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原文
金海陵縱慾亡身
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
六龍飛轡長相窘,何忍乘危自著鞭。
這四句詩是唐朝司空圖所作。他說流光迅速,人壽無多,何苦貪戀色慾,自促其命。看來這還是勸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過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貧淫,還只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假如商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他所寵者,止於一人,尚且小則政亂民荒,大則喪身亡國,何況漁色不休,貪淫無度,不惜廉恥,不論綱常?若是安然無恙,皇天福善禍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只為貪淫無道,蔑禮敗倫,坐了十二年寶位,改了三個年號。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舉侵宋,被弒於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廢為海陵王。後人將史書所載廢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話文,以為將來之戒。正是:
後人請看前人樣,莫使前人笑後人。
話說金廢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後改名亮,字元功,遼王宗斡第二子也。為人善飾詐,慓急多猜忌,殘忍任數。年十八,以宗室子為奉國將軍,赴梁王宗弼軍前任使。梁王以為行軍萬戶,遷驃騎上將軍。未幾,加龍虎衛上將軍,累遷尚書右丞,留守汴京,領行台尚書省事。後召入為丞相。
初,熙宗以太祖嫡孫嗣位。海陵念其父遼王本是長子,己亦是太祖嫡孫,合當有天下之分,遂懷覬覦,專務立威,以壓伏人心,後竟弒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諸子,恐為後患,欲除去之。與秘書監蕭裕密謀。裕傾險巧詐,因構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狀。海陵殺宗本,遣使殺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孫七十餘人,秦王宗翰子孫三十餘人。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門客蕭玉,教以具款反狀,令作主名上變,遍詔天下。天下冤之。蕭裕以誅宗本功,為尚書右丞,累遷至平章政事,專恣威福,遂以謀逆賜死。此是後話。
且說海陵初為丞相,假意儉約,妾媵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侈心頓萌,淫志蠱惑。自徒單皇后而下有大氏、蕭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寵。凡平日曾與淫者,悉召入內宮,列之妃位。又廣求美色,不論同姓、異姓,名分尊卑,及有夫無夫,但心中所好,百計求淫。多有封為妃嬪者。諸妃名號,共有十二位,昭儀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舉數。大營宮殿,以處妃嬪。土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後絢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毀,務極華麗。這俱不必題起。
且說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里野女也。生而妖嬈嬌媚,嗜酒跌宕。阿里虎嫁於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節七歲。阿虎迭伏誅,阿里虎不待閉喪,攜重節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驗方,修合春藥,與南家晝夜宣淫。重節熟睹其醜態,阿里虎恬不諱也。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為南京元帥都監,知阿里虎淫蕩醜惡,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攜阿里虎往南京,幽閉一室中,不令與人接見。
阿里虎向聞海陵善嬲戲,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與之接歡,至是沉鬱煩懣,無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圖其貌,題詩於上。詩曰: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嬙非其伍。一旦夫死來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有人救我出牢籠,脫卻從前從後苦。
題畢,封緘固密,拔頭上金簪一枝,銀十兩,賄囑監守閽人,送于海陵。
海陵稔聞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見此圖,不覺手舞足蹈,羨慕不止。於是托人達突葛速,欲取之。突葛速不從。海陵故意揚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詔遣阿里虎歸父母家,以禮納之宮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見之晚。數月後,特封賢妃,再封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節來朝。重節為海陵再從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宮中。海陵猝至,見重節年將及笄,姿色顧眄,迥異諸女,不覺情動,思有以中之,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張燈燭,令室中輝煌如晝。自傅淫藥,與阿里虎及諸侍嬪裸逐而淫,以動重節。重節聞其嬉笑聲,潛起以聽,鑽穴隙窺之,神痴心醉,幾欲破戶趨前,羞縮自止。
海陵嬲謔至四鼓方止。諸嬪鹹滅燭就寢,寂然無聲。獨重節咬指撫心,倏起倏臥,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擁被,長嘆歪眠。忽聞阿里虎床復有聲,欲再起窺之,頭岑岑不止,倚枕聽之,又聞有擊戶聲。重節不應。擊聲甚急。重節問:「為誰?」海陵捏作侍嬪取燈聲,以促其開。重節強起,拔去門栓。海陵突入,摟抱接唇。重節慾脫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盤桓一夜,謔浪千般。置阿里虎於不理者將及旬矣。
阿里虎慾火高燒,情煙陡發,終日焦思,竟忘重節之未出宮也。命諸侍嬪偵察海陵之所之。一侍嬪曰:「帝得新人,撇卻舊人矣。」阿里虎驚問道:「新人為誰?幾時取入宮中?」侍嬪答道:「帝幸阿虎重節於昭華宮,娘娘因何不知?」阿里虎麵皮紫漲,怒發如火,捶胸跌腳,詬詈重節。侍嬪道:「娘娘與之爭鋒,恐惹笑恥。且帝性躁急,禍且不測。」
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義久絕,我怕誰笑話!我誓不與此淫種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嬪道:「重節少艾,帝得之勝百斛明珠。娘娘齒長矣,自當甘拜下風,何必發怒。」阿里虎聞誚,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詎意來此淫種,奪我口食!」
乃促步至昭華宮。見重節方理妝,一嬪捧鳳釵於側。遂向前批其頰,罵道:「老漢不仁,不顧情分,貪圖淫樂,固為可恨!汝小小年紀,又是我親生兒女,也不顧廉恥,便與老漢苟合,豈是有人心的!」重節亦怒罵道:「老賤不知禮義,不識羞恥,明燭張燈,與諸嬪裸裎奪漢,求快於心。我因來朝,踏此淫網,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這老賤,只圖利己,不怕害人,造下無邊惡孽,如何反來打我!」兩下言語不讓一句,扭做一團,結做一塊。眾多侍嬪,從中勸釋。阿里虎忿忿歸宮。重節大哭一場,悶悶而坐。
