊的銷金九龍旗,各有“濟南太陰產師”六個栲栳大的字,是泥金寫的兩黃色張帛鑲邊的鄉彩五鳳旗,一書“官弁盡殺無疑”,一書“士庶早降莫錯”,純用硃砂寫的。你道綽燕兒止一個人,這沒柄的旗兒有何用處?要知道古來善用兵者,每以片言而奏奇功。任爾六韜三略,臨時執得。
只為失書規則是死的,那對敵的軍機卻是活的。全要在乎人之神明作用,不必求合於兵法而自無不合者。茲荊州一郡,為三楚重鎮,城郭堅峻,濠塹深廣,憑江而立,燕國姚少師已久高備,兵精糧足。若以人力攻之,即孫、吳、淮陰,亦終年而不可拔。重關緊閉,內外嚴絕,縱有奸細,亦無所施其技巧。呂軍師卻算出一兩面旗五六個字來,搖動百十萬軍民之心。這樣計策豈不奇幻?
當下綽燕兒正估在冷廟中樑上,忽聽得炮震四聲,知大軍到了,即便遵著軍師將令,跑至神武關帝廟前,一溜攛上左首大旗竿,坐在斗內。看原揚的兩面旗,是“伏魔大帝”四字,他取來折起,解出濟南帝師龍旗來,套在柄上,恰像量了尺寸做的,一些兒不長短。又上右手大旗竿,也掛好了。就一逕到府城隍廟,也有兩面來,映著月光一看,心中大喜,照式換掛停當。剛是半夜,去尋個妥便處藏了。暫且按下。
卻說軍師安營之後,暗諭諸將:“明晶曾彪交戰中勝,虎兒、鐵兒、雕兒搗其中堅,董翥、董翱攻右營,郭開山、阿蠻兒擊左營。賊人勢必奔逃,須合力向前,追及城門,便搶城池。
楚由基、俞如海領鐵騎二千,保護中軍,隨我進城。”又下令軍士秣馬蓐食。甫及天明,放炮起身,已壓敵營而陣,曾彪徑馮營門,大罵索戰。吳庸、馬雲、崔聚三營齊開,古怪相當先出馬。曾彪大笑道:“是人是鬼?形相也不曾變完,卻到老爺手裡納命。”古怪相又是咬舌根,半句也答應不來,挺著蛇柔,奮力交鋒,有二十回合。軍師遙見城內有數騎飛馳至吳庸中營,不片刻,又有四五騎來,料是報信的了,顧謂楚由基道:“曾彪贏他不得,你可雎一枝金僕姑。”由基遂閃在門旗影里,候他馳馬來時,拈弓扣箭颼的一聲,正中古相左邊的亮眼,翻身跌下塵埃。頓教獨眼大將軍,變作雙瞎小鬼卒,嗚呼哀哉了。
吳庸正為兩三次飛騎抄了旗上的話來飛報,不看猶可,一看“官棄盡殺無疑”,打了個寒噤,怎又當得古怪相陣亡,一時驚惶無主。卻又見對陣上多少猛將雄兵,轟若雷電飛來,只說得聲:“都閫二將軍勉力支持,我去搜拿城中奸細。”引著部下家將親兵望後便走。中營人馬爭先要隨主將,勢如山倒。左右二營軍士大嗶道:“誰要命,誰不要?卻教我們去填刀。”大家一鬨而散。馬雲自向西路逃去。崔聚孤掌難鳴,便如飛去趕吳庸。後面劉超、董翥等六將,緊緊追上。吳庸、崔聚才過得吊橋,虎兒、雕兒見是關公顯聖,兩騎搶入城門。門軍數人早已躲得沒影。曾彪等隨招呼兵馬,一齊進城。二董將軍即守在城闕,等候軍師駕至。
