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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釜形山黃祜為害 鼎月橋白檖生花

 紫光行至大道,夕陽將墜,行人雜沓而歸。睹其忙促情形,即訪寺觀以棲身,亦無心於詳述。挺立片刻,急聞身後有歌唱聲,回首視之,乃一小僧,不疾不徐,緩款而至。紫光笑容可掬,低聲詢曰:“小當家何往?”小僧曰:“在館攻書,放學歸剎也。”紫光曰:“貴剎何名,在於何地?”小僧曰:“賤剎名‘寶塔寺’,前面叢林即是焉。”紫光曰:“剎內當家幾位?”小僧曰:“只吾與師耳。”紫光曰:“吾師徒三人,意欲借宿寶庵,不知爾師肯容納否?”小僧曰:“吾師為人大概,剎右系往來坦道,行商過客不能歸市者,每借吾剎以宿之。吾觀爾衣冠,道者也,僧道原屬同流,借宿一宵復有何難。”紫光曰:“如是,汝可在此等候片時,吾告與師知,即偕汝去,以免迷途待問,又費躊躇。”小僧日:“天色不待矣,爾其速告爾師。”紫光諾,轉告三緘。

師徒忙忙逞步前來,小僧導以歸剎。三緘矚目,見剎系新建,不過二三年之久。進了首重,竟至禪房,老僧迎,命小僧獻茗設齋待之。飲罷齋筵,小僧導東廂安宿而出。三緘謂狐疑曰:“吾弟子中,別吾不慮,惟三服三反四復,始收吾門,自碧玉山分散以還,不覺幾易春秋,未識鬼心還是道心否。”狐疑曰:“吾見與師同行,慕道甚切,諒彼欲成仙品,鬼心不復存矣。”師徒談至更三,各歸榻所習功,不必重說。

且說釜形山素有一妖,乃黃魚修成,號曰“黃祜”。前無道法時,尚覺安份。自修成人體,恃彼道法高妙,能喚雨呼風,兼能變化形軀,隱現莫測,因而不畏天律,滋事多端。其先肆虐山精,凡女妖色美者,占娶為配,如蟒屬、獐屬、鹿屬,業娶七八女妖,於釜形洞中恣意淫蕩。山右芙蓉一株,已成花精,容貌甚麗。黃祜常欲占娶,奈彼抵死不從。於是累與戰爭,幾使花精潛身無地,欲遷他所而本根在此,又移易不能。

