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文章
杜淹為天策府兵曹,楊文乾之亂,流越巂。太宗戡內難,以為御史大夫,因詠雞以致意焉。其詩曰:“寒食東郊道,陽溝競草籠。花冠偏照日,芥羽正生風。顧敵知心勇,先鳴覺氣雄。長翹頻掃陣,利距屢通中。飛毛遍綠野,灑血漬方叢。雖雲百戰勝,會自不論功。”淹聰辯多才藝,與韋福嗣為莫逆之友,開皇中,相與謀曰:“主上好嘉遁,蘇威以幽人見擢,盍各效之。”乃俱入太白,佯言隱逸。隋文帝聞之,謫戍江表。後還鄉里,以經籍自娛。吏部郎中高構知名,表薦之,大業末為御史中丞。洛陽平,將委質於隱太子,房玄齡恐資敵,遂啟用之。尋判吏部尚書,參議政事。
太宗在洛陽,宴群臣於積翠池。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怠。商辛亦沉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魏徵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燕經栢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天子尊。”太宗曰:“魏徵每言,必約我以禮。”
李百藥,德林之子,才行相繼,海內名流莫不宗仰。藻思沉蔚,尤工五言。太宗常制《帝京篇》,命其和作,嘆其精妙,手詔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壯,何齒之宿而意之新?”及懸車告老,怡然自得,穿地築山,以詩酒自適,盡平生之意。高宗承貞觀之後,天下無事,上官儀獨為宰相,嘗凌晨入朝,循洛水堤,步月徐轡,詠詩曰:“脈脈大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雲秋。”音韻淒響,群公望之如神仙焉。
華陰楊炯與絳州王勃、范陽盧照鄰、東陽駱賓王,皆以文詞知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炯與照鄰則可全,而盈川之言為不信矣。張說謂人曰:“楊盈川之文,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於盧,亦不減王。恥居王后則信然,愧在盧前則為誤矣。”
蘇味道使嶺南,聞崔馬二侍御入省,因寄詩曰:“振鷺齊飛日,遷鶯遠聽聞。明光共待漏,清鑒各披雲。喜得廊廟舉,嗟為台閣分。皎林懷柏悅,新幄阻蘭孫。冠去神羊影,車連瑞雉群。獨憐南斗外,空仰列星文。”味道富才華,代以文章著稱,累迂鳳閣侍郎、知政事,與張錫俱坐法,繫於司刑寺。所司以上相之貴,所坐事雖輕,供待甚備。味道終不敢當,不乘馬,步至系所,席地而臥,蔬食而已。錫乘馬至寺,舍二品院,氣色自若,帷屏飲膳,無忝平居。則天聞之,免味道,而放錫於嶺南。
劉懷一有才藻,自瀛州司法拜右台殿中。時右台監察鄧茂遷左台殿中,懷一贈之詩曰:“惟昔參多世,無雙仰異材。鷹鸇同放逐,鵷鷺忝游陪。入任光三命,遷榮歷二台。隔牆欽素躅,對閣限清埃。紫署春光早,蘭闈曙色催。誰憐夕陽至,空想鄧林隈。”
呂太一拜監察御史里行,自負才華而不即真,因詠院中竹葉以寄意焉。其詩曰:“濯濯當軒竹,青青重歲寒。心貞徒見賞,擇小未成竿。”同列張沈和之曰:“聞君庭竹詠,幽意歲寒多。嘆息為冠小,良工將奈何?”後遷戶部員外。戶部與吏部鄰司,吏部移牒戶部,令牆宇悉豎棘,以防令史交通。太一牒報曰:“眷彼吏部,銓綜之司,當須簡要清通,何必豎離插棘。”省中賞其俊拔。