頃之,海陵來,見重節面帶憂容,兩頰淚痕猶濕,便促膝近前,偎其臉問道:「汝有恁事,如此煩惱?」重節沉吟不答。侍嬪道:「昭妃娘娘批貴人面頰,辱罵陛下,是以貴人失歡。」海陵聞之,大怒道:「汝勿煩惱!我當別有處分。」
是日,阿里虎回宮,益嗜酒無賴,詆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責讓之。阿里虎恬無忌憚,暗以衣服遺前夫南家之子。海陵偵知之,怒道:「身已歸我,突葛速之情猶未斷也!」由是寵衰。
海陵制,凡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號假廝兒。有勝哥者,身體雄壯若男子,給侍阿里虎本位,見阿里虎憂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熾也,乃托宮豎市角先生一具以進。阿里虎使勝哥試之,情若不足,興更有餘。嗣是,與之同臥起,日夕不須臾離。
廚婢三娘者,不知其詳,密以告海陵道:「勝哥實是男子,扮作女耳,給侍昭妃非禮。」海陵曾幸勝哥,知其非男子,不以為嫌,惟使人誡阿里虎勿棰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隱也,搒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爾,吾必殺阿里虎。」偵之,果然。
是月,為太子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單後又率諸妃嬪為之哀求,乃得免。勝哥畏罪,先仰藥而亡。阿里虎聞海陵將殺己,又見勝哥先死,亦絕粒不食,日夕焚香籲天,以冀脫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乃使人縊殺之,並殺侍婢棰三娘者,因此,不復幸昭華宮。出重節為民間妻,後屢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彌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國色,族中人無不奇之。年十歲,色益麗,人益奇。彌勒亦自謂異於眾人,每每沽嬌誇詡。其母與鄰母善,時時迭為賓主。鄰母之子哈密都盧,年十二歲,丰姿頗美,閒嘗與彌勒兒戲於房中,互相嘲謔,遂及於亂。
說話的,那十二歲的孩兒,和那十歲的女兒,曉得甚麼做作,只無過是頑耍而已,怎麼就說個亂字?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長大倜儻,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撻子,幹事不瞞著兒女。他們都看得慣熟了,故此小小年紀,便弄出事來。
光陰荏苒,約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當敗露。彌勒正在房中洗浴,忘記上了門閂,恰好哈密都盧闖進房來。彌勒忙叫他回去,說:「娘要來看添湯。」那哈密都盧見彌勒雪白身子在那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歡喜得了不得,偏要共盆洗浴。彌勒苦不肯容。正在拘執喧鬧,其母突至。哈密都盧乘間逸去。母大怒,將彌勒痛棰戒訓,關防嚴密,再不得與哈密都盧綢繆歡狎。
倏經天德二年,彌勒年已逾笄。海陵聞其美也,使禮部侍郎迪輦阿不取之於汴京。迪輦阿不者,華言蕭珙也,為彌勒女兄擇特懶之夫,芳年美貌,頗識風情。一見彌勒,心神搖動,懼憚海陵,強自沮遏。不意彌勒久別哈密都盧,慾火甚爇,見迪輦阿不生得標緻,心裡便有幾分愛他。只是船隻各居,難以通情達意。彌勒遂心生一計,詐言鬼魅相侵,夜半輒喊叫不止。相從諸婢,無可奈何,只得請迪輦阿不同舟共濟。果爾寂然。從婢實不察其隱衷也。於是眉目相調,情興如火,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飲食,謔浪無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輦阿不謂彌勒真處子,恐點破其軀,海陵見罪故耳。
一晚,維舟傍岸,大雨傾盆,兩下正欲安眠,忽聞歌聲聒耳。迪輦阿不慮有穿窬,坐而聽之,乃岸上更夫倡和山歌,歌云:
雨落沉沉不見天,八哥兒飛到畫堂前。燕子無窠樑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輦阿不聽見此歌,嘆道:「作此歌者,明是譏誚下官。豈知下官並沒這樣事情。諺雲『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
嘆息未畢,又聞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見彌勒踽踽涼涼,緩步至床前矣。迪輦阿不驚問:「貴人何所見而來?」彌勒道:「聞歌聲而來,官人豈年高耳聾乎?」迪輦阿不道:「歌聲聒耳,下官正無以自明,貴人何不安寢?」彌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個明白。」迪輦阿不遂將歌詞四句逐一分析講解。彌勒不覺面赤耳熱,偎著迪輦阿不道:「山歌原來如此,官人豈無意乎?」迪輦阿不跪於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豈能無情?但懼主上聞知,取罪不小。」彌勒便摟抱他起來,說道:「我和官人,是至親瓜葛,不比別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懼怕。」當下兩個興發如狂,就在舟中成其雲雨。但見:
蜂忙蝶戀,弱態難支。水滲露濕,嬌聲細作。一個原是慣熟風情,一個也曾略嘗滋味。慣熟風情的,到此夜盡呈伎倆;略嘗滋味的,喜今番方稱情懷。一個道:「大漢果勝似孩童。」一個道:「小姨又強如阿姊。」一個顧不得女身點破,一個顧不得王命緊嚴。鴛鴦雲雨百年情,果然色膽天來大。
一路上朝歡暮樂,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輦阿不父蕭仲恭為燕京留守,見彌勒面貌,知非處女,乃嘆道:「上必以疑殺珙矣。」卻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宮,彌勒自揣事必敗露,惶悔無地。見海陵來,涕交頤下,戰慄不敢迎。海陵淫興大作,遂列燭兩行,命侍嬪脫其衣而淫之。彌勒掩飾不來,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見非處女,大怒道:「迪輦阿不乃敢盜爾元紅,可惱可恨!」呼宮豎捆綁彌勒,審鞫其詳。彌勒泣告道:「妾十三歲時,為哈密都盧所淫,以至於是,與迪輦阿不實無干涉。」海陵叱問:「哈密都盧何在?」彌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盧死時幾歲?」彌勒道:「方十六歲。」海陵怒道:「十六歲小孩童,豈能巨創汝耶?」彌勒泣告道:「賤妾死罪,實與迪輦阿不無乾!」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盧取汝元紅,迪輦阿不乘機入彀也。」彌勒頓首無言。
即日遣出宮,致迪輦阿不於死。彌勒出宮數月,海陵思之,復召入,封為充媛,封其母張氏華國夫人,伯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越日,海陵詭以彌勒之命,召迪輦阿不妻擇特懶入宮,亂之。笑曰:「迪輦阿不善屣混水,朕亦淫其妻以報之。」進封彌勒為柔妃,以擇特懶給侍本位,時行幸焉。
崇義節度使烏帶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橫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瑤池玉女,說不盡的風流萬種,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時,偶於帘子下瞧見定哥美貌,不覺魄散魂飛,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這等一個美婦人,倒落在別人手裡,豈不可惜。」
