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五
邊防十一
北狄二
匈奴下
握衍朐鞮單于(烏維單于耳孫也,名屠耆堂。)暴虐,國中不附。烏桓擊匈奴東邊姑夕王,頗得人民,單于怒。姑夕王恐,即與烏禪幕(本烏孫、康居閒小國,數見侵暴,率眾降匈奴。)及左地貴人共立虛閭權渠單于子稽侯潾(山諫反)為呼韓邪單于,(虛閭權渠,壺衍鞮之弟。)發左地兵四五萬人,西擊握衍朐鞮單于,單于自殺,其民眾盡降呼韓邪。呼韓邪欲令殺右賢王,其下各相猜,自立為單于,凡五單于,更相攻伐。其後呼韓邪單于兄左賢王呼屠吾斯亦自立為郅支骨都侯單于,(諸單于尋罷,唯呼韓、郅支二單于。)在東邊,攻呼韓邪,呼韓邪破走,郅支遂都單于庭。呼韓邪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呼韓從其計,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婁,力於反。)郅支單于亦遣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
呼韓邪單于自款五原塞,願朝。(款,叩也。)甘露三年正月,(會正月朔之朝賀也。)漢遣車騎都尉韓昌迎,發所過七郡郡二千騎,為陳道上。(所過之郡,每為發兵陳列於道,以為寵衛。)單于正月朝天子於甘泉宮,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賜以冠帶衣裳金帛各有差。禮畢,使使者導單于先行,宿長平。(長平,涇水上阪。)上自甘泉宿池陽宮。(在今三原縣。)上登長平,詔單于無謁。(不令拜。)單于就邸,留月餘,遣歸國。單于自請願留居光祿塞下,(徐自為所築者也。)漢遣車騎都尉韓昌等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在朔方窳渾縣西北。)又轉邊穀米糒,(糒,乾飯也,音備。)前後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
初,呼韓邪來朝,詔公卿議其儀。太子太傅蕭望之以為:“單于非正朔所加,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此則羈縻之義也。書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如使匈奴後嗣卒有鳥竄鼠伏,闕於朝享,不為叛臣。(卒,終也。本以客禮待之,若後不來,非叛臣也。)信讓行乎蠻貊,福祚流於無窮,萬代之長策也。”天子采之。
郅支聞漢出兵穀助呼韓邪,即遂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破堅昆,北降丁令,(音陵。)數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元帝初,郅支單于自以道遠,又怨漢擁護呼韓邪,遣使上書求侍子。漢遣谷吉送之,郅支殺吉。明年,呼韓邪強盛,北庭人眾稍稍歸之,國中遂定。郅支既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強,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為烏孫所困,以為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即使使至堅昆迎郅支,郅支遂引兵而西,人眾中寒道死,才餘三千人到康居。
建昭二年,西域都護甘延壽與副陳湯議發兵即康居誅郅支。(即,就。)湯為人沈勇,多謀策,每過城邑山川,常登視。既領外國,與延壽謀曰:“夷狄畏服大種,其天性也。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伏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利,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離烏弋,數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且蠻夷無金城強弩之守,如發屯田吏士,驅從烏孫眾兵,(驅帥之,令隨從。)直指其城下,彼亡則無所之,守則不足自保,千載之功可一朝而成也。”延壽亦以為然,欲奏請之,湯曰:“國家與公卿議,大策非凡所見,事必不行。”遂矯制發城郭諸國兵、車師戊己校尉屯田吏士。漢兵合胡兵四萬餘人,延壽、陳湯上疏自劾奏矯制,陳言兵狀。即日引軍分行,別為六校,其三校從南道逾蔥嶺徑大宛,其三校都護自將,發溫宿國,從北道入赤谷,過烏孫,至康居,攻城,陷,斬單于首,得漢使節二及谷吉等所齎帛書,凡斬閼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級,生虜千餘人。
甘延壽、陳湯殺郅支還,石顯、匡衡以為“湯等矯制興師,幸得不誅,如復加爵土,則後奉使者爭乘危徼幸,生事於蠻夷,漸不可開”。議久不決。宗正劉向上疏曰:“郅支單于囚殺使者吏士以百數,事暴揚外國,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聖旨,倚神靈,總百蠻之君,攬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絕域,遂陷康居,屠五重城,搴翕侯之旗,斬郅支之首,懸旌萬里之外,揚威崑山之西,掃谷吉之恥,立昭明之功,蠻夷慴伏,莫不震懼。呼韓邪見郅支之誅,且喜且懼,鄉風馳義,稽首來賓。立千載之功,建萬代之安,功臣之勛莫大焉。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人速得為善之利也。蓋急武功,重用人也。昔齊桓前有尊周之功,後有滅項之罪,君子以功覆過而為之諱其行。(諱滅項之事也。)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縻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僅獲駿馬三十匹,雖斬宛王之首猶不足以復費,(復,償也。複音扶目反。)其私罪惡甚多,孝武以為萬里征伐,不錄其過,遂封兩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餘人。今康居之國強於大宛,郅支之號重於宛王,殺使者罪甚於留馬,而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斗糧,比於貳師,功德百之。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懸通籍,除過勿理,尊寵爵位,以勸有功。”於是帝下詔赦之,乃封延壽為義成侯,湯為關內侯。
