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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冷於冰施法劫貪墨 猿不邪採藥寄仙書

詞曰:
銀囊空,金袋碎,驚破奸邪心意。千方百計聚將來,都被神人劫去。
日漸升,月已墜,王洞傳法周歲。丹砂甫采接仙書,飛入長安省會。
——右調《滿宮花》。

話說溫如玉自出了州監,不嫖不賭,安分守己過度日月不題。再說冷於冰出了瓊崖洞,走了數里山路,便架遁光,片刻即到歸德城外。先在四關遊行,次後入城。見此地雖經兵火,士民尚各安業。天色漸晚,隨便尋一旅店過宿。打坐至二更時候,忽聽得一人大罵道:“嚴世蕃這奴才了不得!”

於冰聽了嚴世蕃三字,就坐不定了,慢慢的開了房門,走出院來。見西正房內燈燭輝煌,走近了幾步,只聽得一人道:“你雖然費了四千餘兩,你家中還是富足日月,買出命來就好;一個叛案拉扯住,可是當頑的?你該吃這一大杯。”

又一個道:“這兩個殃煞,此時離京,也不過六七天路。我聽得說,每人都有二十多萬兩。陳大經是浙江人,說他的銀子,著他侄兒同幾個家人,由江南水路送回;嚴世蕃和羅龍文、張典這三個狗男女的銀子,恐怕人議論,分做前後走。嚴世蕃帶了一半,陳大經替他帶了一半。上天若有報應,著聖上知道了,將他們各抄了家,再行斬首,子孫世世乞丐,使他一個錢留不下,我心上方快活。”

又一個道:“你也不過樂得哭罵他幾句,九卿科道以及督撫,那一個敢參奏他?聖上從何處知起?銀子已經丟了,說他無益,大家吃酒罷。”

於是同嚷鬧起大杯小杯,你多我少起來。

於冰回到房內,自己打算道:“適才這些人的話若果真,此系搜剔平人脂膏,害人許多身家。與其著他兩個拿去,不如我且奪來,將來賑濟貧民,強如他兩個胡用。”

又想道:“他這銀子是分南北兩路走,水路走的慢,我明日先從都中這條路趕去,得了嚴世蕃的;然後再從水路,取陳大經的。不但叛案所得的銀錢,著他們一分一文落不住,還要著他將京中原帶出來的財物,也鬼弄他個精光,使他倒折本錢,與萬人解恨。”

想算停妥,次早到街上,買了幾張黑礬紙,又借了一把剪子,將黑紙俱裁成些人馬,並刀槍弓箭之類,費了好半晌功夫才弄完。算還店錢,交送了剪子,走出城門,到無人之地,架遁光,約行有千餘里,落在平地,沿著上京的大路,逢人便問,得了信息,復架道趕到直隸景州地界。看見嚴世蕃在後,陳大經在前,兩人相隔有六七十里,都在路上行走。

於冰先到曠野之地,落遁等候。遠遠望見陳大經率領多人,押著行李走來。從懷中將紙人馬取出,口中念念有詞,用木劍一指,喝聲“變”,須臾化成了一隊人馬,雲飛電馳的殺上去。

但見:

無甲無盔,肥瘦高低一律;有袍有帶,頭臉手腳純黑。烏馬盪征塵,飛起半天皂霧;青衣映麗日,滾來遍地煙雲。人人拿兩口大鐵刀,個個插幾枝純剛箭。不分眉眼,疑是煤窯內容官行兇;幸具口鼻,莫非灶龕中灶君混世。平川曠野,如何有許多熊精;化日光天,今始見若干龜怪。

這一股人馬,有二百多人,變化的和天神一樣,一個個舞著發,打著馬,追風逐電般盡撲陳大經的人眾殺來。於冰架遁,隨後指使。大經的家人腳戶等眾,見了此等無眉眼的黑人馬,也不知是神是鬼,各驚嚇的魂飛魄散,逃命不迭;那些騾馬,亦各東西亂跑起來,將行李丟的前三後四。轎夫們把陳大經丟下,各顧性命去了。大經連忙從轎內扒出,也跟著轎夫們亂奔。

於冰又從劍上飛一道神符,六丁六甲各神將,頃刻而至。於冰敕令:“將丟下的行李,並騾馬駝帶之物,大小皆盡行取下,一件不得遺失,須沿途收拾,跟隨我下來。”

眾神將分頭料理。

於冰押著紙人馬,復架遁順大路走來,六七十里,不過轉眼功夫即到。嚴世蕃正坐著轎,率領眾家丁行李走路,乍見了這枝人馬,也與陳大經一般,沒命的逃奔。眾丁甲神將將兩處行李物件,俱收拾在一處。於冰用劍一指,喝聲“收”,那些紙人馬俱紛紛現出原形落地。於冰喚出逐電,“著領丁甲眾神將打劫的銀物,都押送湖廣的衡山玉屋洞,交與猿不邪收管後,可到鎮江岸口,回吾話說。”

