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公薦(門生薦坐主師友相薦附)
崔郾侍郎既拜命,於東都試舉人,三署公卿皆祖於長樂傳舍;冠蓋之盛,罕有加也。時吳武陵任太學博士,策蹇而至。郾聞其來,微訝之,乃離席與言。 武陵曰:“侍郎以峻德偉望,為明天子選才俊,武陵敢不薄施塵露!向者,偶見太學生十數輩,揚眉抵掌,讀一卷文書,就而觀之,乃進士杜牧《阿房宮賦》。若其 人,真王佐才也,侍郎官重,必恐未暇披覽。”於是搢笏郎宣一遍。郾大奇之。武陵曰:“請侍郎與狀頭。”郾曰:“已有人。”曰:“不得已,即第五人。”郾未 遑對。武陵曰:“不爾,即請比賦。”郾應聲曰:“敬依所教。”既即席,白諸公曰:“適吳太學以第五人見惠。”或曰:“為誰?”曰:“杜牧。”眾中有以牧不 拘細行間之者。郾曰:“已許吳君矣。牧雖屠沽,不能易也。”
韓文公、皇甫湜,貞元中名價籍甚,亦一代之龍門也。奇章公始來自江 黃間,置書囊於國東門,攜所業,先詣二公卜進退。偶屬二公,従容皆謁之,各袖 一軸面贄。其首篇說樂。韓始見題而掩卷問之曰:“且以拍板為什麽?”僧孺曰:“樂句。”二公因大稱賞之。問所止,僧孺曰:“某始出山隨計,進退惟公命,故 未敢入國門。”答曰:“吾子之文,不止一第,當垂名耳。”因命於客戶坊僦一室而居。俟其他適,二公訪之,因大署其門曰:“韓愈、皇甫湜同訪幾官先輩,不 遇。”翌日,自遺闕而下,觀者如堵,鹹投刺先謁之。由是僧孺之名,大振天下。
盧延讓,光化三年登第。先是延讓師薛許下為詩,詞意入癖,時人多笑之。吳翰林融為侍御史,出官峽中,延讓時薄游荊渚,貧無捲軸,未遑贄謁。會融 表弟滕籍者,偶得延讓百篇,融覽,大奇之,曰:“此無他,貴不尋常耳。”於是稱之於府主成汭。時故相張公職大租於是邦,常以延讓為笑端,及融言之,鹹為改 觀。由是大獲舉糧,延讓深所感激;然猶因循,竟未相面。後值融赴急征入內庭,孜孜於公卿間稱譽不已。光化戊午歲,來自襄南,融一見如舊相識,延讓嗚咽流 涕,於是攘臂成之矣。
將仕郎守太子校書郎王冷然,謹再拜上書相國燕公閣下: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則仆所以有意上書於公,為日久矣。所恨公初為相, 而仆始總角;公再為相,仆方誌學;及仆預鄉舉,公左官於巴邱;及仆參常調,而公統軍於沙朔。今公復為相,隨駕在秦,仆適效官,分司在洛,竟未識賈誼之面, 把相如之手,則堯、舜、禹、湯之正道,稷、薛、夔、龍之要務,焉得與相公論之乎昔者,公之有文章時,豈不欲文章者見之乎公未富貴時,豈不欲富貴者用之乎今 公貴稱當朝,文稱命代,見天下未富貴、有文章之士,不知公何以用之公一登甲科,三至宰相,是因文章之得用,於今亦三十年。後進之士,公勿謂無其人。何者長 安令裴耀卿於開元五年掌天下舉,擢仆高第,以才相知。今尚書右丞王丘於開元九年掌天下選,拔仆清資,以智見許。然二君者,若無明鑑,寧處要津是仆亦有文 章。思公見也;亦未富貴,思公用也。此非自媒自炫,恐不道不知。有唐以來,無數才子,至於崔融、李嶠、宋之問、沈佺期、富嘉謀、徐彥伯、杜審言、陳子昂 者,與公連飛並驅,更唱迭和;此數公者,真可謂五百年後挺生矣。天喪斯文,凋零向盡,惟相公日新厥德,長守富貴,甚善,甚善。是知天贊明主而福相公。當此 之時,亦宜應天之休,報主之寵 ,彌縫其闕,匡救其災;若尸祿備員,則焉用彼相矣!仆聞位稱燮理者,則道合陰陽;四時不愆,則百姓無怨。豈有冬初不雪,春盡 不雨,麥苗繼日而青死,桑葉未秋而黃落,蠢蠢迷愚,嗷嗷愁怨,而相公溫 眠甲第,飽食廟堂!仆則天地之一生人,亦同人而怨相公也。《京房易傳》曰:“欲德不 用,茲謂張言人君欲賢者而不用,徒張此意;厥災荒,雲大旱也,陰陽不雨。”復曰:“師出過時,茲謂曠其旱不生。”