郅支既誅,呼韓邪且喜且懼,上書願入朝見。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倍於前時。單于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言欲取漢女,而身為漢家婿。)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嬙音牆)賜單于。單于驩喜,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保,守也。自請守之,令無寇盜。)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為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為不可許。上問狀,應曰:“周秦以來,匈奴暴桀,寇侵邊境,漢興,尤被其害。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隧謂深開小道而行,避敵抄寇也。)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經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如罷備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聖德廣被,天覆匈奴,(如天之覆。)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來臣。夫夷狄之情,困則卑順,強則驕逆,天性然也。前以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復罷,二也。中國有禮義之教,刑罰之誅,愚民猶尚犯禁,又況單于,能必其眾不犯約哉!三也。(必,極也,極保之也。)自中國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所以絕臣下之覬欲也。設塞徼,置戍屯,非獨為匈奴而已,亦為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吏民貪利,侵盜其畜產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叛,世世不絕。今罷乘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五也。(乘塞,登之而守也。嫚易,相欺侮也。)往者從軍多沒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戚,六也。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然時有亡出塞者,七也。盜賊桀黠,群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起塞以來百有餘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谿谷水門,(僵落,謂山上樹木摧折,或立死枯僵墮落者。)稍稍平之,卒徒築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臣恐議者不深慮其終始,欲以壹切省繇戍,十年之外,百歲之內,卒有他變,障塞破壞,亭隧滅絕,當更發屯繕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復,九也。如罷戍卒,省候望,單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漢,(於漢自稱恩德。)請求無已。小失其意,則不可測。開蠻夷之隙,虧中國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蠻之長策也。“對奏,天子有詔”勿議罷邊塞事”。使車騎將軍許嘉諭單于曰:“中國四方皆有關梁障塞,非獨以備塞外也,亦以防中國奸邪放縱,出為寇害,故明法度以專眾心也。敬諭單于之意,朕無疑焉。”
成帝河平元年,復株累若鞮單于(呼韓邪之子,名雕陶莫皋。累,力追反。)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獻朝正月。既罷,遣使者送至蒲阪。(今河東郡河東縣。)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殺,終不敢還歸”。使者以聞,下公卿議。議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議郎杜欽以為:“漢興,匈奴數為邊害,故設金爵之賞以待降者。今單于屈體稱臣,列為北藩,遣使朝賀,無有二心,漢家接之,宜異於往時。今既享單于聘貢之質,(享,當也。質,誠也。)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貪一夫之得而失一國之心。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詐諼之謀。”(諼,詐詞,許遠反。)對奏,天子從之。遣使往問降狀,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歸到,官位如故。四年正月,遂入朝,加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他如竟寧時。