眾神領命。於冰仍架遁光,去江口等候。

到日西時分,諸神覆命,於冰退了眾神將。少刻,超塵、逐電同來。超塵稟道:“小鬼奉法旨,送董公子到林岱衙門。林岱認為胞侄,相待極厚。小鬼在他衙門中留心看聽,住了半月,見其始終如一。前法師吩咐,著在玉屋洞等候,小鬼從河南回來,已等候了數日。今見逐電,知在此處,因此同來繳法旨。”

於冰聽了,心上大悅,向二鬼道:“你們休辭勞苦,此刻可從西北水路,查訪戶部侍郎陳大經行李船,或未到此地,或已過此地,查明,速刻到鎮江府城各店中尋我回話,不得有誤。”

兩鬼架風去了。

於冰就住在東門內店中,等候了六七天,方見二鬼回來稟覆道:“陳大經行李船,昨晚停泊在儀征,押船的是他侄子陳明,還有八九個家人。”

於冰道:“七八十里江路,今日又是順風,也只在指顧可到。你兩個可隨我沿江迎上去,若見他的船,指與我知道,休得錯認了別船。”

二鬼道:“他的船是支大桫飛,船上有戶部侍郎門燈,又懸掛著官銜旗,如何會認錯?”

一同走至江邊,超塵指道:“來了,來了。”

於冰也看得明自,忙用木劍在江面上畫符一道。少刻,波翻浪涌,本地江神聽候驅使。於冰用折指向眾江神道:“適才過去一支大桫飛,乃戶部侍郎陳大經之船也。他船內有二十餘萬銀兩,並各項大小物件,皆是刻薄害民所得。煩尊神率領屬下,推他船過焦山,將船放翻,切不可傷損一人性命,俱要扶掖上岸。再煩尊神將船內金銀行李等項,俱取出堆放江岸無人之地,我有用處。其船關係船戶身家,毋令順流而下,亦須停放在岸傍方可。”

諸神領命,陡然起一陣怪風,但見:

初起時,卷霧揚沙;再看來,穿林落葉。隱隱而鳴,有似雷門布鼓;隆隆而響,宛若潮口石鐘。推雲出岫,送而歸川。雁雀失伴作哀鳴,鷗鴛驚群飛樹桫。波濤遍地,客商合掌念觀音;雪浪連天,舟子撇毛拜水母。只颳得女郎通把香閨掩,列子迷途叫救人。

大風過處,滿江的船並未損壞一隻,止卷定陳大經的船,雲馳而去。於冰架遁光隨後趕來,那船過了焦山,翻在了江面,舟中人落水,一沉一浮,都奔在了岸上。那船也不沉底,順水流了二三里,也便傍岸停住。銀兩諸物,俱堆積岸上。於冰送了水神,又拘遣丁甲,將銀物乃送在王屋洞,然後緩緩的跟來。

再說陳大經被一陣紙人馬驚散,一個個陸續尋在了一處,見行李一無所有,跑散的騾馬,到皆四下尋回,大家說奇道怪。

陳大經把眾轎夫罵了一番,為他們各顧性命,將他丟下,不管他死活。自己想算了半晌,復回舊路,與嚴世蕃相見。知世蕃也是如此,互相嗟嘆。世泰將眾人拾的紙人馬與大經觀看,都是些沒眉眼的東西。大經道:“怎么我們被這幾個紙人子就驚散了,豈非奇而且怪哉!”

一個家人道:“依小的看來,這必是師尚詔妖黨,知道我們有這許多銀子,被他用邪法弄去了。”

陳大經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世蕃道:“銀兩並諸物失去罷了,衣帽沒的更換也罷了,今將被褥全丟,到晚間如何睡覺?且以下所過都是州縣地方,成何體統?”

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必如此,方見你我是真正清官。”

又指著兩旁的馬匹說道:“大人看么,不但我們清到絕頂,就是幾十匹馬,大半將鞍氈也清沒了。”

世蕃連連頓足道:“這都成了些甚么形像,該怎么對人說?”

