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不苟論
作者:呂不韋 主編
【不苟】
一曰:賢者之事也,雖貴不苟為,雖聽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動,必當義然後舉。此忠臣之行也,賢主之所說,而不肖主之所不說。非惡其聲也。人主雖不肖,其說忠臣之聲與賢主同,行其實則與賢主有異。異,故其功名禍福亦異。異,故子胥見說於闔閭,而惡乎夫差;比干生而惡於商,死而見說乎周。武王至殷郊,系墮。五人御於前,莫肯之為,曰:“吾所以事君者,非系也。”武王左釋白羽,右釋黃鉞,勉而自為系。孔子聞之曰:“此五人者之所以為王者佐也,不肖主之所弗安也。”故天子有不勝細民者,天下有不勝千乘者。秦繆公見戎由余,說而欲留之,由余不肯。繆公以告蹇叔。蹇叔曰:“君以告內史廖。”內史廖對曰: “戎人不達於五音與五味,君不若遺之。”繆公以女樂二八人與良宰遺之。戎王喜,迷惑大亂,飲酒晝夜不休。由余驟諫而不聽,因怒而歸繆公也。蹇叔非不能為內史廖之所為也,其義不行也。繆公能令人臣時立其正義,故雪殽之恥,而西至河雍也。秦繆公相百里奚。晉使叔虎、齊使東郭蹇如秦,公孫枝請見之。公曰: “請見客,子之事歟?”對曰:“非也。”“相國使子乎?”對曰:“不也。” 公曰:“然則子事非子之事也。秦國僻陋戎夷,事服其任,人事其事,猶懼為諸侯笑,今子為非子之事!退!將論而罪。”公孫枝出,自敷於百里氏。百里奚請之。公曰:“此所聞於相國歟?枝無罪,奚請?有罪,奚請焉?”百里奚歸,辭公孫枝。公孫枝徙,自敷於街。百里奚令吏行其罪。定分官,此古人之所以為法也。今繆公鄉之矣。其霸西戎,豈不宜哉?晉文公將伐鄴,趙衰言所以勝鄴之術。文公用之,果勝。還,將行賞。衰曰:“君將賞其本乎?賞其末乎?賞其末,則騎乘者存;賞其本,則臣聞之郤子虎。”文公召郤子虎曰:“衰言所以勝鄴,鄴既勝,將賞之,曰‘蓋聞之於子虎,請賞子虎。’”子虎曰:“言之易,行之難,臣言之者也。”公曰:“子無辭。”郤子虎不敢固辭,乃受矣。凡行賞欲其博也,博則多助。今虎非親言者也,而賞猶及之,此疏遠者之所以盡能竭智者也。晉文公亡久矣,歸而因大亂之餘,猶能以霸,其由此歟。
【贊能】
二曰:賢者善人以人,中人以事,不肖者以財。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歐冶;得地千里,不若得一聖人。舜得皋陶而舜授之,湯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呂望而服殷商。夫得聖人,豈有里數哉?管子束縛在魯,桓公欲相鮑叔。鮑叔曰:“吾君欲霸王,則管夷吾在彼。臣弗若也。”桓公曰: “夷吾,寡人之賊也,射我者也,不可。”鮑叔曰:“夷吾,為其君射人者也。君若得而臣之,則彼亦將為君射人。”桓公不聽,強相鮑叔。固辭讓,而相桓公果聽之。於是乎使人告魯曰:“管夷吾,寡人之讎也,願得之而親加手焉。”魯君許諾,乃使吏郭其拳,膠其目,盛之以鴟夷,置之車中。至齊境,桓公使人以朝車迎之,祓以爟火,釁以犧猳焉,生與之如國。命有司除廟筵几,而薦之曰:“自孤之聞夷吾之言也,目益明,耳益聰。孤弗敢專,敢以告於先君。”因顧而命管子曰:“夷吾佐予!”管仲還走,再拜稽首,受令而出。管子治齊國,舉事有功,桓公必先賞鮑叔,曰:“使齊國得管子者,鮑叔也。”桓公可謂知行賞矣。凡行賞欲其本也,本則過無由生矣。孫叔敖、沈尹莖相與友。叔敖游於郢三年,聲問不知,修行不聞。沈尹莖謂孫叔敖曰:“說義以聽,方術信行,能令人主上至於王,下至於霸,我不若子也。耦世接俗,說義調均,以適主心,子不如我也。子何以不歸耕乎?吾將為子游。”沈尹莖游於郢五年,荊王欲以為令尹,沈尹莖辭曰:“期思之鄙人有孫叔敖者,聖人也。王必用之,臣不若也。”荊王於是使人以王輿迎叔敖,以為令尹,十二年而莊王霸。此沈尹莖之力也。功無大乎進賢。
【自知】