時值春初,黃祜謂群妻曰:“趁今春氣和暖,吾命汝等到芙蓉花妖處,善下說詞,勸為吾妻。如其弗允,吾必與之決一死戰,誓不伊配而不休也。”群妖領命辭行,來至芙蓉洞內。

芙蓉見是黃祜妻妾,知來順說婚姻,不得已而陪著笑面曰:“眾姊姊奚自?”群妖曰:“今當春和氣暖,無事遊玩,不意蓉花妹妹貴洞在茲,故入洞中一為拜謁。”蓉花曰:“姊姊等以‘拜謁’二字加及妹身,恐將為妹折壞矣。”群妖曰:“蓉花妹妹夫郎為誰?想汝全身馥氣襲人,人人都欲相近,其所匹配者,諒是天上文星。”蓉花曰:“姊姊等不知吾意。吾欲修成仙品,此生誓不配人也。”群妖曰:“世上哪個女子不願有家,妹妹之言,不過未遇美郎君耳。如我輩所配黃祜,人品俊秀,蓉花妹妹何不與吾同配此妖,以為終身護衛。”蓉花曰:“吾前言誓不配人者,本真實語,非故為是說,以自飾於一時也。眾姊姊胡不諒而出此言乎?”群妖曰:“汝如執傲不從,汝身自此恐無寧處矣。”蓉花曰:“吾惟待以一死,豈似朝秦暮楚之輩,徒好風流,以喪廉恥。”群妖曰:“為好而來,反受詈罵,吾等歸洞訴與黃祜得知,俾彼持繩束歸洞府,拜完花燭,那時吾輩始以言語羞之。”蓉花曰:“如吾肯配黃祜,羞之任爾,面不添赤焉。”群妖歸,將蓉花所言實告黃祜。黃祜怒甚,手持梳雲鐵板,乘風而至蓉花洞前,大聲叫罵曰:“吾恐汝一人在此,為他妖所欺,低著身兒與汝為配。汝何妄自高大,反以惡語凌吾,吾誓必將汝束回,與吾為妻。如再出不遜之言,管叫汝立斃於梳雲板下。”詈畢,竟抵洞門,怒目挺立。群女妖各持寶器,四面圍之。蓉花暗設一計曰:“黃將軍等暫退數武,容吾三思。”黃祜曰:“速速籌量,吾退一二里之遙以待汝。”殊意黃祜剛退,蓉花手提碎骨金劍,乘風出洞,直向紫泉山左而投。黃祜見蓉花遁去,遂命諸妖四維布下天羅,執板馳追。蓉花轉身與之力戰,黃祜自恃前累獲勝,不在意中,詎料蓉花乘隙一劍,已中左膀。黃祜退下,急吞精氣數口,又來追逐。群妖女穿連線戰,戰到日夕方休。自此蓉花不敢歸洞,宿於紫泉山上。潛身林內,獨坐石台,暗想:“遇此冤纏,孤棲無助,如何解得?”在山宿了一夕,心忙意亂,常常防著黃祜,左顧右盼,持劍自衛焉。

三服在紫泉洞裡,將功習後,偶爾念切三緘,潸然泣下。

女蟒見而詢曰:“道兄何故愁容滿面,其以道妹不足為教乎?”三服曰:“非也。”女蟒曰:“既非為妹不足教,淚痕常在目前者,何哉?”三服曰:“吾自與師碧玉一別,屈指已過三載,思及當日道兄道弟同游濟濟,師訓時聆,而今寂然無聲,能不泣下?”女蟒曰:“道兄有此情思,在洞不堪憂悶,胡弗出得洞外,山外閒遊,以壯奇觀,庶可愁懷免卻。”三服曰:“道妹能同去否?”女蟒曰:“願偕道兄一游。”言已出洞,四下觀望。

正值黃祜尋訪蓉花,訪至紫泉山腰,瞥見坐於石台,暗暗持索向前,突然已束其膊。蓉花與彼撐持半日,不能脫身,久之撐持愈力,妖風驟起。女蟒曰:“三服兄,汝聽風聲乎?”三服曰:“風聲在於何地?”女蟒曰:“似在山半。”三服曰:“如是盍往觀之。”遂與女蟒尋思而至,遠見一男一女相扭撐持。三服上前,吼曰:“何處妖物,在此胡為?”蓉花悉訴占娶之由。黃祜誣言已許吾躬,又另與他妖相配,故心不服,特來擒歸。三服曰:“女不樂配,願守貞操,理宜保之,何得占娶?”黃祜曰:“妖部行事,各有各志,汝毋管閒。”愈與蓉花撐持不懌。三服持錘在手,怒向黃祜劈頭打下。黃祜大叫一聲,滾下山崗,群妖護衛而去。蓉花起,拜謝三服。三服曰:“此妖未收,如歸舊所,難受羅織,不若隨至吾洞,拜為兄妹,傳汝入道之方。他日得遇吾師,同拜門牆,煉修大道。”蓉花喜甚,遂偕入洞,與女蟒一同結拜。三人自是在洞修煉,時訪三緘訊息不提。