便暗暗著人打聽是誰家宅眷。探事人回覆:「是節度使烏帶之妻,極是好風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沒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極多,止有一個貴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時使用的。這貴哥也有幾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個計策,差人去尋著烏帶家中時常走動的一個女待詔,叫他到家裡來,與自己篦了個頭,賞他十兩銀子。這女待詔曉得海陵是個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勢,千推萬阻,不敢受這十兩銀子。海陵道:「我賞你這幾兩銀子自有用你處,你不要十分推辭。」女待詔道:「但憑老爺吩咐。若可做的,小婦人盡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這許多賞賜?」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銀子,就是不肯替我盡心竭力做了。你若肯為我做事,日後我還有擡舉你處。」女待詔道:「不知要婦人做恁麼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門樓內,是烏帶節度使衙內麼?」女待詔答道:「是節度使衙。」海陵道:「聞你常常在他家中篦頭,果然否?」女待詔道:「他夫人與侍婢,俱用小婦人篦頭。」海陵道:「他家中有一個丫鬟叫做貴哥,你認得否?」女待詔道:「這個是夫人得意的侍婢,與小婦人極是相好,背地裡常常與小婦人東西,照顧著小婦人。」
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詔道:「夫人端謹嚴厲,言笑不苟。只是不知為甚麼歡喜這貴哥?憑著他十分惱怒,若是貴哥站在面前一勸,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內大小人,都畏懼他。」海陵道:「你既與貴哥相好,我有一句話央你傳與貴哥。」女待詔道:「貴哥莫非與老爺沾親帶故麼?」海陵道:「不是。」女待詔道:「莫非與衙內女使們是親眷往來,老爺認得他麼?」海陵也說:「不是。」女待詔道:「莫非原是衙內打發出去的人?」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詔道:「既然一些沒相干,要小婦人去對他說恁麼話?」
海陵道:「我有寶環一雙、珠釧一對,央你轉送與貴哥,說是我送與他的。你肯拿去麼?」女待詔道:「拿便小婦人拿去,只是老爺與他既非遠親,又非近鄰,平素不相識,平白地送這許多東西與他。倘他細細盤問時,叫小婦人如何答應?」海陵道:「你說得有理,難道教他猜啞謎不成?我說與你聽,須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亂事。」女待詔道:「吩咐得明白,婦人自有處置。」
海陵道:「我兩日前在帘子下看見他夫人立在那裡,十分美貌可愛,只是無緣與他相會。打聽得他家,只有你在裡面走動。夫人也只歡喜貴哥一人。故此賞你銀子,央你轉送這些東西與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個信兒,引我進去,博他夫人一宵恩愛。」女待詔道:「偷寒送暖,大是難事,況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婦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這老虔婆,敢說三個不去麼?我目下就斷送你這老豬狗!」
只這一句,嚇得女待詔毛髮都豎了,抖做一團道:「婦人不說不去,只說這件事,必須從容緩款,性急不得。怎麼老爺就發起惱來?」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惱你了。只限你在一個月內,要圓成這事,不可十分怠緩。」
女待詔唯唯連聲,跑到家中,算計了一夜,沒法入腳。只得早早起來,梳洗完畢,就把寶環珠釧藏在身邊,一逕走到烏帶家中。
迎門撞見貴哥。貴哥問道:「今日有何事?來得恁早?」女待詔道:「有一個親眷,為些小官事,有兩件好首飾,托我來府中變賣些銀兩,是以早來。」貴哥道:「首飾在哪裡?我用得的麼?」女待詔道:「正是你們用得的,你換了他的倒好。」貴哥道:「要幾貫錢?拿與我看一看。」女待詔道:「到房中才把與你看。」
貴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內,便向廚櫃裡搬些點心果子請他吃,問他討首飾看。那女待詔在身邊摸出一雙寶環放在桌子上,那環上是四顆祖母綠鑲嵌的,果然耀日層光,世所罕見。貴哥一見,滿心歡喜,便說:「他要多少銀子?」女待詔道:「他要二千兩一隻,四千兩一雙。」貴哥舔舌道:「我只說幾貫錢的東西,我便兌得起。若說這許多銀子,莫說我沒有,就是我夫人一時間也拿不出來,只好看看罷。」又道:「待我拿去與夫人瞧一瞧,也識得世間有這般好首飾。」
女待詔道:「且慢著!我有句話與你說個明白,拿去不遲。」貴哥道:「有話盡說,不必隱瞞。」女待詔道:「我承你日常看顧,感恩不盡。今日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說與你聽,你不要惱我,不要怪我。」貴哥道:「你今日想是風了。你在府中走動多年,那一日不說幾句話,怎的今日說話我就怪你、惱你不成?你說!你說!」女待詔道:「這環兒是一個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銀子。還有一雙珠釧在此。」連忙向腰間摸出珠釧,放在桌子上。
貴哥見了,笑道:「你這婆子說話真箇風了!我從幼兒來在府中,再不曾出門去,又不曾與恁人相熟,為何有人送這幾千兩銀子的首飾與我?想是那個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邊,指著我老爺的名頭,說騙他這些首飾,今日露出馬腳,恐怕我老爺知道,你故此早來府中說這話騙我?」女待詔道:「若是這般說,我就該死了。你將耳朵來,我悄悄說與你聽。」貴哥道:「這裡再沒有人來聽的,你輕輕說就是了。」
女待詔道:「這寶環珠釧,不是別人送你的,是那遼王宗斡第二世子,現做當朝右丞,領行台尚書省事完顏迪古老爺,央我送來與你的。」貴哥笑道:「那完顏老爺不是那白白淨淨、沒髭鬚的俊官兒麼?」女待詔道:「正是那俊俏後生官兒。」貴哥道:「這到希奇了!他雖然與我老爺往來,不過是人情體面上走動,既非府中族分親戚,又非通家兄弟,並不曾有杯酌往來。若說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見,他如何肯送我這許多首飾?」
女待詔道:「說來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說,便不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我若輕輕說出來,連你也吃一個大驚。」貴哥笑道:「果是恁麼事情?你須說個明白。」
女待詔才定了喘息,低了聲音,附著貴哥耳朵說道:「數日前,完顏右丞在街上過,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見了。他思量要與你夫人會一會兒,沒個進身的路頭。打聽得只有你在夫人眼前說得一句話,故此央我拿這寶環珠釧送與你,要你做個針兒將線引。你說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
貴哥道:「癩蝦蟆躲在陰溝洞裡指望天鵝肉吃,忒差做夢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們誰敢在他跟前道個不字?莫說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見他,就是我老爺與他做了這幾年夫妻,他若不歡喜時,等閒不許他近身。怎麼完顏右丞做這個大春夢來!」女待詔道:「依你這般說,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這環釧送還了他,兩下撒開,省得他來絮聒。」
那貴哥口裡雖是這般回覆,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脈黃地黑,心下不割捨得還他,便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不曾經識事的,又不是頭生兒,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上哪裡有一鍬掘個井的道理?」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兒口風,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
貴哥道:「說便是這般說,且把這環釧留在我這裡,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屣探一個訊息回話你。若有得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你對右丞說,另拿兩件送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只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可丟得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訊息,好去回覆右丞。」說畢,叫聲聒躁去了。