三曰: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人主欲自知,則必直士。故天子立輔弼,設師保,所以舉過也。夫人故不能自知,人主猶其。存亡安危,勿求於外,務在自知。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鞀,猶恐不能自知。今賢非堯舜湯武也,而有掩蔽之道,奚繇自知哉!荊成、齊莊不自知而殺,吳王、智伯不自知而亡,宋、中山不自知而滅,晉惠公、趙括不自知而虜,鑽荼、龐涓、太子申不自知而死,敗莫大於不自知。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鍾者。欲負而走,則鍾大不可負。以椎毀之,鍾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為人主而惡聞其過,非猶此也?惡人聞其過尚猶可。魏文侯燕飲,皆令諸大夫論己。或言君之智也。至於任座,任座曰:“君不肖君也。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文侯不說,知於顏色。任座趨而出。次及翟黃,翟黃曰:“君賢君也。臣聞其主賢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賢也。”文侯喜曰:“可反歟?”翟黃對曰:“奚為不可?臣聞忠臣畢其忠,而不敢遠其死。座殆尚在於門。”翟黃往視之,任座在於門,以君令召之。任座入,文侯下階而迎之,終座以為上客。文侯微翟黃,則幾失忠臣矣。上順乎主心以顯賢者,其唯翟黃乎?
【當賞】
四曰:民無道知天,民以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當,則諸生有血氣之類皆為得其處而安其產。人臣亦無道知主,人臣以賞罰爵祿之所加知主。主之賞罰爵祿之所加者宜,則親疏遠近賢不肖皆盡其力而以為用矣。晉文侯反國,賞從亡者,而陶狐不與。左右曰:“君反國家,爵祿三出,而陶狐不與,敢問其說。”文公曰:“輔我以義,導我以禮者,吾以為上賞;教我以善,強我以賢者,吾以為次賞,拂吾所欲,數舉吾過者,吾以為末賞。三者。所以賞有功之臣也。若賞唐國之勞徒,則陶狐將為首矣。”周內史興聞之曰: “晉公其霸乎!昔者聖王先德而後力,晉公其當之矣!”秦小主夫人用奄變,群賢不說自匿,百姓郁怨非上。公子連亡在魏,聞之,欲入,因群臣與民從鄭所之塞。右主然守塞,弗入,曰:“臣有義,不兩主,公子勉去矣!”公子連去,入翟,從焉氏塞,菌改入之。夫人聞之,大駭,令吏興卒。奉命曰:“寇在邊。” 卒與吏其始發也,皆曰:“往擊寇。”中道,因變曰:“非擊寇也,迎主君也。” 公子連因與卒俱來,至雍,圍夫人,夫人自殺。公子連立,是為獻公。怨右主然,而將重罪之;德菌改,而欲厚賞之。監突爭之曰:“不可。秦公子之在外者眾,若此,則人臣爭入亡公子矣,此不便主。”獻公以為然,故復右主然之罪,而賜菌改官大夫,賜守塞者人米二十石。獻公可謂能用賞罰矣。凡賞非以愛之也,罰非以惡之也,用觀歸也。所歸善,雖惡之,賞;所歸不善,雖愛之,罰。此先王之所以治亂安危也。
【博志】
五曰:先王有大務,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惡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則不然,有大務而不能去其害之者,此所以無能成也。夫去害務與不能去害務,此賢不肖之所以分也。使獐疾走,馬弗及至,己而得者,其時顧也。驥一日千里,車輕也;以重載則不能數里,任重也。賢者之舉事也,不聞無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為之任也。冬與夏不能兩刑,草與稼不能兩成,新谷熟而陳谷虧,凡有角者無上齒,果實繁者木必庳,用智褊者無遂功,天之數也。故天子不處全,不處極,不處盈。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先王知物之不可兩大,故擇務,當而處之。