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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雲天彪大破青雲兵 陳希真夜奔猿臂寨

卻說麗卿等三人正尋不見希真、劉廣,心中惶懼,只見後面大隊賊兵追來。看官須知:這一路賊兵,並非憑空捏造,你道是那幾個?便是張清、董平、徐寧、呼延綽、龔旺、丁得孫。原來這六籌好漢正攻打沂州城,忽接吳學究的軍令,說機謀已泄,景陽鎮救兵都到,攻必不利,速速收兵,會合各路,全師歸山。六籌好漢急忙遵令退兵,來到此地,正遇著周通帶傷來見,訴說遇見陳麗卿,吃他傷了一槍,投北去了。隨行的嘍-又說道:“得知孔亮哥哥也吃他壞了。”六籌好漢一齊大怒道:“這賤人焉敢如此!我等就追上去,誓必生擒活捉了來。”周通道:“這婆娘果然了得。”張清道:“那怕他了得,叫他先吃我一石子。”董平道:“周兄弟平日只管說起陳麗卿怎樣了得,我倒要會他。”呼延綽道:“小弟上山無寸箭之功,願擒了他來獻與眾位。”徐守道:“我也隨了你們去。”四籌好漢吩咐龔旺、丁得孫將人馬去接應各路,又多派軍漢送周頭領先回山寨將息。這裡四人帶了一千人馬,飛風追來,聲聲只叫拿住陳麗卿。

麗卿對劉麟道:“事已如此,不得不同他拚個死活。”劉麟道:“正是。”慧娘跳下馬來道:“二哥、卿姊,休要顧我,這馬二哥騎了去。”那慧娘便看看兩邊,決意要尋個自盡。正忙亂間,那賊兵已逼近來。麗卿、劉麟正要放馬,忽聽背後刮刺刺起一個震天震地的驚霆霹靂,貼著地往前面打過去。只見霹靂到處,那灘上的鵝卵石子平空飛起,隨後希真一馬飛到。希真又念念有詞,向巽地上呼風,只見狂風大起,那灘上布過罡氣的石子,遮天蔽日價起來,隨著狂風滿天飛舞,驟雨雹子般的落往那賊兵隊里打過去。那些賊兵魂飛魄散,喊不迭的神靈垂-,又只恨爹娘不與他生個銅頭額、鐵脊樑。只見連人帶馬打倒無算。張清頭上也著了一下,鮮血迸流,幾乎落馬,身上不消說得。四籌好漢都伏鞍而逃。歡喜得個麗卿撲著手不住口的喝彩。希真見石子落盡,賊兵都退,方收了風勢,對劉麟等三人道:“我道此地凶多吉少,把姨丈等都先護送到神霄雷院,急忙轉來尋你們。這些賊果來尋死,卻吃我先準備了。如今祖母、大哥、二娘子都何在?”劉麟道:“都失陷了。”希真傷感不已,說道:“如今且同回神霄雷院,再計較。”

四人便都起,劉麟仍把那馬與慧娘騎了,到得那神霄雷院。那龍門廠是僻靜之處,有許多得命的百姓也在。被幾個莊客先看見,便道:“老爺等都在後殿的樓上。”四人齊進去,劉夫人正剛莊客們去行李內尋出些金創藥,與劉廣、劉麒的娘子敷治,見他們進來,忙問訊息。四人細說前由,劉廣、劉夫人、劉大娘子聞知劉母、劉麒失陷,不知生死,二娘子陣亡,一齊放聲大哭。眾人無不悲慟。劉廣使教慧娘起一數,看看吉凶。慧娘拈著符頭,掐指尋紋,心中大驚,口裡不敢便說,但云:“災星尚未退,不久便有救。”卻私對希真道:“此課大凶,祖母與大哥俱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大哥或有救星;祖母本命乘死舛,挨不到六七日了,這便怎好?”希真聽了這話,一發焦急,對劉廣道:“我等都已人困馬乏了,且過一夜,明日我同卿兒再去尋覓,務要得個實信。”劉廣頓首拜謝。慧娘道:“孩兒看此地天英星坐鎮,有吉元兇,居幾日不妨。”當晚希真意欲收視內觀,開闢元關,探個吉凶訊息,爭奈整日價廝殺勞頓,百神擾亂,再也澄不下。

