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蔣爺一人鐫船底 北俠大眾盜骨罈
且說蔣爺救了徐慶,路、魯催著開船。行不到一里之遙,後面鑼聲亂響,乃是蔣爺救徐慶,把小船人踢下水去,惟有使船的沒一個不會水的,雖然三個嘍兵墜水,全都撲奔水寨大關去了。惟有那個拿令箭的,他叫於保,雖然墜水,就死也不肯把那枝令箭撒手。三個人一到大關,將往上一露身,人家大關上人是手疾眼快,拿撈網子一撈,就把三個人拉上去了,說:“有奸細。”於保說:“是我們自己人。”大家一看,有相熟的問道:“是怎么咧?”於保就把前言說了一遍,把身上水往下擰了一擰,就帶著他們見二位水軍都督:一個叫水底藏身侯建,一個是無鱗鰲蔣熊。於保見二位都督,就把前言細說了一遍。侯建傳令,命嘍兵駕小船,四下哨探往那邊去了。不多時,報由正西竹城挖了一個方孔,出寨去了。二都督蔣熊說:“小弟追趕。”傳令齊隊。蔣熊脫長大衣襟,利落緊襯,提刀飛身出水寨門,跳上船去,嚷喝催軍。“嗆啷啷”鑼聲振振,“嘩啷啷”、“嘩啷啷”拉起水寨門,一隻大船,後面十幾隻小船。麻陽戰船走動,似箭如飛。你道如何恁般快法?此船前有兩把大櫓,就得八個人搖,共十六把棹,一面八把,故此走起來甚快。
小船正走一里之遙,路、魯二人驚魂失色,說:“四老爺,可了不得了!後面麻陽船出來,片刻就要趕上咱們這小船。二船一碰,咱們這隻船就是一河的碎板子。”北俠、智化、徐慶說:“快靠船吧,別教我們都餵魚。”路彬說:“不能靠,離岸甚遠。”蔣爺說:“別慌,不怕,有我呢。慢說這么幾隻船,再多也不怕。”原來預先他就防備下了,預備兩分鎯頭鑽於,趁著沒脫水衣,叫路爺搖船慢慢走著。“不用忙,待我打發他們回去。”“哧”的一聲,躥入水中去了。不多時,再看後面船上火滅燈消。原來是四爺下去,踹了幾腳水,上身露出,看見船頭立定一人,青緞短衣巾,六瓣壯帽,薄底靴子,面似瓦灰,手持一口鬼頭刀,嚷喝催軍。蔣爺暗笑,又往水中一沉。無鱗鰲正催水軍,忽聽見“咚咚咚”三聲,再聽“(口禿)(口禿)(口禿)”的亂響。蔣熊說:“不好,是漏了,漏了,都漏了。”個個船上都是聽見“咚咚咚”三聲,再聽“(口禿)(口禿)(口禿)(口禿)”的水響,煞時間全亂成一處。慢說前進,就是一味的淨沉。四爺在水內,與他們各船上每隻船三鑽子,那些船隻不能前進。蔣爺就放了心了,復反又由水底下踹水而回,趕上了自己的船隻,“呼瀧”往上一冒,把北俠等嚇了一跳。蔣爺一扶船幫上來,大眾問:“怎么把他們打發回去咧?”蔣爺說:“就是這個玩藝,教路爺給預備了兩分。他們來的船少,若是再多點,這兩分也就夠用的了。”北俠說:“你就可以稱的起來的個萬夫不擋之勇。”蔣爺說:“勇在那裡?”北俠說:“一萬人坐著船,你把船做漏了,誰能擋你?”蔣爺說:“哥哥,你冤苦了我了。”大眾笑了一陣,惟有丁二爺總是不樂。
蔣爺把水衣等脫將下來,白晝的服色穿好,天已快亮。至青石崖下船,魯英將船上的纜掛好。大眾回晨起望,仍是路彬帶路,拐山彎,抹山角,走山路,繞松棵,道不平,曲折折。就見徐三老爺用手一指說:“眾位,到了五弟墳了。哎喲!五弟呀,五弟!”三爺就哭起來了,哭的還是很慟,大家也覺傷心。智爺說:“既然如此,咱們都與五弟相好,何不大家到墳上哭他一場?若要四顧無人,沒有嘍兵看著,咱們就把他的屍骨盜將回去,日後五弟妹也好與他併骨,後輩兒孫也好與他燒錢化紙。”大家點頭說:“原當如此。”
仍是路爺在前。行至蟠龍嶺上,北俠說:“別往前去,你看那埋伏。”徐慶說:“我們就打這吊下去了,眼珠兒還在裡頭。”智爺說:“這就沒有埋伏呢。”丁二爺說:“明明這排著呢,怎么說沒有埋伏呢?”智爺一笑說:“明顯露著這一段山溝,鐘太保總是個好人。他若不是好人哪,他就把這段山溝從新再拿蓆子蓋上,撒上黃土,先拿了兩個,再等拿別人。這個他露著山溝,他就無意拿人,就不是明排個理兒,何必多慮。”眾人佩服智爺那個心眼真快。故此大家往前,繞著那段山溝,奔墳而去。
