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量知篇
《程材》所論,論材能行操,未言學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過文吏者,學問日多,簡練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成德也。材盡德成,其比於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貧人與富人,俱齎錢百,並為賻禮死哀之家。知之者,知貧人劣能共百,以為富人饒羨有奇余也;不知之者,見錢俱百,以為財貨貧富皆若一也。文吏、儒生有似於此。皆為掾吏,並典一曹,將知之者,知文吏、儒生筆同,而儒生胸中之藏,尚多奇余;不知之者,以為皆吏,深淺多少同一量,失實甚矣。地性生草,山性生木。如地種葵韭,山樹棗栗,名曰美園茂林,不復與一恆地庸山比矣。文吏、儒生,有似於此,俱有材能,並用筆墨,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先王之道,非徒葵韭棗栗之謂也。恆女之手,紡績織經;如或奇能,織錦刺繡,名曰卓殊,不復與恆女科矣。夫儒生與文吏程材,而儒生侈有經傳之學,猶女工織錦刺繡之奇也。
貧人好濫,而富人守節者,貧人不足而富人饒侈。儒生不為非,而文吏好為奸者,文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義也。貧人富人,並為賓客,受賜於主人,富人不慚而貧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貧人無以復也。儒生、文吏,俱以長吏為主人者也。儒生受長吏之祿,報長吏以道;文吏空胸無仁義之學,居往食祿,終無以效,所謂尸位素餐者也。素者,空也;空虛無德,餐人之祿,故曰素餐。無道藝之業,不曉政治,默坐朝庭,不能言事,與屍無異,故曰屍位。然則文吏所謂尸位素餐者也。居右食嘉,見將傾邪,豈能舉記陳言得失乎?一則不能見是非,二則畏罰不敢直言。《禮》曰:“情慾巧。”其能力言者,文丑不好,有骨無肉,脂腴不足,犯干將相指,遂取間郤。為地戰者不能立功名,貪爵祿者不能諫於上。文吏貪爵祿,一日居位,輒欲圖利,以當資用,侵漁徇身,不為將官顯義。雖見太山之惡,安肯揚舉毛髮之言?事理如此,何用自解於尸位素餐乎?儒生學大義,以道事將,不可則止,有大臣之志,以經勉為公正之操,敢言者也,位又疏遠。遠而近諫,《禮》謂之諂,此則郡縣之府庭所以常廓無人者也。
或曰:“文吏筆扎之能,而治定簿書,考理煩事,雖無道學,筋力材能盡於朝庭,此亦報上之效驗也。”曰:此有似於貧人負官重責,貧無以償,則身為官作,責乃畢竟。夫官之作,非屋廡則牆壁也。屋廡則用斧斤,牆壁則用築鍤。荷斤斧,把築鍤,與彼握刀持筆何以殊?苟謂治文書者報上之效驗,此則治屋廡牆壁之人,亦報上也。俱為官作,刀筆斧斤築鍤鈞也。抱布貿絲,交易有亡,各得所願。儒生抱道貿祿,文吏無所抱,何用貿易?農商殊業,所畜之貨,貨不可同,計其精粗,量其多少,其出溢者名曰富人,富人在世,鄉里願之。夫先王之道,非徒農商之貨也,其為長吏立功致化,非徒富多出溢之榮也。且儒生之業,豈徒出溢哉?其身簡練,知慮光明,見是非審,審尤奇也。
蒸所與眾山之材幹同也,〔伐〕以為蒸,熏以火,煙熱究浹,光色澤潤,爇之於堂,其耀浩廣,火灶之效加也。繡之未刺,錦之未織,恆絲庸帛,何以異哉?加五采之巧,施針縷之飾,文章炫耀,黼黻華蟲,山龍日月。學士有文章,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本質不能相過,學業積聚,超逾多矣。物實無中核者謂之郁,無刀斧之斷者謂之朴。文吏不學,世之教無核也,郁樸之人,孰與程哉?骨曰切,象曰瑳,玉曰琢,石曰磨,切琢磨,乃成寶器。人之學問知能成就,猶骨象玉石切瑳琢磨也。雖欲勿用,賢君其舍諸?孫武、闔廬,世之善用兵者也,知或學其法者,戰必勝。不曉什伯之陣,不知擊刺之術者,強使之軍,軍覆師敗,無其法也。谷之始熟曰粟。舂之於臼,簸其粃糠;蒸之於甑,爨之以火,成熟為飯,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粟未為米,米未成飯,氣腥未熟,食之傷人。夫人之不學,猶谷未成粟,米未為飯也。知心亂少,猶食腥谷,氣傷人也。學士簡練於學,成熟於師,身之有益,猶谷成飯,食之生肌腴也。銅錫未采,在眾石之間,工師鑿掘,爐橐鑄鑠乃成器。未更爐橐,名曰積石,積石與彼路畔之瓦、山間之礫,一實也。故夫谷未舂蒸曰粟,銅未鑄鑠曰積石,人未學問曰矇。矇者,竹木之類也。夫竹生於山,木長於林,未知所入。截竹為筒,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大者為經,小者為傳記。斷木為槧,之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牘。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為器用。況人含天地之性,最為貴者乎!