孔、墨、甯越,皆布衣之士也,慮於天下,以為無若先王之術者,故日夜學之。有便於學者,無不為也;有不便於學者,無肯為也。蓋聞孔丘、墨翟,晝日諷誦習業,夜親見文王、周公旦而問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達?何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將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今有寶劍良馬於此,玩之不厭,視之無倦;寶行良道,一而弗復。欲身之安也,名之章也,不亦難乎!甯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勞,謂其友曰:“何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學。學三十歲則可以達矣。” 甯越曰:“請以十五歲。人將休,吾將不敢休;人將臥,吾將不敢臥。”十五歲而周威公師之。矢之速也,而不過二里,止也;步之遲也,而百舍,不止也。今以甯越之材而久不止,其為諸侯師,豈不宜哉?養由基、尹儒,皆文藝之人也。荊廷嘗有神白猿,荊之善射者莫之能中,荊王請養由基射之。養由基矯弓操矢而往,未之射而括中之矣,發之則猿應矢而下,則養由基有先中中之者矣。尹儒學御,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夜夢受秋駕於其師。明日往朝其師。望而謂之曰: “吾非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日將教子以秋駕。”尹儒反走,北面再拜曰: “今昔臣夢受之。”先為其師言所夢,所夢固秋駕已。上二士者,可謂能學矣,可謂無害之矣,此其所以觀後世已。
【貴當】
六曰:名號大顯,不可強求,必繇其道。治物者,不於物於人。治人者,不於事於君。治君者,不於君於天子。治天子者,不於天子於欲。治欲者,不於欲於性。性者,萬物之本也,不可長,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數也。窺赤肉而鳥鵲聚,狸處堂而眾鼠散,衰絰陳而民知喪,竽瑟陳而民知樂,湯武修其行而天下從,桀紂慢其行而天下畔,豈待其言哉?君子審在己者而已矣。荊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策,聞於國。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觀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純謹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榮矣,所謂吉人也。觀事君者也,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也。觀人主也,其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皆交爭証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此所謂吉主也。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 莊王善之,於是疾收士,日夜不懈,遂霸天下。故賢主之時見文藝之人也,非特具之而已也,所以就大務也。夫事無大小,固相與通。田獵馳騁,弋射走狗,賢者非不為也,為之而智日得焉,不肖主為之而智日惑焉。志曰:“驕惑之事,不亡奚待?”齊人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愧其家室。出則愧其知友州里。惟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欲得良狗,則家貧無以。於是還疾耕。疾耕則家富,家富則有以求良狗,狗良則數得獸矣,田獵之獲常過人矣。非獨獵也,百事也盡然。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無有。此賢者不肖之所以殊也。賢不肖之所欲與人同,堯、桀、幽、厲皆然,所以為之異。故賢主察之,以為不可,弗為;以為可,故為之。為之必繇其道,物莫之能害,此功之所以相萬也。