前言蜻飛子居江月鎮撫琴化世,兼與民間驅怪除妖,以積外善,不知不覺已在鎮內二載有餘。一日辭別鎮中老少,欲行他方,合鎮居民苦留再住。蜻飛子念師心切,暗裡逃禪。來至鼎月橋,見此橋形儼如鼎峙,橋上皆市,不絕行人。蜻飛子暗自謀曰:“此地密密人煙,與江月鎮無殊,正為積功之所。”遂將身一扭,仍化瞽者,撫琴而歌。到夕陽將墜時,手持竹杖,沿街行走,其意在訪三緘也。無何行至橋頭,小艇蟻集沙洲,聲聲喚渡。岸上有一大樹,其粗如桶,士農商賈常排牲醴拜跪樹下,彼去此來。蜻飛子思曰:“樹,植物也,何靈應如是,是必有所以假之者。但不知人禮是樹,胡以若此其勤,其殆禍福乎人,因而邀士民之敬歟?”於是獨坐橋頭,用目偷覷,乃一紅眉綠面漢子,立於樹前。凡獻醴牲,以兩手攫拿而食。蜻飛子曰:“貪人酒脯,必非正神,究不識若何作為,能令人皆敬禮。吾且在此細細訪之。”

移時來一老叟,亦坐於蜻飛子之側。蜻飛子曰:“老翁何來?”叟曰:“往市香炬,以祀檖樹耳。”蜻飛子曰:“檖樹人乎,物乎?”叟曰:“檖樹非他,即橋前岸上之大樹也。”蜻飛子曰:“樹乃植物,毫無知覺,祀彼何為?”叟曰:“他樹則蠢然無知,是樹善能禍人,烏可輕視。”蜻飛子曰:“如何?”叟曰:“此樹生花,花氣悶人,得其氣者必病,如常祭以牲醴,則花不亂放而家家安矣。偶有不到,花生滿樹,遍鄉老幼男女必多受病而亡。”蜻飛子曰:“胡不將此檖樹和根伐之?”叟曰:“吾鄉一士子不信是樹靈應,持斧砍伐,剛伐一二斧,立刻昏絕。僕人負歸家內,漸漸病染妻兒,其子祭以豬羊,家乃安泰。然此樹靈應,不惟伐始得禍,即祭祀儀禮稍未恭潔,皆受禍焉。”蜻飛子曰:“如是,爾方有此檖樹,士民不堪囉唣矣。”言罷,老叟辭去。蜻飛子緩緩歸來,尋剎安身,欲誅檖精,以除民害。尋至市後,得一仙姬閣,地勢幽雅,青松翠竹,林茂而深。入閣視之,內只一僧,年約半百,與言借居數日,僧亦欣然。蜻飛子自居閣內,日則撫琴化世,夜則趺坐習功。他日忽聞悶絕氣,問諸閣僧。僧曰:“橋頭檖花滿樹皆放也。”蜻飛子曰:“前三日吾在橋頭打坐,睨視此樹,片段預告未有,何今即放滿樹乎?”僧曰:“檖花開謝無時,忽然而開,忽然而謝,其開也必有所觸,其謝也必有所安。但今茲一開,是地人民又不知要死幾許。”蜻飛子曰:“檖樹亦為靈物,真神仙不啻也。”因思此樹不識何妖所憑,是夜更深,化為妖類,乘風偷至樹下。

樹精見風聲大作,將身現出,手持月斧,吼曰:“何地妖物,敢至吾前?”蜻飛子忙下風車,近而拜曰:“聞得妖兄享食在此,小妖路過是地,特來拜見焉。”樹精曰:“汝居何洞?”蜻飛子曰:“吾居碧玉山耳。”樹精曰:“碧玉山歷此甚遙,汝欲何往?”蜻飛子曰:“欲選絕大村莊,顯顯威靈,以享血食也。”樹精曰:“欲顯靈以享血食,非附物不可。”蜻飛子曰:“妖兄何精以附此樹?”樹精曰:“吾乃黃魚修成,在海居住數千餘載,恨所修不大,出離海島,得釜形山洞而居。

