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論
據天下之勢,必有所以制天下權。蓋權待勢而立,勢待權而固。有是之勢,而其權不足以固之,則其勢日就傾弱,而天下莫能安強。是以主之於權也,不可一日使之去己而分於人。凡物之去己者猶可收,分者猶可全也。至於權也,一去而不可復收,一分而不可復全。而所據之勢隨之,可不慎哉?
昔者唐之太宗,以神武之略起定禍亂,以王天下,威加四海矣。然所謂固天下之勢,以遺諸子孫者,蓋未立也。於是乎藉兵於府,置將於衛,據關而臨制之。處兵於府,則將無內專之權;處將於衛,則兵無外擅之患。然猶以為未也,乃大誅四夷之侵侮者:破突厥,夷吐渾,平高昌,滅焉耆,皆俘其王,親駕遼左而殘其國。凡此者,非以黷武也,皆所以立權而固天下之勢者也。武后以女主專制,挾唐以令天下圖移神器。天下之人莫不屏息重足,從其制命。彼得天下之權而逆持之,然猶若此,況以順守者哉?
明皇以英果之氣,起平內難,遂襲大統,可謂誼主矣。然狃於承平晏安之久,府衛之制一切廢壞,盡推其權以假邊將。祿山虎視幽薊,橫制千里,而軍中之吏凡三千人。故范陽之變一起,天下大震,徒驅市人以攖其鋒。使微肅宗召號忠義,駕馭豪武,奮不顧身,與之從事,則兩都不復矣。雖能再造王室,然其所賴以收天下者,皆為方鎮矣。天下之權已分於下而不全矣。至於代宗僅夷殘盜,乃瓜裂河朔以輸寇黨,遂相為背腹,世襲不禁。陵夷至於大曆、貞元之間,兩河方鎮日以強肆。而當時之君,畏縮摧抑,常若抱虎包羞,含垢媚嫵不暇,以苟旦暮之無事。而陵犯益至,雖內設禁軍,統以閹尹,然亦不足以待天下之變。故涇師之亂,而神策六軍,召之無一至者,從奉天之幸者四百士耳。及章武之興,天下之為方鎮者五十,縣官賦入止於東南八道而已。而章武乃能振激武烈,期於不赦,排斥眾議而大治之。於是擒劉辟於劍南,執李錡於浙西,縛盧從史於昭義,服王承宗於鎮冀,誅李師道淄青五世之襲,平吳元濟淮西三世之叛,可謂盛烈矣。然其至於後世,益以不振。在內之權而閹尹執之,在外之權而方鎮執之,浸微、浸削而遂至於亡焉。
蓋唐以權奪勢傾而亡天下。然其亡不在乎僖、昭之世,而在乎天寶之載焉。以其喪所以制天下之權者,實兆乎此故也。故其後世之君若章武者,僅能自立,不為之深屈而已。況其非章武者乎?嗟夫!後之為天下者,苟無意於所執之權而為人執之,則視唐可知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