一個家人稟道:“此事最易辦,可差人先去傳知各州縣所過地方,都要在公館內預備上下被褥鞍氈各項,有何不可!到此地步,也迴避不了許多。”

陳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偃之言是也。”

又一家人道:“此事該坐落景州知州賠補,是他所管地方,他也沒得說。”

世蕃道:“這斷使不得!坐落景州知州賠補,聲色甚大,且他連十分之二三也賠還不了。一個審叛案的欽差,如何有一二百萬銀兩帶回?像這樣大妖法人,亦非景州知州所能拿獲,止可著家人暗暗通知他,是他所管地方失事,著他留心查訪罷了。這叫做江里來,水裡去,妄用了好幾月心機。陳大人原是財福雙全的人,像弟實是薄命。”

大經道:“大人不必過郁,可惜我的銀兩,都送回家鄉,將來寄信去,定分一半與大人。”

世蕃連忙作揖叩謝,兩人從此一行回京。又吩咐跟隨人,一字不可泄露,地方官等也有知道的,也有知的不確實的,無一處不效迎道左,饋送程儀。惟景州知州,送了他兩人三千兩,又暗中送了世蕃一千兩。

再說丁甲眾神於王屋洞交割了銀物,雲路相遇,於冰發放訖,到洞門前,用手一指,門鎖脫落,其門自開。於冰走入,猿不邪看見,喜歡的這猴子心花俱開,跑上前跪倒,叩頭道:“弟子猿不邪未曾遠接,望師尊恕罪。”

於冰扶起,坐在石床上。不邪又從新叩拜,於冰道:“我原說過八九年,或十數年後,來看視你。今國陳、嚴兩貪官贓銀一事,隨便到此。”

隨吩咐二鬼,搬放銀物於後洞,又向不邪道:“你年來道力何如?”

不邪道:“弟子承尊師指示,日夜誠心修煉,一月不食亦不飢,即多食亦不飽。”

於冰道:“此服氣之功也,積久可以絕食矣。”

又問:“火龍真人同紫陽真人來過否?”

不邪道:“未曾來過。”

於冰見不邪雖是獸類,舉動甚是真誠穩重,與前大不相同,將來必成正果,心中甚喜。過了數天,於冰教示不邪道:“你本異類,修煉千餘載,亦能御風駕雲,此汝自得之力,非我教授之力也。今見你一心向道,立志真誠,實異類中之大有根氣者,將來可望成仙。奈滿身皮毛,頗礙仙人眼目。我今傳你移形換影,變化人形之法。然此法止可假藉三個時辰,這時仍複本相。若欲始終不變,你須自用一番鍛鍊苦功,仗吾出納口訣,脫盡皮毛,老少高低,隨你心之所欲。雖歷千年,亦無改變,永成人形矣。”

隨詳細指授鍛爛筋骨皮毛之法,不邪跪領玄機,又感又喜,繼之以泣。一月後,方能變化人形,五天后始複本相。於冰深為驚異,問不邪,他也不自知。

於冰思想了好幾日,方笑說道:“是我小看他了。他修道千餘年,腹中原本有丹鍛鍊,易於堅固,豈三個時辰所能限也!今能到五日,方復原形,宜矣。”

隨傳與不邪淨身淨壇淨世界,並安土地魂魄、清心通靈七咒,吩咐道:“俟你諸咒爛熟後,我好傳你大法。”

不邪大喜叩謝,誠心日夕默誦。過五日後,於冰向不邪道:“我今傳你拘神遣將、五行變化之法。”

不邪連忙跪倒,聽候指教。於冰道:“凡人持大法咒,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金銀珠玉、丹砂鋼鐵、木石繩線、紙筆等類,件件全備,方敢作用。吾法本自仙傳,止用就地用劍畫法壇一座,將淨口淨身等咒念訖,腳踏罡斗,左手雷印,右手劍訣,取東方生氣一口,先念清心咒,次念通靈咒,然後畫符。符亦與世人運用大不相同,或用指畫,或用劍畫,皆可以代筆墨。而畫符最是難事,定要以氣攝形,以形運氣,形氣歸一,則陰陽通貫,天地合德,不但驅神役鬼,叱電逐雷,即山海亦何難移易。至於請神召將,汝系異類,誠敬二字,更須要過人幾倍為是。每請一神一將,必先定一事差煩,若見神將兇惡醜陋,或生畏懼玩忽之心,其受禍只在轉眼之間。總能倖免不死,神將亦再不肯來。汝宜慎之戒之,切記吾言。”

不邪聽了,毛骨悚然,連連頓首道:“弟子安敢有違師訓,自取不測!”