譯文
不苟
賢明的人做事,即使使地位尊貴也不隨意而行,即使為君主所聽信也不藉以謀私,一定要合於事理才行動,符合道義才去做。這是忠臣的德行,是賢明的君主所賞識的,不肖的君主所厭惡的。不肖的君主並不是厭惡忠臣的聲音。他們雖然不肖,喜歡忠臣的聲音跟賢君還是相同的,但實際做起來卻跟賢君不同。實際行動不同,所以他們的功名禍福也就不同。實際行動不同,所以伍子胥被閩閭賞識,卻被夫差厭惡;比干活著時被商厭惡,死後卻受到周的讚賞。
周武王率大軍伐紂,到了殷都郊外,襪帶掉了下來。當時他的五個輔臣都在身邊陪侍,沒有一個人肯替他把帶子繫上,他們說:“我用來侍奉君主的,並不是替他系帶子。”武王左手放下白羽,右手放下黃鋨,自己費力地把帶子繫上了。後來孔子聽到這件事,說:“這正是五個人成為王者輔臣的原因,也正是不肖的君主所不能容忍的。”由於忠正耿介的臣民在,所以天子有時不能勝過小民,占有天下有時不能勝過一個普通國家。
秦穆公見到戎國的由余,很賞識他,想把他留下。由余不答應。穆公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了蹇叔。蹇叔說:“您去把它告訴內史廖。”內史廖聽了,回答說:“戎人不懂得音樂和美味,您不如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們。”穆公就把兩隊女樂和高明的廚師送給了戎人。戎王十分高興,神魂顛倒,任意胡為,飲酒晝夜不止。由余多次勸諫不聽,一怒之下歸附了秦穆公。蹇叔並不是不能做內史廖做的事,而是他所遵守的道義不允許這洋做。秦穆公能讓臣下時時堅持自己應遵守的道義,所以能洗刷殽之戰的恥辱,把疆土向西開拓到雍州。
秦穆公任百里奚為相國。這時,晉派叔虎,齊派東郭蹇出使秦國,公孫枝請求會見他們。穆公說:“請求會見客人.這是你職分內的事嗎?”公孫枝回答說:“不是。”穆公叉說:“是相國委派你了嗎?”回答|兌說;“沒有。”秦穆公說:“這樣看來,你是要做不該你做的事。秦國偏僻荒遠,處於戎夷之地,即使是事事都有專職,人人備守其責,仍然怕被諸侯恥笑,而現在你竟然要做不該你做的事!下去吧!我要對你的罪過審理懲治!”公孫枝出朝,到百里奚那裡陳述事情的原委。百里奚替他向穆公求情。穆公說;“這樣的事是相國該過問的嗎?公孫枝沒有罪的話,有什麼必要求情?要是有罪的話,求情又有什麼用?”百里奚回來,回絕了公孫枝。公孫枝轉而又到鬧市中去陳訴。百里奚就命令官吏對公孫枝論罪行罰。確定官員的名分職守,這是古人實行法治的方法。如果秦穆公已朝這個方向努力了。他稱霸西戎,豈不是情理之中的嗎?
晉文公將要伐邶,趙袁向文公建白勝鄴的方法。文公採納了他的建議,果然取得了勝利,伐邶回來,文公準備賞賜他。趙袁說:“您是要賞賜根本呢,還是要賞賜末節呢?如果賞賜末節,那么有參戰的將士在;如果賞賜根本,那么我的建議是從郁子虎那裡聽來的。”文公召見椰子虎,說:“趙衰建白勝鄴的方法,現在鄴已被戰勝,我要賞賜他,他說:‘我是從子虎那裡聽來的,請賞賜予虎。”,椰子虎說,“事情談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而我只不過是個談了幾句話的人。”文公說;“你就不耍推辭了。”椰子虎不敢堅決推辭,這才接受了賞賜。凡是行賞,賞賜的範圍應該越大越好,範圍太,得到的幫助就多。如今椰子虎並不是直接進言的人,而仍然賞賜到他,這是疏遠的人為君主竭盡才智的原因。晉文公在外流亡很久,回國後繼承的又是大亂以後的殘破局面,但仍能憑這種條件成就霸業,恐怕就是這個原因吧!