且慢表希真、劉廣都權息在雷神廟,卻說張清等四籌好漢兵馬,吃希真的都-大法一陣石子打得七零八落,逃走了性命,查看軍士,打死了小半,其餘帶傷者無數。董平、徐寧。呼延綽也略傷了些。大家說道:“不料這賤人卻會妖法,早知不去惹他。”在說間,只見小校來報導:“狄雷頭領殺敗黃魁,秦明頭領也得了勝。那些鄉勇都退入定風莊去死守,請眾位將軍連去策應,定風莊就好破也。”董平大喜,對眾人道:“若打破了定風莊。錢糧卻不少,須速前去。”便請張清領帶傷的兵馬後面屯住,卻與徐寧、呼延綽三個頭領,督令精兵,前來助戰。

且說那定風莊的鄉練使李飛豹,自前半夜率領鄉勇來剿賊,殺至丁字坡,遇著奉明廝殺。直戰到天明後,賊勢浩大,黃魁的官兵又退,抵敵不住,退入定風莊。秦明、狄雷趕到,四面圍住攻打。碉樓上灰瓶金汁,弓弩槍炮,雨點也似的往下打。漸漸也支持不住,莊裡哭聲喧鬧,幸虧黃魁又來聲援。那黃魁雖然驍勇,爭奈兵微將寡,那防禦阮其祥,上起陣來全不濟事,只望後面退。正在支持不得之間,忽報西南上殺氣沖天,槍炮動地,景陽鎮官兵齊到。狄雷心領兵迎敵,只見那官兵旌旗嚴肅,部伍整齊,也是心驚。兩軍便交鋒合戰,景陽鎮的兵馬端的如虎如黑,中軍隊內五百名砍刀手,捧出一員大將,鳳眼蠶眉,綠袍金鎧,青巾赤面,美髯飄動,騎一匹大宛白馬,倒提偃月鋼刀,大罵:“無端草寇,焉敢犯境!”楊春拍馬來迎,只一合,天彪青龍刀起,楊春身首異處。狄雷見天彪斬了楊春,大怒,掄兩柄赤銅錘,直奔天彪。天彪揮刀迎戰,十餘合,勝敗不分。武松舞戒刀來夾攻,天彪不慌不忙,施展神威,大戰二賊。背後秦明也到,忽聽得景陽兵陣後一個號炮,飛起半天,兩旁喊聲大振,左有謝德,右有婁熊,兩位團練使分兩路抄出,截斷歸路。只見天彪的兵馬,翻翻滾滾,變成常山陣勢,銅牆鐵壁價裹來。秦明、武松、狄雷困在垓心,死戰不脫,虧得董平、徐寧、呼延綽狠命殺入來,謝德、婁熊抵敵不住,吃救了出去。卻又遇見黃魁,大殺一陣。

李飛豹望見官兵得勝,也放下吊橋,開了莊門,領鄉勇來助戰。只見陰雲四合,慘霧漫漫,半天裡一團黑氣罩下來,空中無數精兵猛獸,力士天丁,紛紛殺下,乃是沂州府太守高封,帶領三百名神兵親到。雲天彪只顧驅兵掩殺,那陣里的槍炮,好一似轟雷震電著地捲去。青雲山的賊兵,那裡擋得住,殺得大敗虧輸,棄甲拋戈而逃。高封追到五里,便收了法。原來高封的妖法,只有五里路好使,再過去便不靈;便是當年他哥子高廉的妖法,亦只有七里路好使:卻怎及得希真的都-大法,包含先天真乙之妙,變化無窮。