大家見墳,由不的一陣心酸,全都放聲哭起來了,連路彬、魯英都遠遠跪在那裡磕了幾個頭。大家數數落落的哭了一回。先是智爺止淚,勸了這個,再勸那個:“人死不能復生,與他報仇倒是正事。”北俠與丁二爺也就收淚。忽聽見土山子後有哭泣之聲 ,細聲細氣,哭的是:“五弟呀,五弟!”智爺一拉蔣四爺說:“別哭了,四弟,你聽土山子後細聲細氣,哭的是‘五弟呀,五弟’,別是大人來了罷?”蔣爺止淚細聽,可不是,蔣爺說:“我去看去。”奔到土山子,一躍身躥過土山去,果見一人扶定土山子,放聲大哭。看不出是誰來。頭上戴著一頂草輪巾,身穿著藍布短襖,藍布褲,花繃腿,藍布靴鞋,看不見臉面,有草輪巾遮蓋。旁邊立著一根扁擔,裹著一條口袋,拿繩子捆著一個藥鋤兒。蔣爺納悶:“怎么他也哭五弟呢?”過來將草輪巾揪住,往上一掀。你道這草輪巾是什麼帽子?就是樵夫戴的草帽圈。蔣爺將草帽圈揭下來,一看此人面似銀盆,兩道濃眉,一雙闊目,皂白分明,黑若點漆,白如粉錠,額頭豐隆,四方海口,大耳垂輪,相貌堂堂,儀表非俗。蔣爺說:“原來是你。”
此人乃是風陽府五柳溝的人氏,姓柳名青,外號人稱為白面判官。先本是綠林出身,自己一看綠林中沒有慶八十的,自己棄了綠林,在鳳陽府柴行中打點了一個經紀頭兒,以恕自己前罪。到處里揮金似土,仗義疏財。近來有許多人尊敬他,都稱為柳員外。此人與白玉堂至厚,後來與五爺結拜兄弟。這晨起望有他一個表兄,叫蔡和,也是打柴為生。皆因柳員外前來看望他的表兄來了,吃完晚飯,蔡和問他說:“你吃的東西行化了無有?”柳爺說:“行化多時了。”蔡爺說:“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哭。”柳爺說:“我不哭。”蔡和道:“你死了一個朋友。”柳爺問:“是誰?”蔡爺說:“萬想不到。”柳爺問:“到底是誰?”蔡和道:“是你結拜兄弟白五老爺死了。”柳爺一聽,忙問道:“可是當真?”蔡爺說:“這事焉能有假。”就把五老爺如何死的細述了一遍。話還沒完,柳爺早昏死過去了。叫轉還陽,柳爺又哭。蔡爺說:“不必這裡哭,我告訴你上墳上哭去,得不得?”柳爺哭問:“墳在那裡?”蔡爺指告明白。
次日五更後,與柳爺換了一身衣服,樵夫的打扮,又說道:“你若要叫君山上人拿去,不可害怕,提與我系親,他必來打聽,我去能把你救出來了。”柳爺與表兄要了一根扁擔、一條口袋、二個藥鋤兒,將繩子捆好,打算得便將屍骨盜回五柳溝去,叫他們那些拜兄弟背著篙子趕船。趕緊出蔡和家中,來到五接松蟠龍嶺,至墳地後身。見墳前有一個大窟窿,不敢由前而入,怕有埋伏,就在土山子後頭。一見這個大墳,就摔倒在地。冷風一颼,這才悠悠的氣轉,耳輪中聽見有人哭喊的聲音,站起身來,把著土山子一看,原來他們大眾,把自己的眼淚招出來了,放聲大哭。自覺草輪巾被蔣爺揪下去,這才見是翻江 鼠,說道:“病夫呀,病夫!那都不是你把五弟的性命要了!”蔣爺說:“老柳,你不對,怎么是我把五弟的命要了?”柳青說:“你若不在陷空島將他拿住,他若不出來作官,焉有今日之禍?”蔣爺說:“我叫他出來作官,為的顯親揚名,光前裕後,蔭子封妻,爭一個紫袍金帶,你怎么說我把他害了?你還不知道他那個脾氣:眼空四海,目中無人,犯傲無知,酸驕美大自足。若不是他那道性分,如何死的了?來罷,老柳,我給你見幾個朋友來罷。”拿著他的草帽圈,拿著他的扁擔,與大眾見禮。
蔣爺說:“這是風陽府五柳人氏,姓柳名青,人稱白面判官,與老五把兄弟。這位遼東人氏,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春字,人稱北俠,號為紫髯伯。這位黃州府黃安縣人氏,姓智,單名一個化字,人稱黑妖狐。這位墨花村——。”丁二爺說:“不必見,柳爺我們認識。”“這二位是晨起望人,一位姓路名彬,一位姓魯名英,打柴為生。那個哭的不用與你們見了,你必認識。”柳爺說:“不用見,我們認識。”智爺對蔣爺說:“四哥,這個不是個綠林底嗎?”蔣爺說:“誰說不是。”智爺說:“聽說雞鳴五鼓返魂,我想咱們何不把他請將出來,拔刀相助。”蔣爺說:“可以,那有何難,教給我咧。”蔣爺說:“老柳,老五是死了,咱們都是連盟把兄弟,你還用我給你下帖去嗎,咱們大家商量與老五報仇,大概你也不能不願意罷?”柳青說:“住了,病夫!實對你說了罷,若有老五在,百依百順;五弟不在,天下別無朋友了。”丁二爺天生的好挑眼,專有小性兒,他一聽這句話,說:“列位聽見了沒有?他說除了老五,天下沒有朋友了,你我都不是朋友了。”北俠說:“不是老四給見過?他想不出費事。”智爺說:“有我呢,我有主意。”叫道:“三哥還哭哪!”三爺說:“我不哭了。”智爺道:“有人罵你哪,說你不是朋友。”三爺問:“誰罵哪?”智爺說:“就是他。”三爺說:“柳青好賊根子!”劈胸一把抓住,揚拳就打。若問兩個人怎樣打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