哀帝建平四年,烏珠留若鞮單于(復株累之弟,名囊知牙斯。)上書願朝五年。時哀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游猶流也。河水從西北來,故曰上游。亦總謂地形耳,不必系於河水也。厭,一涉反。)自黃龍、竟寧時,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大故,謂國之大喪。)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曰:“臣聞六經之治,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於未戰。(已亂而後治之,戰鬥而後獲勝,則不足貴。)二者皆微,(微謂精妙。)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為漢與匈奴從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以始皇之強,蒙恬之威,帶甲四十餘萬,然不敢窺西河,迺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眾困於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石言堅固如石也。)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卒,終也。莫得而言,謂自免之計,其事醜惡,故不傳。)又高皇后嘗忿匈奴,群臣廷議,於是大臣權書遺之,(以權道為書,順辭以答。)然後匈奴之結解,中國之憂艾。至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迺罷。暨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使韓安國將三十萬眾徼擊,匈奴覺之而去,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迺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追奔逐北,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之北哉?以為不壹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盧山,匈奴中山名。)至本始之初,匈奴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將之師二十萬騎征之,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至元康、神爵之間,匈奴內亂,五單于爭立,呼韓邪攜國歸化,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專制。(專制謂以為臣妾也。)自此之後,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強。(其兩反。)何者?外國天性忿鷙,(鷙,佷。)形容魁健,(魁,大。)負力怙氣,(怙,恃。)難化以善,易隸以惡,(隸謂附屬,惡謂威也。)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屍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後,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常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姑繒,西南夷種也,在蜀徼外。)籍盪姐之場,(羌屬也。籍猶蹈也。姐音紫。)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艾,絕。)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離,歷也。三月為一時。)固以犁其庭,埽其閭,(犁,耕也。)郡縣而置之,雲徹席捲,後無餘災。唯北狄為不然,真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懸矣,前世重之滋甚,未易可輕也。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拒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負前言,緣往辭,(言單于因緣往昔和好之辭以怨漢也。)歸怨於漢,因以自絕,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諭之不能,焉得不為大憂乎!夫明者視於無形,聰者聽於無聲,誠先於未然,即蒙恬、樊噲不復施,棘門、細柳不復備,馬邑之策安所設,衛、霍之功何得用,五將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後,雖智者勞心於內,辯者轂擊於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且往者圖西域,制車師,置城郭都護三十六國,費歲以大萬計者,豈為康居、烏孫能逾白龍堆而寇西邊哉?(龍堆形如土龍身,無頭有尾,高大者二三丈,卑者丈餘,皆東北向,相似也,在西域。)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為國家不安也。”書奏,天子寤而許之,加賜錦繡繒帛各有差,他如河平時。
至平帝,幼弱,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莽以太后臨朝,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因使使者以諷單于,宜上書慕化,為一名,漢必加厚賞。單于從之,上書言:“幸得備藩臣,竊樂太平聖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謹更名曰知。”莽大悅,白太后,遣使者答諭,厚加賜焉。
及王莽篡位,建國元年,遣五威將王駿、陳饒等六人,多齎金帛,遺單于,諭曉以受命代漢狀,因易單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單于璽”,莽更曰”新匈奴單于章”。(新者,莽自系其國號。)單于以多得賂遺,乃從之。單于始求稅烏桓,莽不許,因寇掠其人民,重以印文改易,釁由是生,故怨恨。明年,西域車師後王須置離謀降匈奴,都護但欽誅斬之。置離兄狐蘭支將二千餘人,驅畜產,舉國亡降匈奴,(舉其一國之人皆亡降也。)單于受之。但欽上書言匈奴寇擊諸國。莽於是大怒,分匈奴為十五單于,遣中郎將藺苞將兵萬騎,多齎珍寶至雲中塞下,詔誘呼韓邪諸子,欲以次拜之。單于聞之,怒曰:“先單于受漢宣帝恩,不可有負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是後,單于歷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殺掠不可勝數,緣邊虛耗。