從來最信的師巫,極敬的鬼神,今關聖廟周將軍白日顯靈,誅斬了一個都督,盡說是真命天子來了,家家結彩懸燈,戶戶焚香設案。有好些生員耆老,在通衢大呼:“去迎接王師。”連守城數千步卒,都雜在裡面助興。劉超等遂吩咐:“爾等上順天心,快出城迎接軍師。”眾人聽了,踴躍爭先而去。雕兒等諸將就分頭找到各文武衙門,正合著旗的上話,“官弁盡殺無”疑,須至殺者,留不得半個。轉到帥府來時,軍師已致電,都獻了斬馘的首級,稟道:“大是奇事,吳庸的首級,用頭髮打成扣兒,掛在旗竿上這師旗邊。”軍師即命將各官弁首級,一併梟示在那裡。郭開山、阿蠻兒斬了馬雲,又有十來顆無名小將首級。適綽燕兒來繳令,即交與他,懸示在府神廟旗竿上。又委董春秋盤察府庫已畢。
次日清晨,軍師赴神武廟行香,風穢物滿地,並是馬矢,也沒個香火道士。軍師拿地方問時,稟道:“向有督府書吏盛傳敏,著人在廟中餵馬,道士多嘴,他們稟了都督,將道士責逐。如今這些兵丁都來作踐,竟做了養馬場了。”軍師大怒,立刻拿至盛傳敏,顛倒豎在馬糞中而斃。又傳舊道士至廟,令其仍守香火。銀一千,即委地方重新修整,限日興工。才出廟門,有個官兒面縛泥首,稟:“是德安府知府吳河圖,是吳庸的侄子,兩日有公事在七荊,不敢逃回,願附王朝。”軍師允了,令仍回本郡原官如故。河圖叩謝自去。
軍師隨到帥府公堂,諸將畢集,轅門傳報:“有兩人生擒崔聚解到。”軍師看了,微微笑問道:“你二人叫什麼姓名?怎生樣拿他的?”供說:“小的們是弟兄,姓吳,叫做吳江豬,向來打魚為活。昨晶他來強拿我漁度江,哄醉了人,拿來討賞的。”軍師又問:“難道崔聚沒有盔甲么?”崔聚應聲道:“是銀盔銀甲,被他剝去了。”軍師叱道:“是應剝的。”又問:“就是他一個來,還有同走的么?”吳江豚一時不能對答。崔聚又誚道:“有兩個跟隨的同下他般里,不知怎么樣了。”軍師笑道:“自然。”又問:“吳江豚,你們計賞,是要銀子,還是要做個武職官兒?”兩人齊聲應道:“我你不會做官,求賞些銀兩去做買賣。”軍師隨諭劉超,將三人一併臨著候奪。隨有投降的營弁稟說,吳江豚二人,原是江洋大盜,與古怪相爭做大王,斗他弟兄不過,所以古怪相投在營中。他們的羽黨,正還多著。
軍師道:“我故知之。”即令發示如告,竟有數百狀詞,有告他謀財殺命的,有告強姦婦女,有告搶擄妻子,有告屢遭劫掠,有告彩生折割,有告連殺一家數命的,紛紛不一。軍師乃提出吳江豚弟兄,並崔聚在案下,諭道:“你們弟兄二人拿了崔聚,該賞五百金。已得了他盔甲一副,今現土封一百兩在此,但須得汝家口來領。”二人叩稟道:“怎不就給小的們領去,又要家口呢?”軍師擲下百餘張狀詞來,厲聲叱道:“合城的人,告你們是大盜,應賞還你賞,應殺還你殺,準折不得。”江豚、江豬啞口無言。他有兩個兒子,正在轅門外探望,早被軍士們拿下。軍師即將一百兩付與他兒子,諭令:“這遷善,慎毋學爾父的死法。”喝令將此三人斬了來。崔聚大聲道:“天為我報了仇,直得一死。”片刻獻首。
門軍忽又傳報:“有個姓吳的文人,要求見軍師。”軍師笑道:“何吳姓文武之多也。”那知是隱姓埋名的元老,假充作參謀獻策的儒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