賀遂亮與韓思彥同在憲台,欽思彥之風韻,贈詩曰:“意氣百年內,平生一寸心。欲交天下士,未面一虛襟。君子重名義,貞道冠衣簪。風雲行可托,懷抱自然深。落霞靜霜景,墜葉下風林。若上南登岸,希訪北山岑。”思彥酬之曰:“古人一言重,常謂百年輕。今投歡會面,顧眄盡平生。簪裾非所託,琴酒冀相併。累日同游處,通宵款素誠。霜飄知柳脆,雪昌覺松貞。願言何所道,幸得歲寒名。”
張宣明,有膽氣,富詞翰,嘗山行見孤松,賞玩久之,乃賦詩曰:“孤松郁山椒,肅爽凌平霄。既挺千丈乾,亦生百尺條。青青恆一色,落落非一朝。大庭今已構,惜哉無人招。寒霜十二月,枝葉獨不凋。”鳳閣舍人梁載言賞之,曰:“文之氣質,不減於長松也。”宣明為郭振判官,使至三姓咽面,因賦詩曰:“昔聞班家子,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里入荒陬。豈不厭艱險,只思清國讎。出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東都日窅窅,西海此悠悠。卒使功名建,長封萬里侯。”時人稱為絕唱。
李嶠,少負才華,代傳儒學,累官成均祭酒、吏部尚書三,知政事,封鄭國公。長壽三年,則天征天下銅五十萬餘斤,鐵三百三十餘萬,錢二萬七千貫,於定鼎門內鑄八棱銅柱,高九十尺,徑一丈二尺,題曰“大周萬國述德天樞”,紀革命之功,貶皇家之德。天樞下置鐵山,銅龍負載,獅子、麒麟圍繞。上有雲蓋,蓋上施盤龍以托火珠,珠高一丈,圍三丈,金彩熒煌,光侔日月。武三思為其文,朝士獻詩者不可勝紀。唯嶠詩冠絕當時,其詩曰:“轍跡光西崦,勛名紀北燕。何如萬國會,諷德九門前。灼灼臨黃道,迢迢入紫煙。仙盤正下露,高柱欲承天。山類叢雲起,珠疑大火懸。聲流塵作劫,業固海成田。聖澤傾堯酒,薰風入舜弦。欣逢下生日,還偶上皇年。”後憲司發嶠附會韋庶人,左授滁州別駕而終。開元初,詔毀天樞,發卒銷爍,彌月不盡。洛陽尉李休烈賦詩以詠之曰:“天門街里倒天樞,火急先須御火珠。計合一條絲線挽,何勞兩縣索人夫。”先有訛言云:“一條線挽天樞。”言其不經久也。故休烈之詩及之。士庶莫不諷詠。天樞之地,韋庶人繼造一台,先此毀拆。
則天初革命,大搜遺逸,四方之士應制者向萬人。則天御洛陽城南門,親自臨試。張說對策,為天下第一。則天以近古以來未有甲科,乃屈為第二等。其驚句曰:“昔三監玩常,有司既糾之以猛;今四罪鹹服,陛下宜濟之以寬。”拜太子校書,仍令寫策本於尚書省,頒示朝集及蕃客等,以光大國得賢之美。
陸餘慶孫海,長於五言詩,甚為詩人所重。性峻不附權要,出牧潮州,但以詩酒自適,不以遠謫介意。題奉國寺詩曰:“新秋夜何爽,露下風轉淒。一聲竹林里,千燈花塔西。”題龍門寺詩曰:“窗燈林靄里,聞磬水聲中。更籌半有會,爐煙滿夕風。”人推其警策。
長壽中,有滎陽鄭蜀賓,頗善五言,竟不聞達。老年方授江左一尉,親朋餞別於上東門,蜀賓賦詩留別,曰:“畏途方萬里,生涯近百年。不知將白首,何處入黃泉?”酒酣自詠,聲調哀感,滿座為之流涕。竟卒於官。