莽新即位,怙府庫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將率,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委輸於邊。議滿三十萬眾,齎三百日糧,同時十道並出,窮追匈奴,因分其地,立呼韓邪十五子。莽將嚴尤諫曰:“臣聞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未聞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獫狁內侵,至於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蟁虻之螫,驅之而已。(螫,式亦反。)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今天下遭陽九之厄,比年饑饉,西北邊尤甚。發三十萬眾,具三百日糧,東援海岱,南取江淮,然後乃備。計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此一難也。邊既空虛,不能奉軍糧,內調(調,發也。徒吊反。)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糧,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鹵,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物故謂死。)餘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齎鬴鍑薪炭,重不可勝,(鍑,釜之大口者,音富。)餐糒飲水,以歷四時,師有疾疫之憂,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勢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銜,馬銜也。尾,馬尾也。言前後單行,不得並驅。)虜要遮前後,危殆不測,此五難也。今既發兵,宜縱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擊,且以創艾胡虜。”(請率見到之兵,且以擊虜。)莽不聽,於是天下騷動。初,北邊自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及莽撓亂匈奴,與之構難,邊民死亡系獲,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矣。
天鳳初,烏累若鞮單于(呼韓邪之子,烏珠留單于之弟,名鹹。)又請和親,遣人造塞,告塞吏曰欲見和親侯王歙。(歙,昭君兄子。)莽遣歙、歙弟颯使匈奴,賀單于初立,賜黃金被繒帛,罷將率屯兵,但置游擊都尉。單于貪莽賂遺,故外不失漢故事,然內利寇掠。莽復遣歙與五威將王鹹等,多遺單于金寶,因諭說改其號,號匈奴曰“恭奴”,單于曰”善於”,賜印綬。單于貪莽金幣,故曲聽之,然寇盜如故。(匈奴謂孝曰若鞮。自呼韓邪後,見漢謚帝為“孝”,慕之,故皆為“若鞮”。)莽怒,又更名曰“降奴”、“服於”。至呼都而屍單于,(烏累之弟,名輿。)侵入北邊尤甚,由是壞敗。
班固論曰:
漢興,忠言嘉謀之臣曷嘗不運籌策相與爭論於廟堂之上乎?然總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冑之士則言征伐,皆偏見一時之利害,未究匈奴之終始也。自漢興以至於今,曠代歷年,多於春秋,其與匈奴,有修文而和親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詘伸異變,強弱相反,是故其詳可得而言也。
昔和親之論,發於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和親,賂遺單于,冀以救安邊境。至孝惠、高后,時遵而不違,匈奴寇盜不為衰止,而單于反以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背約束,邊境屢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憤,遂躬戎服,親御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六郡,謂漢之隴西,今隴西及金城、安鄉郡之南境;漢之天水,今天水郡;漢之安定,今安定、平涼郡地;漢之北地,今彭原、安化、靈武、五原、寧朔等郡地;漢之上郡,今鹹寧、上郡、延安等郡地;漢之西河,今銀川、西河、昌化等郡地。)馳射上林,講習戰陣,聚天下精兵,軍於廣武,顧問馮唐,與論將帥,喟然嘆息,思古名臣,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復欲守舊文,頗增其約,以為“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義說也,(謂勸諭。)獨可說以厚利,(說音悅。)結之於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沒其意。(沒,溺。)與盟於天以堅其約,質其愛子以累其心,匈奴雖欲展轉,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殺愛子何。(展轉,謂移動其心。)夫賦斂行賂不足以當三軍之費,城郭之固無以異於貞士之約,而使邊城守境之民,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於長城,而羽檄不行於中國,不亦便於天下乎!”察仲舒之論,考諸行事,迺知其未合於當時,而有闕於後世也。當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雖開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今郡。)亦棄造陽之北九百餘里。匈奴人民每來降漢,單于亦輒拘留漢使以相報復,其桀驁(音傲)尚如斯,安肯以愛子而為質乎?此不合當時之言也。若不置質,空約和親,是襲孝文既往之悔,而長匈奴無已之詐也。(襲,重也。重疊其事。)