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論下
言兵無若孫武,用兵無若韓信、曹公。武雖以兵為書,而不甚見於其所自用。韓信不自為書,曹公雖為而不見於後世。然而傳稱二人者之學皆出於武,是以能神於用而不窮。竊嘗究之,武之十三篇,天下之學失者所通誦也。使其皆知所以用之,則天下孰不為韓、曹也?以韓、曹未有繼於後世,則凡得武之書伏而讀之者,未必皆能辦於戰也。武之書,韓、曹之術皆在焉。使武之書不傳,則二人者之為兵固不戾乎。武之所欲言者,至其所以因事設奇,用而不窮者,雖武之言有所未能盡也。驅市人白徒而置之死地,惟韓信者然後能斬陳余;遏其歸師而與之死地,惟若曹公者然後能克張繡。此武之所以寓其妙,固有待乎韓、曹之儔也。譎眾圖勝,而人莫之能知;既勝而復譎以語人,人亦從而信之不疑。此韓信、曹公無窮之變詐不獨用於敵,而亦自用於其軍也。
蓋軍之所恃者將,將之所恃者氣。以屢勝之將,持必勝之氣以臨三軍,則三軍之士氣定而情安,雖有大敵,故嘗吞而勝之。韓信以數萬之眾,當趙之二十萬,非脆敵也,乃令裨將傳食曰:“破趙而後會食。”信策趙為必敗可也,而曰必破而後會食者,可預期哉?使誠有以破趙,雖食而戰,未為失趙之敗也。然而韓信為此者,以至寡而當至眾,危道也。故示之以必勝之氣,與夫至暇之情,所以寧士心而作之戰也。曹公之徵關中,馬超、韓遂之所糾合以拒公者,皆劇賊也。每賊一部至,公輒有喜色。賊既破,諸將問其故,答曰:“關中長遠,若賊各據險,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其皆集,可一舉而滅之,是以喜耳。”袁紹追公於延津,公使登壘而望之曰:“可五六百騎。”有頃,復白騎積多,步兵不可勝計。公曰:“勿復白。”乃令解鞍縱馬待焉。有頃,縱兵擊之,遂大破紹,斬其二將。夫敵多而懼,則其下震矣,故以偽喜、偽安示之。眾恃公之所喜與安也,則畏心不生,而勇亦自倍,此所以勝之也。故用兵之妙,不獨以詐敵,而又以愚吾士卒之耳目也。
昔者創業造邦之君,蓋莫盛於漢之高皇。考其平日之智勇,實無以逮其良、平、信、越之佐。然其崛起,曾不累年誅秦、覆楚,遂奄天下而王之。曹公之資機警,挾漢以令天下,其行兵用師、決機合變,當日無與其儷也。然卒老於軍,不能平一吳、蜀,此其故何也?議者以其持法嚴忍,諸將計畫有出於己右者,皆以法夷之,故人舊怨無一免者,此所以不濟。嗟夫!曹公殘刻少恩,必報睚眥之怨,真有之矣。至若謀夫策士,收攬聽任,固亦不遺,未嘗深負之也。蓋嘗自詭以帝王之志業,期有以欺眩後世。然稽其才,蓋亦韓信之等夷。而其遇天下之變,無以異於劉、項之際。劉備、孫權皆以人豪,因時乘變,保據一隅,而公之諸將皆非其敵。至於鞭笞中原,以基大業,皆公自為之。而老期迫矣,此其為烈與漢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