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六
玉儀陌路成婚媾 勝明誓願嫁英雄
話說高王姬妾甚多,最愛者飛仙院鄭夫人、東府爾朱後,皆已生子,寵 榮無比。鄭夫人有弟仲禮,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親信,封為帳前都督,專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爾朱後弟文暢,亦因姊寵 ,官為儀同,常在王側。
又任祥子任胄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為丞相司馬。三人深相結納,皆恃王寵 ,驕縱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晉陽,擅奪民財,所為益無狀。王歸,切責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約黨 十八人,密謀弒王,立文暢為主。暗使人通書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邊將盤獲,搜出私書,密以報王。王大駭,尚以娥與後故,不忍遽誅,含怒未發。三人亦知使者被獲,事將敗露,大為憂懼。時值歲暮,任胄謂文暢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將坐而待誅乎?”
文暢曰:“須速殺之。”相訂明年正月望夜,王出東教場觀打簇戲,三人皆隨侍左右,乘間圖之。正月朔日,王受賀畢,宴會文武三日。任胄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隱而不發。及元宵夜,王往東教場。場中燈火萬炬,堆設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加裝束,輪刀舞劍,馳騁上下。藝高者賜錦,其次賜帛。蓋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晉陽制同列國,故有此會。觀者人山人海,舉國若狂。時世子亦在晉陽賀節,王以其事囑之。及升場時,三人尚侍王側。世子趨前,叱使下,搜其身邊,皆有利刃藏於褲中,三人叩頭請死。
王命囚之。其黨 十八人一併拿下,皆監候取決。王罷會還宮。時妃與諸姬慶賞元宵,宴尚未罷,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諸夫人退,王向婁妃語以故。妃大驚,謂王曰:“仲禮、文暢罪實該死,但看其姊面,宜賜一生路。”王曰:“不坐其罪足矣,何得寬宥本犯。”鄭娥一聞此信,驚得魂不附體,次日求見王,王避不見;懇之婁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娥含淚而退。少頃王至,妃問:“何以不見鄭夫人?”王曰:“見其貌,恐移吾情也。”爾朱後聞知此事,欲自見王,知王不見鄭夫人亦必避己,憂惶無措,乃命高浟曰:“爾去見父,若不能救爾舅之死,休來見吾。”浟不敢見王,求解於世子。世子領之入見,再拜乞哀。王曰:“爾來何為?歸語爾母,吾不能以私廢法也。”浟曰:“父王不赦舅罪,兒難見母面。”王曰:“汝且居此可也。”世子亦為求寬,王不許,即日斬之。其黨 十八人亦伏誅。鄭娥痛其弟死,驚悸成疾,王視之,執王手大慟。王慰之曰:“汝莫憂,我終不令汝父無後也。”乃別求鄭氏族子,嗣嚴祖後。爾朱後召浟歸。浟不敢往,王與之同見後。後悲憤之色露於顏面,見浟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見我?”浟伏地不敢起。王不悅曰:“浟,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為滄州刺史。”後下座,抱浟大哭曰:“王前氣死吾母,今殺吾弟,又使兒遠我去耶?”王因赦爾朱文,略以慰之。任胄有妹名桃華,年十四,坐其兄罪沒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於國,命高洋納之為側室。越數日,世子將歸朝,王命之曰:“汝見帝有一事須要奏知,近吐谷渾強盛,宜結婚姻以懷之。”澄入鄴即以奏帝,帝於是納吐谷渾之妹為容華夫人,邊境得安。
且說魏自喪亂以來,諸王貴戚流離顛沛,遺失子女者甚多。高陽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陰之難,及遷都遭亂,有幼妹玉儀,他姬所生,年七歲,隨母流落在途。其母為人擄去,與婢輕綃悲哭於路。孫騰帶之回府,充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憶舊事,依稀記得。近知其兄元斌襲封王爵,富貴如故,向騰求歸。騰不許,玉儀時時流涕。騰有妾賈氏見而憐之,乃於五更時縱之,令同輕綃自歸認親。時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燈火引道而來。行至西御街,忽見二女攜手相避。令人問之,言要往高陽王府,未識路徑。世子曰:“此必逃奴。”吩咐從人帶入府中究問。俄而,朝退歸家,坐平樂堂,召二女來見。舉目一看,幼者恍似靜儀模樣,心甚驚異。
問其來歷,對曰:“我主婢二人從孫太傅家來,要往高陽王府去。”因問:“高陽是爾何人?”對曰:“是妾兄也。”世子曰:“爾既是高陽王妹,曾識靜儀否?”曰:“是妾姊也。”因泣訴落難本末,言詞淒婉,嬌弱可憐。又是靜儀之妹,世子不勝欣喜,問:“何名?”曰:“玉儀,婢名輕綃。”
世子曰:“爾且住我府中,待我與爾兄說明,教他來認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於月堂。堂在平樂堂東,其庭遍植桂樹,養白兔於下,仿佛蟾宮景象,故堂以月名。內有寢室三間,羅幃繡幕、象枕牙床 無不畢具。命侍女先送香湯,令其沐浴。世子潛往窺之,見體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罷,易以錦衣繡裳,妝束一新,容顏無異靜儀,而嬌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為天賜良緣,如獲至寶。輕綃亦有厚賜。次日,元公主聞之,謂世子曰:“此孫家逃婢也,路柳牆花,何認為金枝玉葉?”世子大慍,思欲貴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陽王至府,令玉儀出見,細訴情由,拜認兄妹。遂請於帝,封為琅琊公主,與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為世子求麗人,未得。世子謂之曰:“卿一向為吾選色,不若吾自得佳麗也。”季舒請見,譽不絕口。其侄崔暹謂宮臣曰:“叔父謅佞大將軍若此,可斬也。”蓋暹素以剛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彈劾大臣,頗降氣待之。及納玉儀,禮同正嫡,恐其入諫,數日內不復以歡顏相接。一日暹入見,墜一刺於前。問:“是何物?”對曰:“欲通刺於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見玉儀,再拜而出。季舒聞之,曰:“暹常為我佞,今其為佞乃甚於我。”人以為笑。今且按下不表。