貴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躇算計,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著欄桿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裡,細細地瞧他的面龐。果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
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零,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腌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擡舉,卻不曉得怎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你聽。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寧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潔,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倒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只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偷情,不正氣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
貴哥苦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甚麼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裡另尋一個清雅文物,知輕識重的,與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
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箇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
定哥對著月色,嘆了一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裡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倒得這裡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
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哪裡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著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只笑你這個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拾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裡,要去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麼寶貝?哪裡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
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麼?」定哥拿在手裡看了一回道:「這東西哪裡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實實的說與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里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箇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
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面?」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
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徯落我!明日對老爺說,著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斗夫人一場好笑。俗語云:『不說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
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嬌嬈美艷,如毛嬙、飛燕一般。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兒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與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面。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帘子下與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有福分的官兒!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
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老爺的那少年官兒麼?生得倒也清俊文雅。只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哈的笑道:「從來相面的先生,與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還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道:「丫頭莫要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麼樣對你說?你怎麼樣回話那女待詔?」
貴哥道:「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進吐出,團團圈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人兒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子?』那女待詔便拍手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了,一猜就猜著。』被小妮子照臉一口啐,唾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恥,被千人萬人開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巴頭便動的,那個和你這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鬚髮惱,我不過是趁口取笑你,難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兒。』小妮子道:『你這般說,且饒你去。不許在此胡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一頓,怎麼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聽。我是劈面相、聞聲相、揣骨相、痲衣相、達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問別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們,一些笑容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眼前把身子側立立兒?』那女待詔道:『若依這般說,就恭喜賀喜,我這馬百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亂講!莫不惹得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相書上那一本有如此說話?』他道:『俗語說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臉兒狠狠,一問就肯。』」