夫邊城不選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備塞之具,厲長戟勁弩之械,恃吾所以待邊寇,而務賦斂於民,遠行貨賂,割剝百姓,以奉寇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冀胡馬之不窺,不已過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值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鉅依反)亡之阨,權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後單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賓於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後六十餘載,遭王莽篡位,始開邊隙,單于由是歸怨自絕,莽遂斬其侍子,邊境之禍構矣。故呼韓邪始朝於漢,漢議其儀,而蕭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後嗣遁逃竄伏,使於中國不為叛臣。”及孝元時,議罷守塞之備,侯應以為不可,可謂盛不忘衰,安必思危,遠見識微之明矣。至單于鹹棄其愛子,昧利不顧,(昧,貪。)侵掠所獲,歲鉅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於是矣。
夫規事建議,不圖萬世之固,而媮恃一時之事者,(媮音偷。)未可以經遠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尤論之當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物土貢者,各因其土所生之物而貢也。制外內,謂五服之差,遠近異制也。)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勢異也。是以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衽,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僻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壅以沙漠,天地所以絕外內也。是故聖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人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疏而不戚,(戚,近也。)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使曲在彼,蓋聖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
南匈奴
南匈奴醯落屍逐鞮單于者,(烏珠留之子,名比。)初季父呼都而屍單于時,以為右薁鞬日逐王,部領南邊及烏桓兵。(薁音於六反。鞬音九言反。)後漢光武建武初,彭寵反叛於漁陽,單于與共連兵,因復權立盧芳,使入居五原。(今榆林九原即漢之五原郡地。)光武方內平諸夏,未遑外事,而匈奴數與盧芳共侵北邊。九年,遣吳漢等擊之,經歲無功,而匈奴轉盛,鈔暴日增。十三年,遂寇河東,州郡不能禁止。於是漸徙幽、並邊人於常山關、居庸關以東,(漢常山關在代郡,今安邊、馬邑郡即漢代郡。漢居庸關,在今媯川郡懷戎縣。)匈奴左部遂復轉居塞內。朝廷患之,增緣邊兵郡數千人,大築亭候,脩烽火。匈奴入寇尤深,二十年,遂至上黨、(今上黨、樂平、高平、陽城郡地。)扶風、(今扶風、汧陽、新平。)天水。二十一年,復寇上谷、中山,(今博陵郡。)殺掠甚眾,北邊無復寧歲。二十二年,比從父弟蒲奴立為單于,而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飢疫,死耗太半。單于畏漢乘其弊,乃遣使求和親。而比密遣漢人郭衡奉匈奴地圖,詣河西太守(今銀川、新秦、昌化、西河之西境地。)求內附。二十四年,八部大人共議立比為呼韓邪單于,以其大父嘗依漢得安,故欲襲其號。於是款五原塞,(今九原郡。)願永為藩蔽,扞御北虜。光武帝用五官中郎將耿國議,乃許之。(東觀記曰:“十二月癸丑,匈奴始分為南北單于。”)二十五年春,遣弟左賢王莫將兵擊北單于,敗之。北單于震怖,卻地千里。南單于復遣使詣闕,奉藩稱臣,獻國珍寶,求使者監護,願遣侍子,修舊約。二十六年,漢遣中郎將段郴使南單于,立其庭,去五原西部塞八十里,單于伏拜。郴返命,詔乃聽南單于入居雲中。歲盡輒送侍子入朝,中郎將從事一人將領詣闕。漢遣謁者送前侍子還單于庭,交會道路。元正朝賀,拜祠陵廟畢,漢乃遣單于使,還賞單于以下王侯甚厚,歲以為常。北單于使騎擊南單于,敗之。於是復詔單于徙居西河美稷,(漢屬國都尉所理,今西河郡隰城縣有美稷鄉,蓋其地也。)使中郎將段郴擁護之,仍悉復緣邊八郡。南單于既居西河,亦列置諸部王,助為扞戍,屯北地、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今郡地。)代郡,皆領部眾為郡縣偵邏耳目。北單于惶恐,頗還所掠漢人,以示善意。鈔兵每到南部下,還過亭候,輒謝曰:“自擊亡虜薁鞬日逐耳,非敢犯漢人也。”二十七年,北單于遂遣使求和親,天子召公卿廷議。皇太子(明帝也。)言曰:“南單于新附,北虜懼於見伐,故傾耳而聽,爭欲歸義耳。今未能出兵,而反交通北虜,臣恐南單于將有二心,北虜降者且不復來矣。”帝然之。
時北虜衰弱,臧宮與馬武上書曰:“今匈奴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當中國一郡。萬里死命,懸在陛下。福不再來,時或易失,豈宜固守文德而墮武事乎?今命將臨塞,厚懸購賞,諭告高句麗、烏桓、鮮卑攻其左,發西河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右。如此,北虜之滅,不過數年矣。”詔報曰:“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逸政多忠臣,勞政多亂人。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且北狄尚強,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常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願;苟無其時,不如息人。”自是諸將莫敢復言兵事。(范曄曰:“光武審黃石,存苞桑,閉玉門以謝西域之質,卑辭幣以禮匈奴之使,其意防已弘深,豈其顛沛平城之圍,忍傷黥王之陣乎!”)