當時天彪直追過臥牛莊方回,斬獲無數,奪了許多器械馬匹,大獲全勝。原來天彪自初八日中午得了孔厚的飛報,與希真商量。料道賊兵必從鰲背疃來,堵截神峰山口。那鰲背疃雖是條正路,卻兩邊樹木叢深,百草豐茂。天彪即火速傳令,就叫那山口營汛里五十名官兵,先去就彼放火,燒斷賊兵進路。狄雷等領兵殺到鰲背疃,吃大火阻住,只得繞道由皂莢嶺進來。比及趕到山口,天彪已領大隊兵馬渡過神峰山了。謝德問雲天彪道:恩相在先何不就在皂莢嶺埋伏,截殺狄雷,豈不大妙?天彪道:“你那曉得兵貴養氣,不在遇敵便斗。若先與狄雷廝殺,把人馬都用乏了,怎好救此地?只圖贏狄雷,卻棄了沂州府,豈不是貪小失大,正中吳用的計。”謝德拜服道:“恩相神算,真不可及。”這一場勝仗,幸虧得孔厚先捉住了白勝,斷了內線,城中先有準備;又虧雲天彪救兵來得早,雖失了幾個村莊,卻不吃賊兵全得了便宜去,皆二人之功也。

且說賊兵敗回青雲山,宋江正差時遷來探聽訊息,吳用大驚。查點人馬,壞了孔亮、楊春二位頭領,傷了張清、周通二位頭領,失陷了白勝一位頭領,李逵被火燒去髭鬚,風沙眯了兩眼,先已救回山寨,其餘馬步頭目軍兵折了五千餘人,此外中箭著槍受傷者無數,雖打破地處村莊,得了許多錢糧油水,金銀子女,卻是功不補患,吳用大怒道:“吾自用兵以來,未嘗遭此大敗。今誤了眾位兄弟,皆我之罪。”一面差戴宗、時遷先回梁山報信,“我隨後就回,誓必興兵滅了沂州府、景陽鎮,以報此恨。”便問狄雷道:“白勝兄弟失陷在城內,怎生去救得他出?”狄雷道:“聞得那東城防禦阮其祥,這人最貪財,高封最聽信他。小弟差人去他那裡,多費些金銀,通了關節,先留了白勝的性命,再去劫牢救他。”吳用道:“正合吾意。我恐沂州城內經此一番,加緊防備,倘劫牢不便,不如誘他解上濟南,就半路上救他也妙。須要機密小心。”便留周通、張清在青雲山養病,李逵兩眼已好,同了吳用回梁山。

卻說戴宗、時遷回梁山報與宋江,宋江大怒,便要盡起山寨兵前往報仇。戴宗道:“軍師就回,待他來商量。”不日,吳用同眾好漢一齊回山,宋江便議起兵。吳用道:“要報此仇,非大隊兵馬,必不濟事。雲天彪那廝極會用兵,更兼高封有妖法,須得公孫先生一行。只是這一番廝殺,若非曠日持久,不能成功。東京一路,雖不必憂,也防趙頭兒另委別個,可叫梁世傑夫妻再寫信去,托他丈人周鏇。別的都不害事,我只恐大隊兵馬一出,運糧之路甚是不便,兗州府飛虎寨的兵馬雖不敢十分猖獗,他若來劫我糧草,阻我歸路,這個伎倆卻能。那時瞻前顧後,卻甚費力。那飛虎寨總管真茂,雖也有些武藝兵法,卻為人狐疑不決;那兗州知府,更不在話下。小生之意,不如先去打破了兗州、飛虎寨兩處,一者絕了後患,二者也好取那裡錢糧使用。那時長驅大進,直搗沂州,還怕什麼!猿臂賽仍不歸順,便一總剿滅了他。”宋江道:“此計最妙。”當日便點李應、杜興、孫立、孫新、顧大嫂、樂和、鄒淵、鄒閏、解珍、解寶、時遷,共十一位頭領,帶領馬步軍三萬,吳學究為軍師,——倘若得了兩處,便分派十一位頭領鎮守——克日興兵。又差楊雄、石秀,往青雲山助狄雷,救白勝。按下慢表。