神龍之際,京城正月望日,盛飾燈影之會。金吾弛禁,特許夜行。貴游戚屬,及下隸工賈,無不夜遊。車馬駢闐,人不得顧。王主之家,馬上作樂,以相夸競。文士皆賦詩一章,以紀其事。作者數百人,惟中書侍郎蘇味道、吏部員外郭利貞、殿中侍御史崔液三人為絕唱。味道詩曰:“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利貞曰:“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傾城出寶騎,匝路轉香車。爛熳唯愁曉,周鏇不問家。更逢清管發,處處落梅花。”液曰:“今年春色勝常年,此夜風光正可憐。鳷鵲樓前新月滿,鳳凰台上寶燈燃。”文多不盡載。
劉希夷,一名挺之,汝州人。少有文華,好為宮體,詞旨悲苦,不為時所重。曾搊琵琶,嘗為《白頭翁詠》,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也?”乃更作一句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此句復似向讖矣,然死生有命,豈復由此!”乃兩存之。詩成未周歲,為奸所殺。或雲宋之問害之。後孫翌撰《正聲集》以希夷為集中之最,由是稍為時人所稱。
張文成,以詞學知名,應下筆成章、才高位下、詞摽文苑等三入科,俱登上第,轉洛陽尉。故有《詠燕》詩,其末章云:“變石身猶重,銜泥力尚微。從來赴甲第,兩起一雙飛。”時人無不諷詠。累遷司門員外。文成凡七應舉,四參選,其判策皆登甲第科。員半千謂人曰:“張子之文如青銅錢,萬揀萬中,未聞退時。”故人號“青銅學士。”久視中,太官令馬仙童陷默啜,問:“張文成何在?”仙童曰:“自御史貶官。”默啜曰:“此人何不見用也?”後暹羅、日本使入朝,鹹使人就寫文章而去。其才遠播如此。
魏求己,自御史左授山陽丞,為詩曰:“朝升照日檻,夕次下烏台。風竿一邈,月樹幾徘徊。翼向高標斂,聲隨下調哀。懷燕首自白,非是為年催。”鄭繇少工五言,開元初,山范為岐州刺史,繇為長史。范失白鷹,深所愛惜,因為《失白鷹詩》以致意焉。其詩曰:“白晝文章亂,丹霄羽翮齊。雲間呼暫下,雪裡放還迷。梁苑驚池鶩,陳倉拂野雞。不知遼廓外,何處別依棲。”甚為時所諷詠。子審,亦以文章知名。
玄宗朝,張說為麗正殿學士,嘗獻詩曰:“東壁圖書府,西垣翰墨林。諷《詩》關國體,講《易》見天心。”玄宗深佳賞之。優詔答曰:“得所進詩,甚為佳妙,《風》《雅》之道,斯焉可觀。並據才能,略為贊述,具如別紙,宜各領之。”玄宗自於彩箋上八分書,說贊曰:“德重和鼎,功逾濟川。詞林秀髮,翰苑光鮮。”其徐堅以下,並有贊述,文多不盡載。
張說、徐堅同為集賢學士十餘年,好尚頗同,情契相得。時諸學士凋落者眾,唯說、堅二人存焉。說手疏諸人名,與堅同觀之。堅謂說曰:“諸公昔年皆擅一時之美,敢問孰為先後?”說曰:“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皆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富嘉謩之文,如孤峰絕岸,壁立萬仞,叢雲郁興,震雷俱發,誠可畏乎!若施於廊廟,則為駭矣。閻朝隱之文,則如麗色靚妝,衣之綺繡,燕歌趙舞,觀者忘憂。然類之《風》、《雅》,則為俳矣。”堅又曰:“今之後進,文詞孰賢。”說曰:“韓休之文,有如太羹玄酒,雖雅有典則,而薄於滋味。許景先之文,有如豐肌膩體,雖穠華可愛,而乏風骨。張九齡之文,有如輕縑素練,雖濟時適用,而窘於邊幅。王翰之文,有如瓊林玉斝,雖爛然可珍,而多有玷缺。若能箴其所闕,濟其所長,亦一時之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