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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自敘

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其先葛天氏,蓋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為列國,因以為姓焉。洪曩祖為荊州刺史,王莽之篡,君恥事國賊,棄官而歸,與東郡太守翟義共起兵。將以誅莽,為莽所敗,遇赦免禍,遂稱疾自絕於世。莽以君宗強,慮終有變,乃徙君於琅邪。君之子浦廬,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武踐祚,以廬為車騎。又遷驃騎大將軍,封下邳僮縣侯,食邑五千戶。

開國初,侯之弟文,隨侯征討,屢有大捷。侯比上書為文訟功,而官以文私從兄行,無軍名,遂不為論。侯曰:“弟與我同冒矢石,瘡痍周身,傷失右眼,不得尺寸之報。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選取轉封於弟。書上請報,漢朝欲成君高義,故特聽焉。文辭,不獲已。受爵即第,為驃騎營立宅舍於博望里。於今基兆石礎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給如二君焉。驃騎殷勤止之而不從。驃騎曰:“此更煩役國人,何以為讓?”乃托他行,遂南渡江而家於句容。子弟躬耕,以典籍自娛。文累使奉迎驃騎,驃騎終不還。又令人守護博望宅舍,以冀驃騎之反,至於累世無居之者。

洪祖父學無不涉,究測精微,文藝之高,一時莫倫。有經國之才,仁吳,歷宰海鹽。臨安。山陰三縣。入為吏部待郎,御史中丞,廬陵太守,吏部尚書,太子少傅,中書,大鴻臚,侍中,光祿勛,輔吳將軍,封吳壽縣侯。

洪父以孝友聞,行為士表,方冊所載,罔不窮覽。仕吳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縣令,中書郎,廷尉,平中護軍,會稽太守。未辭而晉軍順流,西境不守,博簡秉文經武之才,朝野之論,僉然推君。於是轉為五郡赴警。大都督給親兵五千,總統征軍,戍遏疆場。天之所壞,人不能支,故主欽若,九有同賓,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遷至大中大夫,歷位大中正,肥鄉令。縣戶二萬,舉州最治,德化尤異,恩洽刑清,野有頌聲,路無奸跡,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贈,不入於門;紙筆之用,皆出於私財。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發詔見用為吳王郎中令。正色弼違,進可替不,舉善彈枉,軍國肅雍。遷邵陵太守,卒於官。

洪者,君之弟三子也。生晚,為二親所嬌饒,不早見督以書史。年十有三,而慈父見背。夙失庭訓,饑寒困瘁,躬執耕穡,承星履草,密勿疇襲。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盪盡。農隙之暇無所讀,乃負笈徒步行借。又卒於一家,少得全部之書,益破功日伐薪以給紙筆,就營田園處,以柴火寫書。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藝文。常乏紙,每所寫,反覆有字,人鮮能讀也。

年十六,始讀《教經》、《論語》、《詩》、《易》。貧乏無以遠尋師友,孤陋寡聞,明淺思短,大義多所不能通,但貪廣覽,於眾書乃無不暗誦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經、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雜文章,近萬卷。既性暗善忘,又少文,意志不專,所識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時猶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純儒,不中為傳授之師。其河洛圖緯,一視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書及算術九宮三棋太一飛符之屬,了不從焉。由其苦人而少氣味也。

晚學風角望氣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計此輩率是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無急以此自勞役,不如省子書之有益,遂又廢焉。案《別錄》《藝文志》,眾有萬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來,群文滋長,倍於往者,乃自知所未見之多也。江表書籍,通同不具,昔欲詣京師索奇異,而正值大亂,半道而還。每自嘆恨。今齒近不惑,素志衰頹,但念損之又損,為乎無為,偶耕藪澤,苟存性命耳。博涉之業,於是日沮矣。