不入師門,無經傳之教,以郁樸之實,不曉禮義,立之朝庭,植笮樹表之類也,其何益哉?山野草茂,鉤鐮斬刈,乃成道路也。士未入道門,邪惡未除,猶山野草木未斬刈,不成路也。染練布帛,名之曰采,貴吉之服也。無染練之治,名縠粗,縠粗不吉,喪人服之。人無道學,仕宦朝庭,其不能招致也,猶喪人服粗,不能招吉也。能削柱樑,謂之木匠。能穿鑿穴坎,謂之士匠;能雕琢文書,謂之史匠。夫文吏之學,學治文書也,當與木土之匠同科,安得程於儒生哉?御史之遇文書,不失分銖;有司之陳籩豆,不誤行伍。其巧習者,亦先學之,人不貴者也,小賤之能,非尊大之職也。無經藝之本,有筆墨之末,大道未足而小伎過多,雖曰吾多學問,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飯黍梁者饜,餐糟糠者飽,雖俱曰食,為腴不同。儒生文吏,學俱稱習,其於朝庭,有益不鈞。鄭子皮使尹何為政,子產比於未能操刀使之割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 皆以未學,不見大道也。醫無方術,云:“吾能治病。”問之曰:“何用治病?” 曰:“用心意。”病者必不信也。吏無經學,曰:“吾能治民。”問之曰:“何用治民?”曰:“以材能。”是醫無方術,以心意治病也,百姓安肯信向,而人君任用使之乎?手中無錢,之市使貨主問曰“錢何在”,對曰:“無錢”,貨主必不與也。夫胸中不學,猶手中無錢也。欲人君任使之,百姓信向之,奈何也?
譯文
本書《程材》評論的問題,只評論了才能和操行,沒有評論儒生和文吏在學問和知識方面的差異。儒生之所以超過文吏,是學問一天一天地增多,通過培養和引導,精心培養了他們的才能。所以學習是為了改變自己的感情和本性,使自己的才能和品德完善起來。才能和品德完備了,他們比起那些同樣精心下過工夫的文吏,衡量起來要高明得多。窮人和富人,都拿一百錢送人,一齊作葬禮給辦喪事的人家。知道他們情況的人,曉得窮人家只能提供一百錢,認為富人家富足而有多餘;不知道他們情況的人,看見錢都是一百,認為錢財貧富都一樣。文吏與儒生與這種情況相似。他們都是掾史,都管理一個部門,地方長官了解他們的,知道文吏與儒生文字水平相同,但儒生心裡的學問,還多得很;不了解他們的,認為都是下屬官吏,知識的深淺多少是同一個水平,這就太不符合實際情況了。地生性長草,山生性長樹。如果地栽上冬葵與韭菜,山上種下棗樹與栗樹,命名叫美園茂林,就不再跟相同的普通地和山一樣了。文吏與儒生的情況跟這差不多。他們都有才能,都使用筆墨,但是儒生多有先王之道。先王之道,不僅僅是冬葵、韭菜、棗樹、栗樹這類普通的東西可比。普通婦女的手,紡紗織布,如果有人有特殊本領,織錦刺繡,就命名叫卓殊,不再跟普通婦女同類了。儒生與文吏,衡量他們的才能,儒生多有經傳的學問,就像婦女有擅長織錦刺繡的特別本領一樣。
窮人好胡作非為而富人遵守禮節,是由於窮人貧困而富人富足的緣故;儒生不為非作歹而文吏喜歡作惡,是因為文吏缺乏道德而儒生具有仁義的緣故。窮人和富人,都是賓客,接受主人的恩惠,富人不感到慚愧而窮人常感到慚愧,是由於富人有用來報答的東西,而窮人沒有用來回報的東西。儒生和文吏都以長吏作為自己的主人。儒生接受長吏的俸祿,用先王之道幫助長吏作為報答,文吏腹中空空,沒有仁義的學問,占著官位,享受俸祿,始終沒有東西來報答長吏,這可以說是占著位子白吃飯。素就是空,空虛沒有道德,又吃別人的俸祿,所以叫做白吃飯。