定哥正呷著一口茶,聽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噴茶滿面,罵道:「這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才饒他!」說罷話時,爐煙已盡,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
貴哥伏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道:「這兩件寶貝放在哪裡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貴哥依言收拾不題。
恰說貴哥得了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理,貴哥站在那裡伏侍他。看見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歡喜的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為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定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是氣那老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般一個標緻人物,被人摟上了,那時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緻,要他做恁麼?」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淒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腳。待這標緻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擡舉,故替夫人耽憂。怎麼說個管著夫人?」
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遞與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兒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場恩念。你不可與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為定,萬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即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中來。」
定哥掩口胡盧道:「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世間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貴哥道:「虔婆也是女兒身,難道女兒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說話真箇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約他?」貴哥道:「別的事怕羞,這事兒只有小妮子、女待詔知道,怕恁麼羞!俗語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兩羞,抽兩抽。只顧羞,只顧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兒,你怎麼學得這許多鬼話兒在肚裡?」
兩個一遞一句,說得梳妝事畢。貴哥便走到廳上,吩咐當值的:「去叫女待詔來。夫人要篦頭絞面。」當值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燒香赴筵席,為何要絞面?」貴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養得長的,你休多管閒事!」當值的道:「少刻女待詔來,姐姐的毛一發央他絞一絞,省得養長了拖著地。」貴哥啐了一聲,進裡面去了。
不移時,女待詔到了。見過定哥。定哥領他到妝閣上去篦頭,只叫貴哥在傍伏侍,其餘女使一個也不許到閣兒上來。
女待詔到得妝閣上頭,便打開傢伙包兒,把篦箕一個個擺列在桌子上,恰是一個大梳、一個通梳、一個掠兒、四個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雙簪子,共是十一件傢伙。才把定哥頭髮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後後、左邊右邊蒱捘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兩三篦箕。
貴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詔就知其意,順口兒開科說道:「夫人,頭垢氣色及時,主有喜事臨身。」貴哥插嘴道:「應在幾時得喜?」女待詔道:「只在早晚之間,主有非常喜慶。」定哥道:「朝廷沒有覃恩,我又不討封贈,有恁麼非常的喜事?」女待詔道:「該有個得活寶的喜氣。」貴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國出的走盤珠,緬甸國出的緬鈴,只有人才是活寶。若說起人時,府中且是多得緊,夫人恰是用不著的。你說恁麼活寶不活寶?」女待詔道:「人有幾等人,物有幾等物,寶有幾等寶,活也有幾等活。你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綠,喝五吆三,那曾見希奇的活寶來?」
定哥心中雖是熱燥得緊,只是口裡說不出來。貴哥又問女待詔道:「你今日來篦頭,還是來獻寶?」定哥便把女待詔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饒舌,你莫聽他!」貴哥便向女待詔瞅了一眼。女待詔道:「要活寶時盡有,只怕夫人不用。」貴哥道:「夫人正用得著這活寶。」定哥道:「還不噤聲!誰許你多說?」貴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遠些個。」說罷,洋洋的走過一邊。
定哥便道:「婆子,我且問你,那人幾時見我來?有恁話對你說?你怎麼大膽就敢替他來誘騙我?」女待詔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細細告訴夫人。這個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簾下邊,瞧看那往來的人。恰好說的那人,打從府門過,看見夫人容貌,便嘆道:『天下怎麼有這等一個美人,倒被別人娶了去,豈不是我沒福!』」定哥笑道:「這不是那人沒福?」貴哥聽得,又走來插嘴道:「不是那人沒福,是誰沒福?」女待詔道:「是我婆子沒福。」貴哥道:「怎麼是你沒福?」女待詔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閣,我去對那人說,做上一頭媒,豈不賺那人百十兩媒錢?」貴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兩銀子,只怕那人沒福受享著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漢,官居右相,哪裡少金釵十二,粉黛成行,說他沒福!看來倒是我沒福!」女待詔道:「夫人,乾淨識得人。只是那人情重,眼睛裡不輕意看上一個人。夫人如何得沒福!」一邊說,一邊篦頭。
三個人說得火滾般熱,竟沒了一些避忌。這定哥歡天喜地,開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兩雪花銀,賞與女待詔,道:「婆子,今日篦得頭好,權賞你這些東西。我日後還要重重酬你。」女待詔千恩萬謝,收藏過了,才附著定哥耳朵說道:「請問夫人,還是婆子今日去約那人來?還是明日去約他?」定哥麵皮通紅,答應不出。貴哥道:「老虔婆做事顛倒、說話好笑!今日是一個黃道大吉日,諸樣順溜的。況且那人,數日前就等你的回覆,他心裡好不急在那裡。你如今忙忙去約他晚上來,他還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東海,怎麼說個明日?」定哥笑道:「痴丫頭,你又不曾與那人相處,幾時怎麼連他的心事先瞧破來?」貴哥道:「小妮子雖然不曾與那人相處,恰是穿鐵草鞋,走得人的肚子過。」