夫天道遠,人道邇。仆多言者也,安知天 道!請以人事言之。主上開張翰林,引納才子,公以傲物而富貴驕人,為相以來,竟不能進一賢,拔一善。漢高祖云:“當今之賢士,豈獨異於古人乎?”有而不 知,是彰相公之暗;知而不用!是彰相公之短。故自十月不雨,至於五月,雲才積而便散,雨垂落而復收,此欲德不用之罰也。仍聞六胡 為孽,日寇邊陲;邦家連 兵,來往塞下;巴西諸將,必不出師,過時之咎也。四郊之多壘,卿大夫之辱也。不知廟堂肉食者何以謀之相公在外十餘年,而復相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 情偽,盡知之矣。今人室如懸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天則不雨,公將若之何昨五月有恩,百官受賜,相公官既大,物亦多,有金銀器及錦衣等,聞公受之,面 有喜色。今歲大旱,黎民阻飢,公何不固辭金銀,請賑倉廩懷寶衣錦,於相公安乎百姓餓欲死,公何不舉賢自代,讓位請歸公三為相而天下之人皆以公為亢極矣。夫 物極則反,人盛必衰;日中則昃,月成則虧。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下之道也。”今公富貴功成,文章名遂,惟身未退耳。相公昔在南中,自為《岳陽 集》,有《送別詩》云:“誰念三千里,江 潭一老翁。”則知虞卿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寬;賈誼非流竄,不能作賦以自安。公當此時,思欲生入京華,老歸田裡, 脫身瘴癘,其可得乎今則不然,忘往日之棲遲,貪暮年之富貴;仆恐前途更失,後悔難追!主上以相公為賢,使輔佐社稷;若棄德不讓,是廢明君之舉,豈曰能賢! 仆見相公事方急,不可默諸桃李;公聞人之言或中,猶可收以桑榆。《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相公《五君詠》曰:“淒涼丞 相府,餘慶在玄成。”蘇公一聞此詩,移相公於荊府,積漸至相,由蘇得也;今蘇屈居益部,公坐廟堂,投木報瓊,義將安在亦可舉蘇以自代,然後為方朔之行。抑 又聞:“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報國之重,莫若進賢。去年赦書云:“草澤卑位之間,恐遺賢俊,宜令兵部即作牒目,徵召奏聞。”而吏部起請云:“試日等第全 下者,舉主量加貶削條目一行。”仆知天下父不舉子,兄不舉弟。向者,百司諸州長官皆無才能之輩,並是全軀保妻子之徒。一入朝廷,則恐出;暫居州郡,即思 改。豈有輕為進舉,以取貶削今聞天下向有四百人應舉,相公豈與四百人盡及第乎即有第差,由此百司諸州長官,懼貶削而不舉者多矣。仆竊謂今之得舉者,不以 親,則以勢;不以賄,則以交 ;未必能鳴鼓四科,而裹糧三道。其不得舉者,無媒無黨 ,有行有才,處卑位之間,仄陋之下,吞聲飲氣,何足算哉!何乃天子令有司 舉之,而相公令有司拒之!則所謂“欲德不用”,“徒張此意”,事與《京房易傳》同。故天下以大旱相試也。去年所舉縣令,吏部一例與官。舉若得人,天下何不 雨賢俊之舉,楚既失之;縣令之舉,齊亦未得。夫有賢明宰相,尚不能燮理陰陽,而令庸下宰君,豈即能緝熙風化相公必欲選良宰,莫若舉前倉部員外郎吳太玄為洛 陽令;必欲舉御史中丞,莫若舉襄州刺史靳□。清輦轂之路,非太玄不可;生台閣之風,非靳不可。仆非吳、靳親友,但以知其賢明;相公有而不知,知而不用,亦 其過深矣。抑又聞之,昔閔子騫為政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凡校書、正字,一政不得入畿。相公曾為此職,見貞觀已來故事。