沒有先王之道和技藝本事,又不懂得政治,沉默地坐在朝廷上,不能談論國家大事,跟屍人沒有兩樣,所以叫做屍位。這樣就把文吏稱作“尸位素餐”的人。占著重要位子,享受著好的待遇,看見地方長官到處作惡,怎么會向他們上書論述利害得失呢?一是他們不能看清是非,二是他們害怕懲罰不敢直說。《禮記·表記》上說:“感情要真誠,言詞要美妙。”那些能夠竭力進諫的人,文章寫得不好,有骨無肉,修飾潤色不夠,違反了地方長官的意旨,於是就遭到疏遠。為地位而爭鬥的人不可能樹立功績和名聲,貪圖爵位俸祿的人不可能對長吏進諫。文吏貪圖爵位俸祿,一旦當官,就想謀取私利以作自己享受,就想憑著權勢掠奪榨取別人的財物,而不替地方長官顯揚仁義,即使看見滔天的罪惡,怎么又肯揭發出有點滴罪行的話來呢?他們像這樣處理事務,憑什麼把自己從“尸位素餐”的指責中解脫出來呢?儒生學習大道理,用先王之道來幫助地方長官,要是不能這樣就辭官退隱,他們有重臣的志向,用經書上的道理勉勵自己要有公正的操行,是敢於進諫的人,但其地位又離地方長官很遠。地位疏遠卻硬要接近並諫阻地方長官,《禮記·表記》上說這種人是在巴結、奉承,這就是郡縣官府中常常空無賢人的緣故。
有人說:“文吏有寫文書、章奏的能力,而且能處理好公文,研究和處理煩雜的事務,即使沒有學習先王之道,但筋力才能都為朝廷用盡,這也是報答長吏的證明。”我說:這有點像窮人欠了官府很多債,由於貧窮無法償還,就親自去為官府服勞役來抵債,這樣債才能還清。給官府服勞役,不是蓋房子就是築牆壁。蓋房子則用斧斤,築牆壁則用築鍤。扛斤斧,把築鍤,與那握刀拿筆有什麼兩樣呢?假如說能處理文書就是報答長吏的證明,那么這些建造房屋牆壁的人也算報答了長吏。都是替官府服役,刀筆、斧斤、築鍤的作用是一樣的。用布換絲,交換有無,各自得到希望的東西。儒生用先王之道換俸祿,文吏沒有交換的東西,拿什麼來交換呢?農、商是不同的行業,所積儲的貨物,不應該一樣,盤算下它們的精粗,計算下它們的多少,要是它們遠遠超出別人就被稱叫富人。富人在社會上,同鄉的人都很羨慕他們。其實先王之道,不僅僅是農商那點貨物,它能幫助長吏建立功績和進行教化,不僅僅是財富多能遠遠超過別人的那點榮譽。況且儒生的事業,豈只是在數量上超過別人呢!他們自身鍛鍊,心地光明,看得清是非,這些特別值得珍貴。
“蒸”與山上的樹幹是同樣東西,伐木做蒸,拿火來烤,用煙火的熱量把它全部烤透,於是光澤色潤,在堂屋裡點亮它,光芒照耀得很廣闊,這是火灶的效用施加於它的緣故。繡沒有刺,錦還沒有織,跟普通的絲帛,有什麼兩樣呢?刺上五顏六色精緻的花紋,用針和絲線繡上各種裝飾圖案,花紋圖案絢麗多彩,有斧形、“亞”形、野雞以及山、龍、日、月等許多圖案。學士有文采,就像絲帛刺上五顏六色精緻的花紋一樣。其實學士的本質不會超過一般人,但學問積累以後,就超過很多了。植物的果實沒有核心叫做郁,沒有用刀斧加工過的木材叫做朴。文吏不學經書上教的東西,就跟果實沒有核心一樣。這種像“郁樸”的人,能與誰比呢?制骨器要切,作像牙器要瑳,造玉器要琢,做石器要磨,經過切磋琢磨加工,才能成為珍貴的器物。人學問知識才能的形成,就像骨器、象牙器、玉器、石器要經過切、切、琢,磨加工才能成就一樣。有了這種才能,即使自己想不被任用,賢明的君主又怎么肯捨棄他呢?孫武與吳王闔廬,都是世上善於用兵的人,如果有人學會了他們的兵法,打仗一定會勝利。不懂得列隊擺陣,不知道搏擊刺殺方法的人,強行讓他指揮軍隊,軍隊就會失敗覆滅,這不是孫武、闔廬的用兵方法。