二十八年,北匈奴復遣使貢馬及裘,更乞和親。帝下三府議酬答之宜。司徒掾班彪奏曰:“臣聞孝宣帝敕邊守尉曰:'匈奴大國,多變詐。交接得其情,則卻敵折衝;應對入其數,則反為輕欺。'今北匈奴見南單于來附,懼謀其國,故數乞和親。臣見其獻益重,知其國益虛,歸親愈數,為懼愈多。然今既未獲助南,則亦不宜絕北,羈縻之義,禮無不答。謂可頗加賞賜,略與所獻相當,明加曉告以前代呼韓邪、郅支行事。”(呼韓單于稱臣受賜,郅支單于背德被誅。)帝從之。
明帝永平中,胡邪屍逐侯鞮單于立。(醯落之子,名長。)時北匈奴猶盛,數寇邊,朝廷以為憂。會北單于欲合市,遣使求和親,帝冀其交通,不復為寇,乃許之。八年,遣使報命,而南部須卜骨都侯等知漢與北虜交使,懷嫌怨欲叛,密因北使,令遣兵迎之。漢知之,乃更置大將,以防二虜交通。其秋,北虜果遣二千騎覘候朔方,作馬革船,欲渡迎南部叛者,以漢有備,乃引去。複數寇鈔邊郡,焚燒城邑,殺掠甚眾,河西城門晝閉。帝患之。十六年,大發緣邊兵,遣諸將四道出塞,北征匈奴。虜聞漢兵來,悉渡漠去。時北虜衰耗,黨眾離叛,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後,鮮卑擊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復自立,乃遠引而去。
章帝章和中,鮮卑入左地擊北匈奴,大破之,斬優留單于,取其胸皮而還。北庭大亂,屋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口二十萬,詣雲中、五原、朔方、北地降。時北虜大亂,加以飢蝗,降者前後而至。南匈奴休蘭屍逐鞮單于(胡邪之子,名屯屠何。)將討並北庭,會帝崩,竇太后臨朝,單于上言:“今烏桓、鮮卑討北虜、斬單于首。臣與王侯、新降渠帥議方略,皆曰宜及北虜分爭,出兵討伐,破北成南,並為一國,令漢家長無北念。”又請漢兵併力,以屯要害。從之。
和帝永元初,乃以耿秉為征西將軍,與車騎將軍竇憲率騎八千,與度遼兵及南單于眾三萬騎,出朔方擊北虜,大破之。北單于奔走,斬首虜二十餘萬人。二年春,南單于復大破北虜,單于將輕騎數十遁走。是時南部連克獲納降,黨眾最盛,領戶三萬四千,口二十三萬七千三百,勝兵五萬一百七十人。三年,北單于復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其弟右谷蠡王於除鞬自立為單于,將數千人止蒲類海,(今北庭府界。)遣使款塞。大將軍竇憲以塞北地空,憲欲結恩北虜,乃上書請立於除鞬為北單于,置中郎將領護,如南單于故事。下公卿議。司徒袁安、司空任隗以為,光武招懷南虜,非謂可永安內地,正以權時之算,可得扞御北狄故也。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單于反其北庭,並領降眾,無緣復立於除鞬,以增國費。上封事曰:“光武皇帝本所以立南單于者,欲安南定北之策也,恩德甚備,故匈奴遂分,邊境無患。昔孝明皇帝奉承先意,不敢失墜,赫然命將,爰伐塞北。章和之初,降者十餘萬,議者欲置之濱塞,東至遼東,太尉宋由、光祿勛耿秉皆以為失南單于心,不可,先帝從之。陛下奉承洪業,(即和帝也。)大開疆宇,大將軍遠師討伐,席捲北庭,此誠宣明祖宗,崇立弘勛者也。宜審其終,以成厥初。伏念南單于屯,先父舉眾歸德,自蒙恩以來,四十餘年。三帝積累,以遺陛下。陛下深宜遵述先志,成就其業。況屯首唱大謀,空盡北虜,輟而不圖,更立新降,以一朝之計,違三代之規。夫論語云:'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今若失信於一屯,則百蠻不敢復保誓矣。且漢故事,供給南單于費直歲一億九十餘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餘萬。今北庭彌遠,其費過倍,是乃空盡天下,而非建策之要也。”朝廷不從,四年,遣耿夔即授璽綬,賜玉劍、羽蓋,使中郎將任尚持節衛護屯伊吾,如南單于故事。方欲輔歸北庭,會竇憲被誅。五年,於除鞬自叛還北,帝遂遣任尚追斬之,破滅其眾。至十六年,北單于遣使詣闕貢獻,願和親,(北之國眾自立單于。)修呼韓邪故約。和帝以其舊禮不備,不許。後微,至滅無聞。