定哥又冷笑了一聲,低頭弄著裙帶子。女待詔道:「婆子如今去約那人。夫人把恁麼物件為信?」貴哥將定哥一枝鳳頭金簪拿在手中,遞與女待詔。那簪兒有何好處:
葉子金出自異邦,色欺火赤;細抽絲攢成雙鳳,狀若天生。頂上嵌貓兒眼,閃一派光芒,沖霄輝日;口中銜金剛鑽,垂兩條珠結,似舞如飛。常綰青絲,好像烏雲中赤龍出現;今藏翠袖,宛然九天降丹詔前來。這女待詔將著這一件東西,明是個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瘟使者。
貴哥把簪兒遞與女待詔道:「這個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這妮子好大膽,擅動我的首飾!」貴哥笑道:「小妮子頭一次大膽,望夫人饒恕則個。」定哥道:「饒你,饒你!」
女待詔歡天喜地,接著簪兒出門,一逕跑到海陵府中。海陵正坐在書房裡面。女待詔便走到那裡,朝著海陵道:「老爺恭喜,老爺賀喜!」海陵道:「我托你的事,如今已是七八日了,我正在此惱你。你今日來賀恁麼喜?」女待詔道:「老婦人如今不做待詔了,是一個檄定三秦扶炎劉的韓信、臨潼鬥寶尊周室的子胥,懷揣令旨兵符來救那困圍城的烈丈夫,怎麼還說個惱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你乾成了功勞,卻是錯怪了也。」
那女待詔把前前後後的話,細細陳說了一遍,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結的鳳頭簪兒,遞與海陵道:「這便是皇王令旨、大將兵符,一到即行,不許遲滯。」
歡喜得那海陵滿身如蟲鑽虱咬,皮燥骨輕,坐立不牢,道:「這事虧著你了。只是我恁麼時候好去?從那一條路入腳?」女待詔道:「黃昏時候,老爺把幅巾籠了頭,穿上一件緇衣,只說夫人著婆子請來宣卷的尼姑,從左角門進去,萬無一失。」海陵笑道:「這婆子果然是智賽孫吳、謀欺陸賈,連我也走不出這個圈套了。」忙取銀二十兩賞他。女待詔道:「前日送與貴哥的寶環珠釧,貴哥就送與夫人作聘禮了。老爺今晚過去,須索另尋兩件去送與他。」海陵道:「環兒釧子,我還有兩對,比前日的更好,原留著送夫人的。夫人既收了那兩對,我晚上另帶這兩對去送與他。你須先和他約會一個端正,後頭好常常來往。」
女待詔應允,去見定哥,把海陵的說話回覆了一遍。定哥滿面堆下笑來,叫貴哥送他出門,囑咐道:「師父早些來。」
女待詔一頭走,悄悄地對貴哥說:「完顏老爺再三囑謝你,說晚上另有環兒釧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須要溫存撫惜他,不要只推在夫人身上。」貴哥啐了一聲,道:「好一個包前包後的馬百六。」兩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吩咐前後關門,男婦各歸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歇息,不許東穿西走,只留貴哥一個在房伏侍。不覺譙樓鼓響,遠寺鐘鳴。
這海陵瞞了徒單夫人,一個從人也不帶著,獨自一個走到女待詔家中,敲門叫道:「待詔在否?」只見女待詔提了一盞小燈籠,走將出來開門。看見海陵黑魆魆的獨自立在街上,便道:「請進來,坐坐去。」海陵道:「這是甚麼時候了,還說坐坐?」女待詔道:「譬如他那裡還不招架子,怎的這般性急?」海陵笑了聲,拽了手就走。女待詔道:「放尊重些,不要連婆子也取笑。」
兩個提著這盞小燈籠,遮遮掩掩,走到烏帶府衙角門首,輕輕敲上一下。那裡面走出一個丫鬟,也拿了一碗小紗燈兒,迎門相叫。海陵走進門去,丫鬟便一地裡拴上了門。女待詔扯扯海陵道:「顏師父,這個便是貴哥姐姐。」海陵聽了女待詔話,便千揖萬揖,謝了貴哥,又在袖子裡取出兩雙環共釧,與他道:「屢勞姐姐費心,這物件權表寸心,望姐姐勿嫌輕薄。」女待詔從旁攛掇道:「老爺仔細看一看,不要錯認了。若論這般一個好姐姐,就受老爺這聘禮,也不為過。」海陵笑道:「原蒙姐姐錯愛,才敢唐突。若論小生這般人物,豈不辱莫了姐姐?」女待詔道:「老爺不必過謙,姐姐不要害怕。你兩個何不先吃個合卺杯兒?」海陵道:「婆婆說得極是。只是酒在哪裡?杯兒在哪裡?」
女待詔搿著他兩個的頭道:「好個不聰明的老爺,杯兒就在嘴上,好酒就在嘴裡。你兩個香噴噴、美甜甜唚一個嘴,就是合卺杯了。」海陵道:「果是小生呆蠢,見不到此。」便摟著貴哥,要與他做嘴。那貴哥扭頭捏頸,不肯順從。被海陵攔腰抱住,左湊右湊。貴哥拗不過,只得做了個肥嘴。海陵就用出那水磨的工夫,咂咂咬咬,多時還不放鬆。女待詔笑道:「好姐姐,酒便少吃些,莫要貪杯吃醉了,撒酒風。」海陵便照女待詔肩胛上拍一下道:「老虔婆。一味胡言,全不理論正事。」
三個人說說道道,走到定哥房中。只見燈燭輝煌,杯盤羅列,珍羞畢備,水陸兼陳。恰便似:
會親見禮,男男女女斗新妝;慶喜芳筵,色色般般堆美品。
海陵近前下拜,定哥慌忙答禮,分賓主坐下。女待詔道:「今日該坐床、撤帳。你兩個又不是親家翁,如何對面坐著?」拖定哥過來,坐在海陵身邊。
貴哥嘻嘻地笑道:「你才做媒婆,又做攙扶婆了。」海陵道:「這個叫做一當兩,大家免思想。」他兩個並肩同坐,一遞一杯,席前各敘相慕之意。女待詔坐在傍邊,左斟右勸。貴哥捧著酒壺,立在椅子背後,看他們調情斗口,覺得臉上,熱了又冷,冷了又熱。
約莫酒至半酣,女待詔道:「歡娛夜短,寂寞更長,早結同心,莫教錯過。」便收拾過酒肴几案,拽上了門關,自和貴哥去睡了。他兩個攜歸羅帳,各逞風流。解扣輕摹,卸衣交頸。說不盡百媚千嬌,魂飛魄盪。正是:
春意滿身扶不起,一雙蝴蝶逐人來。
顛倒約有兩個更次,還像鰾膠一般,不肯放開。兩個狂得無度,方才合眼安息。那女待詔也鼾鼾的睡著不醒。
只有貴哥一個聽他們一會,又走起來晙他們一會,耳聞目擊,這許多侮弄的光景,弄得沒情沒緒,輾轉無聊,眼也合不上。看看譙樓上鐘鳴漏盡,畫角高吹,貴哥只得近前叫道:「雞將鳴矣,請早起身,以圖再會。」
海陵從魂夢中爬起來,披衣就走。定哥也披了衣服,要送海陵。海陵叫他將息,不要他起來。定哥吩咐貴哥:「好好送爺出去,你就進來。」貴哥便掌了燈,悄悄地一重重開了門送海陵。
海陵走得幾步,見側邊一間廂房淨蕩蕩沒有人,便摟住貴哥求歡。貴哥道:「夫人極是疑心重的,我進去得遲,他豈不怪。」海陵道:「你是有功之人。夫人也要酬謝你的,定不作酸。」
一頭說,一頭就抱了貴哥走進廂房。恰好有舊椅子一張靠著壁,海陵就那椅子上,與貴哥行事。原來貴哥年紀只得十五六歲,烏帶雖是看上他,幾番要偷摸他,怕著定哥,不曾到手。他只晙見定哥與海陵這般恩愛,只道怎地快樂,所以欣然相就。不道初時如此疼痛,連聲告饒。海陵亦愛惜他,不敢恣意,卻又捨不得放手,摩弄多時,才出角門而去。
卻說定哥見貴哥送海陵去,許久不轉,疑有別事,忙忙的潛蹤躡足,立在角門裡等他。見他慢慢地轉來,便將身子影在黑地里,聽他說些甚話。只見他一路關門,口裡喃喃的說道:「這樁事有甚好處,卻也當一件事去做他,真是好笑。」一頭說,一頭笑,望房裡走,只道沒人聽見。
不料定哥影著身子,跟著他走到房裡。轉身去關房門,才看見定哥立在房門外,嚇了一跌,羞得當不得。定哥扶他起來道:「你和他幹得好事,我都瞧見了。」貴哥道:「並不乾恁麼事。」定哥道:「你賴到哪裡去?若是別一個,我實是容不得。他是你引進來的,果然不比我那濁物。如今正要和他來往,難道倒多你不成?只是,你日後不要僭我的先頭。」貴哥道:「小妮子安敢僭先。只望夫人饒恕!」說畢,大家歡歡喜喜,坐到天明。不題。
從此以後,海陵不時到定哥那裡,通宵作樂。貴哥和定哥兩個,就像姐妹一般,不相嫌忌。漸漸的,侍女們也都知道,只是不敢管他的事。所不知者,烏帶一人而已。
光陰似箭,約摸著往來有數個月。海陵是漁色的人,又尋著別個主兒去弄,有好一程不到定哥這裡。這定哥偷垂淚眼,懶試新妝,冷落淒涼,埋怨懊悔,叫貴哥著人去尋女待詔,要他寄個信兒與海陵,催他再來。那女待詔又病倒在床上,走來不得。定哥捺不住那春心鼓動,慾念牢騷,過一日有如一年,見了烏帶就似眼中釘一般,一發惹動心中煩惱,沒法計較。
家奴中有個閻乞兒,年不上二十,且是生得乾淨活脫。定哥看上了他,又怕貴哥不肯,不敢開言。湊著貴哥往娘家去了,便輕移蓮步,獨自一個走到廳前,只做叫閻乞兒吩咐說話,就與他結上了私情。怎見得私情好處?
一個是幽閨乍曠,一個是女色初侵。幽閨乍曠,有如餓虎擒羊;女色初侵,好似蒼鷹逐兔。鴛鴦枕上,羅襪縱橫;裴翠衾中,雲鬟散亂。定哥許多欲為之興趣,此際方酬;乞兒一段鏖戰之精神,今宵畢露。惟願同心天地老,何妨暮暮與朝朝。
如此往來,非止一夜。一日,貴哥回來,看見定哥容顏,不似前番愁悶,便問:「那人是幾時來的?」定哥道:「那人何嘗肯來?不是跳槽,決是奉命往他方去了。我日夜在此想你、怨你,你為何今日才回?」貴哥道:「夫人如何是想我?如何是怨我?」定哥道:「虧你引得那人來,這便是想你;那人如今再不來,這便是怨你。」貴哥見定哥這樣說話,心中有七八分疑惑,只是不敢問。停不移時,定哥叫貴哥到房中,要對他說些恁麼話,卻又臉紅了不說,半吞半吐的束住了嘴。