話說賀拔勝以歡有逐君之罪,不肯為之下。及歸長安,視泰行事不讓於歡,心鬱鬱不樂。又邙山之役追歡幾死,諸子在晉陽者皆被歡殺,悲憤成疾,於西魏大統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歲。帝甚傷悼,謚曰真獻公。泰語人曰:“諸將臨陣對敵,神色皆動,唯賀拔公臨陣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將矣。”為之惋惜者數日。時蠕蠕與東魏通好,數侵邊境,泰甚憂之。宇文深曰:“蠕蠕貪,可以利動。聞其王有三女,長入我朝為後,次已有配,第三女曰勝明公主,年十八,才貌無雙,最為國王所愛,尚未適入。今厚賂金帛,以明公長子求之,如得其允,則一心附我,賢於百萬師遠矣。”泰乃令侍中楊薦使蠕蠕國,送金帛無算。蠕蠕貪其幣重,厚加款待。薦因盛稱宇文長子之賢,求婚公主。
國王大喜,欲允其請。適東魏亦有使至,國王拒不見。使者訪得其故,乃是西魏請婚,國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絕東使。使者歸報高王,王謂諸將曰:“蠕蠕反覆若此,何以永結其心?”陳元康曰:“泰以求婚悅之,不若亦以世子請婚其女,足奪其計。”王從之,乃遣行台郎中杜弼使蠕蠕,請以世子結秦晉之好,亦厚賂其左右。左右勸王許之,王意未決。入宮,秘問公主曰:“今兩國遣使求婚,女欲何適?”公主曰:“兒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長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兒匹。當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國王會其意,乃謂弼曰:“吾女當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當之,若王自娶則可。”弼請復命,然後來聘。國王遂令弼進見公主。宮中玉階寶殿、錦幔銀屏,一女子據床 而坐,頭戴飛鳳金冠,身披紫霞繡服,面若滿月,眼若流星。兩旁宮女百餘,皆佩劍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辭歸,致蠕蠕之命於王。
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議。群臣皆勸王結婚,謂可以得其兵力,圖黑獺不難。
倘使與西連結,二寇交 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婁內主乃吾貧賤結髮,今若另娶,置內主於何地?”婁昭曰:“內主素懷大計,若為國事而屈,當不以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內主決之?”王乃請婁妃赴德陽堂,共議其事。
妃曰:“妾雖深處宮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強,為中國患,與東則東勝,與西則西勝,其情之向背,實系國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結鄰好,誠國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國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願王勿疑,妾請退處別室,讓正宮與居可也。”群臣皆頓首稱賀。
王大悅,乃命杜弼為正使,慕容儼為副使,奉禮往聘。蠕蠕受聘後,即擇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禿突佳,以兵三千護送公主至晉陽,囑曰:“不見外甥,汝勿歸也。”以珍珠十斛、良馬百匹、駱駝二千頭、車八百乘、舞女五十名為贈嫁之禮。公主臨行請於父曰:“兒此去回國無期,欲留一物為信。兒有神箭二枝,寶藏在宮,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國王許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執箭,弓弦響處,正中柏樹上。左右無不喝彩。公主跪告曰:“父王見箭如見兒面。”蠕蠕主曰:“兒去勿憂,吾自後一心助高郎也。”公主再拜而別。東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親迎蠕蠕公主於下館城。番軍一到,遣使報之,三王謂公主曰:“前即下館城,乃南朝交 界之地。高王自來親迎,儀仗將到,公主宜換南朝服飾與之相見。”公主曰:“我別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晉陽,改換未遲也。”
高王盛服以往,禿突佳接見,同入內帳與公主相見。公主拜,高王答拜。禮畢同坐。公主斟酒為敬,高王亦送筵宴來,擺下同飲。公主自飲其國中酒。
宴罷,王出。先是王臨行謂爾朱後曰:“我為國家大計,往娶蠕蠕女。聞此女頗勇略,婁妃不便相見,欲煩卿去一接,使知我宮中非無人才也。”後受命。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見過,離番營不遠,便即身坐飛騎,腰懸弓箭,帶領女兵百人,戎裝來迎。直至番營與公主相見,致禮而還。於是兩營相繼進發。一日,勝明公主坐在馬上,見一群飛雁,彎弓射之,雁隨箭落,軍士歡呼振地。爾朱後聞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間,亦見一雁飛來,隨手取箭射之,一發而中,軍士亦齊聲喝彩。高王聞之,喜曰:“吾有此二婦已足克敵矣。”婁妃知蠕蠕女將至,退居鳳儀堂,乃宮中深避處,語諸夫人曰:“數月之中不與卿等相見,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願一同退處。”妃許之。高王至晉陽,便迎公主入宮,同拜花燭。深感婁妃之賢,潛往長跪謝之。妃曰:“妾為社稷屈,非為番女屈,王勿復爾也。”妃有詩曰:
結好強鄰壯帝基,此身退位亦權宜。
英雄莫道無情甚,賜死秦州更阿誰。
高王既娶蠕蠕女後,常宿其宮,諸夫人處概不一過。一日,高洋回北省親,見蠕蠕女儼居正宮,其母反居別院,心甚怏怏,請於父曰:“母已退處,兒願奉母入京,稍盡膝下之歡。”王曰:“爾母退避,事出權宜。我自有計,當不使終屈人下。此時未可行也。”但未識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