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部·卷十一
○談論
《史記·儒林傳》云:清河王太傅轅固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與黃生爭論,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曰:"不然。桀、紂虐亂,天下之人心歸湯、武,湯、武誅桀、紂,非受命謂何?"黃生曰:"冠雖弊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臣下不能匡過以尊主而誅代,非弒而何?轅固曰:"必若雲,是高祖代秦耶?"於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也;學者不言湯、武受命,不為非也。"
《漢書·儒林傳》曰: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訥於口,上使與舒議,不如仲舒。
又曰:揚雄為人簡易佚盪,不能劇談而好深沉之思也。
又曰: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之,今不及也。"
《東觀漢記》曰:尹敏與班彪相厚,每相與談,常奠案不食,晝即至暝,夜即徹旦。
《晉書》曰:潘京字世長。舉秀才,到洛。尚書令樂廣,京州人也,共談累日,深嘆其才,謂京曰:"君天才過人,恨不學耳。若學,必為一代談宗。"京感其言,遂勤學不倦。時武陵太守戴昌亦善談論,與京共談,假借之。昌以為不如己,笑而遣之,令過其子若思。京方極其言論,昌竊聽之,乃嘆曰:"才不可假。"遂父子俱辱焉。
又曰: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莊,能清言。太尉王衍每雲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
又曰:樂廣嘗與裴頠清言,欲以理服之,而頠辭論豐博,廣笑而不言。時人謂頠為"言談林藪"。
又曰:朝賢嘗上巳禊飲,或問王濟"昨游有何言談",濟曰:"張華善說《史》、《漢》;裴頠論前言往行,靡靡可聽;王戎,子房、季札之間,超然玄箸。"
又曰:王衍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曰:"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
又曰:胡母輔之宇彥國,與王澄等為友。澄嘗與人書曰:"彥國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誠為後進領袖也。"
又曰:趙孟字長舒。為尚書都令史,善於清談,其面有疵黯。時人言:諸事不決,皆當問疵面。
又曰:裴遐善言玄理,音辭清暢,泠然若琴瑟。嘗與河南郭象談論,一座嗟服。
又曰:殷仲堪能清言,每云:"三日不讀《道德論》,便覺舌本間強。"
《晉中興書》曰:殷浩弱冠與京兆杜人並有美譽,善言玄理。又庾元規少好黃老,能言玄理,時人方之夏侯泰初。
又曰:謝弈女道韞,王凝之妻也。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議辭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乃以青綾步障自蔽,申獻之前義,客不能屈。
又曰:孫盛年十歲,避難渡江,及長,博學善理。於時殷浩擅名一時,與抗論者惟盛。嘗詣浩談論,對食奮尾,毛悉落飯中,食冷而復暖者數四,至暮忘食,理竟不定。
沈約《宋書》曰:高祖少事戎旅,不涉經學。及為宰相,頗慕風流,時或談論,人皆依違不敢難也。鄭解之難必切至,未嘗假借,要須高祖辭窮理屈,然後置之。高祖或時慚恧變色動容,既而謂人曰:"我本無術學,談義尤淺,比時言論,諸賢多見寬容,惟鄭不爾,獨能盡人之意。甚以此感之。"時人謂之"格佞"。
《宋書》曰:謝靈運辯博,辭義鋒起。王惠嘗與之談,時然後言。時荀伯子在座,退而告人曰:"靈運固自蕭散,直上王郎,有如萬頃陂焉。"
又曰:《謝瞻傳》曰:靈運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其方。謂瞻曰:"非汝莫能。"乃與晦、曜、弘微等共遊戲,便使瞻與靈運共車。靈運登車便商較人物,瞻謂曰:"秘書早亡,談者亦互有同異。"靈運默然,言論自此衰止。
又曰:張敷好讀玄言,兼屬文論。弱冠,初父邵使與高士南陽宗少文談系象,往複數番,少文欲屈。握麈尾嘆曰:"吾道東矣。"於是名價日重。
《後周書蘇綽傳》曰:屬太祖與公卿往昆明池觀漁,行至城西漢故倉地,顧問左右,莫有知者。或曰:"蘇綽博物多通,請問之。"太祖乃召綽,具以狀對。太祖大悅。因問天地造化之始,歷代興亡之跡,綽既有口辯,應對如流。太祖益喜,乃與綽並馬徐行。至池,竟不設網罟而還。遂留綽至夜,問以治道,太祖臥而聽之。綽於是指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太祖乃起,整衣危坐,不覺膝之前席,語遂達曙不厭。詰朝,謂周惠達曰:"蘇綽真奇士也。"
又曰:裴文舉字道裕。少忠謹,涉獵經史。總管韋孝寬特相欽重,每與談論,不覺膝前於席。
又曰:寇雋字祖俊,上谷平昌人也。世宗尚儒重德,特欽賞之。與相見,同席而坐,因顧訪洛陽故事。俊容止端詳,音韻清朗,帝與之談,不覺為之前席。
《齊書·劉繪傳》曰:永明末,都下人士盛為文章談義,皆湊竟陵西邸。繪為後進領袖。時張融以言辭辯健,周顒稱為"清綺",而繪音采贍麗,雅有風則。時人為之語曰:"三人共宅夾清漳,張南周北劉中央。"言其處二人間也。
又曰:張緒性清淡,善談玄。王儉嘗云:"緒過江所未有,北士可求之耳。不知陳仲弓、黃叔度能過之不?"