貴哥立了一會,只得問道:「夫人呼喚小妮子來,畢竟要吩咐些話,怎的又不開口?」定哥嘆口氣道:「你去的這幾日,我惹下一樁事在這裡,要和你商議,故此叫你來。及至你到我跟前,我又說不出了。」貴哥道:「夫人平日沒一句話不對小妮子說的,怎麼今日這般含糊疑慮?」定哥道:「我不好說得,我受了乞兒的虧。」貴哥道:「乞兒不過是抄化無賴的人,受了他虧,夫人若肯饒他,便不打緊。若不肯饒他,著當值的送到五城兵馬司,打他一頓板子,重重的枷,枷示他兩三個月,就出氣了。」定哥道:「不是這個乞兒,所以要和你計較一個長便。」貴哥道:「不是這個乞兒,卻是那個乞兒?」
定哥道:「是家中的閻乞兒。」貴哥道:「若是閻乞兒衝激了夫人,一發好懲治的了。夫人自己不耐煩打他,也不消送官府,只待老爺回來,著著實實的打他幾百,趕逐他離了府門,就夠了,有恁麼長便短便要計較的?」
定哥附著貴哥的耳朵道:「不是這般說話。數日前我被閻乞兒強姦了,不好對別個說得,只等你回來,和你商議一個長便。」貴哥笑道:「府中規矩,從來不許男子擅入中堂。便是那人來,也有個女待詔做牽頭,小妮子做腳力,才走得進來。這狗才怎的敢闖進繡房,強姦夫人?真是夫人受虧了。這狗才的膽,不知是怎麼樣大的。但不知他是日間闖來的,是夜間闖來的?」定哥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羞慚滿面道:「不瞞你說,是夜裡進來的。」貴哥笑道:「據夫人說來,是和姦,不是強姦了。不要說乞兒有罪,連夫人也有個罪了。」定哥道:「我睡著在床上,不知他怎地走將進來把我騙了。」
貴哥笑道:「這狗才倒是個啄木鳥。」定哥也笑道:「他怎的是個啄木鳥?」貴哥道:「小妮子聞得那啄木鳥,把尖嘴在那樹上畫了幾畫,搖了幾搖,那樹木裡頭的蠢蟲兒,自然鑽出來,等這鳥兒吃。夫人的房門謹謹拴上的,房門又有侍妾們相伴著,不知這狗才,把甚的在夫人門上,畫得幾畫,搖得幾搖,夫人的房門就自開了?豈不是個啄木鳥?」
定哥笑道:「好姐姐,你又來取笑。我實實與你說,那人許久不來,我心裡著實怨他。你又不在家中,沒有一個知我心的,我冷落不過,故此將就容納了乞兒。你如今既回來,我就斷絕了他,再不許他進來就是。」貴哥道:「蕭何律法,和姦也合杖開。夫人這說話,正合著律法,但憑夫人自家裁處。只怕那蟲兒不肯躲,又要鑽出來湊著。」他兩個正在說話,當值的報說烏帶回來。大家驚得面如土色,忙忙出去迎接。不在話下。
當時定哥雖對貴哥說了這一番,心中卻不捨得斷絕乞兒,依先暗暗地趕著空兒幹事。只不敢通宵作樂。貴哥明知其事,也只做不知,不去參破他。婢中有個小底藥師奴,一日撞遇定哥和乞兒在軒廊下說話,跑來告訴貴哥。貴哥叮囑他,叫他不要多管,惹夫人責罰。故此小底藥師奴也不對人說。乞兒常常來撩撥貴哥,要圖貴哥打做一家。貴哥只是不理他。
一日,乞兒張著眼錯把貴哥一把摟住了要唚嘴,被貴哥罵道:「你這狗才,身上惹下了凌遲的罪兒,還不知死活,又來撩我。我說出來時,只怕你這狗才死無葬身之地。」那乞兒吃了這一場搶白,暗暗對定哥說,才絕了這個念頭,再不敢來誂弄貴哥。
後來海陵即了大位,烏帶還做崇義節度使。每遇元會生辰,使家奴葛魯、葛溫詣闕上壽。定哥亦使貴哥候問兩宮太后起居。海陵一見貴哥,就想起昔日的情意,因貴哥傳語定哥道:「自古天子亦有兩後者,能殺汝夫以從我,當以汝為後。」
貴哥歸,具以海陵言告定哥。定哥笑道:「少時醜惡事已可恥,今兒女已成立,豈可更為此事,以貽兒女羞?」蓋與閻乞兒相得,不忍舍之也。海陵聞其言,又使人對定哥說道:「汝不忍殺汝夫,我將族滅汝家。」定哥大恐,乃以子烏答補為辭,說:「彼常侍其父,無隙可乘。」海陵即召烏答補為符寶祗侯。
定哥與貴哥商議道:「事不可止矣。」因烏帶酒醉,令家奴葛魯、葛溫縊殺烏帶。時天德三年七月也。
烏帶死,海陵偽為哀傷,以禮厚葬之。使小底藥師奴傳旨定哥,告以納之之意。定哥將行,貴哥為從。小底藥師奴謔之曰:「夫人行矣,閻乞兒何以為情?」定哥懼其泄于海陵也,以奴婢十八口賂之,使無言與閻乞兒私事。定哥入宮,海陵冊為娘子。貞元元年封貴妃,大愛幸,許以為後,賜其家奴孫梅進士及弟。海陵每與定哥同輦游瑤池,諸妃步從之。閻乞兒以妃家舊人,得給侍本位。後海陵嬖倖愈多,定哥希得見。
一日,獨居樓上,海陵與他妃同輦從樓下過。定哥望見,號呼求去,詛罵海陵。海陵佯為不聞而去。定哥益無聊賴,欲復與乞兒通,乃使比丘尼向乞兒索所遺衣服以調之。乞兒識其意,笑曰:「妃今日富貴忘我耶?」
定哥欲以計納乞兒於宮中,惟恐閽者察其隱,乃先令侍兒以大篋盛褻衣其中,遣人載之入宮。閽者索之,見篋中皆褻衣。閽者已悔懼。定哥使人詰責閽者,曰:「我天子妃,親體之衣,爾故玩視,何也?我且奏聞之。」閽者惶懼,甘死罪,請後不敢再視。定哥乃使尼以大篋盛乞兒載入宮中,閽者果不敢復索。
乞兒入宮十餘日,定哥得恣情歡謔,喜出望外。然樂不可極,不得已,使衣婦人衣,雜諸侍婢,抵暮混出。貴哥聞其事,以告海陵。海陵乃縊死定哥,搜捕乞兒及比丘尼,皆伏誅。封貴哥萃國夫人。小底藥師奴以匿定哥奸事,杖百五十,後亦賜死。
麗妃石哥者,定哥之妹,秘書監文之妻也。海陵與之私,欲納之宮中,乃使文庶母按都瓜主文家。海陵謂按都瓜曰:「必出爾婦,不然,我將必有所行。」按都瓜以語文。文難之,按都瓜曰:「上謂別有所行,是欲殺汝也。豈以一妻殺其身乎?愚痴諒不至此。」文不得已,乃與石哥相持,慟哭而別。是時海陵至中都,迎石哥於中都,納之。
一日,海陵與石哥坐便殿,召文至前,指石哥問道:「卿還思此人否?」文答道:「『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微臣豈敢再萌邪思。」海陵大喜道:「卿為人大忠厚。」乃以迪輦阿不之妻擇特懶償之,使為夫婦。及定哥縊死,遣石哥出宮。不數日,復召入,封為昭儀。正隆元年封柔妃,二年進封麗妃。
昭緩察八者,姓耶律氏,嘗嫁奚人蕭堂古帶。海陵聞其美,強納之,封為昭媛。以蕭堂古帶為護衛。察八見海陵嬪御甚多,每以新歡間阻舊愛,不得已,勉意承歡,而心實戀戀堂古帶也。
一日,使侍女以軟金鵪鶉袋子數枚,題詩一首,遺蕭堂古帶。詩云:
一入深宮盡日閒,思君欲見淚闌珊。
今生不結鴛鴦帶,也應重過望夫山。
堂古帶得之,懼禍及己,謁告往河間驛。無何,事覺。海陵召問之。堂古帶以實聞。海陵道:「此非汝之罪也,罪在思汝者,吾為汝結來生緣。」乃登寶昌樓,手刃察八,墮樓下死。諸后妃股慄,莫能仰視。並誅侍女之遣軟金鵪鶉袋者。
海陵殺諸宗室,擇其婦人之美者,皆欲納入宮中,乃諷宰相道:「朕嗣續未廣,此黨人婦女,有朕中外親,納之宮中何如?」徒單貞以告蕭裕。蕭裕道:「近殺宗室,中外異議紛紜,奈何復為此耶?」徒單貞以其語覆海陵。海陵道:「吾固知裕不肯從。」乃使貞自以己意諷蕭裕,必欲裕等請行此事。貞不獲辭,乃對裕說道:「上意已有所屬。公固止之,禍將及矣。」蕭裕道:「必不肯已,惟上擇一人納之。」徒單貞道:「必須公等白之。」
裕知不可止,乃具奏。遂納秉德弟糾里妻高氏、宗本子莎曾剌妻、宗固子胡里剌妻、胡失來妻。又納叔曹國王子宗敏妻阿懶於宮中。貞元元年,封為昭妃。大臣奏:「宗敏屬近尊行,不可。」乃令阿懶出宮,而封高氏為修儀,加其父高邪魯瓦輔國上將軍,母完顏氏封密國夫人。又宋王宗望女壽寧縣主什古,梁王宗弼女淨樂縣主蒲剌及習拈,宗雋女師姑兒,皆海陵從姐妹也。混同郡君莎里古真及其妹餘都,太傅宗本女也,為海陵再從姐妹;表兄張定安妻奈剌忽,麗妃妹蒲魯胡只,皆有夫,惟什古喪夫。
海陵無所忌恥,使高師姑、內哥、阿古等,傳達言語,皆與之私。內中莎里古真色最美而善淫。高師姑對他說道:「上之好美色,汝所知也。汝之美,主上能舍汝乎?主上於汝為再從姐妹。出閣之日,服制無矣。相遇猶路人。然汝曷不入侍於上,以博恩寵?」莎里古真笑而從之,入見海陵。海陵幸之,竭盡精力,博得古真一笑。
次日,以其夫撒速近侍局值宿,海陵謂撒速道:「爾妻年少,遇爾值宿,不可令宿於家,當令宿於妃位。」撒速默然不敢出一語。每召古真入,海陵必親伺候,於廊下立。久不至,則坐於高師姑膝上,以望之。高師姑道:「陛下尊為天子,嬪御滿前,何勞苦如此?」海陵笑道:「我固以天子為易得耳,此等期會乃可貴也。」莎里古真一至,則捧惜擁持無所不用其極,惟恐古真之不悅己。然古真在外頗恣淫佚,恃寵笞決其夫,其夫亦不能制。見官之尊貴,人之有才者,及美貌而饒於淫具者,必招徠之,與之交合,不以為恥。
海陵聞之,大怒道:「爾愛貴官,有貴如天子者乎?爾愛人才,有才兼文武似我者乎?爾愛娛樂,有豐富偉岸過我者乎?」怒甚,氣咽不能言。莎里古真恬不為意,嘻嘻的道:「我只笑爾無能耳。」海陵又大怒,遣之出宮。後復思之,屢召入焉。
其妹餘都,牌印松古剌妻也。海陵嘗私之,謂之曰:「汝貌雖不揚,而肌膚潔白可愛,勝莎里古真多矣。」餘都恚曰:「古真既有貌,陛下何不易其肌膚,作一全人?」海陵道:「我又不是閻羅天子,安能取彼易此?」餘都道:「從今以後,妾不敢復承幸御矣。」海陵慰之曰:「前言戲之耳。汝毋以我言為實,而生怨恚也。」進封壽陽縣主,出入貴妃位。
又使內哥召什古,出入昭妃位。什古者,將軍瓦剌哈迷妻也。瓦剌哈迷豐軀偉乾,長九尺有奇,力能扛鼎,氣可吞牛。一夕常淫二三姬,不則滿身抽徹難熬,必提掇重物,以泄其氣。每與什古交合,什古輙嬌顫逾時,瞑目欲死。後因瓦剌哈迷從征陣亡,什古不耐寡居,遂與門下少年相通,恨不暢意。少年乃覓淫藥傅之,通宵不倦。什古笑道:「今日差強人意。」後有知之者,遂嘲少年為差強人以笑。