洪之為人也,(有脫文)而騃野,性鈍口訥,形貌醜陋,而終不辯自矜飾也。冠履垢弊,衣或襤褸,而或不恥焉。俗之服用,俾而屢改,或忽廣領而大帶,或促身而修袖,或長裾曳地,或短不蔽腳。洪期於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絕嘲戲,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故邦人鹹稱之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書,因以自號焉。

洪稟性尪羸,兼之多疾,貧無車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又患弊俗,捨本逐末,交遊過差,故遂撫筆閒居,守靜蓽門而無趨從之所,至於權豪之徒,雖在密跡,而莫或相識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虛,名不出戶,不能憂也。貧無僮僕,籬落頓決,荊棘叢於庭宇,蓬莠塞乎階雨留,披榛出門,排草入室,論者以為意遠忽近而不恕。其乏役也。不曉謁(有脫文)以故初不修見官長。至於吊大喪,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強令無不必至,而居疾少健。恆復不周,每見譏責於論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苟無餘,而病使心違,顧不愧己而已,亦何理於人之不見亮乎?唯明鑑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養高也。世人多慕豫親之好,推暗室之密,洪以為知人甚未易,上聖之所難。浮雜之交,口合神離,無益有損。雖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絕之,且必須清澄詳悉,乃處意焉。又為此見憎者甚眾而不改也。馳逐苟達,側立勢門者,又共疾洪之異於己,而見疵毀,謂洪為傲物輕俗。而洪之為人,信心而行,毀譽皆置於不聞。

至患近人,或恃其所長而輕人所短,洪忝為儒者之末,每與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論之,不強引之以造彼所不聞也。及與學士有所辯識,每舉綱領。若值惜短,難解心義,但粗說意之與向,使足以發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得自還也。彼靜心者,存詳而思之,則多自覺而得之者焉。度不可與言者,雖或有問,常辭以不知,以免辭費之過也。洪性深不好乾煩官長,自少及長,曾救知己之抑者數人,不得已,有言於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見其陷於非理,密自營之耳。其餘雖親至者,在事秉勢,與洪無惜者,終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至於糧用窮匱急,合湯藥則喚求朋類,或見濟,亦不讓也。受人之施,必皆久久漸有以報之,不令覺也。非類則不妄受其饋致焉。洪所食有旬日之儲,則分以濟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己也。不為皎皎之細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謂良守善者,用時,或齎酒肴候洪,雖非儔匹,亦不拒也。後有以答之,亦不登時也。洪嘗謂史雲不食於昆弟,華生治潔於昵客,蓋邀名之偽行,非廊廟之遠量也。

洪尤疾無義之人,不勤農桑之本業,而慕非義之奸利。持鄉論者,則賣選舉以取謝;有威勢者,則解符疏以索財。或有罪人之賂,或枉有理之家。或為逋逃之藪,而饗亡命之人;或挾使民丁,以妨公役;或強收錢物,以求貴价;或占錮市肆,奪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劫孤弱之業。惚恫官府之間,以窺掊克之益,內以夸妻妾,外以釣名位。其如此者,不與交焉。由是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絕,故巷無車馬之跡,堂無異志之賓,庭可設雀羅,而几筵積塵焉。

洪自有識以逮將老,口不及人之非,不說人之私,乃自然也。雖仆豎有其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戲之也。未嘗論評人物之優劣,不喜訶譴人交之好惡。或為尊長所逼問,辭不獲已,其論人也,則獨舉彼體中之勝事而已。其論文也,則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無毀譽之怨。貴人時或問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閒能者,洪指說其快事;其貪暴暗塞者,對以偶不識悉。洪由此頗見譏責,以顧護太多,不能明辯臧否,使皂白區分,而洪終不敢改也。每見世人有好論人物者,比方倫匹,未必當允,而褒貶與奪,或失準格。見譽者自謂己分,未必信德也;見侵者則恨之入骨,劇於血讎。洪益以為戒,遂不復言及士人矣。雖門宗子弟,其稱兩皆以付邦族,不為輕乎其價數也。