《三國典略》曰:陳袁憲,樞之弟也。幼聰敏好學。梁武帝修建庠序,別開五館。其一館在憲宅西,常招弘諸生與之談論,每有新義,出人意表。國子博士周弘正謂憲父君正曰:"賢子今茲欲策試不?"君正曰:"經義猶淺,未敢令試。"居數日,君正遣門下客岑文豪與憲候弘正,將登講座,弟子畢集,乃授憲麈尾。時謝歧、何妥在坐,弘正謂曰:"二賢雖窮奧賾,得無憚此後生耶?"何、謝遞起義端,憲酬對閒敏,神色自若。弘正因謂文豪曰:"卿還諮袁,吳郡此郎已堪見代為博士矣。"
《梁書》曰:沈約,齊初為征虜記室,帶襄陽令,所奉主即齊文惠太子。太子入居東宮,為步兵校尉,管書記。時東宮多士,約特蒙親遇。時王侯列宮或不得進,約每以為言。太子曰:"吾平生懶起,是卿所悉,得卿談論,然後忘寢。卿欲我夙興,可恆早入。"
又曰:簡文在東宮召戚袞講論,又嘗置宴,集玄儒之士,先命道學互相質疑,次令中庶子徐摛騁大義,間以劇談。摛辭辯從橫,難以答抗,諸儒懾氣。時袞說朝聘義,摛與往復,袞精采自若,應答如流,簡文深嘉嘆之。
《隋書》曰:辛彥之拜禮部尚書,與秘書監牛弘撰《新禮》。吳興沈重名為碩學,高祖嘗令彥之與重論議,重不能抗,於是避席而謝之,曰:"辛君所謂金城湯池,無可攻之勢。"高祖大悅。
《唐書》曰:楊綰凡所知友皆一時名士,或造之者,清談終日,未嘗及名利;或有客欲以世務乾者,綰言必玄遠,不敢發詞,內愧而退。大曆中,德望日崇,天下雅正之士爭趨其門,至有數千里來者。
《莊子》曰: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將何規哉?"孔子曰:"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為鉤繳以投之。吾今見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余口張不能噏,舌出不能縮,又何視哉?"
