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中王門學案·太常徐魯源先生用檢
徐用檢字克賢,號魯源,金華蘭溪人。嘉靖壬戌進士,除刑部主事,調兵部、禮部,至郎中。出為山東副使,左遷江西參議,陞陝西提學副使、蘇松參政,坐失囚,降副使。丁憂。起補福建城福寧轉漕儲參政、廣東按察使、河南左布政。遷南太僕寺卿,復寺馬三分之一,召入為太常寺卿,兩載而回籍,萬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師事錢緒山,然其為學不以良知,而以志學。謂:“君子以復性為學,則必求其所以為性,而性囿於質,難使純明,故無事不學,學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無學不證諸孔氏。”又謂:“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蓋其時學者執“心之精神謂之聖”一語,縱橫於氣質以為學,先生以孔氏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與先生談數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書曰:“願君執御,無專執射。”天台譯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載人也。子輿氏願學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調御狂狷,行無轍跡,故云‘執御’。吾仲氏欲門下損孟之高,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學與先生不合,謂先生為孟子,譏之也。先生嘗問羅近溪曰:“學當從何入?”近溪諧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傳汝。”先生不悅。後數年,在江省糧儲,方治文移,怳忽聞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瑩,平生見解脫落。在都門從趙大洲講學,禮部司務李贄不肯赴會,先生以手書《金剛經》示之,曰:“此不死學問也,若亦不講乎?”贄始折節向學。嘗晨起候門,先生出,輒攝衣上馬去,不接一語。如是者再,贄信向益堅,語人曰:“徐公鉗錘如是。”此皆先生初學時事,其後漸歸平實,此等機鋒,不復弄矣。
友聲編
吾人之志,抖擻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擻於上時,今時可受用否?若時時抖擻,可無屬人為造作否?其要在窮此心之量,靡有間息,其無間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萬國鹹寧。”夫心,天君也,時時尊之,俾常伸萬物之上,將眾動,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則須先見其面目。先儒令學者觀未發氣象,所以求見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發皆中節”,無所往而不尊矣。
古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恆難。陽和與諸公書,每有“虛而靈、寂而照、常應、常靜、有物、無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語,其理未嘗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盡脫詮解耳!
生人相與,各有耳目心思,則可以言語相通,意氣感召。若鬼神無形與聲,言語意氣俱用不著,惟是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通鬼神,則於有生之類,感之如運掌耳!
問:“存順歿寧,寧與不寧,何別哉?”曰:“余知聖人之下學上達,俯仰無愧怍。爾身有死生,道有去來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寧與不寧,靡有分別。將錦衣肉食榮樂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階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與化徂矣,善惡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聲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壞,此中楻杌可磨滅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人未能純其心,故師心不免於偏雜,聖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盡心必證之聖人。
發育峻極之體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細微,而堯、舜之兢兢業業,亦惟以“無教逸欲、無曠庶官”為先務,蓋天不變,則道亦不變,極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無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猶目之必明,耳之必聰,日月之必照臨,江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語默,日與天下相交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語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參以意見而求異,卑不入以貪慾而徇人,終日廓然,終身順應。能之,則為善而務遷之;未能,則為過而務改之。久久成熟,純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實出世也。
鄒瀘水云:“公以求仁為宗旨,以學為實功,以孔氏為正鵠,而謂無事不學,無學不證諸孔氏。第不知無所事事時,何所為學,而應務酬酢之煩,又不遑一一證諸孔氏,而學之躊躇倉皇,反覺為適、為固。起念不化,將何以正之?”曰:“君子以復性為學,故必以學為修證。而步趨孔子者,亦非無所事事之時,作何所學,應務酬酢之際,又一一證所學,但惟日用尋常,不分寂感,務遜志時敏其間,以會降衷之極,久之將厥修乃來,道積於厥躬,蓋真際也。子貢多學而識,正坐一一以求證。子夏之徒流而為莊周,其學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範圍於聖人故也。”
髮膚、骨骼、知識、運動,是人所為生也。而髮膚骨骼知識運動之表,有所炯然而常存,淵然而愈出,廓然而無際者,是人所以生也,統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貴則為外物,功名則屬影事,蓋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者為相親,而於炯然、淵然、廓然者無所與。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相親者,有盡者也,可朽也;於髮膚、骨骼、知識、運動無所與者,無盡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精;而不可朽者,實與天地合其德也。
蘭游錄語
學無多歧,只要還他本等。如人之為人,以有耳目聰明也,聰是天聰,明是天明,於聰明之外,更加損不得分毫。高者欲德無聲之聲,視無色之色,然安能脫離聲色?卑者或溺於淫聲邪色,流蕩忘返,皆失其本聰本明,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為合其本然,乃見天則。禮者,天則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如執定不信生死,然則《中庸》何以言至誠無息?將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後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無疆之理,異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貫之,若但理會念慮,而不能流貫於容色詞氣,畢竟是功夫滯塞之病。述學者多喜談存本體,曰“此體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執得此體”?須常學常思。吾輩尋常間,直須將千古聖人精神都來體會過,堯、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從違。若只在一處摸所測度,如何叫做學問思辨?