或以譏洪,洪答曰:“我身在我者也,法當易知。設令有人問我,使自比古人,及同時令我自求輩,則我實不能自知,可與誰為匹也。況非我,安可為取而評定之耶?漢末俗弊,朋黨分部,許子將之徒,以口舌取戒。爭訟論議,門宗成讎。故汝南人士無復定價而有月旦之評。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首,爾乃奔波亡走,殆至屠滅。前鑒不遠,可以得師矣。且人之未易知也,雖父兄不必盡子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異於我者遽非乎?或有始無卒,唐堯、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無以近人信其嘍嘍管見熒燭之明,而輕評人物。是皆賣彼上聖大賢乎?”

昔大安中,石冰作亂,六州之地,柯振葉靡,違正黨逆。義軍大都督邀洪為將兵都尉,累見敦迫,既桑梓恐虜,禍深憂大。古人有急疾之義,又畏軍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數百人,與諸軍旅進。曾攻賊之別將,破之日,錢帛山積,珍玩蔽地,諸軍莫不放兵收拾財物,繼轂連擔。洪獨約令所領,不得妄離行陳。士有摭得眾者,洪即斬之以徇。於是無敢委杖,而果有伏賊數百,出傷諸軍。諸軍悉發,無部隊,皆人馬負重,無復戰心。遂致驚亂,死傷狼藉,殆欲不振。獨洪軍整齊轂張,無所損傷。以救諸軍之大崩,洪有力焉。後別戰斬賊小帥,多獲甲首,而獻捷幕府。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將軍,例給布百匹。諸將多封閉之,或送還家,而洪分賜將士,及施知故之貧者,余之十匹,又徑以市肉酤酒,以饗將吏。於時竊擅一日之美談焉。

事平,洪投戈釋甲,徑詣洛陽,欲廣尋異書,了不論戰功。竊慕魯連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納存楚之賞,成功不處之義焉。正遇上國大亂,北道不通。而陳敏又反於江東,歸途隔塞。會有故人譙國嵇君道,見用為廣州刺史。乃表請洪為叄軍。雖非所樂,然利可避地於南,故黽勉就焉。見遣先行催兵,而君道於後遇害,遂停廣州。頻為節將見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貴可以漸得而不可頓合,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且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兢戰,不可勝言。不可為也。且自度性篤懶而才至短,以篤懶而御短才,雖翕肩屈膝,趨走風塵,猶必不辦大致名位而免患累,況不能乎?未若修松喬之道,在我而已,不由於人焉。將登名山,服食養性。非有廢也,事不兼濟,自非絕棄世務,則曷緣修習玄靜哉?且知之誠難,亦不得惜問而與人議也。是以車馬之跡,不經貴勢之域;片字之書,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雖不可出,而見造之賓,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專一,乃嘆曰:“山林之中無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誠欲以違遠讙嘩,使心不亂也。今將遂本志,委桑梓,適嵩岳,以尋方平梁公之軌。”

先所作子書內、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復撰次,以示將來云爾。洪年十五、六時,所作詩賦雜文,當時自謂可行於代,至於弱冠,更詳省之,殊多不稱意。天才未必為增也,直所覽差廣,而覺妍媸之別。於是大有所制,棄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書,但雜尚余百所卷,猶未盡損益之理,而多慘憤,不遑復料護之。他人文成,便呼快意,余才鈍思遲,實不能爾。作文章每一更字,輒自轉勝,但患懶,又所作多不能數省之耳。洪年二十餘,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子書。會遇兵亂,流離播越,有所亡失,連在道路,不復投筆十餘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內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頌詩賦百卷,軍書檄移章表箋記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為《神仙傳》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為《隱逸傳》十卷又抄五經、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雜奇要三百一十卷,別有目錄。其《內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洪見魏文帝《典論》自敘,未及彈棋擊劍之事,有意於略說所知,而實不數少所便能,不可虛自稱揚。今將具言,所不閒焉。