贊能
賢明的人同人親善是根據這個人的仁德,一般的人同人親善是根據這個人的功業,不肖的人同人親善是根據這個人的財富。得到十匹好馬,不如得到一個伯樂;得到十口寶劍,不如得到一個歐冶;得到千里土地,不如得到一個聖人。舜得到皋陶就用他治好了天下,揚得到伊尹就擁有了夏的民眾,周文壬王得到呂望就征服了殷商。得到了聖人,所得土地哪裡有里數的限制呢!
管仲被四禁在魯國的時候,齊桓公想用鮑叔牙為相。鮑叔說:“您如果想成就王霸之業,那么有管夷吾在魯國,我不如他。”桓公說:“管夷吾是殺害我的兇手,用箭射過我的人,不能用他。”鮑叔說:“夷吾是為他的君主射人的人,您如果得到他,用他為臣,他也會為您射別人。”桓公不聽,堅持要用鮑叔為相。鮑叔堅辭,最後,桓公終於聽從了鮑叔的意見。於是派人告訴魯周說。“管吏吾是我的仇敵,希望能得到他,親手把他殺死。”魯君答應了,派官吏用皮革套住管仲的雙手,用膠粘上他的眼睛,把他裝在大皮口袋裡,放在車上給齊國送去。到了齊國邊境,齊桓公派人用朝車來迎接管仲。點起火把拔除不祥,殺了公豬舉行血祭。恢復了他的自由,跟他一起回到國都。桓公命令主管官吏掃除宗廟,設定筵几,把管仲進薦給祖先,說;“輥我自從聽了夷吾的談論,目光越發明亮,耳朵越發靈敏。我準備用他為相,不敢擅自決定,冒眯地以此告請先君。”恆公說完,就回過頭來命令管仲悅:“夷吾輔佐我!”管仲退避了幾步,向恆公再拜叩頭,接受了命令,而後離開了宗廟。管仲治理齊國,只要做事有功,桓公就一定先賞鮑叔,說:“使齊國得到管子的是鮑叔啊!”桓公可算得上知道如何行賞了。凡是行賞,應該賞賜根本,賞賜根本,過失就無從發出了。
孫叔敖和沈尹莖彼此交好。孫叔敖到郢都出遊了三年,名聲不為人所知,美德不為人了解。沈尹莖對孫叔敖說:“陳說道理能使人聽從,所持方策必定能夠實行,能使君主上至於稱王天下,下至於稱霸諸侯,這方面我不如你。隨順社會,附和世俗,陳說道理調和蓮中,以投合君主的心意,這方面你不如我,你何不先回去耕田隱居呢?我將為你在這裡奔走。”沈尹莖在郢都奔走了五年,楚王想用他為令尹。洗尹莖辭讓說;“期思有個叫孫權艘的草野上民,是個聖人。請您一定要任用他,我比不上他。”於是楚王派人用王車把孫叔敖接來,用他做了令尹,過了十二年楚莊王成就了霸業。這是沈尹莖的力量啊!功勞沒有比舉薦賢人再大的了。
自知
要知道平直,一定要依靠水準墨線;要知道方圓,一定要依靠圓規矩尺,君主要想了解自己的過失,一定要依靠正直之士。所以天子設立輔弼,設定師保,這是用來舉發天子過錯的,人本來就不能了解自己的過失,天子尤為嚴重。國存身安不用到外部尋求,關鍵在於了解自己的過失。堯有供想進諫的人敲擊的鼓,舜有供書寫批評意見的木柱,湯有主管糾正過失的官吏,武王有供告誡君主的人所甩的搖鼓。即使選樣,他們仍擔心不能了解自已的過失。而當今的君主,賢能並比不上堯舜湯武,卻採取掩蔽視聽的做法,這還靠什麼了解自己的過失?