問:“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說,何不專主之?而曰性、曰學,何也?”曰:“性率五常,學求復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該焉。專言生死,生寄死歸,自私耳矣。”
淺深原無兩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婦之倫,合內合外之道,此日用尋常,何等淺近!然此理不涉人為,天則自在,故謂之淵淵其淵。於此得力,方是下學上達。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無之間,原是本然,執之反滯,是謂知識之害。
囂囂言自得也,必尊德樂義,斯可以自得。德義有何名象?即吾輩此時行坐謙讓,必要相安,精神和適不滯,是即所謂德義也。德義,己所自有也,故不失義乃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鳥獸,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則耳目口鼻,生來只是一樣,更不分別。希聖希賢,由人自願,可見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問“生死之說”。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著實切磋,別後便有餘憾。存順歿寧,亦復如是。”
問:“何謂天下之大本?”曰:“適從外來,見街頭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絕。已而母去,孩子牽母裾隨之而歸,終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問:“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閭里,何以使一世法則?”曰:“即如吾輩在舟中,一事合道,千萬世行者,決不能出此範圍;一言合道,千萬世言者,決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難寡悔,其言必難寡尤,此之謂世法世則。”
學者不消說性體如是如是,只當說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講水清水濁、水寒水溫,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說水如何,縱然辨淄、澠,分三峽,畢竟於治水之事分毫無與。
人之為小人,豈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機智,漸習漸熟,至流於惡而不自知。
問:“學問安得無間斷?”先生曰:“學有變者,有不變者。如諸公在齋閤靜坐,是一段光景;此時會講,是一段光景;明旦趨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罷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變者也。然能靜坐,能會講,能趨朝,能治事,卻是不變者。吾儕於此,正須體會於其變者,體會得徹,則套用不滯。於其不變者,體會得徹,則主宰常寧。二者交參,吾心體無間,學問亦無間。”
自無始概之,人生百年為一息;自萬有計之,人於其中為一塵。然此一息一塵,在自己分上,蓋其大無外,其久無窮也。學者於此,可無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陰耶!
孔門之求仁,即堯、舜之中,《大學》之至善,而《中庸》所謂未發之中也。故專求性,或涉於虛圓而生機不流;專求心,或涉於情慾而本體易淆。惟仁者,性之靈而心之真,先天后天,合為一致,形上形下,會為一原,凝於沖漠無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斷滅之性也,達於人倫庶物,而真體湛然,迥出塵累。以此言心,非知覺運動之心也,故孔子專言仁,傳之無弊。
問:“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壯老,其不同者,才識之遠近,經歷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為不學不慮,在大人為存神過化,如乾霄之木,仍是萌蘗時生意,原未曾改換。此古學也。古人從赤子所固有者學去,故從微至著,由誠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總不失其固有之心。後人從赤子所未有者學去,故氣力日充,見聞日廣,智識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為庸人,則為小人已矣。”
與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動既息,天籟自鳴,鳴非外也,聽非內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幾乎!”
吳康齋謂“三綱五常,天下元氣,一身一家亦然。”無元氣則天下國家墮矣。學者要知以綱常為重,扶綱常所以扶元氣也。即使舉世皆亂,大丈夫能自任以綱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氣。
立志既真,貴在髮腳不差,髮腳一差,終走罔路,徒自罷苦,終不能至。問:“安得不差?”先生震聲曰:“切莫走閉眼路。”
人性之虛而且靈者,無如心與耳目。目之所視,不離世間色,然其視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聽,不離世間聲,然其聽之本聰,不雜於聲。心之所思,不離世間事,然其思之本覺,不溷於事。學人誠能深心體究,豁然見耳目心思之大原,而達聰明睿知之天德,則終日視不為色轉,即出此色塵世界;終日聽不為聲轉,即出此聲塵世界;終日思不為事轉,即出此法塵世界,雖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豈不簡易?未達此者,縱棄身世走至非非想處,亦是生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