洪體純性駑,寡所玩好,自總發垂髫,(有脫文)又擲瓦手摶,不及兒童之群,未曾鬥雞鶩,走狗馬,見人博戲,了不目眄。或強牽引觀之,殊不入神,有若晝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幾道樗蒲齒名。亦念此輩末伎,亂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損政事,儒者則廢講誦,凡民則忘稼穡,商人則失貨財。至於勝負未分,交爭都市,心熱於中,顏愁於外,名之為樂,而實煎悴,喪廉恥之操,興爭競之端,相取重貨,密結怨隙。昔宋閔公、吳太子致碎首之禍,生叛亂之變,覆滅七國,幾傾天朝。作戒百代,其鑒明矣。每觀戲者,漸恚交集,手足相及,醜詈相加,絕交壞友,往往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吝,不足為也。仲尼雖有晝寢之戒,以洪較之,洪實未許其賢於晝寢。何則?晝寢但無益而未有怨恨之憂,斗訟之變,聖者猶韋編三絕,以勤經業,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諸戲盡不如示一尺之書,故因本不喜而不為,蓋此俗人所親焉。

少嘗學射,但力少不能挽強,若顏高之弓耳。意為射既在六藝,又可以禦寇辟劫,及取鳥獸,是以習之。昔在軍旅,曾手射追騎,應弦而倒,殺二賊一馬,遂以得免死。又曾受刀盾及單刀雙戟,皆有口訣要術,以侍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與不曉者對,便可以當全獨勝,所向無前矣。晚又學七尺杖術,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然亦是不急之末學。知之譬如麟角鳳距,何必用之?過此已往,未之或知。

洪少有定志,決不出身,每覽巢許、子州、北人石戶、二姜、兩袁、法真、子龍之傳,嘗廢書前席,慕其為人。念精治五經,著一部子書,令後世知其為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車騎大將軍辟,皆不就。薦名琅邪王丞相府,昔起義兵,賊平之後,了不修名詣府,論功主者,永無賞報之冀。晉王應天順人,撥亂反正,結皇綱於垂絕,修宗廟之廢祀,念先朝之滯賞,並無報以勸來。洪隨例就彼,庚寅,詔書賜爵關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戶。竊謂討賊以救桑梓,勞不足錄,金紫之命,非其始願。本欲遠慕魯連,近引田疇,上書固辭,以遂微志。適有大例,同不見許。昔仲由讓應受賜而沮為善,醜虜未夷,天下多事,國家方欲明賞必罰,以彰憲典,小子豈敢苟潔區區懦志,而距私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詔命焉。

洪既著“自敘”之篇,或人難曰:“昔王充年在耳順,道窮望絕,懼身名之偕滅,故自紀終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乎有道之運,方將解申公之束帛,登穆生之蒲輪,耀藻九五,絕聲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揚,而務老生之彼務?”洪答曰:“夫二儀彌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類春華之暫榮,未改旬而凋墜。雖飛飆之經霄,激電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賾猶奔星之騰煙,黃髮如激箭之過隙。況或未萌而殞籜,逆秋而霧瘁者哉?故項子有含穗之嘆,揚烏有夙折之哀,歷覽遠古,逸倫之士,或以文藝而龍躍,或以武功而虎踞,高勛著於盟府,德音被乎管弦,形器雖沈,鑠於淵壤,美談飄飄而日載,故雖千百代,猶穆如也。余以庸陋,沈抑婆婆,用不合時,行舛於世,發音則響與俗乖,抗足則跡與眾迕。內無金張之援,外乏彈冠之友。循途雖坦,而足無騏驎;六虛雖曠,而翼非大鵬。上不能鷹揚匡國,下無以顯親垂名。美不寄於良史,聲不附乎鍾鼎。故因著述之餘,而為自敘之篇,雖無補於窮達,亦賴將來之有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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