《戰國策》曰:蘇秦說李兌,明日復見,抵掌而談。兌送秦明月之珠,和氏之壁。
《抱朴子》曰:王充所作《論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嘗到東江,見之,嘆其高文,度越諸子,恆愛玩,而獨秘之。及還中國,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得異書。或搜求其隱處,果得《論衡》,捉取數卷將去。伯喈曰:"惟我與爾共之,勿廣也。"
《管輅別傳》曰:輅父為琅琊長。輅時年十五,琅琊太守單子春雅有才度,聞輅一時之俊,欲得相見。輅父即遣輅造之。大會賓客百餘人,坐上有能言之士,輅問子春:"府君多嘉客,有雄貴之姿。輅既年少,膽志未剛,若相觀,懼失精神。先飲三升清酒,盡之然後而言。"子春大喜,便酌三升酒,獨使飲之。酒盡之後,問子春:"今欲與輅為對者,府君耶?四坐之士耶?"子春曰:"吾自欲與卿旗鼓相當。"輅言始讀《詩》、《論》、《易》,學問微淺,未能上引聖人之道,陳周漢之事,但論金木水火土鬼神之情耳。子春言:"此最難者,而卿以為易耶?"於是唱大論之端,遂造陰陽,文彩泛流,枝葉橫生,少引聖籍,多發天然。子春及眾士互相攻劫,請難風起,而輅人人答對,言皆有餘。至日向暮,酒食不行。於是發聲徐州,號之"神童"。又冀州刺史裴徽召輅為文學從事,相見清論,終日不覺罷倦。再相見,轉為治中。四相見,轉為別駕。前至十月,舉為秀才。
《物理論》曰:夫虛無之談,無異春蛙秋蟬,聒耳而已。
《荊州先德傳》曰:龐士元師事司馬德操。德操蠶月躬採桑後園,士元往助之,因與共談。元善神,遂移日忘餐。德操於是異之。
《世說》曰: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年未弱冠,往見之。晏聞來,倒履出戶迎之。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理極,可得復難不?"弼作難,一坐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也。
又曰:衛玠字叔寶。少有名理。琅琊王平子高氣不群,遺世獨遨,每聞君之語議至乎理會之間,要微之際,輒絕倒於坐。前後三聞,為之三倒。時人遂曰:"衛君談道,平子三倒。"及君年長,論者以為出於王武子之右,世鹹謂"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玠於武昌見大將軍王敦,與之談論,彌日信宿。敦顧謂僚屬曰:"昔何王吐金聲於中朝,此子復玉振於江表。微言之緒絕而復續,不意永嘉之末復有正始之音。清言勝詠,亹亹入微,平叔在,當復倒矣。"
又曰:孝武將講《孝經》,謝太傅與諸人私逆講師。車武子謂袁彥伯曰:"不問則德音有遺,多問則重勞二謝。"袁曰:"必無此嫌。"車曰:"何以知爾。"袁曰:"何嘗見明鏡疲於屢照,清流撓於惠風也?"
郭子曰:張憑舉孝廉,出京,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欲詣劉真長,鄉里及同舉者鹹共哂之。張遂逕往詣劉。既前,處之下坐,通寒溫而已。真長方洗濯料事,神意不接。良久,張欲自發而未有其端。頃之,王長史諸賢來詣,言各有隔而不通處,張忽遙於末座判之,言約皆遠便,足以暢彼我之懷。舉坐皆驚。真長延之上坐,遂清言彌日。因留宿,遂復至曉。張退,劉曰:"卿且前去,我正爾往取卿共詣撫軍。"(撫軍,簡文。)張既還船,同旅笑之曰:"卿何許宿還。"張笑而不答。須臾,真長至,遣教覓張孝廉船。同旅惋愕。既同載,俱詣撫軍。至門,劉謂撫軍曰:"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既前,撫軍與之語言,咨嗟稱善,數日乃止。曰:"張憑勁粹,為理之窟。"即用為太常博士。
又曰:范玄平(字玄平。)在簡文坐,談欲屈,引長史曰:(長史,王仲祖。)"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之力所能助也。"
《異苑》曰:陸機初入洛,次河南偃師,時久結陰,望道左人居,因往投宿。見一年少置《易》投壺,與機談,機心伏之,而無以酬抗。既曉便去。稅驂逆旅,問嫗,嫗曰:"此東數十里無村落,正是山陽山王家墓耳。"機乃怪,還睇昨路,空野霾雲,拱木蔽日。知所遇者信王弼也。
又曰:陸雲獨於空草中,忽見一家牆院整頓。雲時飢乏,因而詣前。見一年少可二十餘,風姿可嘉,論敘平生,不異於人。尋其說《老子》,極有辭致。雲出,臨別語云:"我是山陽王輔嗣。"雲出門,還望向處,正是一冢。雲始謂俄頃,已經三日。
《幽明錄》曰:阮瞻素秉無鬼論,世莫能難。每自謂理足可以辯正幽明。忽有一鬼通姓名作客詣阮,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情,末及鬼神事,返覆甚苦,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獨言無?即仆便是鬼。"於是忽變為異形,須臾消滅。阮默然,意色大惡。後年餘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