楚成王、齊莊公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失而被殺,吳王,智伯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失而滅亡,宋、中山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失而絕國,晉惠公、趙括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失而被俘,鑽荼、龐涓、太子申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失而兵敗身死。所以沒有比不了解自己的過失更壞事的了。
范氏出亡的時候,有個百姓得到了他的一口鐘。這個人想背著鐘快點跑開,可是鐘太大,沒法背,於是就想把鍾打碎弄走。拿術槌一敲,鍾轟然作響。他怕別人聽見鐘聲來同自己爭奪,就急忙把耳朵捂了起來。不願別人聽到鐘聲是可以的,不願目己聽到就是胡塗了。做君主卻不願聽到自己的過失,不正象這種情況一樣嗎?不願別人聽到自己的過失倒還可以。
魏文侯宴飲,讓大夫們評論自己。有的人說君主很仁義,有的人說君主很英明。輪到任座,任座說;“您是個不肖的君主。得到中山國,不把它封給您的弟弟,卻把它封給您的兒子,因此知道您不肖,”文侯聽了很不高興,臉色上表現了出來。任座快步走了出去。按次序輪到翟黃,翟黃說:“您是個賢君。我聽說君主賢明的,他的臣子言語就直率。現在任座的言語直率,因此我知道您賢明。”文侯很高興,說;“還能讓他回來嗎?”翟黃回答說:“怎么不能?我聽說忠臣竭儘自己的忠心,即使因此獲得死罪也不敢躲避。任座恐怕還在門口。”翟黃出去一看,任座當真還在門口。翟黃就以君主的命令叫他進去。任座進來了,文侯走下台階來迎接他,此後終生都把任座待為上賓。文侯如果沒有翟黃,就差點兒失掉了忠臣。對上能夠順應君主的心意來尊顯賢者,大概正是說的翟黃吧!
當賞
人民沒有別的途徑了解上天,人民依據四季寒暑日月星辰的運行了解上天。四季寒暑日月星辰的運行適宜,那么各種有生命有血氣的物類,就能各得其所、各安其生了。臣下也沒有別的途徑了解君主.臣下依據君主賞罰爵祿如何施予來了解君主。君主賞罰爵祿施予得恰當,那么親疏遠近、賢和不肖的人就都竭盡其力為君主所用了。
晉文公回到晉國,賞賜跟隨自己流亡的人,而陶狐不在其中。文公的左右侍從說:“您回到晉國,三次拿出爵祿賞人,陶狐卻不在其中,想冒昧地請教您這樣做的道理。”文公說;“用義來輔佐我,用禮來引導我的,我給他最高的賞賜;用善道來教育我,用賢德來約束我的,我給他次一等的賞賜;違背我的意願,多次舉發我的過失的,我給他末等的賞賜。這三種賞踢,是用來賞有功之臣的。如果賞賜晉國辛勞的隸役,那就要把陶狐放在首位了。”周內史興聽到這件事,說:“晉侯大概會成就霸業吧!從前聖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晉侯的做法與此相符了!”
