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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恭帝

赫連勃勃征隱士韋祖思而殺之,暴人之恆也。祖思不免於死。凡屍隱士之名以處亂世而無其實者,幸而不死,殆行險以徼幸之徒與!祖思之殺,以恭懼過甚,而逢勃勃之怒。恭懼非死道也。故莊周人閒世有養虎之說,動色相戒,譬諸游羿之彀中,誠哉其言乎!而非也。若周之說,亦懼已甚而與死為徒者也。孔子之於陽貨,義不屈而身不危,雖聖人哉,而固無神變不測之用,求諸己而已。君子之於人也,無所傲,無所徇,風雷之變起於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自信也,勿論其人之暴與否也。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塗而自若,恂慄以居心,而外自和,初無與閒也。其於暴人也,遠之已夙矣。不可遠而居正以自持,姚興之與勃勃又奚擇焉?

嗚呼!即不幸而終不免於死矣,以正死,以諂死,均死,而以正處死者,不猶愈乎?以正為道,其與死違者,常也;不免者,變也。以懼而諂,諂而死,蹈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剛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後行乎進退而不迷。莊周之說,亦舍其自立者以憂天下而徼幸乎免者爾。又惡知祖思之恭懼,非聞莊周之說,以戒心於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竊隱士之名而亡實,則於其行見之矣。處夷狄爭亂之世,一征於姚興,再征於勃勃,隨聲而至,既至而不受祿,以隱為顯名厚實之囮,蹠之徒也。中夏無主,索虜、羌胡迭為雄長,而桓溫、劉裕兩入關中,獨不可乘其時以南歸邪?如曰溫與裕不可托也,則管寧歸漢,亦何嘗受羈絡於曹操乎?如其不能,身絕天下之交,口絕天下之言,莫為之先容者,興與勃勃抑豈能有獨知之契以相求於夢遇哉?

人之不肖,有賢者以相形,見賢而反求之己,改而從之,上也;雖弗能改,猶知媿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惡甚矣。然其忮忌之者,猶知彼之為賢,而慚己之不肖,則抑其羞惡之心銷沈未盡,橫發而狂者也。若夫與賢者伍,己之不肖無所逃責,而坦然忘愧,視賢者之痛哭流涕以哀世者,若弗見焉,若弗見焉,進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後羞惡之心蕩然無餘,果禽獸矣,非但違之不遠矣。

劉裕篡晉,而徐廣流涕,此涕也,豈徐氏之私怨而肅然傷心者乎?通國之變,盈廷之恥,苟有人之心者,宜於此焉變矣。謝晦者,晉之世臣也,從容謂廣曰:“徐公,得無小過。”廣曰:“君為宋佐命,身是晉遺臣,悲歡固不可同。”則已置晦於人倫之外而絕之矣。晦亦若置廣於物理之外而任之,無媿也,無忌也。人自行,禽自飛,蘭自芳,蕕自臭,同域而不驚,同時而不掩。嗚呼!天下若此,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窮矣。微獨晦也,宋君臣皆夷然聽廣之異己而無忌之者。嗣是而劉彧、蕭道成、蕭鸞、蕭衍,相襲以怙為故常。君臣義絕,廉恥道喪,置忠孝於不論不議之科,為其所為,而是非相忘於無跡。不知者以為其寬厚,而孰知其天良滅絕之已極哉!曹操之殺孔北海,司馬昭之殺嵇中散,恥心存焉。至於晉、宋之際,而盪盡已無餘,“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豈徒為晉室之存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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