卻說那日雲天彪大敗賊眾,掌得勝鼓收兵,會合了高封、黃魁。天彪請高封速發號令,撫救百姓,一面申報都省,並查勘被難地段人口,分別賑恤。天彪又對高封道:“李飛豹這人,才勇出眾,堪以重用。屈在鄉練,卻是可惜。”高封道:“我早晚便保舉他升授團練,調去沂州城外西安營把守。”

天彪別了高封,領兵回景陽鎮,發放三軍都畢,即忙差得力。軍弁去探聽劉廣家口人等的訊息。正要退衙,只見轅門官稟道:“沂州有一差官,說有機密事稟見相公。”雲天彪喚來,只見那人相貌清奇,吏員打扮,向天彪聲喏施禮。天彪一看,在劉廣莊上也曾會過,認得是沂州的當案孔目孔厚。天彪大喜,忙下座答揖,讓到客廳相見。天彪道:“先生何事到此?沂州保全,幸仗先生之力。”孔厚道:“小吏有機密事稟報。”天彪道:“左右皆吾心腹,但說不妨。”孔厚道:“阮其祥那廝,苦死要與令親劉防禦作對,昨日在亂軍中撞著劉大公子背負著祖母逃難,他竟把作賊人擒捉。劉大公子寡不敵眾,連劉母都遭那廝擒去,卻特地瞞著總管。阮其祥又買通白勝,誣扳劉防禦父子作梁山內線,拷逼劉防禦的財帛。大公子不招,已吃了刑法,連劉母也下在班館。今日又接著高太尉文書,說東京捉著了陳希真家內王蒼頭,從張百戶處追出劉防禦的回書,已知陳希真藏匿在劉廣家。提出劉公子未審問,公子抵死不肯承認。高封將劉母請入後堂,甜言哄騙,劉母卻被他賺出來。現在嚴拿劉廣、陳希真,那劉母並大公子眼見難活。小吏官微職小,拗不過,因想總管相公是他至親,特地偷身來此商量,怎生救得。”天彪聽罷大驚,想了半晌,說道:“我無別法,只有去向高封處替他二人分剖。但他二人此時不知在何處。多感先生大德,請先回府,下官即來也。舍親在獄,山高水低,還望足下照看。”

天彪送禮厚去了,獨坐書齋,半晌沒擺布處。正待喚從人備馬上府,忽報劉二公子到,求見。天彪大喜,忙接進來。劉麟拜見畢,訴說:“全家避難在龍門廠雷祖廟內,家祖母並家兄都失散了,本要去投孔厚,因小妹慧娘說城中殺氣甚盛,為此不敢去。家父說只好聒噪太親翁,來此暫住幾日,再購房產。”天彪道:“賢任只知其一,現在宅上另有一起奇禍,孔厚才去……”便把上項事說了一遍。劉麟大驚,幾乎跌倒,便道:“太親翁可好相救?”天彪道:“事不宜遲,你速去請你爹爹一干人,先來我處躲避。便避不得,也送到我父親處。令祖母、令兄,我再設法去救、我棄了官也不打緊,好歹要與高封剖個曲直。你快去,我便上沂州府也。”劉麟忙出街上馬,飛奔回龍門廠去了。這裡天彪帶了三五十個親隨,都是關西大漢,各跨口腰刀,飛奔沂州。

卻說劉麟一口氣到了雷祖廟,報知此事。眾人一齊大驚,劉廣叫苦道:“這卻怎好?既蒙雲親家高誼,不如就去。他與高封同僚,或說得下。”希真道:“斷乎去不得!去了不但自己無益,反害了雲親家。若到雲太公處,千里迢迢,帶著老小逃難,更不穩便。高封那廝怎肯聽人情,雲親家不去說還好;今已去說,雲親家為人心腸耿直,性如烈火,素來又看不得高封,不來頭與高封鬧起來,這禍愈速。我想這事,皆是我來害你,怎敢不生條計救太親母、賢甥還你。”劉廣道:“姨丈怎說這話,你只要有妙策救得我的娘,要我怎地,我都依你。”