秦小主夫人任用奄變,賢人們心中不快,隱匿不出;百姓們憂鬱怨恨,指責君主。公子連這時正亡居魏國,聽到這種情況,打算乘機入秦,取代小主為君,於是借臣下和百姓的幫助到鄭所這個要塞去。右主然把守著要塞.不放他進擊,說;“我要堅守道義,不同時侍奉兩個君主,公子您快點離開吧!”公子連離開鄭所塞,進人北狄,去往焉氏塞。守塞的菌改把他放了進去。小主夫人聽到這個稍息,大吃一驚,命令將帥起兵去攔阻。將士們接到命令說;“敵寇在邊境上。”這些將士剛出發的時候,都說:“去迎擊敵寇。”走到半路,乘機發動譁變,說;“不是去迎擊敵寇,而是去迎接君主。”於是公子連與士卒一起回來,到了雍城,包圍了小主夫人,小主夫人自殺了。公子連立為國君,這就是獻公。獻公怨恨右主然,想重重地處罰他,感激菌改,想多多地賞賜他。監突諫爭說:“這樣做不行。秦公子流亡在外的很多,如果這樣做,那么臣子們就會爭相把流亡的公子放進來了。這對您是不利的。”獻公認為他說的對,所以赦免了右主然的罪,而賜給菌改官大夫的爵位,賞給守塞的士卒每人二十石米。獻公可說是能夠使用賞罰了。大凡賞賜一個人,並不是因為喜愛他,處罰一個人,並不是因為憎惡他。賞罰是看一個人的行為將會導致什麼結果來決定的。導致的結果好,即使憎惡他,也要給予賞賜,導致的結果不好,即使喜愛他,也要給予處罰。這是先王使亂世轉為太平、使危局轉為平安的方法。
博志
先王有了大事,就要消除妨害它的因素,所以他所要求的一定能得到,他所憎惡的一定能除掉,這是功成名立的原因,平庸的君主卻不是這樣,有了大事卻不能消除妨害它的因素,這是他不能成功的原因。能不能消除妨害事務的因素,這是賢和不肖判然不同的原因。
假使獐飛快地奔逃,馬是追不上它的。但是不久就被捕獲,這是因為它時時回頭張望。驥日行千里,是因為車輕,拉重載就一天走不了幾里,是因為負擔重。賢明的人做事,決不是沒有成效,但是名聲不能顯赫、福澤不能傳及後世,是因為有愚昧不肖的人做了他的拖累。
冬夏兩季不能同時形成,野草與莊稼不能一起長大,新糧成熟陳糧就必已虧缺,凡是長角的動物就沒有上齒,果實繁多的樹木一定長得低矮,思想偏狹的人做事就不會成功,這些都是自然的定則。所以衛天子做事情,不做得很完美,不做得很極端,不做得很圓滿。完美就會轉向缺損,極端就會轉向反面,滿盈就會轉向虧失。先王知道事物不能兩方面同時發展壯大,所以對於事務要加以選擇,適宜做的才做。
孔丘、墨翟、寧越,都是沒有地位的讀書人。他們就天下所有事務考慮,認為沒有比先王道術冉再重要的,所以就日夜學習。據說孔丘墨翟白天背誦經典研習學業,夜裡就親眼見到了史王和周公,當面向他們請教。他們用心如此精探,還有什麼做不到?還有什麼辦不成?所以說:“精心習熟,鬼將告知。”並不是真的有鬼神告知,是因為精心習熟啊!假如有寶劍良馬,人們一定會把玩起來不知滿足,觀賞起來不覺疲倦。而對於嘉言懿行,卻稍加嘗試就不再鑽研實行。這樣做,還想使自身平安,名聲顯揚,不是太困難了嗎?
寧越是中牟的草野之民,苦於耕作的辛勞,對他的友人說:“怎樣做才能免除這種痛苦呢?”他的友人說;“做什麼也比不上學習。學習三十年就可以顯達了。”寧越悅:“讓我用十五年來實現。別人休息,我不敢休息;別人睡覺,我不敢睡覺。”學了十五年,周威公拜他做了老師。箭的速度很快,射程卻不超過二里,因為它飛一段就停了下來。步行速度很慢,卻可以走到幾百里之外,因為腳步不停。如果憑寧越的才幹,又長久不停地努力,他成為諸侯的老師,難道不正應該嗎?