安帝延光三年,烏稽侯屍逐鞮單于立。(胡邪之子,名拔。)先是朔方以西障塞多不修復,鮮卑因此數寇南部,單于憂恐,上言求復障塞,順帝從之。乃遣黎陽營屯兵(黎陽即今汲郡黎陽縣。)出屯中山北界,增置緣邊諸郡兵,屯塞下。
順帝永和中,去持若屍逐就單于(烏稽侯之弟,名休利。)左部句龍王吾斯、車紐等背叛,寇西河,圍美稷。單于本不同謀,中郎將陳龜以單于不能制下,逼迫之,單于自殺。大將軍梁商以羌胡新反,黨眾初合,難以兵服,宜用招降,乃上表曰:“匈奴寇叛,自知罪極。種類繁熾,不可殫盡。今轉運日增,三軍疲苦,虛內給外,非國之利。竊見度遼將軍馬續素有權謨,且典邊日久,深曉兵要。宜令續深溝高壁,以恩信招降,宣示購賞,明為期約。如此則醜類可服,國家無事矣。”帝從之。商又移書續等曰:“中國安寧,忘戰日久。良騎野合,交鋒接矢,決勝當時,戎狄之所長而中國之所短也。強弩乘城,堅營固守,以待其衰,中國之所長戎狄之所短也。宜務所長,以觀其變,設購開賞,宣示反悔,勿貪小功,以亂大謀。”續及諸郡並各遵行,於是右賢王部抑鞮等以萬三千口詣續降。秋,句龍吾斯等立句龍王車紐為單于,東引烏桓,西收羌戎及諸胡等數萬人,寇掠幽、(今范陽、上谷、漁陽郡)並、(今太原、西河、榆林、朔方郡。)涼、(今靈武、安化、平涼、金城郡地。)冀等州。(冀今常山、博陵、鉅鹿、趙郡地。)呼蘭若屍逐就單于兜樓除先在京師,漢安二年立之,遣中郎將護送歸南庭。建康初,中郎將馬寔進擊餘黨,匈奴、烏桓十七餘萬口皆詣寔降。桓帝建和初,伊陵屍逐就單于立,(名居車兒。)至延熹九年,諸部並叛,寇緣邊九郡,以張奐為北中郎將討之,悉降。
靈帝中平五年,右部醯落與休屠各胡白馬銅等十餘萬人反,攻殺單于羌渠。初,單于呼徵為中郎將張脩所殺,遂立右賢王羌渠為單于,其子右賢王於扶羅立,為持至屍逐侯單于,國人殺其父者遂叛,共立須卜骨都侯為單于,而於扶羅詣闕自訟。會帝崩,天下大亂,單于將數千騎與白波賊合兵寇河內諸郡。(今河內、鄴、汲等郡。)時人保聚,鈔掠無利,而兵遂挫傷;欲歸,國人不受,乃止河東。須卜骨都侯為單于一年而死,南庭遂虛其位,以老王行國事。
獻帝興平二年,單于於扶羅死,其弟呼廚泉立為單于,以兄被逐,不得歸國,數為鮮卑所鈔。帝自長安東歸,右賢王去卑與白波賊帥韓暹等侍衛天子,拒擊李傕、郭汜。及帝還洛陽,又從遷許,然後歸國。建安二十一年,單于來朝,魏武因留於鄴,而遣去卑歸監其國焉。以其既在內地,人眾猥多,懼必為寇,始分其眾為五部,立其中貴者為帥,選漢人為司馬以監督之。
魏末,復改帥為都尉。其左部居於太原故慈氏縣,(今西河郡隰城縣。)右部居祁縣,(今縣。)南部居蒲子縣,北部居新興縣,中部居大陵縣,(今文水。)多者一萬落,少猶四五千落。
晉武帝初,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難等二萬餘落歸化,帝復納之,使居河西故宜陽城下。後復與晉人雜居,由是平陽、(今平陽郡。)西河、(今西河、昌化郡。)太原、(今府地。)新興、(今定襄、雲中郡。)上黨、(今郡。)樂平諸郡,(今樂平郡、太原府之間。)靡不有焉。泰始七年,單于劉猛背叛,帝遣婁侯何楨討平之。其後稍因忿恨,漸為邊患。