正說間,只見雲天彪著體己人到。劉廣喚到樓上,那人呈上書信,說:“家老爺快請二位老爺並官眷,速到景陽鎮去。現在城裡城外各鄉村,挨門逐戶查拿二位老爺。若不趁早動身,必遭毒手。”希真答道:“雖承尊上救援,我們委實去不得,去了兩邊不美。我寫回信與你,多多拜謝尊上。”希真便寫信謝天彪,又勸他從長計較。切不可與高封惡識,便將信付了那體己人。那體己人又苦勸告了幾番,劉廣、希真是不肯,那人只得領了回書去了。慧娘道:“此事藥線最緊,既要救祖母、大哥,又要避得自己之難,大姨夫速速定計。”希真道:“自然。”麗卿道:“孩兒不如同爹爹趕進城去,刺殺了高封、阮其祥兩個狗頭,豈不完結了。”希真道:“你不要來亂說。”希真打發一個精細莊客,踅進城去,到孔厚家探訊息。那莊客領命,又恐天晚趕不出城,急忙去了。

當晚,劉廣、慧娘、劉麟等,都在後殿樓上商議。陳希真獨自一人在樓下,千回萬轉沒個生髮,心裡念里只有走那一條路,只是礙著道理,又不好向劉廣說。繞著那迴廊走去走來,地皮都跟光了,把一個足智多謀的陳道子,弄得半籌都拍劃不開。只見月色盈階,銀河耿耿,希真不覺走近雷祖面前,看那香爐邊有一副杯。希真動個念頭,便向神前跪倒,叩頭無數道:“弟子陳希真與劉廣,終能報效國家,不辱令名,當賜弟子一副立-,聖、陰、陽三者,俱不算。”禱罷,捧過杯-望空擲去,月光下,只見那副杯-壁直的立在階下,希真吃那一驚。只聽胡梯上腳步響,看時卻是慧娘下樓來。慧娘道:“大姨夫主意若何?”希真道:“未得良策。”慧娘道:“甥女有個見識,不好便向我爹爹說。我想只有猿臂寨的苟桓,認識我爹爹,又感激大姨夫的洪恩。他那裡有四五千兵馬,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何不竟去投奔他,哀求他發兵,打破沂州,只救俺祖母、哥哥何如?”希真嘆一口氣道:“我想了許久,也只有這條門路,方才如此向神靈禱告。”指著階下道:“兀那不是一副杯-還立著。”慧娘看了,也是驚異。希真道:“事不宜遲,便去向你父親說。”

希真收了杯-,叩謝神恩,便同慧娘上樓。只見劉廣坐在那床上只是哭,劉夫人、劉麟、麗卿都坐在旁邊。希真道:“襟丈怎樣計較?”劉廣道:“我主意已定,高封那廝止不過要我的家私,我把帶來所有的都與了他;再不肯時,我便挺身而出,由他碎刀萬剮,只要他完我的活娘便了!這幾個孽障,都托與姨丈罷。”劉夫人、劉、慧娘聽了,都放聲慟哭。希真道:“你這卻是什麼意見!你便舍了一百條性命,也救不出太親母、大賢甥。”劉廣道:“依你卻怎地?”陳希真道:“我有妙計,恐你依不得。”劉廣道:“我已說過,不論湯里火里都依你。我此刻箭瘡已好,竟無痛苦,你快說!”希真就把投苟桓求救的計說了。劉廣聽了淚如雨下,叫道:“襟丈,聽我說!我同你都是大宋臣民,活著是大宋的人,死了是大宋的鬼,你怎說這沒長進的話,豈不是上辱祖宗,招那萬世的唾罵?”希真道:“襟丈,你也聽我說:須知忠孝不能兩全,你依了我,報效朝廷有日;不依我這計,眼見太親母有殺身之禍,如何解救?況這事藥線甚緊,那裡去耽擱十日半月,再遲疑一時半日,遭了那廝毒手,悔之晚矣!”慧娘道:“大姨夫的話也說得是,望爹爹權且依了,祖母的性命要緊。”劉廣道:“日後卻怎的?”希真道:“日後再說日後的話,……”