養由基和尹懦都是精通技藝的人。楚國朝廷中曾有一個白色的神猿,楚國善射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射中,楚王就請養由基來射它。養由基拿著弓箭去了。還沒開弓,實際上就把白猿射中了,箭一射出去,白猿就應聲墜落。由此看來,養由基具有在射中目標以前就能從精神上把它射中的技藝。尹儒學習駕車,學了三年仍無所得,為此很苦惱。夜裡做夢,夢見從老師那裡學習秋駕的技藝。第二天去拜見老師。老師看見他,就說;“我從前並不是吝惜技藝捨不得教你,是怕你還不可教授。今天我將教給你鍬駕的方法。”尹需轉身後退幾步,向北再拜說,“這種技藝我昨天夜裡在夢中已經學了。”他先向老師敘述自己所夢到的,夢到的正是秋駕的技藝。以上述兩位士人,可算是能學習了,可以說沒有什們東西能妨害他們了,這正是他們揚名後世的原因啊!
貴當
名聲顯赫是不能強求的,必須避循恰當的途徑才能實現。整治器物,不在於器物本身而在於人,治理人民,不在於人民本身而在於諸侯,轄制諸侯,不在於諸侯本身而在於天子;制約天子,不在於天子本身而在於他的欲望;節制欲望,不在於欲望本身而在於天性。天性是萬物的根本,它不能增益,不能減損,只能順應它的本性加以引導,這是自然的定則。瞥見鮮紅的血肉烏鵲就會聚合,貓在堂上老鼠就舍逃散,穿喪服出來人們就知道有了喪事,擺出樂器來人們就知道有了喜事,商湯周武修養自己的德行天下就順從他們,夏桀商紂輕忽自己的道德修養天下就叛離他們,這些難道還用說嗎?所以君子只要詳察存在於自身的因素就行了。
楚國有個善於給人看相的人,他的判斷不曾有過失誤,名聲聞於全國。楚莊王召見他,向他詢問這件事。他回答說;“我並不能給人看相,而是能觀察人們的朋友。觀察平民,如果他的朋友都很孝教和順,忠厚恭謹、敬畏王命,這樣的平民,他家裡一定會日益富足,自身一定會日益顯榮,這是所謂的古人。觀察侍奉君主的臣子,如果他的朋友都很忠誠可靠,品德高尚,喜歡行善,這樣的臣子,侍奉君主就會日益有所進益,官職就會日益得到升遷,這是所謂的吉臣。觀察君主,如果他的朝臣多是賢能,侍從多是忠良,君主有過失都爭相進諫,這樣的君主,他的國家就會日益安定,自身就會日益尊貴,天下就會日益敬服,這是所謂的吉主。我並不是能給人看相,而是能觀察人們的朋友啊!”莊王認為他說的很好,於是大力收羅賢士,日夜堅持不懈,從而稱霸於天下。所以賢明的君主時時召見擅長各種技藝的人,並不只是做做樣子就罷了,而是要藉以成就大業的。事情不論大小,道理本來都是彼此相通的。鷹飛犬逐,馳騁射獵,這些事賢明的君主不是不做,而是做了能使思想上日有所得。不肖的君主做了,卻使思想越發昏惑。古書上說:“做事驕慢昏惑,不滅亡還等什麼!”
齊國有個好打獵的人,荒廢了很長時日也沒有獵到野獸,在家愧對家人,在外愧對鄰里朋友。他琢磨自己獵獲不到野獸的原因,發現原來是獵狗不好。想弄到好獵狗,家裡又窮得沒錢買。於是他就回家奮力耕作。奮力耕作,家裡就富足了;家裡富足了,就有了錢買好獵駒,獵狗好了,就屢屢獵到野獸,打措的收穫就經常超過別人了。不只是打獵,各種事情都是如此。成就王霸之業的人,不經過象這個齊人一樣的努力就獲得成功的,古往今來不曾有過。這是賢明的君主和不肖的君主判然不同的原因。賢明的君主和不肖的君主,他們的欲望跟常人相同,堯這樣的聖王和夏桀、周幽王、周厲王這樣的昏君都是如此,但他們用來實現目的的做法不同。賢聰的君主對事情加以審察,認為不能做就不去做,認為可以做就去做。做時一定遵循恰當的途徑,所以外界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妨害他,這是他們的功業遠遠超過不肖君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