今吏部侍郎楊滔,眼不識 字,心不好賢,蕪穢我清司,改張我舊貫,去年冬奏請:“自今已後,官無內外,一例不得入畿。”即知正字、校書,不如一鄉縣尉;明經、進士,不如三衛出身。 相公復此改張,甄別安在古人有坐釣登相,立籌封侯;今仆無尚父之謀,薛公之策,徒以仕於書苑,生於學門,小道逢時,大言祈相。仆也幸甚,幸甚!去冬有詩贈 公愛子協律,其詩有句云:“官微思倚玉,交 淺怯投珠。”《呂氏春秋》云:“嘗一臠之味,可知一鼎之味。”請公且看此十字,則知仆曾吟五言,則亦更有舊文, 願呈作者。如公之用人,蓋已多矣;仆之思用,其來久矣。拾遺、補闕,寧有種乎!仆雖不佞,亦相公一株桃李也。此書上論不雨,陰陽乖度;中願相公進賢為務; 下論仆身求用之路。事繁而言不典,理切而語多忤。其善也,必為執事所哂;其惡也,必為執事所怒。儻哂既罷,怒方解,則仆當持舊文章而再拜來也。
韓偓,天夏初入翰林。其年冬,車駕出幸鳳翔,偓有扈従之功。返正初,上面許偓為相。奏云:“陛下運契中興,當復用重德,鎮風俗。臣座主右僕射趙 崇可以副陛下是選,乞回臣之命,授崇,天下幸甚。”上嘉嘆。翌日,制用崇暨兵部侍郎王贊為相。時梁太祖在京,素聞崇之輕佻,贊復有嫌亹,馳入請見,於上前 具言二公長短。上曰:“趙崇是偓薦。”時偓在側,梁主叱之。偓奏曰:“臣不敢與大臣爭。”上曰:“韓偓出。”尋謫官入閩。故偓有詩曰:“手風慵展八行書, 眼暗休看九局圖。窗里日光飛野馬,案前筠管長蒲盧。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鬚。滿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秦竽!”
崔顥《薦樊衡書》:“夫相州者,九王之舊都;西山雄崇,足是秀異。竊見縣人樊衡,年三十,神爽清晤,才能絕倫。雖白面書生,有雄膽大略,深識可 以軌時俗,長策可以安塞裔。藏用守道,實有歲年。今國家封山勒崇,希代罕遇;含育之類,莫不踴躍。況詔征隱逸,州貢茂異,衡之際會,千載一時。君侯復躬自 執圭,陪鑾日觀此州名藩,必有所舉。當是舉者,非衡而誰伏願不棄賢才,賜以甄獎。得奔大禮,升聞天朝。衡因此時策名樹績,報國榮家,令當代之士知出君侯之 門矣。願不勝區區,敢聞左右。俯伏階屏,用增戰汗!”
顥《薦齊秀才書》:“某官至,辱垂下問,令公舉一人,可管記之任者。愚以為軍中之書記,節度使之喉舌。指事立言而上達,思中天心;發號出令以下 行,期悅人意。諒非容易,而可專據。竊見前進士高陽齊孝若考叔,年二十四,舉必專授,文皆雅正,詞賦甚精,章表殊健;疏眉目,美風姿,外若坦蕩,中甚畏 慎。執事儻引在幕下,列於賓佐,使其馳一檄飛書,必能應馬上之急求,言腹中之所欲。夫掇芳刈楚,不棄幽遠。況孝若相門子弟,射策甲科,家居君侯之宇下,且 數年矣。不勞重幣,而獲至寶,甚善,甚善。雄都大府,多士如林,最所知者,斯人也。請為閣下記其若此。惟用與舍,高明裁之。謹再拜。”
李翱《薦所知於徐州張僕射書》:“翱載拜。齊桓公不疑於其臣,管夷吾信而伯天下,攘戎狄,匡周室,亡國存,荊楚服,諸侯無不至焉。豎刁、易牙信 而國亂,身死不葬,五公子爭立,兄弟相及者數世。桓公之信於其臣,一道也。所信者得其人,則格於天地,功及後世;不得其人,則不能免其身。知人不易也。豈 惟霸者焉雖聖人亦不免焉!帝堯之時,賢不肖皆立於朝,堯能知舜,於是乎放驩兜,流共工,殛鯀,竄三苗,舉禹、稷、皋陶二十有二人,加諸上位:故堯崩三載, 四海之內,遏密八音,後世之人皆謂之帝堯焉。向使堯不能知舜,而遂尊驩兜、共工之徒於朝,禹、稷、皋陶之下二十有二人不能用,則堯將不能得無為爾;豈復得 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者哉!《春秋》曰:‘夏滅項。’