說不了,只見到孔厚家去的那莊客奔回來,喘著氣說道:“老爺快走罷!高知府要帶做公的親來此端緝了。”麗卿跳起來道:“這廝親來最好,捉這廝來先與太婆、哥哥償命。”希真喝住了他。劉廣忙問:“老太太、大衙內怎地了?”莊客道:“老太太、大衙內險被高封斬了,已自上了綁索,只爭不曾開刀。卻吃阮其祥勸住了。”眾人大驚,問其原由,莊客道:“雲總管見了高封,替老爺再三分剖,爭奈高封全不容情。雲總管發怒,與高封爭執,要與高封到都省質對。高封也怒,立意要先害老太太、大衙內,與白勝一齊斬首。阮其祥說斬了白勝一干人,恐老爺到案沒把柄,因此才都放了,仍舊監下。這都是孔老爺對小人說的。孔老爺又說,此廟內切不可再存留,高封正猜疑此地,要親來稽查,請老爺速避到別處,再作計較。城裡實是盤詰得緊,小人進去吃查問了多次。”只見劉廣霍地立起身,便要下樓。陳希真扯住道:“襟丈往那裡去?”劉廣道:“去看看我娘,便死在一處到也安耽,哥哥與我報仇。”希真那裡肯放,說道:“姨丈;你不要心亂,但依我言語,管要救太親母出來。”劉麟、慧娘都跪下痛哭。劉廣道:“依你便怎么?”希真道:“你依我方才的言語,如救不出太親母,我誓不立於天地之間。”劉廣道:“既是姨丈拿得穩,全仗著你。如此,我們就走。”便去喚醒那幾個莊客車夫,套好那兩輛太平車子;劉麒娘子傷痕未愈,也載在車子上;其餘眾人都上了頭口,點齊火把,連夜動身,投猿臂寨去。希真見劉廣身體無事;甚是歡喜,說道:“我也在軍營里多年,每見箭瘡如此深重,多是性命不保,今姨丈如此好得快,豈非孝感所致。”

眾人連夜奔走,天色發白,已到蘆川渡口,覓了船隻,渡到那岸。劉廣對劉麟道:“此去猿臂寨不遠,你可先去報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劉麟領命,掛了雙鐧,縱馬前行,一二程路,到那山南-煌邊。只見林子裡一棒鑼響,跳出五七十嘍-來,喝道:“兀那牛子,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劉麟高叫道:“列位好漢,我非過客,是苟大王的故交,來探望他的。”眾嘍-道:“說了姓名,好去通報。”劉麟道:“我姓劉名麟,排行第二。我爹爹劉廣,與苟大王、范大王都是至好。”眾嘍-道:“原來是劉防禦的二公子,快去通報。”

卻說苟桓,表字武伯,河南衛輝府人氏,乃是戰國時名賢苟變的後裔。苟變有大將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薦於衛君,衛君不肯用。到宋朝,這一支派流在衛輝。那苟桓的父親苟邦達,政和年間曾為殿前都虞候,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權勢,時常去惡識童貫,童貫恨他入骨。那時童貫主謀,要與女真國金邦講和,夾攻遼邦,天子準了。苟邦達苦諫,天子不從。童貫就在天子前進了讒言,便將苟邦達下獄。童貫深恨苟邦達,與趙嗣真商議用計,在官家前奏稱:“臣在遼時,曾見苟邦達時常造心腹人與遼主往來,饋送禮物,有他的親筆呈覽。”天子聽了一面之詞,又見捏造親筆,不覺大怒道:“怪道這廝要與遼邦講和!”便傳旨將苟邦達綁出市曹處斬,眾臣都求不下。可憐那苟邦達一片丹心,匡扶社稷,竟被奸臣陷害,軍民無不流淚。