海陵聞什古之善嬲也,遂使內哥傳語什古道:「爾風流跌宕,冠絕一時,然沉溺下僚,未見風流元帥,豈不虛負此生?主上陽尊九五,傑出大僚,爾何不獨當一隊,分沾雨露,以自快乎?」什古笑道:「主上雖雄,諒不能敵瓦剌哈迷之半。況且後宮森列,何必召妾?」內哥道:「主上屬意爾久矣。爾若不往,恐上怒不測。」
什古不得已,乃入宮焉。海陵乘其未至,先於小殿暖位,置琴阮其中。什古來朝,見禮畢,海陵攜其手,坐於膝上,調琴撥阮,以悅其心,進封昭寧公主。乃撿洞房春意一冊,戲道:「朕今宵與汝將此二十四勢,次第試之。」什古笑道:「陛下既欲挑戰,妾敢不為應兵。」
海陵未盡其勢之半,意欲少息,什古抱持道:「陛下可謂善戰矣,第恨具少弱耳。」。海陵恧然道:「瓦剌哈迷之具何如?」什古道:「大異於是。」海陵不悅道:「汝齒長矣,汝色衰矣,朕不棄汝,汝之大幸,何得云爾。」什古愧恨而罷。
翌日出宮,潛以其狀對少年說道:「帝之交合搏,果有傳授,非空搏也。」少年不謹,以其語泄之於人。人笑謂少年道:「帝今作差強人矣。」
奈剌忽者,蒲只哈剌赤女也,修美潔白,見者無不嘖嘖。及笄,嫁於節度使張定安為妻。定安為海陵表兄,海陵未冠時,常過定安家嬉戲。即與奈剌忽同席,接談謔笑竟日,遂與之私。無何,張定安受熙宗命,出使於宋。海陵與奈剌忽通宵行樂,遂如夫婦。房中待婢,無得免者。不料熙宗詔海陵赴梁王軍前聽用。海陵只得辭別奈剌忽而去,不復再見。直至即位,方才又召奈剌忽出入柔妃位。
女使辟懶有夫在外,海陵欲幸之,封以縣君,召之入宮。惡其有娠,乃命人煎麝香湯,躬自灌之,且揉拉其腹。辟懶欲全性命,乃乞哀道:「苟得乳娩,當不舉,以侍陛下。」海陵道:「若待大產,則汝陰寬衍,不可用矣。」竟揉墮其胎。越數日,幸之。
蒲察阿虎迭女叉察,海陵姊慶宜公中所生。幼養於遼王宗斡府中,及笄而嫁秉德之弟特里。秉德伏誅,叉察當連坐,太后使梧桐請于海陵,由是得免。海陵遂白太后,欲納之。太后道:「是兒始生,先帝親抱至吾家養之,至於成人。帝雖舅,猶父也。豈可為此非禮之事?」海陵屈於太后而止。
叉察跌宕喜淫,不安其室,遂與完顏守誠有奸。守誠本名遏里來,芳年淑艾,白晰過人,更善交接,叉察絕愛之。太后竊知其事,乃以之嫁宗室安達海之子乙補剌。乙補剌不勝其欲,叉察日與之反目。海陵不知其故,數使人諷乙補剌出之,因而納之。太后初不知也。
叉察思念守誠,愁眉不展,每侍海陵,強為笑樂,轉背即詛詈不已。偵者以告海陵。海陵怒道:「朕乃不如完顏守誠耶?」遂撾殺守誠,欲並殺叉察,又得太后求哀,乃釋放出宮。無何,叉察家奴告叉察痛守誠之死,日夜咒詛,語涉不道。海陵乃自臨問,責叉察道:「汝以守誠死詈我耶?守誠不可得見矣,朕今令汝往見之。」遂殺叉察而分其屍。
大宗正阿里虎妻蒲速碗,乃元妃之妹也,大有姿色,而持身頗正。因入見元妃,留宿於宮中。迨晚,海陵強之同坐飲宴。蒲速碗正色固拒,退食於元妃之幕,將周身衣服謹系牢結,坐而不臥,以防海陵之辱己。
果然,譙樓鼓急,畫角聲摧,銀缸半滅半明,神思乍醒乍倦,海陵突至,強抱求歡。蒲速碗再四不從。海陵凌逼不已,相持相拒。將及更餘,海陵乃以力制之,怒發如雷,聲如乳虎,喝教侍婢共挾持之,盡斷其中外衣帶。蒲速碗氣索力疲,支撐不住,叫不得撞天的冤屈,只得緊閉著雙眼,放開了兩手,任憑著海陵百謔千嘲、千抽萬送,就像喉嚨氣斷死了,不得知的一般。這海陵像心像意,侮弄了許多時節,見蒲速碗沒有一些兒情趣,倒也覺得沒意思,興盡而去。
元妃問蒲速碗道:「妹妹,你平昔的興在哪裡去了?今日做出這般模樣。」蒲速碗道:「姐姐,你可是有人氣的?古來那娥皇、女英,都是未出嫁的女子,所以帝堯把他嫁得舜哥天子。我是有丈夫的,若和你合著個老公,豈不惹人笑殺。連姐姐也做人不成了。」元妃道:「事到其間,連我也做不得主。俗語說得好:『只好隨鄉入鄉。』哪裡顧得人笑恥!」蒲速碗道:「姐姐,你說得好話兒。這話兒只當不說罷。世上哪有百世太平、千年天子?你倘或被人凌辱,你心裡過去得否?」元妃慘沮不出一聲。過了一夜。
次日早晨,蒲速碗辭朝歸去,再不入宮朝見。雖是海陵假託別樣名目來宣召他,他也只以疾辭道:「臣妾有死而已,不能復見娘娘。」海陵亦付之無可奈何也。
張仲軻者,幼名牛兒,乃市井無賴小人,慣說傳奇小說,雜以排優詼諧語為業。其舌尖而且長,伸出可以餂著鼻子。海陵嘗引之左右,以資戲笑。及即位,乃以為秘書郎,使之入值宮中,遇景生情,乘機謔浪,略無一些避忌。海陵嘗與妃嬪雲雨,必撤其帷帳,使仲軻說淫穢語於其前,以鼓其興。或令之躬身曲背,襯墊妃腰。或令之調搽淫藥,撫摩陽物。
那宮中妃嬪,就是官庶婦人,曾蒙幸者,海陵也列在宮人數內。雖有丈夫的,皆分番出入,聽其淫亂。海陵還不足意,欲把這些婦人隨意幸之。限於更番不便,乃盡遣其丈夫往上京去了,恰把這些婦人都留在宮中。每當行幸,即令撤蔽去圍帳,教坊司近前奏樂,幸已方止。再幸再奏。一幸必及數婦,徒以盡己之興,而諸婦皆不暢所欲,人人嗟怨。
嘗與妃嬪同坐,必自擲一物於地,使近侍環視之,他視者殺。
又誡宮中給使男子,於妃嬪位舉首者,剜其目;出入不得獨行,便旋須四人偕往;所司執刀監護,不由路者斬之;日入後,下階砌行者死,告者賞錢百萬;男女倉猝互相觸,先聲言者賞三品官,後言者死。齊言者皆釋之。
有梁珫者,本大宋家奴,隨元妃入宮,以閹豎事海陵。珫性便佞,善迎合人意。海陵特見寵信,言無不從。珫嘗構求海上仙方,遠覓興陽異物,修合媚藥,以奉海陵。海陵試之,頗有效驗,益肆淫蠱。中外嬪御婦女殆將萬人,猶恨不得絕色,以逞心意。
珫乃極言:「宋劉貴妃絕色傾國。」海陵道:「汝試言其容止。」珫道:「鬢髮膩理,姿質纖穠。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英華之濯艷。顧影徘徊,光彩溢目。承迎盻睞,舉止絕倫。智算過人,歌舞出眾。」海陵聞言大喜,自此決南征之意。
將行,命縣君高師姑預貯紫綃帳、畫石床、鷓鴣枕、卻塵褥、神絲繡被、瑟瑟幕、紋布巾。帳輕疏而薄,視之如無所礙。雖屬隆冬,而風不能入,盛暑則清涼自至。其色隱隱焉,忽不知其帳也,乃鮫綃之類。床文如錦繡,石體甚輕,郅支國所獻。枕以七寶合為鷓鴣。褥色殷鮮,光軟無比,雲是卻塵獸毛所為,出自句驪國。被繡三千鴛鴦,仍間以奇花異葉,上綴靈粟之珠,如果粒,五色輝煥。其幕色如瑟瑟,闊三丈,長百尺,輕明虛薄,無以為比,向空張之,則疏朗之紋,如碧絲之貫其珠,雖大雨暴降,不能濕漏,雲以蛟人瑞香膏所傅故也。紋布巾,即手巾也,潔白如雪光,軟如綿,拭水不濡,用之彌年,不生垢膩,乃得自鬼谷國者。俟得劉貴妃時用之。
更帶九玉釵、蠲忿犀、如意玉、龍綃衣、龍髯紫拂。釵刻九鸞,皆九色,其上有字白玉兒,工巧妙麗,殆非人制。犀圓如彈丸,帶之令人蠲忿怒。玉類桃實,上有七孔,雲是通明之象。衣重無一二兩,傅之不盈一握。拂色紫如爛椹,可長三尺,削水晶為柄,刻紅玉為環紐,或風雨晦暝,臨流沾灑,則光彩動搖,奮然如怒。置於堂中,則日無蠅蟲,夜無蚊蚋。拂之為聲,則雞犬無不驚逸;垂之池潭,則鱗介之屬,悉俯伏而至。引水於空中,則成瀑布;燒燕肉熏之,則㶿㶿焉若生雲霧。雲得於洞庭湖中者。俟得劉貴妃則以賜之。海陵件件色色,都打點端正。不想探事人來,報說:「劉貴妃已辭世矣。」海陵好不痛惜。忙傳下號令,說滅卻宋時,把他死屍也擡來瞧一瞧,完了心中一念。這才是:
生前不結鴛鴦帶,死後空勞李少君。
世宗時為濟南尹,夫人烏林答氏,玉質凝膚,體輕氣馥,綽約窈窕,轉動照人。海陵聞其美,思有以通之。而烏林答氏端方嚴愨,無隙可乘。
一日,傳旨召之。世宗忿忿,抗旨不使之去。烏林答氏泣對世宗道:「妾之身,王之身也。一醮不再,妾之志也,寧肯為上所辱。第妾不應召,則無君;王不承旨,則不臣。上坐是以殺王,王更何辭以免?我行當自勉,不以累王也。」世宗涕泣,不忍分離。烏林答氏毅然就道。一路上淒其沮郁,無以為情。行至良鄉地方,乃將周身衣服縫紉固密,題詩一首於衣裾上,遂自殺。詩云:
世態翻如掌,君心狠似狼。
凶狂圖快樂,淫逆滅綱常。
我死身無辱,夫存姓亦香。
敢勞傳旨客,持血報君王。
烏林答氏既死,使者以訃聞。海陵偽為哀傷,命歸其櫬於世宗。世宗發櫬視之,面色如生,血凝喉吻,撫屍痛悼,以禮葬焉。後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不復立後者,以烏林答氏之死節也。此是後話。
卻說海陵大舉南侵,造戰船於江上,毀民廬舍以為材,煮死人膏以為油,費財用如泥沙,視人命如草菅。既發兵南下,群臣因萬民之嗟怨,立曹國公烏祿為帝,即位遼陽,改名雍,改元大定,遙降海陵為王。海陵聞之,嘆道:「朕本欲削平江南,然後改元大定。今日之事,豈非天乎?」因出素所書「一著戎衣,天下大定,改元」事以示群臣。遂召諸將,謀帥師北還。
至瓜洲,浙西路都統制耶律元宜等謀弒之,箭入帳中。海陵以為宋兵追至。及視箭,曰:「此我兵也。」欲取弓還射,忽又中一箭,仆地。延安少尹納合乾魯補先刃之,手足猶動,遂縊殺之。妃嬪等數十人皆遇害。
後世宗數海陵過惡,不當有王封土,不當在諸王塋域。乃降廢為海陵侯,復降為庶人。改葬於西南四十里。後人有詞嘆云:
世上誰人不愛色?惟有海陵無止極。
未曾立馬向吳山,大定改元空嘆息。
空嘆息,空嘆息,國破家亡回不得。
孤身客死倩人憐,萬古傳名為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