穀類開始成熟叫粟。把它放在臼里舂,簸去癟谷和糠殼,再放到甑里蒸,下面用火燒,蒸熟成飯,才香甜可吃。能吃的東西吃了,才味美長出肌肉顯得豐滿。粟沒有舂成米,米沒有蒸成飯,氣味是生的還沒有成熟,吃了會傷人。人不學習,就像穀類沒有長成粟,米沒有蒸成飯一樣。知識和思想混亂貧乏,就像吃了生的穀類,氣損傷人一樣。學士在學問上下功夫磨鍊,在老師教導下成熟起來,本身才變得對社會有好處,這就跟穀類最後蒸熟成飯,吃了能長出豐滿的肌肉一樣。銅和錫沒有開採出來,在石頭中間,經過工匠的開鑿挖掘,爐火風箱的冶煉和鑄造,才成為器具。沒有經過爐火風箱的冶煉,稱作積石。積石跟那路邊的瓦片、山裡的碎石,實際上是一樣的。所以穀類沒有舂過、蒸過叫粟,銅沒有冶煉和鑄造過叫積石,人沒有學問叫矇。沒有學問愚昧的人,就是竹木之類,竹子長在山上,樹木生在樹林,不知道要被用到那裡。截斷竹子做成竹筒,花破竹子可以做成竹簡,用筆墨在上面書寫,才成為文章,長的竹簡寫經,短的竹簡作傳記。斷開木頭做成槧,剖開槧做成板,用力加工刮削,才能成為寫奏章的木簡。竹子與木頭都是粗糙的東西,經過雕琢刻削,才能成為器物使用。何況人懷有天地給的本性,是最可貴的呢!
不入老師門下,沒有經傳的教導,就像郁樸樣的東西,不懂得禮義,站在朝廷上,就像樹根竹竿,立根木柱之類一樣,那有什麼好處呢?山野的草很茂密,用鐮刀割掉,才能成為道路。讀書人沒有熟悉先王之道的時候,邪惡還沒有除去,就像山野的雜草亂木還沒有砍去割掉,不能成為道路一樣。染煮過的布帛,叫做采,是高貴吉祥服裝的材料。沒有染煮加工過的,叫縠粗,縠粗不吉祥,是死了人才穿的。人沒有學習先王之道,在朝廷做官,他不會給朝廷帶來益處,就像死了人穿粗糙的衣服不會帶來吉祥一樣。
能加工房柱屋樑的,叫做木匠。會鑿穴打洞的,叫做土匠。能修飾文書的,叫做史匠。文吏的學問,只是學習辦理公文,應該和木匠、土匠同類,怎么能跟儒生相比呢?御史辦理文書,不出一點差錯。主管祭祀的官吏陳列祭品,不會擺錯行列。那些辦理公文,擺祭品很熟悉的人,也是事先學過的,可是人們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掌握的是低賤的本領,擔任的不是人們尊重的重要職務。沒有經學的根基,只有耍筆桿微不足道的本事,這就是大道理懂得不夠而小伎倆太多,即使說我的學問多,有御史的智慧,主管祭祀官吏的聰明也罷。吃黍粱飽與吃糟糠飽,雖然都說吃飽了,但對人起的滋養作用不同。儒生和文吏,學到的東西都聲稱很熟練,但他們對於朝廷,好處是不一樣的。
鄭國子皮讓尹何治理政治,子產以一個人不會拿刀而讓他去割東西常常會割傷自己作比喻。子路讓子羔做費邑的地方長官,孔子說:“害了別人的子弟。”這都是因為他們年輕沒有學習,不懂得先王之道。就像醫師沒有醫術,說:“我能治病。”別人問他:“用什麼來治病呢?”回答:“用心意。”病人一定不會相信他。官吏不懂經學,說:“我能治理老百姓。”別人問他:“拿什麼來治理老百姓呢?”回答:“用才能。”這跟醫師沒有醫術,用心意來治病一樣,老百姓怎么肯信賴,君主怎么能信任和使用他呢?手裡沒有錢,到市場上去,假使老闆問:“錢在哪裡呢?”回答說:“沒有錢。”老闆一定不肯給東西。看來,心中沒學問,就像手裡沒有錢,想要君主信任、使用,老百姓信賴,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