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疏曰:“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人寡,西北諸郡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今彭原郡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並今郡)盡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復上郡,實馮翊,於平陽以北諸縣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見士四萬家以充之。裔不亂華,漸徙平陽、弘農、魏郡、京兆、上黨雜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萬世之長策也。”帝不納。太康五年,復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三萬人歸化。七年,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種類大小凡十萬餘口,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復率其種落大小萬一千五百口,並來降,帝並撫納之。(按晉史云:“北狄以部落為類,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種、鮮支種、寇頭種、烏譚種、赤勒種、捍蛵種、黑狼種,赤沙種、郁鞞種、萎莎種、禿童種、勃蔑種、羌渠種、賀賴種、鍾跋種、大樓種、雍屈種、真樹種、力羯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屠各最豪貴,故得為單于,統領諸種。其國號有左賢王、右賢王、左奕蠡王、右奕蠡王、左於陸王、右於陸王、左漸尚王、右漸尚王、左朔方王、右朔方王、左獨鹿王、右獨鹿王、左顯祿王、右顯祿王、左安樂王、右安樂王,凡十六等,皆用單于親子弟也。其左賢王最貴,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蘭氏、喬氏。而呼延氏最貴,則有左日逐、右日逐,代為輔相;卜氏則有左沮渠、右沮渠;蘭氏則有左當戶、右當戶;喬氏則有左都侯、右都侯。又有車陽、沮渠、餘地諸雜號,猶中國百官也。其國人有綦毋氏、勒氏,皆勇健,好反叛。蛵,呼丁反。)
惠帝元康末,魏武所分左部都尉左賢王劉元海(漢初高帝以宮女妻冒頓,約為兄弟,故子孫遂冒姓劉氏。)為首叛亂,竊大號,據神器,自是戎狄迭有中夏矣。(元海父豹,即單于扶羅子左賢王也。)
范曄論曰:“自漢興,匈奴強熾為患,窮力殫財,寇雖頗折,而漢之疲耗略相當矣。宣帝值虜庭分爭,呼韓邪來臣,乃權納懷柔,因為邊衛,(單于保塞稱藩,故曰邊衛。)罷關徼之警,息兵民之勞,六十餘年矣。後王莽陵篡,擾動戎夷,續以更始之亂,方夏幅裂。自是匈奴得志,內暴滋深。光武以用事諸華,未遑沙塞之外,因徙幽、並之民,增屯戍之卒而已。其後匈奴爭立,日逐來奔,願修呼韓之好,以御北狄之沖,奉藩稱臣,永為捍禦。天子乃詔有司開北鄙,擇肥美之地,量水草以處之。於是匈奴分破,始有南北二庭焉。後讎釁既深,互伺便隙,至於陷潰創傷者,靡歲或寧,而漢之塞地晏然矣。後亦頗為出師,令竇憲,耿夔之徒,前後掩其窟穴,躡北追奔三千餘里。單于震懾,遁走於烏孫之地,而漠北空矣。若因其時勢,及其虛曠,還南虜於陰山,歸西河於內地,上申光武權宜之略,下防戎羯亂華之變,使耿國之算不謬於當世,袁安之議見從於後王,平易正直,若此其弘也。而竇憲矜三捷之效,忽經世之規,狼戾不端,專行威惠。遂復更立北虜,返其故庭,並恩兩護,以私己福,棄蔑天公,坐樹大鯁。永言前載,何憤恨之深乎!自後經綸失方,叛服不一,其為疢毒,胡可殫言!降及後世,玩為常俗,終於吞噬神鄉,丘墟帝宅。(謂劉元海等及托跋氏並都中國。)嗚呼!千里之差,興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