歷年以來,已娶獐、蟒為內室。山有一芙蓉花妖,其貌最美,吾欲娶彼,彼不樂從,吾弗舍之,遂與大戰。戰到紫泉山半,幾被吾擒矣。忽遇一妖與吾一錘,負痛而逃。無顏歸洞,因來鼎月橋畔,附此檖樹略顯靈異,以享酒牲。”蜻飛子曰:“汝既享人血食,何不福之而乃禍之乎?”樹精曰:“世上生民不知好歹,予之以福,則彼以為自得,反輕慢乎神明。惟以禍予之,使彼常常駭然在心,其敬於我者自爾豐潔。”蜻飛子曰:“爾花又何自而放?”樹精曰:“此吾毒氣吹樹而成者,其實檖花不能開也。”蜻飛子曰:“吾之來意,汝可知否?”樹精曰:“不知。”蜻飛子曰:“吾住仙姬閣。俗云:‘一林不藏二虎’,汝宜另尋他處,任汝附物駭人。如再盤踞是地,以氣作毒,吾必誅汝。”樹精怒曰:“吾慰汝以好言,汝反加吾以惡意,吾豈畏汝者?”遂執梳雲板,向蜻飛子打來。蜻飛子以穿心杵刺之。二妖愈斗愈力,狂風大起,地暗天昏。酣斗多時,蜻飛子假意敗下,背立而待。樹精見蜻飛子背立不動,將身一撲,欲乘勢以抱蜻飛子,早被股錐刺入腹中,大叫一聲,乘風竟去。蜻飛子亦驅風緊逐,逐到紫泉山上,樹精風車拍轉,舉起梳雲板,與蜻飛子奮勇大戰。蜻飛子力弱難敵,忽被一板打下紫泉山,竟墜紫泉洞前,叫喊不已。

三服在洞,聽得呼救聲,出而視之,蜻飛子也。驚喜之甚,假為不識,擊以銅錘。蜻飛子曰:“再得妖物相助,吾命休矣。”三服將錘止住,挺立洞外。蜻飛子叩首求饒。三服曰:“饒汝不難,但須還吾一件寶器。”蜻飛子曰:“寶器為何?”三服曰:“汝將寶器還卻,吾則不難為汝矣。”蜻飛子曰:“汝要何寶,汝須說明,不然吾怎知得?”三服曰:“是寶恐汝所無。”蜻飛子曰:“吾雖妖部,曾拜三緘門下,彼乃上仙弟子,無寶不可求之。”三服曰:“別寶不要,吾所要者,即三緘一件耳。”蜻飛子曰:“三緘凡胎也,何雲寶器?”三服曰:“吾不要寶器,專要凡胎。”蜻飛子怒曰:“汝何如是之愚?吾慵與汝言,吾將去矣。”

剛欲走時,三服順牽兩耳,竟入洞內。蜻飛子曰:“吾明語汝,吾系蜂精,瘦不可堪,有何好吃。”三服曰:“吾近日精神甚倦,正欲吃點蜂兒肉以補之。”蜻飛子曰:“吾與汝素日無仇,汝何橫順將我默著?”三服曰:“閒言休講,汝且視吾為誰?”蜻飛子舉目細視,視已驚曰:“汝三服兄歟?”三服曰:“是矣。”蜻飛子曰:“汝自碧玉分散,何處安身?”三服曰:“仍回本洞將功煉習,因念師心切,乘風遍訪,日復一日,音信渺無。後游紫泉山,收伏老獐精,即在紫泉洞中以修大道。敢問道弟又棲身何所乎?”蜻飛子曰:“吾自分散後,在碧玉山內住了數月,甚屬無聊,遂下市廛,帶訪吾師,帶作小小生意。”三服曰:“作何生意耶?”蜻飛子曰:“化為瞽者撫琴勸世,頗可過活終朝。”三服曰:“胡為至此?”蜻飛子曰:“吾自江月鎮化世已久,辭卻鎮中老少,游至鼎月橋,見得檖樹一株,生花毒人。吾乘風訪之,乃黃魚精附樹顯靈,以討人間血食者。吾心不服,欲除民害,殊彼不受驅遣,與吾爭鬥,遂至於此。”三服曰:“如是且入洞府,再敘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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