那時陳希真已做了道士,聞朝廷要斬苟邦達,大驚,連夜見高俅,求他聖上前求救,那裡救得。童貫知道苟邦達還有兩個兒子苟桓、苟英,武藝了得,恐日後為害,又假傳聖旨,捉拿苟邦達的眷屬進京,除滅了以杜後患。苟邦達的夫人閉門自盡,只拿了荷桓、苟英兩弟兄到來。希真一聞此信,又素知苟桓是個英雄,再四哀求高俅設法救拔他兄弟兩個。原來高俅自富貴之後,最好風水,見希真有塊墳地在東京城外鳳凰山內,端的水抱沙環,龍飛鳳舞,多少高手地師都說此地當發十八世公侯將相,希真卻葬了他的渾家。高俅方才曉得,正要商量謀算他的,一時不便開口。適值希真來求他救苟桓兄弟,高俅假醉著笑道:“仁兄要我救苟恆不難,須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仁兄肯把那鳳凰山的牛眠佳城相讓,我立救苟桓。”希真便一口應承,認真把渾家的靈柩移去別處葬了,將那地獻於高俅。高俅得了那地,大喜,連忙設法與希真定計,差心腹人依計就半路上放了苟桓、苟英,只做了箇中途脫逃。也免不得費了些錢財,買通了童貫的左右。高俅又去里外打點,童貫前彌縫。童貫卻被瞞過,便各處行文嚴拿。

那苟桓、苟英得了性命,兄弟商議投奔何處去。苟英道:“不如去投真將軍。”兄弟二人夜行晝伏,趕到馬陘鎮,來投指揮使真祥麟。那真祥麟乃是苟邦達舊日帳下的將弁,山東曲阜縣人氏。受過苟邦達的恩惠,最有義氣,一身好武藝,深曉兵法,為人精細。當時收留了苟氏弟兄,住了多日,怎奈緝捕得緊,真祥麟便棄了官職,同了苟氏兄弟,逃奔山東沂州府蘭山縣范成龍家。那范成龍與真祥麟至好朋友,也是能義能武,深通算法,最有家財,好結交英雄豪傑,開一個騾馬行,又在本縣充當里正。怎奈那騾馬行仗,官府科派搖役十分煩重,范成龍有時被人攛掇不如落草,范成龍卻不肯下得。那日真祥麟領了苟氏弟兄投奔到來。祥麟說起是舊日的小主。范成龍見了甚喜,便藏了他三個人在家裡。范成龍又與劉廣相厚,引了他們三人見劉廣。劉廣說起希真遷葬獻地與高俅的話,並將出希真稱讚他兄弟二人的書信。苟氏弟兄方知性命全是希真再造,當時放聲大哭,遙望東京叩頭,對天證盟,誓願為希真效死。

那范成龍的父親,曾做過開封府尹,曾將高俅發遣過。高俅富貴,欲待報仇,范成龍的父親已死,數日內新任蘭山縣知縣到任。那知縣卻是高俅的一個門客,到任後放參點卯都畢,那知縣便細察范成龍的祖貫腳色履歷。范成龍聞知風聲,大驚,便與苟桓等三人商議道:“這廝如此查察我,必然要與高俅報仇。我若不及早預備,必受其害。科派又煎熬不過。我想就不如權去落了草罷,不知三位肯同去否?”苟桓等三人想了一想,實是無路可奔,嘆口氣只得應了。三人問到何處去落草,范成龍道:“我常說起投北二百五十里那猿臂寨,有平地雷強大力。聚集七八百人霸占了,我們就去投他入伙。”真祥麟道:“仁兄與他向不通款,且先發封信去。”范成龍道:“他若不肯容留,就並了他。”商量定了,便將家財暗暗收拾起,將妻小先運開了。范成龍同苟氏弟兄、真祥麟,都帶了兵器,點了五七十名沒老小的士兵,只說奉知縣相公的密諭,去訪拿盜賊。到得猿臂寨,那知強大力那廝正如鄧飛所說“不成器的小廝”,果不肯容留他們。吃那真祥麟用了條妙計,誘他下山,四籌好漢攢他一個,活擒了過來,招降了那七百多人,奪了山寨。范成龍見苟桓人材智勇,件件不及,便讓苟桓坐了第一把交椅。那強大力受傷深重,將息不好死了。那苟桓同范成龍、真祥麟,並兄弟苟英,連本山七八百嘍-,並帶來的五七十名士兵,不上一千人,占了猿臂寨。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數年來漸嘯聚至四千多人,也免不得打家劫舍,搶奪客商。梁山上屢次來招致他們,眾人都不肯從。劉廣亦有書信,勸他們不可通梁山。