孰滅之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桓公諱也。《春秋》為 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終。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繼絕存亡,賢者之事也。管夷吾用,所以能繼絕存亡國焉 耳;豎刁、易牙用,則不能也。向使桓公始不用管夷吾,末有豎刁、易牙,爭權不葬,而亂齊國,則幽、厲之諸侯也。始用賢而終身諱其惡,君子之樂用賢也如此; 始不用賢,以及其終,而幸後世之掩其過也,則微矣。然則居上位、流德澤於百姓者,何所勞乎於擇賢,得其人,措諸上,使天下皆化之焉而已矣。茲天子之大臣, 有土千里者,孰有如閣下之好賢不倦者焉!蓋得其人亦多矣。其所求而得而不取者,則有人焉。隴西李觀,奇士也,伏聞閣下知其賢,將用之未及,而觀病死。昌黎 韓愈得古人之遺風,明於理亂根本之所由,伏聞閣下復知其賢,將用之未及,而愈為宣武軍節度使之所用。觀、愈,皆豪傑之士也,如此人,不時出,觀自古天下亦 有數百年無如其人者焉。聞閣下皆得而知之,皆不得而用之,翱實為閣下惜焉;豈惟翱一人而已,後之讀前載者,亦必多為閣下惜之矣。茲有平昌孟郊,貞士也,伏 聞閣下舊知之。郊為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李觀《薦郊於梁肅補闕書》曰:‘郊之五言,其有高處,在古無 上;其有平處,下顧二謝。’韓愈送郊詩曰:‘作其三百首,杳默鹹池音。’彼二子皆知言者,豈欺天下之人哉!郊窮餓,不得安養其親,周天下無所遇,作詩曰: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為天地寬!’其窮也甚矣!又有張籍、李景儉者,皆奇才也。未聞閣下知之。凡賢士奇人,皆有所負,不苟合於世,是 以雖見之,難得而知也;見而不能知,如勿見而已矣;知其賢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賢而已矣;用而不能盡其才,如勿用而已矣;能盡其才而容讒人之所間者,如勿盡 其才而已矣。故見賢而能知,而能用,而能盡其材,而不容讒人之所間者,天下一人而已矣。茲有二人焉皆來:其一,賢士也;其一,常常之人也。待之禮貌不加隆 焉,則賢者往,而常常之人日來矣。況其待常常之人加厚,則善人何求而來哉!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賢者不好色而好德者;雖好色而不如好德者, 次也;色與德均好者,復其次也;雖好德而不如好色者,下也;不好德而好色者,窮矣!人有告曰:‘某所有女,國色也。’天下之人必竭其財求之而無所愛矣。有 人告曰:‘某所有人,國士也。’天下之人則不能一往而見焉。是豈非不好德而好者色乎賢者則宜有別於天下之人矣。孔子述《易》,定《禮》、《樂》,刪 《詩》、《書》,作《春秋》,聖人也;奮乎萬世之上,其所化之者非其道,則夷狄人也,而孔子之廟存焉,雖賢者亦不能日往而拜之,以其益於人者寡矣。故無益 於人,雖孔聖之廟猶不能朝夕而事焉。有待於人,而不能得善士、良士,則不如無待也。嗚呼!人之降年,不可與期。郊將為他人所得,而大有立於世,與短命而 死,皆不可知也。二者卒然有一,於郊之體,其為惜之不可既矣。閣下終不得而用之矣,雖恨之亦無可奈何矣。翱,窮賤人也,直詞無讓,非所宜至於此者也,為道 之存焉耳;不直則不足以伸道也,非好多言者也。翱再拜。”
贊曰:舉孤棄讎,聖人所美;下展蔽善,匹夫所鄙。懿彼數公,時行時止。守道克勤,薦賢不倚。冷然所尚,鴻儒不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