於冰將《寶籙天章》內大法,擇十分之七傳示,先著不邪煉,符咒精熟後,然後一一教導:如何挪移,如何變化,如何召神來,如何送神去。

先是於冰掌法,不邪隨後敷演,次後便是不邪獨自行持。饒他天機靈敏,還費了可及一載功夫,方能指揮如意,百竅通神。

他此時固形之法,已鍛鍊的百日外,方露本形一次,余日通是人形。身上猴毛脫的七零八落,漸次全無。到百日外,露出本相,又須復變人形,或老或少不一。他雖具猴形,卻本來沉靜,因此方能修道千餘年,得享遐壽。自於冰傳授火龍口訣,便常以投胎異類為恨,近又有此大法力,必須煉成千百萬年不易之面目,方合他的心意。又想起當年與謝二混女兒苟且,雖系前生夫婦,到底有虧品行;今再鍛鍊成一少年形相,殊覺可恥。

於是化為童顏鶴髮、長須美髯道人,頭戴束髮銅冠,身穿紫雲道服,腰系絲絛,足踏藤履,居然是個得道全真,比於冰不衫不履還打扮的齊整幾分。

於冰見他內外道術皆有一半成局,又見他小心誠謹,較未傳法時更慎重許多,心內著實喜愛他,向不邪道:“吾修道無多年,即邀吾師同紫陽真人恩惠,指授捷徑,血肉之軀,已去六七,此皆吾師易骨丹之大力也。修道之士,誰能似我有此際遇?我久欲煉幾爐丹藥,用佐內功,無如德行施於人者最少,數端微善,安敢妄冀上仙?今在這玉屋洞偷閒一載有餘。傳汝諸般法力,亦有深意。一則著你於九州四海採取藥料,你若無道術,安能隨地尋覓,禁服諸魔?二則還有幾個道友,寄居泰安山內,將來即著你傳授伊等法籙,省吾提命之勞;三則你具此神通,異日可替我分行天下,斬除妖邪,扶危濟困,我收指臂之力,你亦可積陰功。今與你一單內共藥二十一樣,每樣下面俱詳註分辨真假,並所產地道。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中國不過二三。你此刻可帶銀兩下山,於天下城池市鎮,買寶劍一口,不拘銅鐵,只要先代之物,精雅輕妙,可吹毛碎鐵者方好。”

不邪領命去了。

過兩月後,不邪方回,用銀八百兩,買來雙單劍各一,捧與於冰過目。於冰見裝飾的俱各精雅,先將單劍拔出,看了看,約長三尺余,面列七星,吞口以上鐫著“射斗”二字。光輝奪目,寒氣逼人。於冰笑道:“此劍雖不可以寶名,亦古劍中之最佳者。”

再將雙劍拔出看視,只見面鑲龍虎,柄帶三環,托盤以上,日月雙分,試之輕妙鋒利無比。於冰又笑道:“你還頗有眼力。此雙劍與單劍,身分伯仲,要皆斷蛇截猊之器也。”

立命不邪盛淨水一碗,走到洞院中間,吸太陽精氣,吹於右手二指上,在劍兩面上各畫符一道,然後誦咒噴噀畢,遞與不邪,又將雙劍也如此作用。吩咐不邪道:“丹藥乃天地至精之氣所革結,非人世寶物可比,不產于山,定產于海。既系珍品,自有龍蛇等類相守,更兼妖魔外道,凡通知人性者,皆欲得此一物食之,為修煉捷徑。較采日精月華,其功效倍速。仙家到內丹胎成時,而必取資於外丹者,蓋非此不能絕陰氣歸純陽也。今再傳你幾路劍法,庶可以保身無虞矣。”

不邪欣躍演習。兩月後,雙單劍俱各精熟。於冰選一吉日,令不邪先從海外採取,來來往往不下六七個月,採取的有真有假,於冰各一一分別,存貯在丹房內。不邪于山岩海島中,經歷過許多怪異,明奪暗取,不必盡述。四海以外藥物,俱陸續得來。

一日,從嵩山採藥歸洞,先將所採藥著於冰看了,又從懷內取出一封書字,上寫著“冷於冰遵此”,遞與於冰。於冰大為驚異,拆開一看,裡面只有一句,上寫:“速赴陝西崇信縣界。”

旁寫著“火龍氏示諭”五字。於冰看罷,連忙站起道:“此吾師法牒也。”

隨安放在石桌中間,叩拜了四拜,起來問不邪道:“你在何處得遇祖師?”

不邪道:“弟子從嵩山採藥駕雲回來,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招,弟子即風停雲止,落在積雪峰下。那老道人將書字付與,著寄與師尊。弟子正要問他名姓,一轉眼就不見了。”

於冰吩咐不邪道:“藥不用采了,可用心看守洞府。”

又將超塵、逐電叫入戎蘆內,急急的取了些隨身套用之物。不邪跪送洞外,於冰將雙足一頓,煙霧纏身,飛馳而去。不邪見於冰行色匆匆,也不敢問歸來年月,只得回洞自行修煉。

正是:
一聞師命即西行,且止丹砂採辦功。
待得余間歸洞後,再將銅汞配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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