到了這日,苟桓探知梁山上來攻打沂州府,恐他來攻山寨,小心防備。後又探知梁山兵被雲天彪戰敗回去了,眾人都放下心。當晚苟桓得了一夢,夢他父親苟邦達,金冠玉佩,叫苟桓道:“明日大恩人到了,速去迎接。上帝憐我忠耿,已封我為神。你也在天神數內,切勿背叛朝廷,錯了念頭,壞我的家聲。”苟桓驚醒。次日,正與眾好漢說起,都甚詫異。苟桓道:“我的大恩人只有陳提轄,幾日前聞知人說起,他惡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正在此憂苦,莫非是他到也?”范成龍道:“梁山兵馬焚掠了安樂村,那劉廣家不知怎的了。他與陳希真至親,必有些風聲,何不差孩兒們去探劉廣的訊息?”苟桓道:“是極。”正要差人下山,忽然報上山來道:“劉廣的二公子劉麟,單騎到此求見。”眾人都吃一驚,范成龍叫苦道:“想是劉廣家都沉沒了,只逃得劉麟來也。”忙迎接上山。劉麟訴說:“家父同姨夫陳希真,被官府、強盜逼得無路可奔,齊來投托大寨,望乞收留。”苟桓聽見陳希真三字,那一天歡喜從九霄雲里滾下來,忙問道:“我的大恩人在那裡?”劉麟道:“同家父齊到了蘆川渡口。”眾人都大喜。苟桓連忙吩咐兄弟苟英:“跟隨劉公子,迎上去接恩公共劉將軍來。”又吩咐道:“須要穿了青衣去。見了恩公。務要親身執鞭隨鐙,勿得怠慢。”苟英領命,隨了劉麟先去了。苟桓連忙點齊合寨大小兵馬,盡行全身被執下山,五里外排隊迎接。自己也連忙換了青衣,同真祥麟下山去接希真,請范成龍守寨。范成龍道:“大哥與眾頭領都去,小弟何得落後,願一齊去。”苟桓大喜,便一同下山。

且說苟英隨同了劉麟,到了蘆川渡口,迎著希真一干人。苟英上前參拜了,便來執鞭。希真那裡肯,讓苟英騎馬,苟英也不肯,大家都下了頭口步行。劉廣的家眷都隨在後面。一齊往猿臂寨進發。不多時已近山前,只見路旁無數兵馬,旌旗蔽野,刀槍如林,一齊俯伏,高稱“迎接”。那苟桓擎著香爐,跪在路旁。希真忙上前扶住,回奔道:“老漢有何德能,敢勞如此思禮!”苟桓那裡肯起,噙著兩汪眼淚道:“垂死囚徒蒙恩公全活,今見金容,如睹天日。”希真再三謙讓扶起來,從人上前接過香爐。苟桓又與劉廣等相見了。八個嘍-抬上一乘暖轎,請希真坐了。眾人都騎了馬。苟桓傳令發放,號炮飛起,眾軍大呼虎威,一齊起去,散了隊伍,面前頭踏執事,開鑼喝道,把希真抬上山去。

希真看那猿臂寨,果然雄壯:左有蘆川,右有虎門,後面靠著崢嶸山,面前一望儘是良田桑木,水深土厚,直接青雲山;山上要害之處,都有關口,松杉樹木圍抱不交,各處都有鎮山炮位,吊掛著-石滾木,精嚴無比。好多時,方到了山寨。那裡又有迎接伺候之人,鼓樂喧天,寨門大開,把希真的轎子飛擁抬上正廳。眾人都到。苟桓弟兄換了希真出轎,去正廳中間擺一把虎皮交椅,納希真去坐,二人納頭便拜,階下大吹大擂。希真大驚。這一番有分教:煙霞笑傲,清流權作綠林豪客;錦繡城池,街市變成血海屍山。且請看:報仇雪恨英雄士,放火偷營娘子軍。不知希真所驚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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